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·母子君臣

第38章 第三十八節

慈禧全傳·母子君臣 高阳 6059 2018-03-13
三月初七,兩宮還京,皇帝是午初到的,慈禧太后是傍晚到的。留京辦事,並須在宮內值宿的翁同龢,交卸了差使,本可以回家高枕酣眠,卻以有事在心,一直睡不安穩。明知第二天並無“書房”,依舊夜半進宮,打算一派了“闈差”,隨即謝恩出宮,打點入闈,可以省好些事。 天剛亮宣旨,派定這年會試的考官,正總裁是崇綺告病開缺,新近調補為吏部尚書的錫珍,副總裁三位:左都御史祁世長,戶部侍郎嵩申、工部侍郎軍機大臣孫毓汶。 翁同龢滿心以為自己會膺選這一科的主考,而且也非常想得這一科的主考,好將一班名士如張謇、文廷式、劉若曾等等,網羅到門下。因而見到這張名單,惘然若失,整日不怡。 失望的不止於翁同龢,更多的是信得過自己筆下的舉子。所謂“場中莫論文”,大致指鄉試而言,會試聚十八省菁英,爭一日之短長,是不容易僥倖的。運氣的好壞,就看主司可有衡文的巨眼?象去年秋天新科舉人復試,吏部尚書徐桐擬題,試帖詩的詩題是:“校理秘文”,將個“秘”字寫成“衣”旁一“必”,成了白字,通場二百多人,都不知所本,相約仍舊寫作“秘”。如果遇著這樣不通的主司,縱有經天緯地的識見,雕龍繡鳳的文采,亦只是“俏眉眼做給瞎子看”。

這一科的正副總裁,除了祁世長以外,沒有一個是有文名的,而祁世長又篤守程朱義理,論文講求厚重樸實,不會欣賞才氣縱橫之士。因此,“聽宣”以後,首先文廷式就涼了半截,回到家,一言不發,只在書房裡枯坐發楞。 “怎麼回事?”梁鼎芬的龔氏夫人,關切地問:“高高興興出門,回來成了這副樣子。” “唉!”文廷式嘆口氣,“這一科怕又完了!” “沒有說這種話的。還沒有入闈,就先折了自己的銳氣。” 龔夫人問道:“翁尚書是不是大主考?” “不是!” “潘尚書呢?” “也不是!” 龔夫人知道他不愉的由來了。往常文酒之會,她也在屏風後面聽文廷式的同年談過,上年順天鄉試,多得佳士,都因為憐才愛士的潘祖蔭、翁同龢主持秋闈,但望今年春闈,仍舊有他們兩人,那就聯捷有望了。不想這兩位為士林仰望的大老,一個也不曾入闈。

她心裡也為文廷式擔心,然而口中卻不能不說慰勉激勵的話。 “芸閣,”她揚一揚臉,擺出那種彷彿姐姐責備弟弟的神色,“你自己都信不過你自己,又怎麼能讓考官賞識你?” “也不知怎麼的?”文廷式嘆口氣說,“今年的得失之心,格外縈懷,深怕落第,對你不起。” “這你就錯了!”內心感動的龔夫人,想了一下答道:“記得在隨園詩話上看過兩句落第詩:'也應有淚流知己,只覺無顏對俗人。'你考上也好,考不上也好,反正在我來看,你總是遲早會得意的才子。” 將來得意是一回事,這一科落第又是一回事。他所說的“對不起你”,不是她所想的各場蹭蹬,而是債主臨門。梁鼎芬去年離京,還留下好些“京債”,這半年多又拉下好些虧空,倘或會試下第,放京債的立刻會上門索討,豈不教她煩心?就算能設法搪塞得過去,而“長安居、大不易”,那能逗留在京里,從容等到三年之後的下一科?看來榜上無名之日,就是出京覓食之時。

這話只能放在心裡,此時來說,徒亂人意。文廷式想來想去,只能強拋憂煩,打起精神,全力對付會試,才是眼前唯一的排遣之道,因而換個話題說:“後天上午進場,考具依舊要麻煩你。” 這是龔夫人第二次為他料理考具。有了去年送他赴秋闈的經驗,這一次從容不迫,分作兩部分來預備,一具藤箱、號簾、號圍、釘子、釘錘、被褥、衣服、洋油爐子、茶壺、飯碗等等;一隻三槅的考籃,只有最下面一槅是滿的,裝著茶米油醬等等食料,還有兩槅空著。 “筆墨稿紙,要你自己來檢點,筆袋卷袋,我都洗乾淨了,在這裡!”龔夫人抽開第一槅指點著,“進場吃的菜跟點心,明天下午動手做,早做好會壞。” “也不必費事,買點醬羊肉、'盒子菜'這些現成的東西就可以了。頂要緊的一樣……。”

“'獨愛紅椒一味辛。'”她搶著念了一句他的詞。文廷式笑了,“我想你不會忘記的。”他說,“也不要忘了給我帶瓶酒。” “算了吧!”她柔聲答說,“你的筆下快,出場得早,第一場完了,回家來喝。” “不!”文廷式固執地,“初十上半天入闈,要到晚上子初才發題。十一那一整天的工夫,一定可以弄完,要到十二才能出闈。空等這一夜太無聊了,不以酒排遣怎麼行?” “那好!我替你備一瓶酒。不過你得答應我,一定要文章繳了卷才能喝。” “是了!我答應你。” 於是一宿無話。第二天上午,他料理完了筆墨紙硯,以及闈中準帶的書籍,便出門訪友。等傍晚回家,龔夫人已經預備好了帶入場的食物,另外做了幾樣很精緻的湖南菜,預祝他春風得意。等酒醉飯飽,又催著他早早上床,養精蓄銳,好去奪那一名“會元”。

文廷式一覺醒來,不過午夜,起來喝了一杯茶,遙望隔牆,猶有光影,見得她還不曾入夢。她在做些什麼?是燈下獨坐,還是倚枕讀詩?他很想去看一看,但披上長衣走到角門邊,卻又將要叩門的一隻手縮了回來,只為明天要入闈了,應該收拾綺念,整頓文思。 重新上床卻怎麼樣也睡不著,輾轉反側,一直折騰到破曉,方覺雙眼澀重,漸有睡意。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一驚而醒,霍地坐起身來,但見曙色透窗紗,牆外已有轆轆車聲了。 文廷式定定神細想,夢境歷歷在目,一驚而醒是因為自己的“首藝”。第一場的試卷,被貼上“藍榜”,因為卷子上寫的不是八股文與試帖詩,而是一首詞,他清清楚楚記得是一闋《菩薩蠻》:“蘭膏欲燼冰壺裂,搴帷瞥見玲瓏雪;無奈夜深時,含嬌故起辭。⌒旖帆樥嗖⑵炕ㄓ埃渙讒煬倒夂甕酚穹鐧ァ!?

“奇夢!”他輕輕念著:“'無奈夜深時,含嬌故起辭'。” 不自覺地浮起去年冬至前後雪夜相處的回憶。 這份回憶為他帶來了無可言喻的煩亂的心境。旖旎芳馨之外,更多的是悔恨恐懼,他想起俗語所說的“一命二運三風水,四積陰功五讀書”,不知道在“含嬌故起辭”到“徐將環珮整”之間那一段不曾寫出來的經過,是不是傷了陰騭? 為了這個夢,心頭不斷作惡。三場試罷,四月十二到琉璃廠看紅錄,從早到晚,還只看到一百八十名,不但他榜上無名,連南張北劉——張謇與劉若曾亦音信杳然。 回得家去,自然鬱鬱不歡。龔夫人苦於無言相慰,又怕他這一夜等“捷報”等不到,是件極受罪的事,便殷勤勸酒,將他灌得酩酊大醉。卻還期望著他一覺醒來,成了新科進士。

醒來依舊是舉人。上年北闈解元劉若曾,第二張謇,竟以名落孫山,這使得龔夫人好過些,也有了勸他的話,“主司無眼,不是文章不好。”她說,“大器晚成,來科必中!” “但願如此!”文廷式苦笑著,心中在打算離京之計了。 當然,這不是一兩天可以打算得好的,而且榜後也不免有許多應酬,要賀新科進士,也要接受新科進士的慰問。一個月之間,榮枯大不相同,文廷式不是很豁達的人,心情自然不好,應酬得煩了,只躲在長善那裡避囂。 “告訴你一件奇事。”志銳有一天從翰林院回來,告訴他說:“醇王要去巡閱海軍……。” “那不算奇。新近不是還賞了杏黃轎了嗎?” “你聽我說完。醇王巡閱海軍不奇,奇的是李蓮英跟著一起去。”

“那,那不是唐朝監軍之禍,復見於今日了嗎?” “是啊!”志銳痛告而不安地,“可憂之至。” “這非迎頭一擊不可!此例一開,其害有不勝言者。不過須有一枝健筆,宛轉立論,如陳駔庵、張香濤諍諫'庚辰午門案',庶幾天意可回。” “我也是這麼想。這通奏疏一定要誠足以令人感動、理足以令人折服,不但利害要說得透徹,而且進言要有分寸,不然一無用處,反而愈激愈壞。”志銳仰屋興嘆:“現在難得其人了!” “只要細心去找,亦不見得沒有。” “芸閣,”志銳正色問道,“你能不能擬個稿子?我找人出面呈遞。” 文廷式報以苦笑:“我現在這種境況,心亂如麻,筆重於鼎,何能為力?” “好吧!”志銳無可奈何地,“等我來想辦法。”

志銳的辦法,不用文字用口舌,他決定鼓動他的姐夫“謨貝子”勸醇王力爭。主意一定,立刻寫了一封信,專人送給奕謨。 奕謨倒也很重視其事,接到信便套車直驅適園,只見王府門庭如市,海軍衙門、總理衙門、軍機處、神機營,以及北洋衙門的官員,紛紛登門,都是為了醇王出海巡視艦隊這一件大清朝前所未有的舉動。有的是有公事要接頭;有的是辦差來回复車馬準備的情形;有的是隨行人員請示校閱海軍的地點日程;有的是因為醇王這一次離京,起碼有個把月之久,許多待辦的緊要公事,要預作安排,以致奕謨等了有半個時辰,方始見到醇王。 這是他們二十天以來的第一次見面,上次見面之時,還沒有派醇王巡閱海軍的上諭,因而奕謨首先問道:“這一次派七哥出海,大家都認為應有此舉,只不明白,怎麼會有李蓮英隨行?”

為何有李蓮英隨行,醇王亦不大明白,照他的想法,也跟派太監悄悄到南苑去看神機營出操那樣,無非慈禧太后怕臣下瞞騙,特地遣親信作耳目。但太監出京,到底過於招搖,因而當時便表示拒絕。拒絕得有一個藉口,他的理由是,李蓮英三品頂戴,職分過大,似乎不便。那知慈禧太后答得很爽利:“讓他帶六品的頂子好了。”這一下,別無推託餘地,只好勉強答應下來。 現在聽奕謨問到,他先不作答,看看他手中的信說:“怎麼?外頭有什麼話?” “七哥看!這是志伯愚的信。” 信寫得很切實,說本朝盡懲前明之失,不准太監出京,更是一項極聖明的家法。同治年間安德海在山東被誅,兩宮太后與穆宗的宸斷,天下臣民,無不欽敬感佩。現在李蓮英奉旨隨醇王出海巡閱海軍,自然不敢妄作非為,但此例一開,隨時可以派太監赴各省查察軍務,督撫非醇王之比,必不能抑制此輩。這樣,遠則唐朝宦官監軍之禍,近則前明“鎮守太監”之非,都將重現於今日。最後是勸奕謨:“曷不勿以口舌爭之,當可挽回體制不少。” 話是說得義正辭嚴,擲地有聲,無奈到此地步,生米將成熟飯,萬難挽回。但如老實相告,說慈禧太后如何如何交代,奕謨或許會責難:當時為何不據理力爭?同時也一定會極力勸說,不折不撓,務必設法請上頭收回成命,豈不是平添許多麻煩。 這樣想著,便不肯道破真相,索性自己承認過錯,“是我不好,我自己奏請派遣的。” 醇王說道:“我不能出爾反爾。此刻無法爭了,以後我想法子把他們壓下去就是了。” 這一回答,大出奕謨的意料,駭然問道:“七哥,你怎麼想起來的?奏請派太監隨行! 這不是長他們的氣焰嗎? ” “我亦是一番苦心。”醇王勉強找了一個理由:“讓他們在深宮養尊處優的人,也看看外頭的情形,讓他們知道風濤之險,將士之苦。” 話也還說得通,不過醇王老實,言不由衷的神色卻不善掩飾,所以奕謨微微冷笑:“七哥倒真是用心良苦。不過在我看,自以為有了堅甲利兵,或許反長了深宮的虛驕之氣。” “不會,不會!你看著好了。” “但願如七哥所言。”奕謨又問:“七哥是不是要把御賜的杏黃轎帶了去?” “那怎麼可以?”醇王懍然作色,顯得相當緊張鄭重,“逾分之賜,恩出格外,為臣下者,豈可僭越?” 對於延煦在東陵爭禮的深意,奕謨亦約略聽人談過,很疑心慈禧太后特賞醇王及福晉乘坐杏黃轎,就像雍正對年羹堯的各種“異數”一樣,是有意相試,看他可有不臣之心?所以此刻見到醇王這種戒慎恐懼的神情,知道他已深深領悟到了持盈保泰的道理,自然感到安慰。 不過,他也許只是如條几上所擺的那具“欹器”,記取孔子的教訓:“虛則欹,中則正,滿則覆”,而未見得想到,慈禧太后對他已有猜忌之心。這一層,最好隱隱約約點他一句。這樣想著,正好抬頭髮現醇王親筆所寫的家訓:“財也大,產也大,後來子孫禍也大。 若問此理是若何?子孫錢多膽也大;天樣大事都不怕,不喪身家不肯罷! ”便即指著那張字,故意相問:“何謂'天樣大事'? ” “這……,”醇王為他問住了,“無非形容其大而已!” “'事大如天醉亦休',是少陵的詩。不過,我倒覺得,出諸七哥之口,別有深意,要讓子孫明白才好。” 醇王聽他的話,有些發楞,但很快地臉色一變,是更深一層的戒慎恐懼。顯然的,他已經領悟到了,慈禧太后始終存著戒心,有一天他會以皇帝本生父的身分,成為無名有實的“太上皇。” “我錯了!”他頹喪地說,“真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急流勇退?” “存著這個心就可以了。”奕謨反覺不忍,安慰他說,“'上頭'到底也是知道好歹的。” 等奕謨告辭,醇王一個人發了好半天的怔,正在心神不定,坐立不寧之時,有人來報:“榮大人來了。” 榮祿現在又成了適園的常客了。他是上年年底,由醇王提攜,以報效神機營槍枝的功勞,開復了“降二級調用”的處分,仍舊成為一品大員,但身體一直不好,所以請求暫不補缺,經常來往適園,作為醇王的智囊。這時聽得他到,心頭一寬,立即延見。 “仲華,”他悄悄問道:“言路上有什麼動靜?” 榮祿知道,這是指的李蓮英隨行一事,便從容答道:“此刻還沒有動靜。不過十目所視,等他回來,也許會有人說話。” “這件事,實在出於無奈。”醇王嘆口氣說,“現在越想越擔心。” “王爺既然已經想到,宜乎未雨綢繆,該透個信給他。” “怎麼說法?” “他,”榮祿忽又改口,“其實,我看他也知道,他究竟不比小安子那樣飛揚浮躁。” 這是說,李蓮英應該以安德海為前車之鑑,醇王深以為然,但不知道這話該怎麼透露給本人?便又向榮祿問計。 “我看是小心一點兒為妙!就算他自己知道,也再提醒他一次,總沒有錯兒。你看,這話該怎麼說才合適?” 榮祿想了一下答道:“也不必專跟他說。王爺不妨下一個手諭,通飭隨行人員,不得騷擾需索,如敢不遵,指名參辦。我想,他總也有數了。倘或不然,王爺不妨拿府裡的人作個殺雞駭猴的榜樣。” “對,對!這個法子好。你就在這裡替我擬個稿子。” 說著,醇王親自為他揭開硯台的蓋子。榮祿趕緊親自檢點紙筆,站在書桌旁邊,為醇王擬了一道手諭,雖是一派官樣文章,語氣卻很嚴峻。醇王看完,畫個花押,隨即派侍衛送到海軍衙門照發。 “還有件事,我只能跟你核計。昨兒立豫甫告訴我說,上頭已有口風露出來:說這多少年真也累了,想早早歸政。你看,我該怎麼辦?” 這句話不能隨便回答,榮祿想了好半天答道:“王爺只當沒有這回事最好。” “要不要得便先表示一下,請上頭再訓政幾年?” “不必!”榮祿大搖其頭,“那一來倒顯得王爺對這件大事很關切似地。” “說得是!”醇王深深點頭。 “上頭到底是怎麼個意思,無從懸揣。反正,果然有這個意思,自然先交代王爺,那時再回奏也還不遲。” “是的。”醇王想了一下又說,“最好先佈置幾個人在那裡,到時候合詞陳奏,務必請上頭收回成命,比較妥當。” “不用佈置。到時候自然有人會照王爺的意思辦。”醇王點點頭,想到另外一件事,“仲華,”他問,“你看,上頭要叫皮硝李跟著我去,到底是什麼意思?” 李蓮英未淨身入宮以前,做的是硝皮的行當,所以有這麼個“皮硝李”的外號。榮祿心想,醇王這話可是明知故問? 如果他真無所知,話就只能說一半了。 說一半就是只說一件。李蓮英此行的任務,據榮祿所知,一共有二,其中之一是,慈禧太后想要知道,醇王的聲望到底如何?這自是“雄主猜忌”之心,說給忠厚老實的醇王聽,會嚇壞了他,不宜多嘴。 於是他只說另外一半:“北洋練兵,水師也好,海軍也好,花的錢可真不少了。上次不有人說,濟遠艦不值那麼些錢?後來李少荃奏复,不如外間的傳言,事情算是壓下來了。不過上頭到底有些疑心,派皮硝李去,我想,就有個明查暗訪的意思在內。” “說得有理,倒要留點神。” 於是他第二天便傳下話去:這一次校閱,務必大張軍威,意思是要讓李蓮英震眩於軍容之盛,好回去向慈禧太后侈談其事,覺得大把銀子花得很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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