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·母子君臣

第6章 第六節

慈禧全傳·母子君臣 高阳 1718 2018-03-13
從第二天起,梁鼎芬就開始打點行囊。於是,送程儀的送程儀,餞行的餞行。由於是彈劾權貴落職,一時聲名大起,梁鼎芬亦頗為興頭,刻了一方閒章:“二十七歲罷官”。 這天是他的同鄉,也是翰林院同僚的姚禮泰約他看荷花,聊當話別。地點是在崇文門內偏東的泡子河,前有長溪,後有大湖,東南兩面,雉堞環抱,北面一台雄峙,就是欽天監的觀像台。兩岸高槐垂柳,圍繞著一片紅白荷花,是東城有名的勝地。 主客只得三人,唯一的陪客就是文廷式。午後先在梁家會齊,梁家的棲鳳苑就座落在東單牌樓的棲鳳樓胡同,離泡子河不遠,所以安步當車,從容走來。姚家的聽差早就攜著食盒,僱好了船在等待。但是,驕陽正盛,雖下了船,卻只泊在柳蔭下,品茗閒話。

“星海,”姚禮泰問道:“聽說寶眷留在京里可有這話?” “有啊!”梁鼎芬指著文廷式說,“我已經拜託芸閣代為照料。三五個月以後,看情形再說。” “還是早日接了去的好。”姚禮泰說,“西關我有一所房子,前兩天舍弟來信,說房客到十月間滿期,決定退租。你到了廣州不妨去看看,如果合適,就不必另外費事找房子了。” 梁鼎芬自然連連稱謝,但心頭卻隱隱作痛。連日與龔氏夫人閒談,她已經一再表示,決不願回廣州,所以姚禮泰的盛情,只有心領,卻未便明言。 “兩位近來的詩興如何?”姚禮泰又問。 “天熱,懶得費心思。”文廷式答說:“倒是星海,頗有些纏綿悱惻的傷別之作。” “以你們的交情,該有幾首好詩送星海?”

“這自然不能免俗。”文廷式說,“打算填一兩首長調,不過也還早。” “對了!今日不可無詞。我們拈韻分詠,”姚禮泰指著荷花問說,“就以此為題。如何?” “好!”梁鼎芬興致勃勃地,“這兩天正想做詞。你們看,用什麼牌子?” “不現成的?”文廷式指著城牆下說:“《台城路》。” 名士雅集,聽差都攜著紙筆墨盒、詩譜詞牌,當時拈韻,梁鼎芬拈著“梗”字,脫口吟道:“片雲吹墜遊仙影,涼風一池初定。” “好捷才!”姚禮泰誇讚一聲,取筆在手,“我來謄錄。”梁鼎芬點點頭,凝望著柳外斜陽,悄悄念著:“秋意蕭疏,花枝眷戀,別有幽懷誰省?” “好!”姚禮泰一面錄詞,一面又讚,“宛然白石!” “我何敢望姜白石?”梁鼎芬又念:“斜陽正永,看水際盈盈,素衣齊整;絕笑蓮娃,歌聲亂落到煙艇。”

“該'換頭'了。上半闋寫景,下半闋該寫人了。” “這是出題目考我。”梁鼎芬微笑著說,“本來想寫景到底,你這一說,害我要重起爐灶。” 說罷,他掉轉臉去,剝著指甲,口中輕聲吟哦。文廷式看著詞稿,卻在心中念著:“秋意蕭疏,花枝眷戀,別有幽懷誰省?” 文廷式在玩味梁鼎芬的“幽懷”,姚禮泰亦在凝神構思,一船默默。只聽“波、波”的輕響,緊包著的蓮瓣,一朵一朵開放,展露嬌黃的粉蕊,飄送微遠的清香,隨風暗度,沁人心脾,助人文思。 “我都有了!”梁鼎芬說:“我自己來寫。” 從姚禮泰手中接過紙筆,一揮而就,他自己又重讀一遍,鉤抹添注了幾個字,然後擱筆,將身子往後一靠,是頗感輕快的神態。

於是姚禮泰與文廷式俯身同看,那下半闋《台城路》寫的是:“詞人酒夢乍醒,愛芳華未歇,攜手相贈。夜月微明,寒霜細下,珍重今番光景。紅香自領,任漂沒江潭,不曾淒冷;只是相思,淚痕苔滿徑。” “這寫的是殘荷。”姚禮泰低聲讚歎:“低徊悱惻,一往情深。” 梁鼎芬當然有得意之色,將手一伸:“你們的呢?” “我要曳白了。”文廷式搖搖頭,大有自責的意味。 “我也是。”姚禮泰接口,“珠玉在前,望而卻步,我也只好擱筆了。” “何至於如此?”梁鼎芬矜持地,“我這首東西實在也不好,前面還抓得住題目,換頭恐怕不免敷衍成篇之譏。” “上半闋雖好,他人也還到得了這個境界,不可及的倒是下半闋,寫的真性情,真面目。”姚禮泰轉臉問道:“芸閣,你以為我這番議論如何?”

“自然是知者之言。”略停一下,文廷式提高了聲音說:“'任漂沒江潭,不曾淒冷',星海,'夜月微明,寒霜細下,珍重那番光景。” 原作是“今番光景”,何以易“今”為“那”,姚禮泰不解所謂,隨即追問:“那番光景是什麼?” 曖昧矇矓的情致,只可意會,說破了就沒有意味了。梁星海是了解的,五年前的九月下弦,正合著“夜月微明,寒霜細下”的“那番光景”,文廷式是勸自己記取洞房花燭之夜,“珍重”姻緣。盛意雖然可感,然而世無女媧,何術補天?看來相思都是多餘的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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