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·胭脂井

第90章 第九十節

慈禧全傳·胭脂井 高阳 5604 2018-03-13
李鴻章終於跟瓦德西見了面。他在電奏中所說的“堅不接晤”,並非事實,事實是李鴻章希望跟瓦德西在宮外見面,而瓦德西則堅持在儀鑾殿相會不可。 看看無法堅持,李鴻章只得委屈,以期打開僵局。事先以書面聯絡,約定九月二十四會晤,到了那天清晨,李鴻章由副都統蔭昌陪同,坐轎到了西苑門。由此到太液池西、紫光閣南,作為慈禧太后寢宮的儀鑾殿,還有好長一段路,而李鴻章堅持下轎步行,從人紛紛相勸,置之不顧,他說:“縱或乘輿在外,體制不可不顧。” 走到儀鑾殿,花了將近三刻鐘,氣喘吁籲,面無人色。不過,瓦德西倒很客氣,儀隊從東向的寶光門擺起,一直排到南向的景福門,瓦德西在來薰門外迎接,進了門,就是儀鑾殿,延入東面的多福齋見禮。

他們是在德國京城的舊識,透過蔭昌的翻譯,有長長一段的寒暄,李鴻章問到有“鐵血宰相”之稱的俾斯麥,德皇與皇后,倫洛熙王爵,現任的首相褒洛夫伯爵,以及瓦德西的老師,德國名將毛奇的後人。然後又問瓦德西本人及他的僚屬,最後的話題一轉,問起聯軍的動向。 “我聽說聯軍打算開到張家口?”李鴻章問。 “不!”瓦德西答說:“不過長城為止。聽說那裡有許多中國軍隊。” “如果有,也只是為了彈壓地方。” “保定府亦有許多中國官軍。不幸地,這些軍隊並不剿除拳匪。” “可是,”李鴻章針鋒相對地答說:“亦並不與西洋人為難。” “中國官軍沒有紀律的很多,北方的民眾都不能原諒他們。” “我想,這是道路流言,並不確實。”

“如果貴大臣能夠擔保,中國官軍不與聯軍衝突,我一定不會再派兵到各處。” 李鴻章乘機說道:“聯軍現在究竟佔據了那些地方,我還不知道。” 這意思是說,必須先知道聯軍所佔的地方,才可以約束官兵注意避免衝突。瓦德西當即表示,願意送李鴻章一張記明聯軍屯駐地點的地圖。 然後,瓦德西問起兩宮的消息,又問如何通電。李鴻章告訴他說:“由北京到上海,轉漢口到西安。” “貴國皇太后、皇帝,應該早日回京為宜。” “是的。貴國大皇帝,亦曾以此相勸。不過,”李鴻章答說:“皇上有點膽怯。” 剛談到這裡,慶王奕劻也到了。他跟瓦德西是第一次見面,便由李鴻章引見。握手以後,慶王開口先說:“我想跟貴統帥締交,已有好些日子了。”

瓦德西亦表示久已仰慕。接著慶王大談德國亨利親王訪華,相共遊宴的情形,適與李鴻章大談在德故人的用意相同,都是“套交情”。 豈知瓦德西老練非凡,交情是交情,公事是公事,連李鴻章要求發一張與中國官軍聯絡,通過聯軍防區的護照,都不能同意。慶王與李鴻章此來,除了一張聯軍佔領區的地圖以外,一無所獲。 李鴻章的煩惱猶不止此,他還懷著一個鬼胎。東三省的局勢,越來越糟,這個鬼胎已有掩藏不住之勢,一旦敗露,即令不至於成為張蔭桓第二,首領不保,但身敗名裂,是可以預見的。 原來甲午戰後,朝中重臣及有權的督撫,都主聯俄拒日,於是光緒二十二年春天,李鴻章奉派以慶賀俄皇加冕專使的身分,帶著大批隨員與他的通洋文的長子李經方,到了彼得堡,簽下一份“中俄密約”。李鴻章此行,躊躇滿志,向人誇耀:“從此至少可保二十年無事!”

這份“可保二十年無事”——二十年之內,不怕日本侵略的“中俄密約”,一共六條,主旨是兩國共同防日,而條件是“當開戰時,如遇緊要之時,中國所有口岸,均準俄國兵船駛入”。這猶在其次,最主要的一款是準俄國在黑龍江、吉林接造鐵路,以達海參崴。密約中又記明,這條鐵路由設在上海的華俄道勝銀行承辦經理。 這條鐵路,後來定名為中東鐵路,由華俄道勝銀行出面建造。其中特為撥出一筆經費,總數三百萬盧布,約合一百五十萬美元,準備分三次致送李鴻章。第一筆一百萬盧布,是在光緒二十三年春天,由華俄道勝銀行總辦吳克托穆王爵,在北京當面交給李鴻章的。 到了這年冬天,俄國因為德國占領膠州,便出兵佔領了旅順、大連。交涉結果,俄國非強租旅大不可。這個交涉中國方面是由李鴻章與張蔭桓所承辦,俄國方面,仍為一直主持對華交涉、與李鴻章關係極其密切的財政大臣威德所經手。為了怕夜長夢多,希望早日簽約,威德指定駐華代辦巴布羅夫,向李、張二人各致一份重禮,總值七十五萬盧布。

這一次義和團之亂,俄國除了一面派兵在大沽口登陸,參加聯軍以外,一面藉口東三省亦有義和團,派兵入侵,八月初六攻占黑龍江省城,將軍壽山服毒自殺。八月二十九侵入吉林省城,將軍長順,束手降敵。這已經使得李鴻章深感不安了,而最糟糕的是,閏八月初八,俄軍攻入瀋陽以後,盛京將軍增祺在李鴻章與瓦德西相晤的四天之前,簽訂了一份以俄文為準的“奉天交地暫約”,一共九款。如照此約實行,奉天等於成了俄國的屬地。消息傳到北京,李鴻章心驚肉跳,當夜就病倒了。 西安行在,自亦放不過增祺,電旨嚴斥“著即革職,飭令回京”,下一步當然是“廢暫約”的交涉,為李鴻章更添一大棘手之事。 在這時候,華俄道勝銀行的總辦,吳克托穆王爵,悄悄到了北京,住在賢良寺,作為李鴻章的上賓。看起來,這是為他增加了聲勢,其實,來得很不是時候。

原來李鴻章對外辦交涉,最怕的一件事就是“合而謀我”,所以未入京以前,就已決定了策略,務必拆散各國,以便於個別操縱。當然,這非從俄國方面下手不可,在上海就曾與吳克托穆商量過,因而他一到京,便有俄國首先撤兵之舉,俄國的公使古爾斯,並曾一度離京,作為對李鴻章的聲援。可是,各國並不想步俄國的後塵,也看出李鴻章所耍的一套把戲,猜疑日深,反成隔閡。 如今吳克托穆潛居賢良寺,並引起各國之忌。載漪等人闖的大禍,牽涉十一國之多,派兵的亦有八國,儘管俄國異調獨彈,步驟不一,而影響極微,該提的條件,還是照提不誤。 開議的主要條件,還是在懲兇。這一次提出來兩個人,一個在朝廷無所顧惜,一個卻不能不有所顧忌。 無所顧惜的毓賢,有所顧忌的董福祥。手握重兵的悍將,逼急了變生肘腋,真可有覆國之禍。因此,西安行在從慈禧太后到剛抵達的榮祿無不憂心忡忡。

不但李鴻章與奕劻,根據各國公使的意見,電奏朝廷,認董福祥是主要的禍首,而且隱約諫勸,不可容榮祿袒護其人,而且劉坤一、張之洞亦一再有電報到西安,說是英法外交官先後表示,毓賢、董福祥必置諸重典。如果董福祥一時不能嚴懲,務必設法奪去他的兵權,攆得遠遠地,方能釋各國之疑。 正當朝廷疑難焦憂之際,李鴻章又有奏報,說各國已“另備哀的美敦照書,禍將莫測”。同時又密電榮祿,說京中謠言,劉坤一、張之洞將被撤任,倘有此舉,將引起各國極大的反感,和議根本無望。 於是在榮祿主持之下,發了兩道密電:一道是闢謠,亦即等於提供保證,劉、張二人,決不會調動,另外一道,說是“毓賢將置重典”,不過“懿親不得加刑”,是拿毓賢來換載漪等人的命。至於董福祥,當然只有緩緩圖之。

過了慈禧太后的萬壽,終於下了一道上諭:“甘肅提督董福祥,從前在本省辦理回務,歷著戰功,自調來京後,不諳中外情形,於朝廷講信修睦之道,未能仰體,遇事致多鹵莽。本應予以嚴懲,姑念甘肅地方緊要,該提督人地尚屬相宜,著從寬革職留任。其所部各軍,現已裁撤五千五百人,仍著帶領親軍數營,剋日馳回甘肅,扼要設防,以觀後效。” 這樣處置董福祥,對各國公使總算有了交代。同時和約的草案大綱,亦由各國磋商定案,通知奕劻、李鴻章兩位全權大臣準備開議,附帶有一番聲明。 聲明中說,各國明知條款苛刻,但亦是中國政府咎由自取。將來條款送到中國政府,不可有一字之駁。如果願意接受,則自奉旨之日起,戰事即算結束,軍費的賠償,亦以此日為止截之期而結算。否則,各國聯軍基於軍事上的考慮,有所行動,後果十分嚴重。

這自然是恫嚇,但不受就不能開議。所以奕劻、李鴻章密電行在備案。定於十一月初一在西班牙公使館開議。 事先,西班牙公使有一個照會,以“廨宇狹隘,座位無多”為理由,限制中國方面的“來賓”,不得超過十個人。兩全權大臣及英、法、德、日、俄五名翻譯以外,另外只能帶三個隨員。奕劻與李鴻章商量,決定只帶兩個人,一個是陳夔龍,一個戶部侍郎那桐。 到了那一天,賢良寺傳出活來,李鴻章病勢加重,不能出席和議。延期勢不可能,只好由奕劻帶著陳夔龍、那桐赴會。賓主相向一揖,亦無寒暄,隨即由西班牙公使葛絡幹,朗誦和約大綱,一共是十二條: 一、戕害德使一事,由中國派親王專使,往德謝罪,並於被害處,樹立銘碑。 二、嚴懲禍首,其戕害凌虐各國人民之城鎮,五年內停止科考。

三、戕害日本書記生事,須用優榮之典,以謝日本政府。 四、於污瀆發掘各國人民墳墓之處,建立碣碑。 五、軍火及專為製造軍火之材料,不准運入中國。 六、賠補外人及為外人執事之華人身家財產所受損失。 七、各國駐兵護衛使館。 八、北京至海邊須留出暢行通道。大沽砲台,一律削平。 九、由各國駐兵留守通道。 十、張貼永禁軍民人等仇視各國之諭旨。 十一、修改通商行船各約。 十二、改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及各國公使覲見禮節。 念完將文件交給慶王奕劻。念的是法語,文件亦是法文,奕劻不知道內容是什麼,只這樣答說:“今日承各公使面交和約一件。我立刻會電達西安行在,等奉到電旨,立即知照。” 說完,將文件隨手交給陳夔龍,然後拱拱手告辭。 十一國公使只是站起身來,便算答禮,賓客辭出,連送都不送一送。奕劻的臉色當然就很難看了。 “你看,端王迷信拳匪,闖這麼一場大禍!” 陳夔龍知道慶王有受辱之感,心想:這也未免太看不開,想不透了!城下之盟,受辱理所當然,如果受辱而不能負重,則為兩失。應該勸勸他,不必生此閒氣,養養精神在會議桌上極力一爭,才是正經。 念頭還不曾轉完,慶王又發話了:“我為國受辱,無話可說。你們倆趕緊回賢良寺,跟李中堂去報告,會銜的電奏,今天一定要發出。電稿不必送給我看了,發電以後,抄個稿子給我好了。” 陳夔龍答應著,目送慶王上了轎,回頭去找那桐,一見不覺吃驚!那桐面色發青,身子顫抖,頗有支持不住的樣子。 “琴軒!”他問:“你怎麼了?” 原來西班牙公使館中,生得極旺的火爐,洋人本來穿得少,室內又照例卸去厚呢外套,爐火雖旺不礙。那桐穿的是大毛出鋒的袍子,外罩貂褂,禮節所關,不能脫卸,以致為爐火逼得汗出如漿,出來朔風撲面,毛孔一閉,就此受病,已是寒熱大作了。 陳夔龍無奈,只能派人將那桐送回家,一個人到賢良寺去辦事。接待的是他的會試同年,以道員而在李鴻章幕府的楊士驤。 “中堂不能見客。” “那怎麼辦?”陳夔龍叫著楊士驤的別號說:“蓮府,勞你駕,把和約大綱送進去,讓中堂先過一過目,再請示方略。” “中堂這時候沉沉昏睡,就叫醒了,也未見得能看得下去。依我說,不如請你先擬個電稿,呈中堂閱定即發,來得便捷。” “茲事體大!”陳夔龍大感躊躇,“沒有中堂的指示,我實在不便擅擬。” “事機迅急,間不容髮,這個電報,今天不辦,萬難推到明天。老年兄,試問你不敢擬,還有誰敢擬?來,來,馬上動手吧!” 楊士驤親自為他照料筆硯,鋪紙磨墨,硬捺著他在書桌前面坐下,陳夔龍握筆在手,久久不能著一字。 其實,李鴻章之不願陪奕劻一起到西班牙公使館,以及此刻之不願見陳夔龍,都是有意做作,為的是和議成後,必受清議攻擊,甚至朝廷過河拔橋,反而有所追究,那時便好以病勢正劇,思慮難免不周,作個卸責的餘地。此時見陳夔龍挑不下這副千斤重擔,不能不助他一臂之力了。 於是李鴻章命他的幼子李經邁出來說:“家君昨天說過,這一次的奏件,要用重筆。” 陳夔龍的疑難立解。不用重筆,不能邀得慈禧太后的准許,便即笑道:“用重筆,只好請出宗廟社稷,才能壓倒一切!” 於是,陳夔龍以“西安軍機處”開頭,先敘奕劻與十一國公使會晤的經過,次錄和約大綱華文全文十二款,最後一款有“以上各款若非中國國家允從,並適各國之意,各本大臣難許有撤退京畿一帶駐紮兵隊之望”的話,所以秦請允准和約大綱,就從這段話上發端,“請出宗廟社稷”,說是:“臣等查條款末段所稱,詞意決絕,不容辯論。宗社陵寢,均在他人掌握,稍一置詞,即將決裂,存亡之機,間不容髮,惟有籲懇皇太后、皇上上念宗社,下念臣民,迅速乾斷,電示遵行,不勝迫切待命之至。” 果然,復電是“敬念宗廟社稷,關係至重,不得不委曲求全”,不過其中利害輕重,仍責望奕劻、李鴻章“設法婉商磋磨,尚冀稍資補救”。看語氣是完全照準了。 誰知西安將和約大綱十二條分電重要督撫以後,張之洞接二連三提出意見,首先指出第五款內“製造軍火之材料”,不准運入中國,則永無禦侮之具,各省的製造局及槍砲局亦必無事可辦,均須停閉,所以這一句必須刪去。 第二個電報是對第七、八、九三款有異議,認為大沽撤砲台,使館駐護兵,津沽設兵卡,則“使館永遠安寧,而中國變成門戶之防全撤,不容自衛,是朝廷永遠危險,似欠平允。”須兩全權大臣,“於此節務商善法”。 再有一個電報,說條款前言內“京師各使館被官兵與義和團匪勾通,遵奉內廷諭旨,圍困攻擊”這段話中的“遵奉內廷諭旨”六字,句中有眼,用意難測,必須刪去,此事“萬分緊要”。 緊接著又來了第四個電報,說第二款內,“日後指出,一律嚴懲等語,日後二字,甚屬不妥。以前所指之人,朝廷已分別重輕辦理,若不划清界限,後患無窮”,應將此二字刪去。 這四個電報中的建議,朝廷無不照轉兩全權大臣。尤其是“遵奉朝廷諭旨”,很明顯地是為了保護慈禧太后,替她卸除縱容義和團的責任,朝廷更為認真,責成奕劻、李鴻章“據此力為辯論,總以刪除為妥!” 在李鴻章看,這都是吹毛求疵。而外人不體諒當事者處境的艱難,只為了討好慈禧太后,大放厥詞,形成掣肘,可惡之至! 因此,病起的李鴻章,親自口授復奏,將張之洞痛駁了一頓。幕府中錄稿呈閱,李鴻章的餘怒不已,提筆加了幾句:“不料張督在外多年,稍有閱歷,仍是二十年前在京書生之習。蓋局外論事易也!”二十年前就是光緒六年庚辰,這一年慈禧太后為了守午門的護軍打了送食物到醇王府的太監,鬧出軒然大波,病中的慈禧太后,非殺護軍不可,後來是“翰林四諫”之一的陳寶箴主稿,與張之洞聯名奏諫,居然為慈禧太后所嘉納。張之洞亦由此得承簾捲,而有今日。 所以李鴻章親筆所添的這幾句話,不止於渺視後生之意,亦是在諷刺張之洞只善於以文字逢迎。當然,“局外論事易” 五個字,亦隱隱然有指責朝廷苛求的意味在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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