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·清宮外史

第31章 第三十一節

慈禧全傳·清宮外史 高阳 5458 2018-03-13
魏瀚無奈,就從船局前面坐小舢板,直向孤拔的旗艦航去。榮歇度魯安號,已經掛出緊急備戰的旗幟,艦上士兵均已進入戰備位置,嚴陣以待。再看相去不遠的揚武與福星輪上,不知是管駕看不懂敵艦的旗號,還是視而不見,甲板上的士兵倚欄閒眺,彷彿根本未想到戰火燃眉似的。 走到一半,發現下游一條法國的鐵甲艦,以全速上駛,剪波分濤,船尾曳出兩條白浪。 小舢板急忙避開,魏瀚則由目迎而目送,看清船身上漆的法文譯名,叫“度崙方士”號。這條船一面逆水上行,一面跟榮歇度魯安號用旗語在通訊。 突然間,法國的一艘小鐵甲艦林克斯號開砲,轟然一聲,眾炮齊發,首先打沉了羅星塔下所泊三艦之一的飛雲號。這時是午後兩點鐘。 在上游,法國兵艦的目標是揚武號,由孤拔親自指揮環攻,不過三、五分鐘,硝煙瀰漫之中,忽聞巨響,法國的第四十六水雷艇擊沉了揚武號。

揚武所中的水雷,正在船底,船沉有一段時間,張成得以放下救生艇,帶著營務處的印信、旗號,及時逃生。法國兵艦的目標,亦就轉向與揚武號並泊的福星號了。 福星號的管駕陳英,真如胡林翼形容閻敬銘的,“身不滿五尺而心雄萬丈”。當炮火猝發,揚武被攻而無所還手,上游伏波、藝新怯敵而逃,西面福勝、建勝兩輪張皇失措之時,只有陳英一面下令開砲還擊,一面砍斷纜索,預備衝入敵陣。 他身邊有個老僕程二,因為久在船上,大致亦了解水上的戰守趨避之道,急急勸道:“伏波、藝新已經往上流開了。 我們亦應該跟過去,到上流集中,再看情形回頭來打。 ” “你要我逃?”陳英瞪著眼,厲聲答說,“你又不是沒有看見我的家信!” 不久以前,陳英曾寫信向家人訣別,說“頻年所積薪水,幾及萬金,受國豢養,苟戰必以死報。”程二原以為不過說說而已,那知真有臨難不苟免的決心,就不敢再勸了。

於是陳英便在“望台”上,用傳聲筒激勵全船將士:“男子漢食君之祿,忠君之事。到此地步,有進無退,只要福星號一沖,一定有船跟上來,為什麼不能轉敗為勝?” 全船暴諾如雷,人人奮發,陳英親自掌著舵輪,往下游直衝,左右舷的前膛砲一發接一發地開。無奈這只木質兵輪,吃水只有十尺六寸,時速只有九海浬,下水亦已十四年,炮小船舊,敵不過法國的鐵甲艦,但那股奮勇無前的銳氣,已使得觀戰的各國海軍,大聲喝采了。 其時羅星塔以東的下游,亦已開火,由特來傳達作戰命令的度崙方士號擔任主攻,第一炮攻羅星塔,但見砂塵硝煙中,守軍四散而逃,第二炮攻振威號,砲彈掠船尾而過,落入江中,激起一大片冒得極高的水花。振威號上的官兵,紛紛亂竄,搶著下了救生艇,人多船少,擠不上去的就跳在江中,載沉載浮,希望在砲火的夾縫中,能逃出一條命去。

但是,管帶許壽山跟左右少數將士未逃。他很沉著,只用四尊小砲還擊,那尊八十磅子的前膛砲,裝好砲彈而隱忍下發,親自掌管,不斷瞄準著孤拔的旗艦,打算等它進入射程,一砲擊沉。可是,榮歇度魯安號在上游指揮作戰,始終不曾掉尾東來。 許壽山心願成虛,又恨自己部下不爭氣,一怒之下,開砲打沉了自己的兩隻救生艇,一百多逃兵死的死,傷的傷,大都受到了軍法的製裁。顧視左右,飛雲、濟安,椗尚未斷,已經中炮起火,而自己的船身,已經傾倒,就在這人都立腳不住之際,又中了砲彈,許壽山仆倒在地,遍身是血,但是他仍舊掙扎著將一直未開的那一炮發了出去。轟然一聲,震動江面,是不是能打中敵人,他就不知道了。 這時的地方大吏、除了駐守長門砲台的將軍穆圖善以外,大都逃之夭夭。第一個逃的是巡撫張兆棟,馬尾炮聲一響,消息由電報傳到城裡,他就悄悄從後門出了巡撫衙門。他並未作一去不返的打算,對局勢也不是完全絕望,只是想避一避風頭,看一看動靜,因為如此,他覺得驚動任何人,傳出去一句“巡撫逃走了”的話,是異常不智的事。

“我要去躲一兩天,你們不要怕!”他對姨太太說,“局勢一定,我馬上回來。” 他那位當家的姨太太倒很沉著,“老爺,”她問,“你到那裡,總要有個地方,才好去找你。” “不要找,不要找!這件事,什麼人都不能知道。” “那麼,你總要帶個人去吧?” “什麼人都不帝。”張兆棟說,“你叫人告訴門上,說我病了,不能見客,不管什麼人來見,一律擋駕。” “你這樣一個人亂走,人生路不熟,叫人不放心。” “就要人生路不熟才好,認出我來就不好了。”張兆棟安慰她說,“我帶著銀子,'有錢使得鬼推磨',到那裡都去得。我想找個什麼寺,躲兩天,吃兩天素齋,只要洋人不進城,我馬上就回來。”

由於百姓還不知道馬尾已經開仗的消息,所以市面還算平靜,張兆棟不坐車、不騎馬,拎著一包銀子,安步當車迤邐出了西城。走不到一個時辰,情況不妙了,城裡一群一群的人,從後面急急而來,張兆棟拉住一個打聽了一下,果不其然,是得知馬尾開仗的消息,出城避難的。 但是,洋兵有沒有進城呢?張兆棟所關心的是這件事,心想從先逃出來的這批人當中,是打聽不出來的,因而決定等一等,探明確實,再定行止。 不遠之處有家野條館,豆棚瓜架之下,幾張白木桌子,在此歇腳的人不少。張兆棟決定就在這裡探問消息,走進去找了個偏僻座位坐下,怕有人認出他來,支頤遮臉,靜靜傾聽。 談話的聲音很嘈雜,只知江上已燃戰火,誰勝誰敗,並無所悉。張兆棟不免憂悶,托著臉的手也有些酸了,少不得轉動一下,而就在一揚臉之際,四目相接,心頭一凜,急急避開,已自不及,真正冤家路狹!

“嘿!你在這裡……。” “黃通判,黃通判!”張兆棟急忙低聲央求,“請你千萬顧我的面子。” “顧你的面子!你當初怎麼不想到顧顧我的面子?” 張兆棟由於黃通判一件差使沒有辦好,曾在官廳上拍案痛斥,還要專折參他,直到本人磕頭,司道相勸,方始息怒。 此刻黃通判遇到報復的機會了。 “走!”黃通判當胸一把抓住張兆棟的衣服,“找個地方評理去。” 也不知他要評什麼理?張兆棟著急的是怕他揭露身分,唯有好言央求:“有話好說,這樣子難看!” “你也怕難看?走!” 黃通判當然也不是草包,真的揭穿他的身分,固然可以取快於一時,但事後“犯上”這個罪名,也是難以消受的。料知張兆棟這樣“微服私行”,亦必不敢自道姓名,所以只是抓住他不放,要教他受窘。

這時已有茶客圍攏來勸解了,問起爭執的原因,黃通判理直氣壯地答道:“你們問他自己!” “我們是好朋友。”張兆棟說,“我欠他的錢,他跟我要債。 喏,”他把一布包銀子遞了過去,“我就還了你! ” 名為還債,其實行賄。黃通判正在得勁的時候,自覺拿了這筆錢,自己這個人就分文不值了,便將手一推:“誰要你的臭錢?非出出你的醜不可!” “這就是閣下不對了,欠債還錢,也就是了。”有人為張兆棟抱不平,“何況你們是好朋友!” “誰跟他是好朋友?你們別聽他胡說,這個人專幹傷天害理的事!” 一個盛氣凌人,一個低頭苦笑,旁人也弄不懂他們是怎麼回事?唯有泛泛相勸,自然勸不下來。正僵持不下之際,來了兩個兵,查問究竟。

這是城防營新招的泉勇。閩南話與福州話不同,張兆棟的山東話,他們不懂,他們的閩南話,張兆棟也不懂,那就只好縛住雙手,抓了去見他們的隊官。不過,處置卻還算公平,將黃通判也一起帶走了。 城守營派駐西城以外地區的,是一名千總,原在督標當差,當然見過巡撫,一見之下,大驚失色。 “你們怎麼搞的?”千總走上去拿他的兵先踢了兩腳,“拿巡撫大人捆住雙手,簡直不想活了,是不是?” 張兆棟一聽身分拆穿,頓時擺出,揚著臉,臉凝寒霜。等那千總親自來解縛時,連正眼都不看他一下。 “我是黃通判。你們把我也解開。” 黃通判還在釋縛之時,張兆棟已經居中坐定,在大打官腔:“你的兵太沒有紀律了!這個樣子,非正法不足以示儆。”

黃通判因為自己無端被縛,正有一肚子火,現在看到張兆棟神氣活現,越發生氣。同時也警覺到,只要這個千總受了他的控制,那就必然地,他會利用其人來對付自己。這就非先下手為強不可了! '你是封疆大吏,兵臨城下,私自逃走。朝廷正要殺你,你要殺那一個? ”說著,快步上前,捲起衣袖,“刷”地就抽了張兆棟一個嘴巴。 這個千總倒還識大體,極力排解,將黃通判勸得悻悻然而去,解了張兆棟的圍。不過他要護送巡撫回城的好意,卻被謝絕了,張兆棟依然微服私行,找到一所寺院,暫且棲身。 張佩綸也是逃在寺院裡。炮聲一響,五中如焚,帶著親兵就往船局後山奔,中途又遇雷雨,山路泥濘,鞋都掉了一隻,由親兵拖曳著,一口氣逃出去五六里路,氣喘如牛,實在走不動了。

“找個地方息一息。”他說,“好好跟人家商量。” 於是親兵找到略微像樣些的一家農家,正有好些人在談論江上的砲火,發現有兵,不免緊張,主人家起身來迎,動問何事? “我們大人,想藉你的地方坐一坐。” “你們大人,”主人家問道,“是那位大人?” “張大人。”親兵答道,“會辦大臣張大人。” “原來是他啊!害我們福建的張佩綸,在那裡?” 親兵聽得語氣不妙,趕緊攔住:“你們不要亂來!借你們的地方坐一坐,肯就肯,不肯就拉倒。” 一面說,一面趕緊退了出去,張佩綸在樹下遙遙凝望,也看出鄉人的態度不好,先就冷了心。看一看身上腳下,狼狽無比,自慚形穢,不由得便將身子轉了過去。 “大人!”親兵走來說道,“快走吧!這裡的鄉下人惡得很。” 張佩綸咬一咬牙,起身就走,剛才是逃命,此刻是避辱,走得一樣地快,幸好是下山的路,還不算太吃力。走到黃昏,發現一帶紅牆,掩映在蒼松之中,風送晚鐘,入耳心清,張佩綸長長地舒了口氣,心裡在說:今夜大概不致露宿了。 “這大概就是湧泉寺。”張佩綸讀過《福州府志》,猜測著說,“你們去看一看。” 果然是湧泉寺。寺中的老和尚當然不會像剛才的鄉下人那樣,大動肝火,將張佩綸迎入寺中,殷勤款待,素齋精潔,無奈食不下嚥。 “這裡離船廠多遠?” “二十多里路。” “怪不得炮聲聽不到了。”張佩綸說,“不知道法國兵登岸沒有?” 老和尚默然無以為答。佛門清靜,根本還不知道有馬尾開仗這回事。 “總要有個確實的消息才好。”張佩綸焦灼地說。 “我去打聽。”有個親兵自告奮勇。 “好!你去。”張佩綸叮囑:“今天夜裡再晚也要有回音。” 二十多里路,來回奔馳,還要打聽消息,一時何能有回音,張佩綸在僧寮中獨對孤燈,繞室徬徨,直等到晨鐘初動,方見親兵滿頭大汗地奔了回來。 “怎麼樣?”張佩綸急急問道,“法國兵登陸沒有?” “法國兵倒沒有登岸。不過船廠轟壞了。”親兵答道,“有人說,法國兵艦上一炮打到船塢前面,正打中埋著的地雷,火上加油,越發厲害。現在兩岸都是火,滿江通紅。” “那麼,有沒有人在救呢?” “誰救?逃的逃掉了,不逃的趁火打劫,船局的庫房都搶光了。” “該死,該死!”張佩綸切齒頓足,但是下面那句“非查明嚴辦不可”那句話,自覺難於出口,只停了一下問起兵輪的損傷。 “揚武號中了魚雷,一下就沉了。福星號倒衝了一陣,不過不管用,後來也讓法國兵打沉了,聽說是火藥艙中了炮,一船的人都死在江里。” “那麼福勝、建勝呢?” “也都沉了。” 上游六條船,沉了四條,剩下伏波、藝新,據親兵得來的消息,已往上游而逃,未遭毒手。張佩綸略略寬慰了些,接著問起船局前面的兩條船。 這兩條船,一條叫琛航,一條叫永保,是毫無軍備的商輪,照張佩綸與張成的想法,必要時用來衝撞敵艦,可以同歸於荊但是,這個想法落空了。 “琛航、永保都打沉了。”親兵答說,“打沉了這兩條船,法國兵艦才轟船廠,只開了一兩炮。” “下游呢?”張佩綸急急又問,“下游的三條船,能逃得脫不能?” “在劫難逃。”親兵搖搖頭,“飛雲、濟安還沒有解纜就沉了。振威倒是很打了一陣,敵不過法國兵艦圍攻,到底也沉了!” 一片“沉了,沉了!”張佩綸面色灰敗如死,但還存著一線希望,“我們的船,沉了這麼多,”他問,“法國兵艦總也有讓我們打沉的吧?” “沒有。只不過打傷他們一條魚雷艇。” “難道岸上的砲台,也都不管用?” “守砲台的,十之八九逃得光光。就不逃也沒有用。” “為什麼?” “炮都是安死了的,砲口不能轉動,一點用處都沒有。” “唉!”張佩綸長嘆,“小宋先生,七年經營之力,夫復何言?” 親兵聽不憧他發的感慨,卻有一個很實在的建議:“大人!大家都說,法國兵不敢登岸,登岸就是自投羅網。看局勢一時不要緊,大人還是回去吧!船局沒有人,蛇無頭而不行,事情會越搞越壞。” 親兵都有這樣的見識,張佩綸真是慚愧無地。點點頭說:“原是要回去的,不過法國兵得寸進尺,雖不敢登岸,一定還會開砲,船局怎麼能住?” “總得盡量往前走,越近越好。這裡離船局二十多里路,又隔著山,消息不通總不好。” “你說得是。倒看看移到那裡好?” 身邊沒有幕僚,張佩綸拿一名親兵,當做參贊密勿的親信。那親兵倒也有些見識,認為不妨求助於湧泉寺的老和尚。 “言之有理!” “那麼,我把老和尚去請來。” “不,不!”張佩綸說,“應該到方丈處去求教。卻不知道老和尚起身了沒有?” “天都快亮了!和尚在做早課,老和尚一定已經起身。請大人就去吧!” 這當然要檢點衣履,儘自己的禮節。無奈一件竹布和紡綢的“兩截衫”,遍沾泥污,身上穿的一套短衫褲,也是汗臭蒸薰,難以近人。不過既不能赤身露體,只得將就。腳下的白布襪子,已不能穿,鞋子也只剩了一隻,唯有赤足穿上寺里送來的涼鞋。真正“輕裝簡從”,去謁方丈。 見了老和尚道明來意,果然親兵的主意不錯,老和尚一力擔承,代為安排。為他設謀,以駐靠近船局的彭田鄉為宜,在那裡多的是湧泉寺的施主,一定可以覓得居停。 於是,由湧泉寺的知客僧陪伴,張佩綸到了彭田鄉,直投一家姓陳的富戶。陳家信佛最虔,是湧泉寺的護法,雖對張佩綸不滿,但既看佛面,又看僧面,還是殷勤招待。沐浴更衣,煥然一新,張佩綸又頗像個“欽差大人”了。 正在跟主人從容敘話之際,只聽得隱隱有鼓譟之聲,張佩綸是驚弓之鳥,怕有人興問罪之師,嚇得那張白面,越發一點血色都沒有。 主人看出他的心事,急忙說道:“張大人請安坐。我去看看是什麼事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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