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·母子君臣

第37章 第三十七節

慈禧全傳·母子君臣 高阳 2468 2018-03-13
二月二十七,皇帝奉皇太后自鑾謁東陵。留京辦事的王公大臣派定五個人,惇王、大學士恩承、協辦大學士福錕、戶部尚書翁同龢、左都御史祁世長。 鑾輿出東華門,慈禧太后照例先到東嶽廟拈香,這天駐蹕燕郊行宮。第二天駐白澗,第三天駐桃花寺。三月初一駐隆福寺,第二天清明,便是在普祥峪定東陵,為慈安太后陵寢行敷土禮的日子。 一到定東陵,慈禧太后先在配殿休息。一面喝茶,一面吩咐:“拿禮單來!” 禮單是早由禮部預備好的,到什麼地方該行什麼禮,一款一款寫得清清楚楚,一檢即是,隨即呈遞。 “怎麼是這樣子的禮節?”慈禧太后發怒了,隨手將禮單往地下一摔,“讓他們重擬!” 她實在是不願行跪拜之禮。早就打算好的,臨事震怒,使得禮部堂官張皇失措之下,不能不乖乖就範,而事過境遷,言官亦不便再論此事的是非。這個打算是連榮壽公主都不知道的,李蓮英雖窺出意向,卻不敢探問,因而此時面面相覷,不知何以處置?

當然,這只是片刻的遲疑,李蓮英在這時候何敢違抗?很快地撿起禮單,親自到階前大聲問道:“禮部堂官聽宣!” 禮部六堂官都在,趕緊奔了上來,依序跪下,聽李蓮英傳宣懿旨。 聽明懿旨,跪在地上的禮部兩尚書、四侍郎相顧失色,只有延煦比較沉著,但臉色蒼白,說話的聲音亦已經發顫了! “這要爭!”他氣急敗壞而又說不清楚,自己也感覺到失態,定定神便又說了一句:“這不爭,國家要禮臣何用?” 於是,站起身來,整一整衣冠,踏上台階。李蓮英一看情形不妙,攔住他問:“延大人,你要幹什麼?” “我當面給皇太后回奏。”延煦答說:“請李總管先替我代奏,我要請起!” 見此光景,料知攔他不住,李蓮英只有惴惴然地叮囑:“延大人,你可別莽撞。”

“是的。”延煦點點頭,表示領會他的好意,“我會當心。” 於是李蓮英進殿為他回奏,說禮部尚書延煦,有話回奏,接著建議:“讓他在殿門外跟老佛爺回話吧!” 李蓮英是深怕延煦出言頂撞,惹得慈禧太后動了真氣,不好收常讓延煦在門外回奏,則殿廷深遠,聲音聽不清楚,他便可往來傳話,從中調和騰挪,不致發生正面衝突。說來倒是一番好意,但延煦並不能領會。 “奴才不能奉詔!”延煦跪在門外,大聲直嚷:“皇太后今天到這裡,不能論兩宮垂簾聽政的禮節,只有照顯皇帝生前的儀注行事。” 慈禧太后勃然大怒,剛要發話,李蓮英已經出言呵斥:“延尚書!不管你有理沒理,怎麼這樣子跟皇太后說話!” 這是回護延煦,他那一句“有理沒理,不該這樣子說話”,正說中慈禧太后心裡的感覺,立刻便消了些氣,吩咐李蓮英:“有話讓他起來說!”

延煦長跪不起,“皇太后不以奴才不肖,命奴才執掌禮部,如今皇太后失禮,奴才不爭,是辜恩溺職!”他略停一下又說:“祖宗的家法,決不可違,奴才不爭,雖死無面目見祖宗。皇太后不准奴才的奏,奴才跪在這裡不起來!” “嘿!”站在慈禧太后身後的榮壽公主,用一種好笑的口吻,輕聲自語似的:“竟在這兒撒賴了!” 慈禧太后的性情,有些吃硬不吃軟,此時對延煦不免起了好奇心,也不過一個“黃帶子”,竟像吃了豹子膽似的,敢於如此頂撞,豈不可怪?倒要仔細看看這個人。 “讓他進來!” 這一進來面對駁詰,就真個非鬧成軒然大波不可。榮壽公主一眼望見李蓮英求援的眼色,立即便說:“讓他跪著吧! 老佛爺該更衣了。 ”

“喳!”李蓮英響亮地答應,轉臉關照慈禧太后貼身侍奉起居的宮女瑞福:“伺候禮服。” 實在是素服,為了字眼忌諱,稱為禮服。早就預備妥當,等將慈禧太后擁入臨時準備的寢殿,瑞福率領十一名同伴,一起動手,片刻之間,便可竣事。 榮壽公主也幫著在照料,她一面彎腰為慈禧太后系衣帶,一面自言自語地念道:“疾風知勁草,板蕩識忠臣!” “你念的什麼?”慈禧太后問道:“你說誰是忠臣?” “楊廷和。” “楊廷和!”慈禧太后問:“明朝的楊廷和?” “是。” 慈禧太后默然。當年文宗崩於熱河,兩宮太后帶著小皇帝回京,垂簾聽政之初,南書房翰林奉敕編纂一本《治平寶鑑》,專談歷代聖君賢臣的故事,由出身詞科的大臣,在簾前進講。慈禧太后宮中無事,亦常拿這本書作教本,為妃嬪宮眷講解,所以她記得起楊廷和這個人。明武宗嬉遊無度,自殞其身,崩後無子,自湖北安陸奉迎興獻王長子厚煒入承大統,建號嘉靖。嘉靖帝要追尊所生,稱興獻王為“興獻皇帝”,為“皇考”,而堅持以為不可的,正就是首輔楊廷和。

“你拿楊廷和比作什麼人?”慈禧太后問道:“跪在殿外的那一個?” “皇額娘知道了,何必還問女兒?” 慈禧太后微微擺頭:“他不配!” “他雖不配,他可以學。”榮壽公主略停一下,用雖低而清楚的聲音說:“有一天有人在這裡要改禮單,用什麼'皇嫂'的字樣,但願禮部尚書仍舊是跪在門外的那個人!” 慈禧太后瞿然而驚,轉臉看著榮壽公主,極有自信地說:“他不敢!” 這個“他”就是榮壽公主所說的“有人”,都是指醇王。有一天醇王如果想當“太上皇帝”到祭奠定東陵時,自然不肯用臣禮,自然要改禮單。如果有延煦這樣的禮部尚書,敢於犯顏力爭,那就是“疾風知勁草”了。 當然,慈禧太后聽政之日,醇王不敢,但在她身後呢?這話不便直說,有宮女在旁,也不便直說,榮壽公主便很含蓄地答道:“只怕有張鍾、桂萼。”

張鍾、桂萼都是在嘉靖朝的“大禮議”中,迎合帝意而起家的。慈禧太后到這時候才算徹頭徹尾地省悟。延煦執持家法與文宗在日的儀注,長跪不起來力爭,不是有意跟自己作對,而是有著防微杜漸,以禮制護國本的深意在內。 “你們出去!”慈禧太后向宮女們吩咐。 “是。”瑞福領頭答應。 “慢著!”慈禧太后特為放緩了聲音:“你們誰聽懂了大公主的話?說給我聽聽,說對了,我有賞!” 這個“賞”不貪也罷!瑞福急忙答道:“奴才那兒懂啊?” 慈禧太后臉色一變:“不懂就少胡說。誰要是多嘴,活活打死!” 宮女們都嚇得打哆嗦,有人甚至趕緊掩住了嘴,悄沒聲息地都退了出去。 不久,慈禧太后由榮壽公主攙扶著,回到配殿,她的神色恬靜平和,吩咐李蓮英傳旨:準照禮部所進的禮單行禮。

“山雨欲來風滿樓”的氣象,突然之間化作光風霽月,殿外踧踖不安、屏息以待的王公大臣,無不稱頌聖明。延煦亦頓時成了英雄人物,然而都只是投以佩服的眼光,卻沒有人敢跟他談論此事,因為蘊含在其中的深意是絕大的忌諱,多言賈禍,宜效金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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