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·清宮外史

第27章 第二十七節

慈禧全傳·清宮外史 高阳 5453 2018-03-13
第二天黎明時分,醇王已經約了他的兒女親家伯彥訥謨詁,在內右門的內務府朝房見面,一起看許庚身所擬的公折底稿。 這個稿子一共分四大段,第一段申明同仇敵愾之義,說法軍猖獗,攻擊基隆,在廷諸臣,同深憤激。第二段提到陳寶琛的折子,說他素日剛毅,現在有“和亦悔不和亦悔”的奏語,自然是他身在局中,親見親聞,不能不重視的見解。這是道明戰有困難,引起第三段保全和局的主張:如果法國“悔過輸誠,怵於公議,尚可示以大度,仍予轉圜”,因為“此時餉絀兵單,難於持久。況外夷逼處,為千百年未有之局,與發捻迥異。” 看到這裡,醇王深深點頭,認為這樣措詞,是道出了真正兇癥結,非常恰當。再看第四段,也就是結論,卻近乎空話了。

這個要作為廷臣公議的結論,認為法國如果挑釁不止,終於不得不戰,則不可為小挫所動搖,那時要設法募兵籌餉,或者舉辦團練,或者分道扼守,以為“持久之策”,而最要者為申明軍律。 伯彥訥謨詁看完這一段,搖搖頭說:“這不太虛浮了嗎?鬼子已經打進來了,還在募兵籌餉,那來得及?辦團練更是件靠不住的事。” “不然!”醇王答道,“你沒有能看得仔細。這段話的要旨,是在表明最後的打算。法國人適可而止,中國不妨示以大度,真要欺人太甚,一打起來,那就沒有完了,非拚到底不可。” “嘿!”伯彥訥謨詁一面來回蹀躞,一面將雙掌骨節捏得“格巴,格巴”地響,用微帶不屑的神氣說,“是打算把法國鬼子嚇得不敢動?” “他們敢動不敢動,咱們不知道,反正洋人只要一上了岸,就討不了便宜。”醇王說道:“洋人的厲害,是他的鐵甲船,大砲,一上了岸,咱們處處攔他、堵他、困他,叫他走投無路,非告饒不可。劉省三在基隆,用的就是這個法子,張幼樵在馬尾也打算這麼辦。總之,去我之短,用我所長,陸戰必有把握。”

伯彥訥謨詁默然。他父親僧格林沁在英法聯軍內犯時,跟洋人在通州接過仗,結果潰退回京,如引此故事,說洋人不可輕敵,就變成揭父之短,但如醇王所說“陸戰必有把握”,他也實有看不出把握在那裡?那就只好不開口了。 不開口不行,因為這個折底是由他提出來,必得他先有信心,才能說服大家一起列銜。 所以醇王催問著說:“你有什麼意思,說出來大家琢磨。” “我的意思是,要說痛快話,和就是和,戰就是戰,不痛不癢的話,似乎沒有用。” 這話卻是搔著了癢處。從同治初年以來,每遇外敵,朝廷應付之道,總不外備戰求和。 求和是真,備戰是假,而假的要弄成真有其事的模樣,真的卻又迂迴瞻顧,倒彷彿虛與委蛇似的。照伯彥訥謨詁看,這個公折中所提的見解、主張,亦復如此。

醇王卻不肯承認。陸戰有把握,是他所確信不疑的,就怕帶兵官不肯用命。這個看法,他跟親信談過好幾次,許庚身深為了解,所以擬的折底,能夠符合醇王的意思。現在伯彥訥謨詁不以為然,而醇王似乎欲辯無詞,他不能不說話了。 “如今跟外國開仗,都要站在理上,不然,洋人一定合而謀我,眾寡之勢,勝負不待智者而決。法國如果敢上陸,那就是彰明較著侵犯我國,誰是誰非,十分明白。即令其中有國家想挑撥,亦就無所藉口。再有一層,洋人來我中國的,已經不少,內地一開仗,炮火不免傷及他國僑民,各國必不容法國猖獗,出面調解,自然對我有利。” 經過這一番解釋,伯彥訥謨詁才沒有話說。到得近午時分,坐轎到內閣大堂主持廷議。 所謂主持,其實是到一到而已。御前大臣與大學士高高上坐,兩面是六部九卿,下面設一張長條案,團團圍著一班熱心國事的翰詹科道,在傳閱上諭、南北洋的電報,以及總理衙門送來的八件法國照會。

文件多人更多,天氣太熱,只見各家的聽差,川流不息地走進走出,絞手巾、倒茶、裝煙、打扇。廷議本就是近乎隨意閒談的一種集會,這天的秩序更不易維持,東一堆、西一堆,三五成群,各自找涼快的地方敘話。其中風頭人物是盛昱。他已成了翰林中後起的魁首,所以圍在他左右的特別多。 在大老中,李鴻藻閒廢,潘祖蔭回鄉,翁同和冒了上來,成為扶持風雅的護法,盛昱跟他走得很近,也很佩服他,所以見他一到,特意迎了上來招呼。 “我剛下書房,來晚了。”翁同和問道:“議了些什麼?” “還沒有開議。總是這樣子,議不出什麼名堂來的!聽說是伯王預備的折底。如此大事,由御前主持,也算是新樣。” 翁同和笑笑不答。停了一下問道:“你大概又是單獨上奏吧?”

“那要看公折怎麼說?如果有個切實的辦法,可以不致於辱國,我也就不必多事。” “你來!”翁同和招招手,“我給你看封信。” 信是一個抄件,先看稱呼,再看具名,是張佩綸在上個月二十八由福州移駐馬尾以後,寫給李鴻藻的信,卻不知翁同和怎會有此文件? “是我問起幼樵的情形,蘭翁特為錄副送來的。”翁同和說。 “喔,蘭公病洩經月,只怕更清癯了。”盛昱一面答話,一面看信。信很長,主要的當然是談他的部署:“佩綸定出屯馬尾之計。所撥兩營,乃友山留備省防者,其將黃超群前解凰翔之圍,與友山患難交。佩綸在陝西文牘中見其姓氏,又觀其履歷,曾在胡文忠守黔時充練勇,而隨南溪先先轉戰行間。訪問省城名營,惟此軍隊伍尚整齊,是以特調用之。二十七午,合肥忽來電,稱林椿雲:'二十八日期滿,定攻馬尾,惟先讓法為救急計,鴻不敢許。'等語。”

盛昱知道林椿是法國的一個領事,不知道的是,李鴻章何以聽信此人的話?看樣子他是以一個領事為交涉的對手,未免與他的地位太不相稱。而且他既“不敢許”,何以又電告張佩綸,是不是暗示張佩綸“先讓法為救急計”,失掉馬尾,他可以從中斡旋,使張佩綸脫罪呢? 這是一個難以猜透的疑問,盛昱姑且擱下,先看張佩綸作何處置:“鄙見法特恫嚇,然特告督撫必大擾。遂以是夜潛出。侵曉,敵舟望見旌旗,遂亦無事。行營距敵舟一里許,日來市易如常,迥非省城之風聲鶴唳,草木皆兵。軍書之暇,雨餘山翠,枕底濤聲,猶勝城市之日接褦襶也。” 看完這一段,盛昱大為搖頭,他覺得張佩綸真是太自負,也太自欺了!居然以為法軍震於他的威名,所以“望見旌旗,遂亦無事。”而文字故作灑脫,彷彿羽扇綸巾,談笑可以退敵,強學謝安的矯情鎮物,只怕真到緊要關頭,拿不出謝安的那一份修養。

“真是書生典兵,不知天高地厚。”盛昱冷笑著說,“我就不信,只有他一個人能幹。” “你再看下去。”翁同和笑道:“幼樵真正是目無餘子。” 於是盛昱輕聲道:“法入內港,但我船多於彼,彼必氣沮而去。然僅粵應兩艘,餘皆袖手,畏法如虎,不如無船,轉可省費。二十八夜,戰定可勝。” “這是什麼話?”盛昱詫異,“他不是一再電奏請旨,催南北洋赴援嗎?如以為雖有船而'畏法如虎',倒不如沒有船,反省下軍餉,這是負氣話,還可以說得通,卻又說'二十八夜,戰定可勝',既然這樣有把握,又何必電請增援?而且,既有把握,何不先發製人?” “戰端固不可輕啟,而幼樵亦未免誇誇其言。”翁同和又說,“我擔心的是,幼樵處境太順,看事太易,量敵太輕。”

“是!”盛昱想了一會說道:“還可以加一句:'受累太深。'”“受什麼人的累?”翁同和問:“你是指合肥?”盛昱點點頭,然後又接下去看信:“今局勢又改,趨重長門,不知知各宿將正復如何?” “'知各宿將'是指穆將軍守長門砲台嗎?” “對了。下面不是有段小注:'春岩與論相得,瑣細他日面談。'看樣子,幼樵在福建,還只有一個穆春岩,為他稍所許可。此外,不但福建的督撫,連總理衙門諸公,亦不在他眼下。” 這段話是指張佩綸自己在信中所說: “兵機止爭呼吸,若事事遙制,戰必敗,和必損,況閩防本弛耶?譯署以辦團練為指授方略。抑何可笑?漳泉人較勇,然亦無紀。本地水勇,知府送來二十人,皆裡正捉來水手,未入水即戰栗。”

“辦團練本非長策。”盛昱又搖頭,“幼樵這話倒說對了。'兵機止爭呼吸',亦有道理,只不知呼吸之間,他能不能臨危不亂,應付裕如?” 就在他們以張佩綸為話題,一談不能休止的當兒,大廳中已在宣讀公折底稿,並作了一處修改,仍舊請各國公斷,美國調處。等到翁同和、盛昱接得通知,回入大廳,已經紛紛濡筆具名,而講官則大多不願列銜,表示另外單獨上奏。盛昱自然也是如此,翁同和則覺得公折的文字不壞,提筆在底稿上寫下名字。所謂“廷議”,就這樣草草結束了。 公折以外,另有三十四個折子論列和戰大計,上折的都是兼日講起注官的名翰林,少數連銜,大多獨奏,總計言事的有四十個人之多。 因此,慈禧太后認為有召見此輩的必要。但不可能凡上奏的都召見,一則從無此例,再則人多口雜,也問不出什麼來,所以她決定只召見其中的領袖。

“如今講官是誰為頭啊?”她問醇王。 “如今算是盛昱。”醇王老實,心裡並不喜歡盛昱,但不敢欺騙慈禧太后。 “講官到底都是讀書人。他們的議論,跟我的看法差不多。”慈禧太后又說:“看法國的樣子,得寸進尺,叫人快忍無可忍了,你也該好好預備一下。” 這就等於明白宣示,不惜一戰,而主持軍務的責任,是賦予醇王。理解到此,醇王頓覺雙肩沉重,汗流浹背,不過當然要響亮地答應一聲:“是!” 接著,慈禧太后便傳懿旨,召見盛昱。照例,凡夠資格上折言事的,本人都須到宮門候旨,講官縱有論述,極少召見,所以盛昱並不在宮裡。軍機處特意派蘇拉去通知,等他趕到,慈禧太后已經等了一會了。 盛昱深為惶恐,也深為感奮,這樣心情遇著這樣流火鑠金的天氣,自然汗出如漿,以致進殿以後,竟致連叩請聖安的話,亦因為氣喘之故,語不成聲。 這是盛昱第一次面聖。慈禧太后對這種初次覲見,戰栗失次的情形見得多了,不以為意,反和顏悅色地說道:“你有話慢慢說!” “是!”由於殿廷陰涼,盛昱總算不再那麼頭昏腦脹,定一定神,清清楚楚答一聲:“是!” “你是'黃帶子'?” “是!”盛昱答道:“臣肅親王之後。” “如今局勢這樣子糟,你是宗室,總要格外盡心才是。” “奴才世受國恩,不敢不盡心上答天恩。”盛昱答道:“奴才年輕識淺,見事不周,報答朝廷,只有一片血誠。” “你們外廷的言官講官,我一向看重,有許多話說得很切實。”慈禧太后說道:“軍機跟總理衙門,偏偏有許多古里古怪的說法。以前我總以為恭王他們辦事不力,所以全班盡換。 那知道……。 ”她嘆口氣:“唉!別提了。 ” 這一聲嘆息,大有悔不當初的意味。同時也觸及盛昱的痛處。如果不是自己三個月前首先發難,一個折子惹出軍機全班盡撤的大政潮,也許局勢還不致糟得這樣子。轉念到此,更有“一言喪邦”的咎歉悔恨,不自覺地碰了一個響頭。 “談政事跟我意見相合的,只有醇親王,不過,也不能光靠他一個人。你們有好辦法,儘管說。”慈禧太后問道:“你看張佩綸這個人,怎麼樣?” “張佩綸居官好用巧妙。”盛昱脫口答了這一句,自覺過於率直,不合與人為善的道理,因而又接下來說:“不過他的才氣是有的。仰蒙皇太后,皇上不次拔擢之恩,自然要實心報答。奴才看邸抄,張佩綸在折子上說,'所將水步兩軍,誓當與廠存亡,決不退縮。'果然如此,即使接仗小挫,亦不要緊。” “我也是這麼想。勝敗兵家常事,最要緊的是能挺得祝從前曾國藩他們平亂,也常打敗仗,朝廷不能不處分,責成他們戴罪圖功,其實從來都沒有怪過他們。現在各省督撫,練兵籌餉,只要能想得出辦法來,沒有個不准的。朝廷待他們不薄,到現在應該激發天良,好好為國家爭口氣。誰知道畏難取巧的多。中外大臣都是這樣。你說,怎麼得了?” 慈禧太后說到後來,不免激動,聲音中充滿了悲傷失望,使得盛昱也是心潮起伏,滿腹牢騷,不可抑制,大聲答奏:“天下事往往害在一個'私'字上頭。聖明在上,中外大臣雖不敢公然欺罔,可是私心自用的也不少。奴才想請嚴旨,只要辜恩溺職的,不論品級職位,一概從嚴處治,才能整飭紀綱,收拾人心。” “朝廷原是這麼在辦。等唐炯、徐延旭解到京里,我是一定要重辦的。”慈禧太后說到這裡,忽然問道:“你跟鄧承修可相熟?” “奴才跟他常有往來。” “聽說這個人的性情很剛?” “鄧承修忠心耿耿,不畏權勢,他的號叫鐵香,所以有人叫他鐵漢。” “才具呢?”慈禧太后說,“我看他論洋務的折子,倒很中肯。” “鄧承修在洋務上很肯用心。” “辦洋務第一要有定見,不能聽洋人擺佈。”慈禧太后話題又一轉,“我現在很看重你們這一班年紀輕、有血性、肯用功的人,張之洞、張佩綸都還不錯,陳寶琛平日很肯講話,如今在曾國荃那裡,好像也礙著情面,遇事敷衍似的。張蔭桓起先很好,說話做事,都極有條理,現在看他,也不過如此,這趟中法交涉,實在沒有辦法。” “這也怪不得張蔭桓。”盛昱把下面的話咽住了。 語氣未完,慈禧太后當然要追問:“那得怪誰呢?” “自然要怪李鴻章。”盛昱率直陳奏:“李鴻章主和,張蔭桓聽他的指使,一味遷就,養成洋人得寸進尺的驕恣之氣。洋務之壞,壞在李鴻章的私心。就拿招商局輪船賣給旗昌洋行一案來說,李鴻章一直到朝廷查問,方始復奏,其心可誅!” 這話在慈禧太后就听不入耳了。她一直有這樣一個想法,凡有人攻擊李鴻章,必是心存成見。照她看來,最肯做事的就是李鴻章,雖然他力主保全和局,但是他本心在求國強民富,買輪船、造砲台、設電線、開煤礦,都是自強之基。如果總理衙們的大臣得力,能夠不失國家的體面談成和局,當然是好事,和局談不成,一再受人的勒逼要挾,是總理大臣無能,怪不上李鴻章。 至於出賣招商局輪船的案子,她亦聽李蓮英說過,完全是事機緊迫,為國家保存元氣的不得已措施。她覺得李蓮英有一句話說得很中肯:“李中堂不敢!招商局那麼多船,那麼多堆棧,碼頭,他要能一口吞得下去,不怕梗死?不管怎麼樣,權柄操在老佛爺手裡,他有幾個腦袋敢欺老佛爺?” 因此,她雖不願公然斥責盛昱,回答的語氣卻很冷漠,“李鴻章有李鴻章的難處。”她說,“中外大臣都能像他那樣,咱們大清朝決不能教洋人這麼欺侮。” 盛昱一聽話不投機,自己知趣,不願再多說什麼。慈禧太后也覺得該問的話都問了,該說的話也都說了,便吩咐“跪安”,結束了召見。
按“左鍵←”返回上一章節; 按“右鍵→”進入下一章節; 按“空格鍵”向下滾動。
章節數
章節數
設置
設置
添加
返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