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·胭脂井

第89章 第八十九節

慈禧全傳·胭脂井 高阳 4644 2018-03-13
從八月初十起,慶王等於做了皇帝,里里外外,事無大小都聽他一言而決。當然,頭等大事,是與各國修好,所以連日拜會各國公使,一則慰問致歉,聯絡感情,二則探聽各國對議和的態度。 首先拜會的是英國公使竇納樂。由於赫德的斡旋,英國的態度比較平和,而且作了一個很好的建議,說西班牙雖未派軍,但西班牙公使葛絡幹是駐華外交團的領袖,不妨多下點工夫。慶王欣然接納,當天就辦了一通照會致送葛絡幹,請求協力維持北京地面的秩序。 其次拜會日本公使西德二郎。這次聯軍進攻,日本軍最起勁,攻得也最狠,但破京以後,軍紀卻是第一,不但保護了紫禁城,就是分段而守,在日本防區的居民,亦比較少受騷擾。因此,慶王見了西德二郎,首先致謝,然後表示在議和時,希望日本格外協力。

西德二郎提出兩點建議,認為中國政府能夠自己下令肅清近畿的義和團,同時懲辦禍首,表現悔禍的誠意,和議的條件就比較好談。 懲辦禍首幾乎是各國一致的要求,尤以德國最為堅持,斷然表示,必須先懲辦罪魁,方能開議。那種說一不二,絕無還價餘地的強硬態度,使得慶王大為不安,回到府裡,立即召集幕僚會議。 “這一次因為德國公使克林德被戕,所以各國推德國派將官掛帥,德皇派的是老帥瓦德西,如今正在東來途中。”舒文提出警告:“京城已破,而聯軍統帥尚未到達,一到以後,是不是另外還有作戰計劃,就很難說了。是故,德國的態度,非常要緊,能夠乘瓦德西未到之面,先走一著棋,對緩和大局,很有關係。我看,王爺應該據實奏聞。”

此議一出,無不首肯。但慶王還在躊躇,結果是議而不決。等舒文等人辭去以後,他將陳夔龍單獨留了下來,密密商酌。 “筱石,有件事,你大概可以想像得到,上頭對我的猜忌極深,走錯一步,身家不保。你看,懲辦禍首的話,我能說不能說?” 當然不能說。說了,即使慈禧太后諒解,載漪兄弟及載勳等人,亦必恨之刺骨,設法傾陷。不過,不說又於大局有害。陳夔龍想了一會,有了計較。 “懲辦禍首,理所當然,誰都可以說,不必王爺上奏。” “話是不錯。可是總亦要有人肯說,尤其是要明說,此為各國的公意。” “容易!容易!”陳夔龍的方法說穿了無足為奇,只要慶王分電李鴻章、劉坤一、張之洞,在告知到京與各國公使洽談的經過中,透露出都希望中國政府自動嚴懲禍首的意向,就一定會有人向朝廷提出建議。

其實,不必慶王電告,李鴻章已經有了這樣的建議,而懲兇不過是他進京議和的條件之一。六月二十五李鴻章到達上海,雖託病不願北上,暗中已在多方活動,一方面探測各國的意向,一方面直接與駐德的呂海寰、駐俄的楊儒等“星使”,電報往來,力謀疏解。李鴻章自恃與俄國的關係很深,又看俄國正進兵東三省,在關內的商務、僑民方面的利害關係不深,所以定下一個在東三省讓步,換取俄國在北京自動撤兵的策略,以便要求其他各國,照樣辦理。這一策略在李鴻章看,是議和成敗的關鍵,如果沒有眉目,他覺得“跳火坑”亦是白跳。 六月二十五日以來,隨著俄國軍隊陷璦琿、取營口、攻入黑龍江省城,李鴻章換取俄國在關內讓步的策略,亦漸次實現。俄國不但承諾,願將軍隊、公使、僑民由北京撤至天津,而且接受李鴻章的請託,代為勸告德皇,同意自北京撤軍。到了這個地步,李鴻章才開始考慮北上的行期。

而在事先,李鴻章單獨電奏,請懲辦禍首以外,又會同劉坤一、張之洞合奏,說俄國表示善意,應該致謝。同時建議責成直隸總督剿匪;派奕劻、榮祿進京會議;下罪己詔;最後轉述日軍方面希望,請兩宮回京。 罪己詔是早就下過了,是王文韶的手筆,皇帝自責並責臣下之外,並無一語歸咎於慈禧太后及親貴。自行剿匪一節,亦可照辦,已責成護理直隸總督的藩司廷雍,認真辦理。此外各節,“亦當照請施行,惟事有次第,不得不略分先後”。這是暗示,懲兇一節的時機尚未成熟。李鴻章當然亦能諒解,兩宮還在道路流離之中,何能辦此大事?起碼亦要到了太原,讓“行在”有了朝廷的樣子,才談得到追究責任,整飭紀綱。如今有此表示,便見誠意,所以李鴻章決定過了中秋,由海道北上。

八月二十一動身,二十六到天津,沿途安全,都由俄國軍隊負責,而就在這半個月中,東三省的俄軍又攻陷了吉林省城與奉天的牛莊。黑龍江將軍,早在八月初俄軍攻入齊齊哈爾時,便已自殺。這些情形,剛到太原的兩宮,毫無所聞,李鴻章雖然知道,卻緊閉著嘴,不敢作聲。 在京城裡,地方秩序自然是一天比一天有起色,可是各國公使與聯軍對中國政府的態度,卻反而越來越強硬,並且眾口一詞,說慈禧太后與皇帝應該早早回鑾,對和議有益。 “這是什麼意思?”慈禧太后問王文韶:“各國軍隊都還佔著京城,怎麼能回鑾?” 王文韶不知道慈禧太后是真的不了解各國的用意,還是裝糊塗?反正他覺得這是萬不能說破的一件事。兩宮回京,各國便可以請求覲見皇帝為名,迫使慈禧太后歸政,這在德國外交部對呂海寰的談話中,表現得最為露骨。德國外交部表示,議和固以懲兇為前提,還要看兩宮的大權已否旁落。如已旁落,則所派的議和代表,德國不能承認。這看起來像是懷疑兩宮已為載漪等人所挾持,身不由主,而實際上是指皇帝的大權,落在慈禧太后手中。

因此,儘管慶王、李鴻章、各省督撫,甚至崑岡等留京辦事大臣,紛紛籲請回鑾,而行在不是避而不談,便是以京師“城門街道,此時仍由洋兵看管”為理由,認為“遽請回鑾,於事體未為妥協”。 見此光景,李鴻章知道回鑾一事,不必再談,可是懲處禍首,卻必須做到。所以在天津發了一道電奏:“請致謝俄國,優恤德使,懲處禍首,冀早開議停戰。” 於是閏八月初二,太原發了三道上諭,兩道明發,一道是:“德國駐京使臣克林德前被兵戕害,業經降旨,深為惋惜。因思該臣駐華以來,辦理一切交涉事宜,和平妥協,朕追念之餘,倍更軫悼。著賜祭一壇,派大學士崑岡,即日前往奠醊。靈柩回國時,並著南北洋大臣,妥為照料。抵本國時,著再賜祭一壇,派戶部右侍郎呂海寰前往奠醊。用示朕篤念邦交,惋惜不忘之至意。”

另一道便是中外矚目的“懲處禍首”。說中外開釁,變出非常,實非朝廷本意。致禍之由,“皆因諸王大臣等,縱庇拳匪,啟釁友邦,以致貽憂宗社,乘輿播遷。朕固不能不引咎自責,而諸王大臣亦亟應分別重輕,加以懲處。” 被處的一共九個人。領頭的是莊親王載勳,其次是怡親王溥靜、貝勒載瀅、載濂,這四個作一起,“均著革去爵職。” 下來是端郡王載漪,特加“從寬”字樣,處分一共三項: 撤去一切差使、交宗人府嚴加議處、停俸。 再輕一等的是輔國公載瀾、都察院左都御史英年:“均著交該衙門嚴加議處。”最後是剛毅與趙舒翹,交吏部議處。 另外一道廷寄,專為答复李鴻章:“所奏各節,本日均已照辦,分別降旨。該大學士接奉此旨,著即日進京開議,勿再遲延。”可是李鴻章仍然逗留在天津,主要的是聯軍統帥瓦德西,即將抵達,李鴻章在德國跟他見過,雖無深交,總有見面之情,所以在天津等候著,想先盡一盡地主之誼。

其次,李鴻章決定在天津接直隸總督的任,先將兵權抓在手裡再說。 瓦德西是閏八月初四到天津的。這位六十八歲的老將,是個尚未結婚的老光棍,當過德國的總參謀長,具備做首相的資格,而且跟李鴻章一樣,也是伯爵。地位相等,且為八國聯軍的統帥,當然決不可能先去拜訪李鴻章,而李鴻章為了維持個人的威望,亦不便自己登門求教。因此,只是側面設法,託人暗示瓦德西,邀李鴻章一晤。誰知瓦德西個性嚴峻,而且東來之前,曾奉有德皇的命令,須以嚴厲態度對待中國政府,因而置之不理。 看看事已無望,李鴻章只好打點進京。閏八月十八到了京里,以賢良寺為公館,跟慶王見過面,隨即傳見總稅務司赫德,由他陪著,遍訪各國公使。回到行轅,隨即發了一個電報,請將招致大亂的諸王大臣,從嚴治罪,不可隨往行在。電奏中明白指出,這是各國公使一致的意見,倘不見聽,不獨和議難開,聯軍亦有西犯的可能。

其時兩宮行駕,已過山西聞喜,將抵臨晉。隨扈的軍機大臣中,剛毅自知是罪魁禍首,憂悔交加,復以旅途勞頓,已染病在身。前幾天接到京里的電報,說各國公使對原在保定,奉派參與和議的榮祿,因為圍攻使館的武衛軍就是他的部下,所以表示“不予接待保護”,等於拒絕他進京。待榮祿尚且如此,對禍首之恨之切骨,可想而知,以致病情添了幾分。 如今李鴻章的電報,成了剛毅的催命符,在聞喜病勢陡然加重。王文韶奏明慈禧太后,准他折回太原養病,但到得曲沃的候鳥鎮,已經不能再上路了,延到閏八月二十五,一命嗚呼。 就在這一天,兩宮渡過風陵渡,進了潼關。慈禧太后將莊王載勳留在河東蒲州,端王載漪留在潼關,不准隨往西安。同時電知奕劻及李鴻章,對肇禍王大臣應如何加重處分,不妨密擬具奏,以憑定奪。

也就是在這一天,保定為法英德意聯軍所佔領,設立聯軍公所,組織軍法處,逮捕了藩司廷雍、臬司沈家本、城守尉奎恆、參將王占魁,還有一個為張德成辦過糧台的候補道譚文煥,審問七月初一,英美教士十五人在保定被屠殺一案。 不但保定失守,官員被捕,而且聯軍有進窺山西的模樣。已經到達西安的慈禧太后,知道重懲禍首一事,如果不能有比較明快的處置,麻煩將會層出不窮。果然,九月十八日得報,廷雍、奎恆、王占魁,已由瓦德西批准槍決,譚文煥移解天津,梟首示眾六天,沈家本則猶被拘禁在本衙門派兵看守。這已覺膽戰心驚,第二天李鴻章來了一個電報,就更可怕了。 原來在義和團最猖獗時,以前好些客死中土的有名教士,如利瑪竇、南懷仁、湯若望的墳墓,都被盜毀,瓦德西為了報復,更為了威脅,特為派兵到易州,將有不利於西陵的舉動。 世宗泰陵、仁宗昌陵、宣宗慕陵在易州的永寧山,總名西陵。這樣處置的作用,是在向西安行在,提出嚴重警告,如果慈禧太后還想庇護懿親,雍正、嘉慶、道光三帝,就可能有身後的慘禍。 慈禧太后再有擔當,也承受不起這個“不自殞滅,禍延祖宗”的罪名。而且,洋人既能擾易州的西陵,就能擾遵化昌瑞山的東陵,那一來就更嚴重了!世祖孝陵、聖祖景陵、高宗裕陵、文宗定陵、穆宗惠陵之外,自己的已花了上千萬銀子修建的萬年吉壤,亦在定陵之東的普陀峪,若為洋人侵擾,壞了風水,是件死不瞑目的事。 因此,慈禧太后一面急電奕劻、李鴻章,向“德國在京使臣,切實詰問”,一面不能不考慮加重禍首的處分。及至李鴻章的“洋兵趨向進止,均由德瓦帥調遣,瓦德西擅居儀鑾殿,堅不接晤,無從共商”的複奏一到,隨即便有一道“肇禍諸臣,前經降旨,分別懲處。現在京畿一帶,拳匪尚未淨盡,以致地方糜爛,生民塗炭,思之實堪痛恨,若不嚴加懲治,無以服天下之心,而釋友邦之憾”的上諭發布。 這第二次懲處禍首,首當其衝的是載漪,與載勳同科,革爵,暫交宗人府圈禁,俟軍務平定後,再行發往盛京,永遠圈禁。怡親王溥靜及老恭王的次子貝勒載瀅,亦交宗人府圈禁,載漪的胞兄載濂,著令“閉門思過”,是軟禁在家。 相形之下,載瀾就便宜得多了,處分是“停公俸,降一級調用”。這因為他在八月初被派為御前大臣,軍機既不能不賣個情面,慈禧太后亦覺得他還有可供驅遣之處,特意加恩。 至於親貴之外,英年的處分最輕,降二級調用;毓賢的處分最重,“發往極邊,充當苦差,永不釋回”,因為他“在山西巡撫任內縱容拳匪,戕害教士教民,任性妄為”之故。本來,剛毅的罪名最重,但以病故,免其置議,趙舒翹倒是頗得慈禧太后諒解的,落得一個“革職留任”的處分,仍舊當他的軍機大臣。 上諭最後,還有一段聲明,慈禧太后借皇帝的口說:“此事始末,惟朕深知,即如怡親王溥靜,貝勒載濂、載瀅,中外諸臣迭次參奏,均未指出,即出使各國大臣電奏,亦從未提及,朕仍據實一體懲辦,可見朕於諸臣處分輕重,一秉大公,毫無偏袒,當亦海內外所共諒也。” 這話是說給洋人聽的,特別是希望瓦德西能聽得進去。但是,慈禧太后是失望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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