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·母子君臣

第52章 第五十二節

慈禧全傳·母子君臣 高阳 4207 2018-03-13
由於前一天的默契,清晨到儲秀宮請安時,敦宜皇貴妃與敬懿貴妃不約而同地格外注意皇帝對他表妹的神態。但誠如敬懿貴妃所意料的,“瞧不出什麼來”!因為皇帝在儲秀宮逗留的時間不多,而桂祥的女兒,即令是慈禧太后的內侄女,卻因為沒有什麼名分,在特重禮制的宮內,不能像榮壽公主那樣侍立在慈禧太后身後,只不過居於宮女的前列。加以貌不出眾,言不驚人,很容易為人忽略。 但敦宜皇貴妃有她的看法,斷定皇帝決不會選中他的表妹為皇后,“左看右看,怎麼樣也看不出她像個皇后。而且也不是有福氣的樣兒。”敦宜皇貴妃悄悄向敬懿貴妃說,“我看老佛爺大概也知道她娘家的這個姑娘,不怎麼樣!所以到現在都不起勁。看樣子也是讓她碰碰運氣,碰上了最好,碰不上也無所謂。”

“這是多大的事!怎麼說是'無所謂'。也許,老佛爺已經跟皇上提過了。” “如果老佛爺跟皇上提過了,大格格一定知道。她怎麼說?” “她沒說什麼,我也不便問她。倒是你小妹的事,我替你託了她,她也答應了。不過能不能辦到,可不敢說。只等十月初五吧!” 立後的日子選在十月初五,時辰定的是天還未亮的寅時,是欽天監承懿旨特選的吉日良辰。 立後的地點在體和殿。此處本來是儲秀門,西六宮的翊坤宮跟儲秀宮打通以後,拆去此門,改建為殿。這時燈燭通明、爐火熊熊,一切陳設除御座仍披黃緞以外,其他都換成大紅,越顯得喜氣洋洋。 與選的又經過一番淘汰,出現在體和殿的,只剩下五個人了。桂祥的女兒以外,就是德馨和長敘家的兩雙姐妹花。此外三個,只有乾清門一等侍衛佛佑的女兒,被指婚為宣宗長曾孫貝子溥倫的夫人,其餘兩個包括敦宜皇貴妃的小妹在內,都賞大緞四疋、衣料一件被“撂”了下去。

忽然間,殿內七八架自鳴鐘,同時發聲,打過四下,聽得太監輕聲傳呼,慈禧太后駕到了。她沒有坐暖轎,因為儲秀宮到體和殿,只有一箭之路。 兩宮——皇太后、皇帝出臨的行列極長,最前面是輕聲喝道的太監,後面隔個十來步是慈禧太后,然後是隨侍在側,斜簽著身子走路,一會兒望地上,一會兒望前面,照護唯謹的李蓮英。只聽他嘴裡不斷在招呼:“老佛爺可走好,寧願慢一點兒!” 除這兩個太監的語聲以外,就只聽見腳步聲了。緊隨在慈禧太后身後左面的是皇帝,然後是榮壽公主、福錕夫人、榮祿夫人。這一公主二命婦,最近在慈禧太后面前很得寵,為太監概括稱作“三星照”,因為稱謂中正好有“福、祿、壽”三字。慈禧太后對這個總稱亦有所聞,覺得很好,便讓太監們叫去,不加理會。

除此以外,再無別的福晉命婦。當年穆宗立後,諸王福晉,只要是“全福太太”無不參與盛典,而這一次慈禧太后並未傳召,亦沒有人敢請示,因為大家心裡都明白,倘或宣召,第一個便應是皇帝的生母醇王福晉,而這正是慈禧太后所忌諱的。尤其是歸政之期漸近的這兩三年,慈禧太后總是有意無意地不斷表示:皇帝是一母之子,而帝母自然是太后。在立後的今天,為了讓“兒媳婦”切切實實體認到只有一個“婆婆”,沒有兩個“婆婆”,更不能有醇王福晉在常但如宣召她人,而獨獨摒絕醇王福晉,未免大傷感情,所以一概不召。 這以後只有宮女太監了。先朝妃嬪,照規制不能在場,不獨是這樣的場合,在任何地方,先朝妃嬪亦無與皇帝正式見面之禮,除非雙方都過了五十歲。至於宮女、太監是照例扈從,幾乎每人手中都捧著東西。皇太后、皇帝不管到何處,只要一離開一座宮殿,便有許多必攜之物,從茶具、食盒、衣包、藥品到盥洗之具,應有盡有,最後是一乘軟轎。而這天卻與平日不同,多了一長二方,三個裝潢得極其華美的錦盒,而且捧了這三個錦盒的太監是在隨扈行列的最前面。

體和殿已經安設了寶座,寶座前面擺一張長桌。慈禧太后在桌後坐定,首先便問:“福錕呢?” “在廊上等著吶!”李蓮英回答了這一句,便向身旁替他奔走的小太監說:“叫福中堂的起!” 於是福錕進殿磕完了頭,慈禧太后問:“預備好了沒有?” “都預備好了。” “軍機呢?” “已經通知了。”福錕答道:“孫毓汶已經進宮,喜詔由南書房翰林預備,亦都妥當了。” “好!回頭乾坤一定就宣旨。”慈禧太后轉臉說道:“把東西擺出來吧?” “喳!” 李蓮英向那三個捧著錦盒的太監招一招手,一起彎腰走到長桌前面。他揭開錦盒,將一柄金鑲玉如意供在正中,兩旁放兩對荷包,一色紅緞裁制,繡的是交頸鴛鴦,鮮豔異常。

這三樣東西一擺出來,便有人納悶了。向來選後所用的“信物”是一如意,一荷包,候選秀女被授以如意,便是統攝六宮的皇后,得荷包的秀女封皇貴妃或者貴妃。如今,出了新樣,荷包竟有兩對之多! 其中最困惑的是福錕,想得最深的也是福錕。他是從“大清會典”想起,規制中妃嬪的定額是一皇貴妃、二貴妃、四妃、六嬪,“常在”和“答應”則並無限制。立後之日雖說同時封皇貴妃,但順治、康熙當年的情形,一時無從查考。雍正以後,都是由王妃正位中宮,陸陸續續封妃封嬪,只有穆宗即位後大婚,卻並不限於立後之日,只封一位皇貴妃。正在這樣思索著,慈禧太后卻又開口了,“福錕!”她說,“入選說,帶上來吧!” 福錕領旨退到殿外,向西偏小屋在待命的司官吩咐,將最後選留的五名秀女,傳召上殿。五名秀女,早就等在那裡了,每人兩個內務府的嬤嬤照料。由於家裡早就花了錢,這些嬤嬤們十分殷勤,一直在替她們撂鬢整髮,補脂添粉,口中不斷小聲叮囑:“沉住氣!別怕!別忘了,不教起來,就得跪在那兒!”這時聽得一聲傳宣,個個起勁。自己所照料的秀女,能不能當皇后,就在這一“露”,所以沒有人敢絲毫怠忽,前後左右,仔細端詳,深怕有一處不周到,或者衣服皺了,花兒歪了,為皇帝挑了毛病,不能中選,誤了人家的終身,自己遺憾終生。

“別蘑菇了!”內務府的司官連聲催促,“老佛爺跟皇上等著吶!走,走,快走!” 誰先走是早就排定了的。桂祥的女兒葉赫那拉氏領頭,其次是德馨家的兩姐妹,最後是長敘家的兩姐妹,姐姐十五歲,妹妹才十三歲,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,嬌憨之中,未脫稚氣。 五個人由福錕領著進殿,一字兒排定行禮。演禮不知演過多少回了,自然不會差錯。跪拜報名已畢,聽慈禧太后說道:“都起來吧!” 等站起來一看,福錕恍然大悟,五個人都可以入眩皇后自然是領頭的葉赫那拉氏,兩雙姊妹,必是兩妃兩嬪,而且看起來是長敘家的封嬪,因為最小的十三歲,還在待年,封妃尚早。 “皇帝!”慈禧太后喊。 侍立在御案旁邊的皇帝,趕緊旋過半個身子來,朝上肅然應聲:“兒子在。”

“誰可以當皇后,你自己放出眼光來挑。合意了,就拿如意給她。” “這是大事。”皇帝答道:“當然請皇額娘作主,兒子不敢擅專。” “不!要你自己選的好!” “還是請皇額娘替兒子眩” “我知道你的孝心。你自己選,你選的一定合我的意。” 說著,慈禧太后去拿如意,皇帝便跪了下來。如意太重,李蓮英伸手幫忙,才能捧了起來,皇帝跪著接受,再由李蓮英幫忙攙扶,方得起身。 這柄如意交給誰,實在是很明白的事。因此,紅燭燁燁,眾目睽睽,雖靜得幾乎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,卻都只是看熱鬧的心情,並不覺得緊張。 所有的視線自然都集中在皇帝身上,尤其是在那柄如意上面。他的腳步毫無踟躕的樣子,而且目未旁騖,見得胸有定見,在這天之前的幾次復選中,就已選好了。

然而,從他身後及兩側望去,卻看不出目光所注在誰?可以斷定的是,決不是最後兩個,因為方向不對。等他從容地一步一步接近,也就越來越明顯了,如慈禧太后所期望,大家所預料的,如意將落在居首的葉赫那拉氏手裡。 但是,突然之間,見皇帝的手一伸,雖無聲息,卻如晴天霹靂,震得每一個人的心都懸了起來,那柄如意是遞向第二個人,德馨的長女。 “皇帝!” 在靜得每一個人都能聽見自己呼吸的時候,慈禧太后這突如其來的一聲,真像迅雷一樣,將好些一顆心原已提到喉頭的人,震得一哆嗦。皇帝也是一驚,差點將玉如意摔落在地上。 而真正受驚,卻是在回過臉來以後,他此時所見的慈禧太后,臉色發青,雙唇緊閉,鼻樑右面突然抽筋,眼下那塊肌膚不住往上牽動,以致右眼半張半閉,襯著瞪得特別大的那隻左眼,形容益發可怕。

雖然如此,仍可以明顯地看出,慈禧太后在向皇帝努嘴,是努向左邊。於是皇帝如斗敗了的公雞似的,垂下頭來,看都不看,將一柄如意遞了給葉赫那拉氏。 這實在很委屈,也很沒有面子。換了個嬌生慣養,心高氣傲的女孩子,亦許當時就會哭了出來。然而葉赫那拉氏卻能沉得住氣,笑容自然勉強,而儀節不錯,先撩一撩下擺,跪了下去,方始雙手高舉,接受如意,同時說道:“奴才葉赫那拉氏謝恩。” 皇帝沒有答話,也沒有說“伊里”——滿洲話的“站起來”,只管自己掉轉身去,走回原位,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。 慈禧太后右眼下抽搐得更厲害了。她心裡得亂,說不出是憤、是恨、是憂、是懼、是抑鬱還是掃興?然而她考慮利害關係卻仍能保持清明冷靜,控制局面也依然有她的手腕。皇帝的意向已明,將來“三千寵愛在一身”,自己的侄女兒,還是存著個心腹之患。文宗當年對自己及麗妃的態度,就是前車之鑑。轉念到此,她毫不猶豫地喊:“大格格!”

“在!”榮壽公主從御座後面閃出來,靜候吩咐。 “拿這一對荷包,給長敘家的姊妹。” 說完,她檢視排列在面前的五枝綠頭簽,取出其中第二、第三兩支,厭惡地往桌角一丟。這就是“撂牌子”,江西巡撫的兩位小姐被擯了。 “恭喜!”榮壽公主將一對荷包,分別送到長敘的兩個女兒手裡。 兩人也是跪著接受。年長的老實,忘了該說話,反倒是年幼的說道:“給皇太后、皇上謝恩!”站起來又請個安:“也謝謝大公主。”說完,甜甜地一笑。 榮壽公主心情沉重,笑不出來,輕輕答一句:“謝我幹什麼?”隨即轉身走回原處。 心情沉重的不止她一個人,滿殿皆是。一個個面無表情,彷彿萬分尷尬而又不能形諸顏色似的。大好一場喜事,鬧得無精打采,人人都在心裡嘆氣。 福錕原是預備了一套話的,只等“乾坤一定”,就要向慈禧太后與皇帝叩賀大喜。見此光景,心知以少開口為妙,只跪了安,帶著原來的五名秀女退出殿外。 “回宮吧!”慈禧太后說了這一句,什麼人也不看,站起身來,仰著臉往後走。 “老佛爺只怕累了。”李蓮英說,“坐軟轎吧!” 慈禧太后無可不可地坐上軟轎,照例是由皇帝扶轎杠,隨侍而行。李蓮英趁這當兒,退後數步,悄悄將乾清宮的總管太監黃天福一拉,兩個人輕輕地掩到一邊去交談。 “你看看!”李蓮英微微跌腳,“弄成這個樣子?你們在幹什麼!” “實在沒有想到。”黃天福痛心地在自己胸口插了一拳,“早知道萬歲爺一點都不明白老佛爺的意思,我不管怎麼樣,也得提一句。可是,誰想得到呢?” “事情糟到極處了。閒話少說,你趕緊預備如意。”李蓮英說,“你伺候萬歲爺換衣服的時候,提一句,千萬要多裝笑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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