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·胭脂井

第83章 第八十三節

慈禧全傳·胭脂井 高阳 5778 2018-03-13
兩宮出亡,聯軍入城,首先死的是大學士徐桐。 徐桐從東交民巷逃出來以後,就借住已故大學士寶鋆的園子裡,聽得城上已樹了降幡,便命老僕在大廳正樑上結了兩個圈套,然後喚來兩個兒子,行三的徐承煜與最鍾愛的幼子徐承熊。 “我是首輔,國家遭難,理當殉節。”他對徐承熊說:“你三哥位至卿貳,當然亦知道何以自處。”說到這裡向繩圈看了一眼:“我死以後,你可以歸隱易州墳莊,課子孫耕讀傳家,世世不可做官。” “爹……。”徐承熊含著兩泡眼淚跪了下來,哽咽著有言難訴了。 “老么!你快走。”徐承煜說:“你這樣會誤了爹的一生大節!” “說得不錯!”徐桐閉上眼睛強忍著眼淚說:“你快走,莫作兒女之態!” “快走,快走!”徐承煜推著幼弟與老僕說:“等鬼子一來,你們就走不脫了。”

“那麼,”徐承熊含淚問道:“三哥你呢?” “我,”徐承煜答說:“身為卿貳,當然盡國。走,走,你們快走!不要誤了爹與我的大事。” 老僕知道,處此時際,最難割捨的,便是天倫骨肉之情。徐承熊在這裡,徐桐與徐承煜或許就死不了,失節事大,非同小可,所以拉著徐承熊就走。 於是徐承煜將老父扶上踏腳的骨牌凳,徐桐踮起腳,眼淚汪汪地將皤然白首,伸入繩套,眼睛卻還望著右邊,是期待著父子同時畢命。 “爹,你放心,兒子一定陪著你老人家到泉下。” 聽得這句話,徐桐將眼睛閉上,雙手本扳著繩套的,此時也放下了。徐承煜更不怠慢,將他的墊腳凳一抽,只見徐桐的身子往下一沉,接著悠悠晃晃地在空中搖盪著。 徐承煜助成了老父的“大節”,悄悄向窗外看了一下,老僕大概是怕徐承熊見了傷心,將他拉得不知去向了。此時不走,更待何時?徐承煜脫去二品服色的袍褂,就是一身短裝,悄然離家,準備趕上兩宮扈駕,“孝子”做不成,做個“忠臣”再說。

誰知一出胡同口就遇見日本兵,前面是個漢裝的嚮導,認識徐承煜,遠遠就叫:“徐大人,徐大人!” 徐承煜不答,低頭疾走,這一下反惹得日本兵起了疑心,趕上來一把將他抓住。徐承煜雙腿一軟,跪了下來。 及至嚮導趕到,日本兵問明他就是徐桐之子,兩次監斬冤死大臣的徐承煜,就不肯放他走了。押著到了他們的臨時指導部——順天府衙門,將他與啟秀關在一起。 “你怎麼也在這裡?”徐承煜問。 “唉!”啟秀不勝慚悔地說:“一念猶豫,失去了殉國的機會。” 徐承煜跟他平素就不大投機,此時也說不到一起,只默默地坐在一旁,自己打脫身的主意。 “老師呢?”啟秀說。 “殉國了!”徐承煜說:“我本來也要陪伴他老人家到泉台的,無奈老人家說,忠孝不能兩全,遺命要我扈從兩宮,相機規复神京。如今,唉,看來老人家的願望成虛了。”

“喔,老師殉國了。”啟秀肅然起敬地說:“是怎麼自裁的?” “是投繯。” “可敬,可敬!”啟秀越發痛心:“唉!我真是愧對師門。” “如今設法補過,也還未晚。你一片心,我知道,只恨我失去自由,如能脫身北行,重見君上,我一定將你求死不得、被俘不屈的皎然志節,面奏兩宮。” 啟秀聽他這番話,頗感意外,彼此在平時並不投緣,何以此刻有此一番好意? 細想一想明白了,便即低聲問道:“你有何脫身之計?若有可以為助之處,不吝效勞。” 徐承煜是希望啟秀掩護,助他脫困。啟秀一諾無辭,正在密密計議之際,不想隔牆有耳,日本軍早佈置了監視的人在那裡,立刻將啟秀與徐承煜隔離監禁,同時派了人來開導,千萬不必作潛逃之計,否則格殺勿論。

到此地步,徐承煜只得耐心枯守。到得第二天,他家老僕徐升得信趕來探問,一見面流淚不止,反而是徐承煜安慰他:“別哭,別哭!國破家亡,劫數難逃。四爺呢?” “四爺”是指徐承熊,“另外派人送到易州去了。”徐升拭拭眼淚答說:“四爺本不肯走的,我說老太太在易州不放心,得趕去報個信,四爺才匆匆忙忙出的城。” 原來徐家的婦孺眷口,早就送到易州墳莊上避難,徐承煜聽說幼弟去報信,便問:“怎麼報法?” “老太爺殉了難……。”徐升遲疑著未再說下去。 “還有,”徐承煜指著自己的鼻子說:“我呢?” 徐升知道他的意思,若說本已許了老父,一起殉國,那知道竟爾棄父偷生!這話就是在家人面前,說出來也是令人無地自容的事。所以徐承煜特感關切。事實上徐承熊發現他三哥悄然遁去以後,本就問過徐升,見了老母如何說法?徐升的答復是,有什麼,說什麼。而此時為了安慰徐承煜,卻不能不說假話。

“我想,四爺大概會告訴老太太,說三爺不知去向。” “我本來要跟了老爺子去的,不想剛剛伺候了老爺子升天,日本兵就闖進來了!那時我大聲叫你,你們到那裡去了?” “我跟四爺都沒有聽見。”徐升答說:“那時候,我在後院,勸四爺別傷心。” “怪不得你們聽不見。”徐承煜說:“事已如此,也不必去說它了。老爺子盛殮了沒有?” “也不知道那裡去找棺木?只好在後院掘一個坑,先埋了再說。”徐升嘆口氣,又掉眼淚:“當朝一品,死了連口棺木都沒有。” 徐承煜不作聲,咬著指甲想了半天,突然向看守的日本兵大聲說道:“我要見你們長官!” 日本兵聽不懂他的話,找來一名翻譯,方知徐承煜的請求是什麼,當即允許,就派那名翻譯代為去通報。

不一會,來了一名通漢語的日本少尉,名叫柴田,向徐承煜說:“你有什麼話,跟我說。” “我的父親死了,我得回去辦喪事。你們日本人也是講忠孝的,不能不放我出去吧?” “你父親叫徐桐是不是?” “是的。” “徐桐頂相信義和團是不是!” “不是,不是!”徐承煜說:“我父親並不管事,他雖是大學士,是假宰相。這話跟你也說不清楚,反正他上吊死了,總是真的。請你跟你們長官去說,我暫時請假,辦完喪事,我還回來。” 那少尉答應將他的請求上轉,結果出人意料,“請假”治喪不准,但徐桐的後事,卻由日軍派人代為料理,起出浮埋的屍首,重新棺殮。當然,那不會是沙枋、楠木之類的好棺木,幾塊薄松板一釘,象口棺木而已。

不管怎樣,徐桐是未蓋棺即可論定的。而有些人卻真要到此關頭,才能令人刮目相看的,其中最令人震動的是寶廷的後人。 寶廷是當年響噹噹的“翰林四諫”之一,為了福建鄉試事畢,回京復命途中,娶了富春江上的船妓“桐岩嫂”為妾,自劾落職,從此不仕,築室西山,尋詩覓醉,逍遙以死。 在他死前兩年,長子壽富,已經點了翰林,壽富字伯茀,家學淵源,在旗人中是個讀書人。最難得的是,壽富雖為宗室,卻通新學,與他的胞弟壽蕃,在徐桐之流的心目中,都是“大逆不道”的“妖人”。 壽富、壽蕃以兄弟而為聯襟,都是聯元的女婿。聯元本來是講道學的守舊派,只為受了壽富的影響,成了新派,因而被禍。死後,一家人都投奔女婿家。壽富自覺岳父的一條命是送在他手裡的,所以聯軍未破京以前,死誌已萌。

到得兩宮出奔,京中大小人家,不知懸起了多少白旗。壽富與胞弟相約,決意殉國,死前從容整理了遺稿,然後上吊。壽富是一個大胖子,行動不便,壽蕃就像徐承煜侍奉老父懸樑那樣,扶他上了踏腳凳,親眼看他投環以後,跟著也上了吊。壽富還留下一封給同官的遺書,請他們有機會奏明行在,說他“雖講西學,並未降敵”。 深惡西學的崇綺,雖然也沒有降敵,但跟著榮祿,由良鄉遠走保定。他的妻子出身於滿洲八大貴族之一的派爾佳氏,性情極其剛烈。聽說聯軍進了京,深恐受辱,命家人在後院掘了兩個極深的坑,然後集合家人,分別男女,入坑生瘞。她的兒子散秩大臣葆初,孫子員外廉定,筆帖式廉客、廉密,監生廉宏,居然都聽她的話,勇於一躍,甘死不辭,全家十三口,除了留下一個曾孫以外,闔門殉難。消息傳到保定,崇綺那裡還有生趣?大哭了一晝夜,在蓮池書院用一根繩子,結果了自己的一條老命。

此外舉家投水、自焚、服毒,甚至如明思宗那樣先手刃了骨肉,然後自殺的,亦還有好幾家。只是漢人殉難的不多,四品以上的大員,只有一個國子監祭酒,名重一時的山東福山王懿榮。國子監祭酒,亦是滿漢兩缺,滿缺的祭酒叫熙元,他是裕祿的兒子,平時不以老父開門揖盜為然,而此時亦終不負老父,與王懿榮一樣,服毒殉節,不愧為士林表率。 儘管國門已破,京城鼎沸,而近畿各地,特別是西北方面,大多還不知道大清朝已遭遇了類似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的大難。 有個曾紀澤的女婿,名叫吳永,字漁川,舉人出身,以直隸試用知縣,辦理洋務,頗得張蔭桓的賞識,加以有世交李鴻章的照應,得以調補懷來知縣。這個地方是出居庸關的第一站,地當京綏孔道,衝要繁雜,光是驛馬就三百多匹,所以雖是一等大縣,卻是很不容易應付的一個缺分。

吳永為人幹練,而且年富力強,倒也不以為苦,但從義和團開始鬧事以來,這半年多的工夫,幾乎沒有一天沒有麻煩,使得吳永心力交瘁,日夜不安。自從天津失守,潰軍不時竄到,處境越發艱難,義和團亦有戒心,將東、南兩面的城門,用石塊沙包,填塞封閉,只留西門出入,日夜派人看守盤查,往來公文,用個籮筐從城頭上吊起吊下,而且先要經義和團檢查過,認為無礙,方始收發。 這天是七月二十三,黃昏時分,天色陰晦,益覺沉悶,吳永心裡在盤算,唯有到那裡去弄點酒來,暫圖一醉,才是破愁之計。 就在這時候,義和團派人送來一通“緊急公文”。接到手裡一看,只是捏皺了的粗紙一團,吳永心想:這叫什麼緊急公文?姑且將紙抹平了看上面寫些什麼? 一看不由得大驚,入眼就是“皇太后”三字,急忙再看下去,橫單上寫的是“皇上、慶王、禮王、端王、肅王、那王、瀾公爺、澤公爺、定公爺、濂貝子、倫貝子、振大爺、軍機大臣剛中堂、趙大人、英大人。”在“皇太后、皇上”字樣之下,注著“滿漢全席一桌”,以下各人是“各一品鍋”。此外又有“神機營、虎神營,隨行官員軍兵,不知多少,應多備食物糧草。”下注:“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二日”,上蓋延慶州的大印。吳永看字跡,確是延慶州知州秦良奎的親筆。 接著,又有驛站來的消息,慈禧太后及皇帝,這天住在岔道。這是延慶州所屬的一個驛站,往西二十五里,即是懷來縣所屬的榆林堡,再過來二十五里,就是縣城了。 吳永大為焦急,只有趕緊請了所有的幕友與官親來商議,“荒僻山城,市面壞到如此,怎麼來辦這個皇差?”他說:“兩宮明天一早從岔道啟蹕,當然是在榆林堡打尖,非連夜預備不可。” 大家面面相覷,半天作不得聲,最後是刑名師爺開了口:“以我看,不如置之不理。既無上官命令,而且是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,辦不了皇差,勢所必然。”他略停一下:“不接手還好,一接了手,供應不能如意,反會遭受嚴譴。豈非自取之咎?” 這種話不說還好,說了徒亂人意,吳永躊躇再四,總覺得事到臨頭,假作不知,不僅失卻君臣之義,就算陌路之人遭難,亦應援手。至於一切供應,能否滿上頭的意?此時不必顧慮,只要盡力而為,問心無愧,想來兩宮看一路上蕭條殘破的景象,亦會諒解。 主意一定,立即發號施令,首先是派人通知榆林堡驛站,兩宮明天中午在那裡打尖,盡量預備食物,其次是悉索敝賦地搜尋庫房與廚房,將比較珍貴的食料,如海參、魚翅之類,全數集中,分出一半,派小廚房的廚子攜帶,連夜趕到榆林堡,幫同料理御膳。同時發出知單,請本縣的士紳齊集縣衙門議事。 這時已經起更了,秉燭聚議,聽說大駕將臨,所有的士紳,相顧錯愕,不發一言。因為辦皇差是一件極騷擾的事,有錢出錢,有力出力,那家的房子好,要騰出來,那家有古董字畫,要藉來擺設,都是言出必行,從不許駁回的。但如今時世不同,何能與承平時期相比?所以這保持沉默,便意味著是不滿,是戒備,如果縣官提出過分的要求,立刻就會遭遇反抗。 見此光景,吳永趕緊用慰撫的語氣說:“大家不必擔心!兩宮無非路過,住一晚就走的。至於隨扈的官兵,亦容易應付。為了應變,家家都有存糧,分出一半來,烙點餅、蒸點饃、煮點稀飯,多多益善。能夠再預備點鹽菜什麼的,那就更好了。至於價款多少,將來由縣里照付,決不會連累到百姓。” 聽這一說,滿座如釋重負,首席一位耆紳代表大家答說: “這樣子辦差,是做得到的,一定遵命。” 話剛說到這裡,聽差來報,義和團大師兄,帶了十幾個人,要見縣官。吳永便告個便,出二堂,經暖閣,到大堂去接見。 “聽說縣官半夜要出城?”義和團大師兄問。 “是的。”吳永答說:“皇太后、皇上明天上午會到榆林堡,我要趕了去接駕。” “他們是從京城裡逃走的,那裡還配稱太后、皇上。” “皇上巡狩全國,那裡都可去,怎麼說是逃走?” “不是逃走,為什麼舒舒服服的皇宮內院不住,要到這裡來?” 吳永心想,這簡直是存心來抬槓!義和團無可理喻,而且也沒工夫跟他們講道理,同時也很厭惡,所以話就不好聽了。 “太后、皇上不能舒舒服服住在皇宮內院,是因為義和團吹牛,說能滅洋人,結果連京城都守不住!只好逃走。”話還未畢,大師兄大喝:“住口!完全是二毛子口氣!”他又暴喝一聲:“宰了!” 吳永是有準備的,回身急走,吩咐分班輪守的馬勇:“他們敢闖入二堂,就開槍,不必有任何顧忌!” 那些馬勇原是恨極了義和團的,一聞此令,先就朝天開了一排槍,大師兄的氣焰頓挫,帶著手下,鼠竄而去。 二堂中的士紳,無端受了一場虛驚,都為吳永擔心,有人問道:“拳民頑劣,不可理喻,老父台恐怕不能出城!怎麼辦?” “不要緊!”吳永答說:“我是地方官,守土有責,現在奉旨迎駕,非出城不可。義和團平時動輒自稱義民,如今禦蹕將到,而不讓我出城,那不就要反了?治反賊,有國法在,我怕什麼?” 於是,等士紳辭出,吳永又召集僚屬與帶領馬勇的張隊目,商議大駕到時,如何維持地方的治安。張隊目人頗精幹,當即表示,他的弟兄雖只二十名,但馬上單手開槍,亦能十發九中,保護縣官,他敢負全責。 “好!你明天帶八個人跟我一起出西門,有人敢阻擋,馬上開槍,格殺不論。” “堂翁,”是縣丞插話;州縣都是正印官,用“正堂”的頭銜,所以稱他為“堂翁”。他說:“有件事恐怕不妥。大駕自東而來,當然一直進東門,而如今只有西門通行,不能讓鑾輿繞道吧?” “當然,當然!”吳永想了一下說:“這件事就拜託老兄了,明天一早就派人把東門打通,堵塞城門的泥土石塊,正好用來鋪路。還有十二名馬勇,我留給老兄。不過,對義和團還是以嚇住他們,不敢輕舉妄動為宜。” “我知道。扈駕的大兵馬上就到了,諒他們也不敢出頭阻撓。” 正談到這裡,只見門外人影,面目看不清楚,而觸目驚心的是胸前一大片紅,一望而知是血色。喚進來一看,竟是遣到榆林堡的廚子。 “筵席材料是雇了兩頭驢,馱了去的。出西門往東繞道去,走不得兩三里路,來了一群丘八大爺,攔住了要爐子。我說:'這是馱了東西,預備去伺候太后、皇上的。'有個為頭的就罵:'什麼太后、皇上。'拿刀就砍!”廚子指著裹了傷的右臂說,“我這裡挨了一刀。連東西帶驢子都給搶跑了。” 吳永與僚屬面面相覷,無以為計。最後只有決定,早早趕到榆林堡,看情形就地設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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