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得第三天,吳永大為著急了。兩宮及王公大臣的供應難支,猶在其次,各處潰散的士兵,越來越多,由於有馬玉昆的支持,軍紀倒還能維持,但食物已有匱乏之勢。兩天來,鄉人如趕集般進城來賣糧、賣菜、賣用百物的,接連不斷,城門口擁擠不堪,到得這天,大為減少,顯然的,存貨出清,無物可賣了。
眼看供應難週,而慈禧太后卻並無啟蹕的意思,吳永焦急不堪,只有到軍機處去訴苦。王文韶頗為深沉,聲色不動;趙舒翹已窺出端倪,如俗話所說的“泥菩薩過江,自身難保”,不敢多事為吳永出什麼主意;倒是剛毅有擔當,慨然說道:“回頭我替你面奏”。
到得午後,有了好消息,兩宮決定次日啟駕。接著,由軍機處來了一紙通知:“本日奉上諭:吳永著辦理前路糧台。”初承恩命,不免驚喜交集,可是靜下心來細細一想,才發覺這個差使乾不得!
於是吳永趕到軍機處,先向王、剛、趙三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禮,方始開口:“三位大人,不是吳永意圖推諉,從來大駕巡幸,沒有派縣官為糧台的先例……。”
“漁川!”保薦吳永這任差使的剛毅,揮手打斷他的話說:“軍機處的廷寄,直接發給縣官,亦是沒有先例的。這是什麼時候?只要事情辦通,還講什麼儀制!”
“就因為事情辦不通。”吳永答說:“第一、此去一路荒涼,拳匪潰兵騷擾,只怕地方官早就躲開了。就能找得到,市面蕭條,士紳四散,要糧沒有糧,要錢沒有錢,我這個前路糧台的責任擔不起。第二、大駕起行,我如果扈駕隨行,地方善後,無人負責,散兵游勇,目無法紀,教我職司民牧的怎麼對得起懷來的百姓。”
“這你倒不用愁!”王文韶說:“跟馬玉昆商量,讓他留一營人在這里鎮壓,不就沒事了?”
“對了!”剛毅接口說道:“至於辦前路糧台,實在非明敏練達如足下不可,時世艱難,上頭也知道的,稍有不到之處,決不會有什麼責備。漁川,你勉為其難吧!”
眾口一詞,勸慰勉勵,吳永無法,只得硬著頭皮,挑起這副千斤重擔。當天料理了啟蹕諸事,又處理了縣政與家務,擾攘終宵,等黎明跪送兩宮以後,隨即上馬打前站。
第一站就是明英宗蒙塵之處的土木堡,此地像榆林堡一樣,本是一個驛站,這時不僅驛馬無存,驛丞逃得不知去向,而且堡內人煙斷絕,兩宮中午到此打尖,連茶水亦無著落。
正在焦急無計之際,幸好宣化府派了人來接駕,備有食物,吳永如釋重負,匆匆交代過後,趕到二十里外的沙城去準備兩宮駐蹕。
沙城仍是懷來縣的轄區,駐有巡檢,吳永前一天已派了人來通知,選定一處俗稱“東大寺”的古剎為行宮。部署粗定,大駕已到。送入東大寺後,連日勞頓,幾無寧時的吳永,已近乎癱瘓,連上馬的氣力都沒有了。
“老爺,”他的跟班吳厚勸說:“不管怎麼樣,先歇一歇再說,病倒了,可是件不得了的事。”
這話讓吳永悚然一驚。果真病倒了,不但無醫無藥,而且還不能不力疾從公,即令性命能保,差使一定乾不好。與其如此,則不如拚著受一頓責備,先找個地方將養一陣,好歹等精神稍稍恢復了再作道理。
於是找了一座破廟,吳厚將馬褥子卸了下來,在廟內避風之處鋪好,讓吳永半坐半躺地休息。那知門外的一匹馬洩露了行踪,不多一會,隨扈的各色人等都趕了來找吳永,要這,要那,吵鬧不休。
就這時候,又來了一群士兵,為首的自道是武衛左軍,問吳永要糧餉之外,還要馬料。
“你們看見的,土木堡空空如也,那裡來的糧餉馬料?”
“你是糧台,幹什麼的?”為首的那人橫眉怒目地說,“快想法子!說空話沒有用。”
“快想法子!快、快!”另外有人在催,而且將手裡的刀一揚,大有威嚇之意。
吳永本就積著滿腹的怨憤,經此一激,百脈僨張,將胸一挺,厲聲說道:“你們都是國家每年糜費大把餉銀養著的,養兵千日,用在一朝,那知道洋人一到,嚇得不戰而潰,以至於聖駕蒙塵,慘不可言!你們不想想自己的罪孽,到今日之下,還是這副魚肉百姓的態度!我奉旨辦糧只有一天,剛剛趕到這裡,什麼都沒有佈置,那裡來的糧餉馬料?性命,倒有一條,隨你們怎麼處置好了!”
說到這裡,連日所受的氣惱、委屈,以及種種可恥可痛的見聞,一起湧到心頭,不覺悲從中來,放聲大哭。
這一哭身子就軟了,撲倒在地,只覺得哭得越響,心裡越舒服,淚如泉湧,自己都奇怪,一個人何能蓄積如許淚水。哭得力竭聲嘶,漸成抽噎,只聽吳厚在喊:“老爺、老爺!
不要太傷心! ”
吳永收淚張目,入眼便有清涼之感,太監、王府護衛、士兵、京官等等一大群人走得一個不剩了。
“人呢?”
“都讓老爺這一哭,嚇跑了。”
這是意料不到之事。吳永茫然半晌,漸漸能集中思慮了,心裡在想,此刻雖以一哭解圍,而來日大難,身無一文之餉,手無一旅之兵,何以為計?
想來想去想到一個人。岑春煊手裡有五萬餉銀,如果肯借出來,可以暫救眉急,而且他還有步隊騎兵,彈壓散兵游勇,綽綽有餘。看此人性情雖然褊急,但總是伉爽任俠一路的人物,一定可以商量得通。
吳永的盤算要想見諸事實,必得面奏允准。經過這兩天的閱歷,對於宮門的規矩,已頗了解,知道此時要見慈禧太后,非先經御前大臣這一關不可。因而直奔東大寺,找到了莊親王載勳,說有事面奏太后,請他帶領。
載勳亦不問他要面奏的是什麼事?只說:“明兒不行嗎?”
“是!很急的事。”
載勳不再多問,派人進去通報,不一會,李蓮英從角門中出來,訝異地低聲問道:“這時候還要請起嗎?”
“喏,是他!”載勳指著吳永說:“有很急的事,要面奏。”
“既然一定要見,我就上去回。”
去不多久,另有個太監來“叫起”,載勳帶著吳永進了角門,遙遙望見慈禧太后捧著水煙袋,站在大雄寶殿正廊上等候。於是疾趨上面,載勳請個安說:“吳永有事面奏。”接著站起身來,回頭說道:“你說!”
吳永先行禮,後陳奏:“臣蒙恩派為前路糧台,應竭犬馬之勞,不過臣是知縣,品級太低,向各省藩司行文催餉,在體制上諸多不便。就是發放官軍糧餉,行文發佈告,亦有許多為難之處。現在甘肅藩司岑春煊,率領馬步各營,隨駕北行。該藩司官職較高,向各省催餉,用平行的公事,易於措詞。可否仰懇明降諭旨,派岑春煊督辦糧台。臣請改作會辦,所有行宮一切事務,臣就可以專力伺候,不致耽誤了緊要差使。”
慈禧太后不即發話,吸著水煙沉吟了好一會才開口:“你這個主意很好!明天早晨就有旨意。”接著又說:“載勳,你先下去。”
“是!”載勳跪了安,揚長而去。
“吳永,”慈禧太后很親切地說:“這一趟差使,真難為你,辦得很好。你很忠心,過幾天我有恩典。對於外面的情形,我很知道,皇帝亦沒有什麼脾氣。差使如此為難,斷斷不至於有所挑剔。你儘管放心,不必著急。”
這番溫語慰諭,體貼苦衷,不同泛泛。吳永想到王公大臣,下至伕役,從無一個人說這一句見情的話,相形之下,越覺得慈禧太后相待之厚,不由得感激涕零,取下大帽子,“冬冬”地在青石板地上碰了幾個響頭。
“你的廚子周福,手藝很不壞,剛才吃的拉麵很好,炒肉絲亦很入味。我想帶著他一路走,不知道你肯不肯放他?”
這亦是慈禧太后一種籠絡的手段,吳永當然臉上飛金,大為得意。不過,有件事卻不免令吳永覺得不是味道,周福賞了六品頂戴,在御膳房當差,而吳永這個知縣,不過七品官兒。
得興一齊來!再有件事,不但使吳永大掃其興,而且深為失悔,自己是做得太魯莽了。
這件魯莽之事,就是保薦岑春煊督辦糧台。首先岑春煊本人就“恩將仇報”,在東大寺山門口遇見吳永,他很生氣地怨責:“多謝你的抬舉。拿這麼個破沙鍋往我頭上套!讓我無緣無故受累。”
說完,跨馬而去,留下一個愕然不知所對的吳永在那裡發楞。
“漁川兄,上諭下來了,以後要請老兄多指教。”
吳永轉臉一看,是新交的一個朋友俞啟元。此人是湖南巡撫俞廉之的兒子,而俞廉之是剛毅的門生,以此淵源,所以本來在京當司官的俞啟元,隨扈出關以來,一直跟在剛毅左右。此刻聽他的話,不知意何所指?吳永只有拱拱手,含含糊糊答道:“好說!好說!”
“漁川兄!”俞啟元遞過一張紙來:“恐怕你還未看到上諭!”
接來一看,上諭寫的是:“派岑春煊督辦前路糧台,吳永、俞啟元均著會辦前路糧台。”
吳永恍然大悟。俞啟元這個會辦,必是剛毅所保,彼此成了同事,所以他才有“多指教”的話。便即答說:“好極、好極!以後要請老兄多多指點。說實在的,我在仕途上的閱歷很淺,只不過對人一片誠意而已。”
“老兄的品格才具,佩服之至。不過,既然成了同事,而且這個差使很難辦,彼此休戚有關,我很放肆,有一句話,率直奉勸:'逢人只說三分話,未可全拋一片心。'”吳永心中一動,“承教,承教!”他緊接著問:“老兄的話,必是有感而發?”
“是!”俞啟元看一看左右,放低了聲音說:“聽說岑雲階跟你發了一頓脾氣。你道你真的以為是你給他扣了一個破沙鍋。非也!只是覺得他是藩司,你是縣官,恥於為你所薦,更怕你自恃督辦是你所保,心裡先存了個輕視他的念頭,不服調度,所以倒打一耙,來個下馬威!”
“原來如此!”吳永失聲說道:“這不是遇見'中山狼'了嗎?”
“反正遇事留心就是。”
吳永失悔不已,怏怏上道。到了宣化府的雞鳴驛,王文韶派人來請,一見了面,便沉下臉來,大聲責備:“你保岑雲階當督辦,事先也要跟我們商量、商量,居然就進宮面奏了!
你是不是覺得軍機是多餘的? ”
吳永一聽這話,大為惶恐,急忙分辯:“吳永錯了!不過決不敢如此狂妄,連軍機都不尊重。”
“這也不去說它了。我只告訴你,此人苗性尚未退淨,如何能幹此正事?將來不知道會鬧出多少笑話來!你自己受累,是你自己引鬼進門,以後有什麼麻煩,你不要來找我,我決不過問!”
王文韶為人圓滑平和,此刻竟這樣子大發雷霆,足以想見對岑春煊的深惡痛絕。吳永轉念到此,才真正體認到自己乾了一件不但荒唐,而且窩囊的事,無端得罪了執政,而被保薦的岑春煊,猶复惡聲相向,這不太冤了嗎?
不過,簾眷優隆,卻是方興未艾,一到宣化府就奉到上諭:“吳永著以知府留於本省候補,先換頂戴。”七品縣令一躍而為五品黃堂,總算可以稍酬連日的受氣受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