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·母子君臣

第51章 第五十一節

慈禧全傳·母子君臣 高阳 5013 2018-03-13
過了三天,舉行最後一次復眩十五名留下八個,慈禧太后吩咐住在宮內,意思是要仔仔細細考查。這八名秀女之中,除掉桂祥家二妞以外,有兩雙姐妹花,一雙就是德家姐妹,另一雙是長敘的兩個女兒,跟文廷式讀過書,一個十五歲,一個十三歲。 這八名秀女,分住各宮。桂祥的女兒,住在姑母——也就是慈禧太后宮裡,當然為大家另眼看待。 其次是鳳秀的女兒,住在壽康宮她的大姐那裡,她的大姐就是穆宗的慧妃。當年兩宮太后為穆宗立後,發生絕大的暗潮,慈禧太后所屬意的,就是鳳秀的長女。那知穆宗竟順從嫡母慈安太后的意旨,選中了崇綺的女兒阿魯特氏,終於引起倫常之變,穆宗“出天花”夭折,皇后殉節,而慈安太后亦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。鳳秀的長女,先被封為慧妃,光緒即位,以兩宮皇太后之命,封為穆宗敦宜皇貴妃,移居慈寧宮之西的壽康宮。這座宮殿在開國之初,是奉養太皇太后頤攝起居之地,先朝太妃太嬪,亦一起居住,是不折不扣的一個養老院,而敦宜皇貴妃卻還不過三十出頭。

姐妹相見,敦宜皇貴妃又歡喜、又感傷,想起自己長日淒涼、通宵不寐的歲月,淚如雨下。然而也只得避人飲泣,選秀女,又是為光緒立後,是何等喜事?不能不強自收淚,按照宮中的規矩行事,聽從宮女指點她胞妹如何行禮、如何稱呼、如何答話。她就像素不相識的百生人似的,端起皇貴妃的架子,淡淡地問了幾句話,然後吩咐帶出去吃飯。 各宮妃嬪的伙食,都有自己的“分例”,按月計算,多少斤肉,多少隻雞鴨,自己帶著自己的宮女開小廚房。鳳秀的小女兒這時什麼身分也沒有,是隨著宮女一起進食,直到宮門下鑰,敦宜皇貴妃方始派人將她的妹妹喚到臥室中來,親自關上房門,轉臉相視,未曾開口,兩行熱淚已滾滾而下。 見此光景,做妹子的心裡發慌,敦宜皇貴妃進宮之時,她還在襁褓之中,這位大姐根本沒有見過,陌生異常,所以愣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稱呼。

敦宜皇貴妃知道嚇著了她,便強忍涕淚,拉著她的手問:“你還記得起我的樣子嗎?” “記不起了。” “當然記不起了。”敦宜皇貴妃說,“那時你還沒有滿周歲。 唉!一晃十六年了。 ” “大姐!”鳳秀的小女兒怯怯地問:“日子過得好嗎?” 一句話又問到敦宜皇貴妃傷心的地方,低聲說道:“阿瑪怎麼這麼糊塗?坑了我一個不夠,為什麼又把你送了進來?”“奶奶原不肯報名的。阿瑪說,不能不報,不報會受處分,所以報了。” “哼!這也是阿瑪自己在說。如果不打算巴結,又有什麼不能規避的?”敦宜皇貴妃問道:“你自己是怎麼個打算呢?” “我……,”做妹子的遲疑著,無從置答,好半天才說了兩個字:“我怕!”

“難怪你怕,我就不相信有什麼人過這種日子有個不怕的。”敦宜皇貴妃指著堆了一炕的零零碎碎的綢緞針線說:“做不完的活兒!一針一針,象刺在心上一樣!” “這,這是給誰做的呀?” “孝敬老佛爺。”敦宜皇貴妃說,“也不是我一個,那處都一樣。” 鳳秀的小女兒大惑不解,每一位妃嬪都以女紅孝敬慈禧太后,日日如是,該有多少? “老佛爺穿得了嗎?”她問。 “哼!還不愛穿吶!”敦宜皇貴妃自嘲似地冷笑,“不是這樣兒,日子怎麼打發?小妹,你千萬不能葬送在這兒。” 小妹悚然心驚!但所驚的是她大姐容顏慘淡的神態,卻還不能體會到長年寂寂,長夜漫漫,春雨如淚,秋蟲囓心的那萬種淒涼的滋味,因而也就不大明白她大姐為何有如此嚴重的語氣。

“別說你選不上,就選上了能當皇后,你以為那日子是人過的嗎?從前的蒙古皇后……。” 剛說到這兒,只聽有人突如其來地重重咳嗽,小妹不明就裡,嚇了一大跳,臉色都變白了。敦宜皇貴妃卻如經慣了似的,住口不語,只苦笑了一下。 “誰啊?” “是玉順。”敦宜皇貴妃說,“她在窗子外頭'坐夜'”。 “幹嗎這麼咳嗽,倒像是有意的。” 小妹說得不錯。玉順是敦宜皇貴妃的心腹,為人謹慎,深怕隔牆有耳,多言賈禍,所以遇到敦宜皇貴妃發牢騷、說閒話過了分的時候,總是用咳嗽提出警告。 這話她不便跟小妹說破,怕她替自己擔心,只凝神想了想說:“你今天就睡在我這兒吧!” “行嗎?”小妹問道,“內務府的嬤嬤說,宮裡有宮裡他規矩,各人有各人的身分,不能混扯。”

“不要緊!你在我床前打地舖好了。” 於是喚進宮女來鋪床。床前打兩個地舖,小妹與宮女同睡。姊妹倆因為有那名宮女在,不便深談,卻都輾轉反側,不能入夢,一個有擇席的毛病,一個卻是遽見親人,勾起思家的念頭,心潮起伏,再也平靜不下來。 半夜裡宮女的鼾聲大起,越發攪得人意亂心煩,敦宜皇貴妃便輕輕喚道:“小妹,你上床來,我有話跟你說。” 小妹答應一聲,躡手躡腳地爬上床去,頭一著枕,不由得驚呼:“你哭了!” 敦宜皇貴妃將一方綢巾掩蓋哭濕了的枕頭,自語似地說:“我都忘記掉了。” 是忘掉枕頭是濕的。可見得這是常有之事!小妹這才體會到宮中的日子可怕,打個哆嗦,結結巴巴地說:“但願選不上才好。” “想選上不容易,要選不上不難。不過,也別做得太過分,惱了上頭,也不是好開玩笑的事。”

“大姐,你說明白一點來。該怎麼做?要怎麼樣才算不過分?” 做法說來容易,與藏拙正好相反,盡量遮掩自己的長處,倒不妨暴露自己的短處。然而不能過分,否則惹起慈禧太后的厭惡,會影響她倆父親的前程。 “譬如說吧,”敦宜皇貴妃怕小妹不能領會,舉例解釋:“你白天穿的那件粉紅袍子,就不能穿。該穿藍的。” “為什麼呢?” “老佛爺不喜歡兩種顏色,一種黃的,一種藍的。黃的會把皮膚也襯得黃了,藍的呢,顏色太深,穿上顯得老氣。” “我懂了。我有一件寶藍緞子繡紅花的袍子,那天就穿那一件。” “對了!有紅花就不礙了。”敦宜皇貴妃問道:“有一樣顏色的坎肩兒沒有?” “沒有。” “我替你找一件。”敦宜皇貴妃又說:“老佛爺喜歡腰板兒一挺,很精神的樣兒,你就別那麼著,她一看自然就撂牌子了。”

就這樣教導著、商量著,說得累了,反倒有一覺好睡。但不過睡了一兩個時辰,便得起身,敦宜皇貴妃匆匆漱洗上妝,來不及吃什麼,便得到儲秀宮去請安。臨走囑咐小妹,不要亂走,也別亂說話,又將她託付了玉順,方始出門。 這一去隔了一個時辰才回來,卻不是一個人。同來的有位三十左右的麗人,長身玉立,皮膚似象牙一般,極其細膩,配上一雙顧盼之際,光芒直射的眼睛,更顯得氣度華貴,令人不能不多看幾眼。 “玉順姐姐,”小妹在窗內望見,悄悄問說,“這是誰啊?” “敬懿皇貴妃。” “啊!是她!” 小妹聽家人說過,敬懿皇貴妃初封瑜嬪,姓赫舍哩氏,她的父親是知府,名叫崇齡。同治立後之時,艷冠群芳的就是她。穆宗當年所敬的是皇后,所愛的卻是瑜嬪。

正在這樣想著,敦宜皇貴妃已領著敬懿皇貴妃進了屋子,小妹也像玉順那樣,肅立等待,然後當視線相接時,請安迎接。 “這就是你妹妹?”敬懿皇貴妃問了這一句,招招手說:“小妹,來!讓我瞧瞧。” 小妹有些靦腆,敦宜皇貴妃便謙虛地說:“小孩子,沒有見過世面,不懂規矩。”接著便吩咐:“過來,給敬懿皇貴妃請安。” “不用了,不用了!”敬懿皇貴妃一把拉住她的胳膊,含笑凝視,然後眼珠靈活地一轉,將她從頭看到腳:“好俊的模樣兒。我看看你的手。” 一面拉著手看,一面又不斷誇獎。小妹明知道她是客氣話,但心裡仍舊很高興,覺得她的聲音好聽。能得這樣的人誇讚,是一種榮耀。 小妹也趁此機會細看敬懿貴妃。近在咫尺,而且一立一坐成俯視之勢,目光不接,毫無顧忌,所以看得非常清楚。遠望儀態萬千,近看才知道憔悴不堪,皮膚乾枯,皺紋無數,只不過隱藏在上好的宮粉之下,數尺以外便不容易發現而已。

等發現真正面目,小妹暗暗心驚,三十剛剛出頭,老得這樣子,就不難知道她這十四年受的是什麼樣無形的折磨,也不知道折磨要受到什麼時候為止?看來是除死方休了! 如果自己被選中了,十幾年後說不定也就是這般模樣。這樣想著,小妹急出一手心的汗。敬懿貴妃很快地覺察到了,“怎麼啦?”她關切地問:“你那裡不舒服?手心好燙。” 小妹確有些支持不住,只想一個人靜下來好好想一想心事,因而藉她這句話,裝出頭暈目眩的神態,“大概受了涼了。” 她說,“頭疼得很,心裡慌慌的。” 這一下,使得敦宜皇貴妃也著慌了,連聲喊“玉順”。宮中的成藥很多,玉順管藥,自然也懂些醫道,聽說了“病情”,便取來些“保和丸”,讓她用“燈心水”吞服。然後帶她到套房裡躺下休息。

小妹心裡亂糟糟地,好半天才比較平靜。忽然聽得前面有人在悄悄談話,“你這個主意不好。”是敬懿貴妃的聲音,“你知道她討厭藍的,偏偏就讓你小妹穿藍衣服,她心裡會怎麼想?好啊!安心跟我作對來了!” 語聲未畢,只聽敦宜皇貴妃輕聲驚呼:“啊!我倒沒有想到,虧得你提醒我。不妥,不妥!” “當然不妥。別人穿藍的,也許不知道避忌,猶有可說,就是你小妹不行!就算是無心,在她看亦成了有意。你不是自個兒找麻煩嗎?” “是埃可是,”敦宜皇貴妃是憂煩的聲音,“總得另外想個辦法!我們家已經有一個在這兒受罪了,不能再坑一個。”“你別忙!我替你出個主意。”敬懿貴妃說,“這件事,要託大格格才行。” 大格格就是榮壽公主。提到她,敦宜皇貴妃也想起來了,曾經聽說,留住宮中的八個秀女,除了桂祥家的女兒以外,都歸榮壽公主考查言語行止。若能從她那裡下手疏通,倒是釜底抽薪的辦法。 “這是條好路子。”敦宜皇貴妃問,“你看該怎麼說?” “那容易。就說你小妹身子不好。你不便開口,我替你去說。” “那可真是感激不盡了。” 聽到這裡,小妹頓覺神清氣爽,一挺坐了起來,轉念一想,不如仍舊裝睡,可以多聽些她們的話。 “你看呢?”是她大姐在問,“那柄金鑲玉如意,到底落到誰手裡?” “很難說了。”敬懿貴妃說,“到現在為止,上頭還沒有口風。” “據你看呢?” “據我看呀,”敬懿貴妃突然扯了開去,“漢人講究親上加親,中表聯姻。” 她的看法說得很明白了。方家園是皇帝的舅舅家,立後該選桂祥的女兒。但皇帝對他這位表妹,是不是也會像漢武帝對他的表妹陳阿嬌那樣,願築金屋以貯?自是敦宜皇貴妃所深感興趣的事。 說她感興趣,不如說她感到關切,更能道出她的心情。這種心情,也是敬懿貴妃和另一位莊和貴妃——蒙古皇后阿魯特氏的姑姑所共有的。因為她們雖是先朝的妃嬪,卻跟當今皇帝是平輩,與未來的皇后彷彿妯娌。皇后統率六宮,對先皇的太妃,自然有適當的禮遇,不過同為平輩,則以中宮為尊,將來要受約束。這樣,未來皇后的性情平和還是嚴刻,對她們就很有關係了。 “瑜姐,”敦宜皇貴妃從穆宗崩逝,一起移居壽康宮時,就是這樣稱她,“皇后到底是老佛爺選,還是皇上自己選?” “誰知道呢?倒是聽老佛爺一直在說,要皇帝自己拿眼光來挑。”敬懿貴妃將聲音放得極輕,“這位'主子'的口是心非,誰不知道?” 敦宜皇貴妃先不作聲,沉吟了好一會才說:“我看,把她們八個人先留在宮裡看幾天,另外有個道理在內。名為八個人,皇上能看見的,只有一個,這一個自然就比別人佔了便宜了。” 敬懿貴妃深深點頭:“你看得很透,就是這麼回事。” “咱們,”敬宜皇貴妃很起勁地說:“明兒早晨去請安,倒仔細瞧瞧,看皇上對他那位表妹是怎麼著?” “怕瞧不出什麼來!皇上在老佛爺面前,一步不敢亂走,一句話不敢亂說,就算他看中意了,可也不敢露出半點輕浮的樣子啊!” “不是這麼說,一個人心裡要有了誰的影子,就會自己都管不住自己,那雙眼睛簡直就叫不聽使喚,說不看,說不看,可又瞟了過去了。” “真是!”敬懿貴妃笑道。 “你是那兒得來的這一套學問?” “還不是你教的。” “我教的?”敬懿貴妃依然在笑,卻是駭異的笑,“這不是沒影兒的事嗎!” “我一說你就明白了。萬歲爺在的日子,不論到那兒,只要有你在,你就看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兒吧!你的影子到那兒,他的眼睛到那兒,那怕跟兩位太后說著話,都能突如其來地扭過臉看你一眼。” 想想果然!敬懿貴妃有著意外的欣喜,而更多的是淒涼。當年六宮恩寵,萃於一身,只為慈禧太后所願未遂,就為眼前的這位“慧妃”不平,將蒙古皇后視為眼中之釘,連帶自己也受了池魚之殃。想不到以前妒忌不和的“慧妃”,如今提到她以前的恨事,竟能這樣毫無芥蒂地當作笑話來談,實在令人安慰,但如“萬歲爺”仍舊在世,“慧妃”就不會有這樣的氣量。這樣想著,心中所感到的安慰,立刻就化為無限的悵惘哀傷了。 “唉!”敬懿貴妃長嘆,“還提它幹什麼?大家都是苦命。” 說著,眼眶潤濕了。 “是我不好,”敦宜皇貴妃歉然地,“惹你傷心。咱們聊別的吧!” 於是話題轉到慈禧太后萬壽將屆,該有孝敬。妃嬪所獻壽禮,無非針線活計,這也實在沒有什麼好深談的,而她倆娓娓不倦,為“鹿鶴同春”花樣上的那隻鹿,該不該扭過頭來? 談了一個多鐘頭,還沒有結果。 被關在套房裡的小妹,在好不耐煩之中,有了領悟,深宮長日,不是這樣子聊天,又如何打發辰光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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