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·胭脂井

第82章 第八十二節

慈禧全傳·胭脂井 高阳 5569 2018-03-13
慈禧太后突然發覺,槍砲聲都消失了!淡金色的陽光,從西面宮牆上斜照下來,半院秋陰,蕭爽非凡。好一個恬靜的初秋!慈禧太后怎麼樣也不能想像,京城已快要淪陷了! “老佛爺,老佛爺!” 突然有驚惶的喊聲,打破了岑寂,慈禧太后從窗外望出去,只見載瀾步履張皇地奔了進來,而李蓮英已經迎了上去。這就不必再等李蓮英進來奏報,慈禧太后自己打著簾子就跨出房門了。 “老佛爺!”神色大變的載瀾,滿頭是汗:“洋人來了!” 慈禧太后大吃一驚,急急問說:“在那裡?” “在外城。”李蓮英怕她受驚,搶著在載瀾前面答了一句。 “老佛爺非走不可了!”載瀾氣急敗壞地說:“而且還得快。” 洋人還在外城,隔著一道內城,一道紫禁城,亦不必太慌張,慈禧太后問道:“事到如今,當然要走!你能不能保駕?”

“奴才挑不起這個千斤重擔!”載瀾答說:“奴才手裡沒有兵。” “那,”慈禧太后略一沉吟,急促地說:“快找軍機!” 軍機大臣不召自至,不過只來了兩個,一個是剛毅,一個是趙舒翹。他們亦是來告警的,說有幾百名“纏頭的黑兵”,已經屯駐天壇。但語焉不詳,慈禧太后問到“纏頭的黑兵”,屬於那一國?剛、趙二人都無法作答。因此,慈禧太后疑心是新疆來的勤王之師。 “決不是!”剛毅答說:“是夷人沒有錯。奴才請聖駕務必即刻出巡,否則其禍不堪設想,奴才真不忍說下去了。” “走!我亦知道應該走。可是,到了這個時候,怎麼走法? 你們想過沒有? ” 剛、趙二人與載瀾,相顧無言,唯有唏噓,慈禧太后亦就忍不住掉下眼淚,心裡有無數的牢騷怨恨,但一想到自己亦曾一再讚揚過義和團,頓時氣餒,什麼責備的話都說不出口了。

就在這時候,又來了兩個人,一個是載漪,進宮來探問慈禧太后的意旨,一個是榮祿,剛到軍機大臣直廬,聽說慈禧太后召見,立即趕來候旨。 “洋兵已經到京,不錯。不過大隊還沒有到,東便門有一小隊,大概是俄國兵,天壇亦有,是英國派來的印度兵。”榮祿又說:“甘軍已經出彰義門,一路放槍,一路往西走了。” 慈禧太后心亂如麻,只望著群臣發楞,好半晌才說了句: “那、那怎麼辦呢?” 這話該誰回答呢?若是召見軍機,該由榮祿回奏,而論爵位,則應載漪發言。榮祿是恨極了此人的,這時候就有主意,也不肯拿出來,而況本無主意,越發要擠一擠載漪,“端王必有辦法!”他說:“請皇太后問端王。” “沒有別的辦法。”載漪硬著頭皮說:“只有張白旗。”

“張白旗就是投降?”慈禧太后問。 “是!”載漪把個頭低得垂到胸前。 “投降!”慈禧太后終於連語聲都哽咽了。 見此光景,群臣一起碰頭自責,慈禧太后卻拭一拭眼淚,指名問道:“榮祿,你看該怎麼辦?” “只有一個法子,可以試一試,趕緊給使館去照會,先停戰,後議和,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。”榮祿略停一下又說: “這麼做,總比張白旗,面子上也好看一點兒。” 慈禧太后連連點頭,“只有這麼辦,只有這麼辦!你快找奕劻去商量,越快越好!”她又顫聲加了一句:“我們母子的性命,都在這上面了。” “是!”榮祿答應一聲,隨即起立,後退兩步,轉過身去,急步出殿。 “剛毅!”慈禧太后重新恢復了威嚴的聲音:“你得趕快去找車!”

“是!”剛毅對此事一無把握,只好這樣答說,“奴才盡力去辦!” 由這一刻開始,慈禧太后才真的下定決心出奔。不過,越是這種緊要關頭,她越能冷靜,所以想得亦比他人來得深。坐在樂壽堂的後廊下,目送秋陽冉冉而沒,她在心裡作了一個決定,走是走,還得悄悄兒走,不然就走不成了。 但是,有一個人非預先告訴他不可,那就是李蓮英。等他照例在黃昏來陪著閒話時,她左右望了一下,閒閒地問說: “還有誰在?” 李蓮英知道,這是有不能為第三者所聞的話要說,便一面向遠處的兩名宮女揮一揮手,一面輕聲答道: “沒有人。” “蓮英,”慈禧太后說:“咱們可得走了!” “是!”李蓮英的聲音如常,但神色顯然緊張了,把腰更彎一彎,兩眼不時上翻,看著慈禧太后的臉。

“還不定什麼時候走。”慈禧太后略停一下說:“不是明天,就是後天,得看情形。” “是!”李蓮英問道:“該怎麼預備?” “還談什麼預備?剛毅去找車,不知道能找來幾輛?” “不管怎麼著,皇上總得跟老佛爺走。” “那當然。此外……。”慈禧太后沉吟著:“看各人的造化吧!” 這意思是,碰上了跟著走,不在慈禧太后面前,就得留在宮裡。以後生死禍福,各憑天命了。 這樣一想,便即了然,慈禧太后出宮逃難的事,必須保守秘密,否則宮眷們哭哭啼啼,這個也要跟著走,那個不敢留在宮裡,亂成一片,不但麻煩,或許會牽累得慈禧太后都走不成。 “讓你預備的衣服,怎麼樣?” “備好了。”李蓮英答說:“竹布褂子,黑布裙,拿黃袱包著,交給劉嬤嬤了。”

劉嬤嬤原來是宮女,遣嫁以後守了寡,有年慈禧太后突然想到這麼個人,命內務府傳了進來,專門侍候慈禧太后寢宮中一切洗濯之事。為人極靠得住,所以李蓮英把這套衣服交了給她。 “好!”慈禧太后又說:“今兒宮門上多派人看守,鑰匙是交給誰,千萬弄清楚。” “是!不會誤事。” “榮祿也許會請起,他一來,你就'叫'!” “是!奴才格外關照下去。” 慈禧太后一心以為榮祿必有消息,誰知等到九點多鐘,都無音信。派崔玉貴去打聽,說是道路隔絕,只怕無法進宮了。 連榮祿都無法進宮,情勢之危殆可知,慈禧太后立即吩咐:“傳召軍機及御前大臣。” 結果來了三個軍機大臣:王文韶、剛毅、趙舒翹。這三個人是因為住在軍機直廬,所以能夠在深夜奉召而至。

“就你們三個人啊!你看,別人都丟下我們娘兒倆不管了!” 話到此處,秋風入戶,御案上燭光搖晃不定,照映出慈禧太后憔悴的臉色,皇帝慘淡的容顏。偌大殿廷,多少回衣冠濟濟,雍容肅穆的盛世氣象,兜上君臣心頭,益覺此際極人世未有的淒涼,無不淚流滿面了! “榮祿都不見影兒了!”慈禧太后擤一擤鼻子又說:“如今是非走不可了!你們三個人,務必跟我們娘兒倆一起走。王文韶年紀這麼大,還要吃這一趟辛苦,我心裡實在不忍,不過這也是沒法子的事,只好隨後趕來。剛毅跟著趙舒翹,都會騎馬,一定要跟著一起走!” “是!”剛毅答說:“奴才與趙舒翹,捨命保駕!” “好!”慈禧太后轉臉問道:“皇帝有什麼交代?” “王文韶!”皇帝用少有的大聲說:“你一定要來。”

王文韶並未聽得清楚,碰個頭,不說話。剛毅便又問道: “請皇太后、皇上的旨,預備什麼時候走?” “這會兒也說不上來。”慈禧太后此時不便嚴詞要求,只能用商量的語氣說道:“總得有幾輛車才動得了。” “是!”剛毅答道:“奴才盡力去預備。” “對!你盡力、盡快,等預備齊了,咱們馬上就走。” 說罷退朝,慈禧太后回到寢宮,默默盤算了好一會,方始歸寢,但睡不到一個時辰,便已驚醒,原來槍聲復起,不過若斷若續,看樣子是潰兵騷擾,不足縈心。 於是起床漱洗,正在梳頭時,只聽接連不斷怪聲,破空而過,“喵、喵”地有如貓叫。 “那來這麼多貓?” 一語未畢,慈禧太后發現,有樣小東西在磚地上亂蹦亂跳,發出“咭咭格格”一種很紮實的聲音。等它停了下來,有個宮女撿起來一看,恰好識貨,不由得失聲喊道:“是顆子彈!”

就這一句,恍如晴天霹靂,無不驚惶失色,慈禧太后正要查問來歷,又聽得簾子外面有個顫抖的聲音:“洋兵進城了! 老佛爺還不快走? ” 定睛看時,跪在簾子外面的是載瀾,一時在走動的太監、宮女都停住了腳步,視線不約而同地集中在慈禧太后臉上。 “來得這麼快!”慈禧太后走向簾前問道:“洋兵在那裡?” “在攻東華門了!” 怪不得子彈橫飛!慈禧太后到這時候才真的害怕,因為東華門一破,往北就是寧壽宮。敵人不僅已經破城,且已深入大內,真有不可思議之感! 但是,她的思路卻更敏銳了,叫一聲:“載瀾!” “老佛爺!”載瀾應聲。 “應該出那個門?” “應該往西北走!”載瀾答說,“好些人趕到德勝門候駕去了。”

“你的車子呢?” “在神武門外。” “好!我馬上就走。”慈禧太后接著便吩咐:“快找皇上來!” “是!”李蓮英答應著,關照崔玉貴說:“你去招呼皇上跟大阿哥,我在這裡侍候老佛爺換衣服。咱們各辦各的,越快越好。” “是了!”崔玉貴一面走,一面說:“我去找皇上。” 於是,李蓮英便向慈禧太后請示:“老佛爺是先更衣,還是先梳頭?” “梳頭”?慈禧太后一摸腦後,方始恍然。旗人婦女梳的頭,式樣與漢妝的髮髻不同,分兩股下垂,名為“燕尾”,俗稱“把兒頭”,如果只換衣服,不改髮髻,依舊難掩真相。 “先換衣服吧!” 轉入寢殿後軒,等將黃袱包著的一套布衣布裙取了出來,慈禧太后不由得愣住了!她在想卸卻皇太后的服飾,便等於卸除皇太后的身分,自此以往,也許號令不行,也許無人理會,遇到危急之時,倘或不能善為應付,而忘其所以地擺出皇太后的款式,也許就有不測之禍。 “不行!”她在心裡說:“不能這麼隨便降尊紆貴!辱沒自己,就是辱沒大清朝的列祖列宗!” 一個念頭轉完,正在拿不定主意的時候,又聽得“喵”地一聲,窗外飛進來一顆子彈。這下,她不再考慮了,讓趙嬤嬤伺候著,換了衣服,也換了鞋,搖搖擺擺地走到前面,自覺渾身很不得勁。 太監、宮女們見慈禧太后這副打扮,無不感到新奇,但沒有人敢多看一眼。反是慈禧太后自己看了看身上,解嘲地強笑道:“你們看,我像不像個鄉姥姥?” “要像才好!”李蓮英扶著她的胳膊說:“奴才伺候老佛爺梳頭。” 李蓮英已經多年未曾動手為她梳頭了,但手法仍舊很熟練,解開“燕尾”,略略梳一梳,三盤兩絞,便梳成了一個漢妝的墜馬髻。 “當初義和團剛鬧事的時候,那裡會想到有今天這麼一天?”慈禧太后故作豁達地說:“更沒想到,有一天我會學漢人打扮!” 李蓮英不答,略停一下問道:“請老佛爺的旨,除了皇上、皇后、大阿哥,再派什麼人隨駕?” 這使得慈禧太后躊躇了,宮眷如此之多,帶這個不帶那個,顯得不公,倘或全帶,又是累贅。想了好一會,才毅然決然地說:“誰也不帶!” “是。”李蓮英悄悄退下,喚一個親信小太監密密去通知瑾妃,慈禧太后將由德勝門出京,請她自己拿主意。 就這時候,正在壽皇殿行禮的皇帝已經趕到了,慈禧太后不等他下跪請安,便即說道:“你這一身衣服怎麼行?快換,快換!” 於是宮女們七手八腳地為皇帝摘去紅纓帽,脫去袍褂,李蓮英找了一件半舊玄色細行湖縐的薄棉袍,替皇帝穿上。皇帝瘦弱,而棉袍是寬襟大袖,又未束帶,看上去太不稱身,但也只好將就了。 其時各宮妃嬪,都已得到通知,齊集寧壽宮請安待命。慈禧太后自顧這一身裝束,實在有些羞於見人,但既為一宮之主,出奔之前,無論如何,不能沒有一句話交代。一個人靜下心來,細想片刻,覺得由於自己這一身裝束,反倒易於措詞,於是恢復了平時的沉著,緩步出室。只是一直穿慣了“花盆底”,驟易漢人的平底鞋,就使不出那一種一步三擺,搖曳生姿的樣子。 “洋人進京了!”慈禧太后說得很慢,聲音也不高,“我跟皇上不能不走,為的是李鴻章議和,容易跟洋人講條件。你們大家暫時不必跟我一起走!我沒有為難各國公使,各國公使也一定不准他們進宮騷擾。你們別怕,耐心守個幾天,我跟皇上到了地頭,看情形再降旨。” 話到此處,已有嚶嚶啜泣之聲。慈禧太后亦覺得此情難堪,拿衣袖拭一拭眼淚,少不得還要說幾句安慰大家,並藉以表白的話。 “其實我亦捨不得你們,不過事由兒逼著,也教沒法子。你們看我這一身衣服!一路上會吃怎樣的苦,誰也不知道,倒不如在宮裡!”慈禧太后靈機一動,撒個謊說:“我已經交代榮祿了!他會跟各國公使辦交涉,一定會好好兒保護你們,各自回去吧!” 宮中的妃嬪,除了井中的珍妃以外,誰也不敢跟慈禧太后爭辯,而且看這樣子,跟著兩宮一起逃難,也還是吉凶莫保。然則一動不如一靜,且聽天由命好了。 這樣一想,就更沒有人提出願意扈從的要求,由年齡行輩最長的文宗祺貴妃修佳氏,說一聲:“皇太后、皇上一路福星,早日回鑾!”然後在蹈和門前排班,等著跪送兩宮啟蹕。 在慈禧太后,到此地步當然什麼儀注都顧不得了!出蹈和門急步往西而去,後面跟著皇帝、皇后、大阿哥,還有個慈禧太后的“清客”,籍隸雲南,善書能畫的繆素筠,此外就是一大群太監、宮女了。 到得西華門前,只見三個漢裝婦女跪著接駕,走近了方始看出,是瑾妃與慶王的兩個女兒三格格、四格格。瑾妃不等慈禧太后開口,先就說道:“奴才跟了去伺候老佛爺。” “好吧!你跟著。”慈禧太后又問慶王兩女:“你們姐兒倆,怎麼也在這兒?” “奴才的阿瑪,叫奴才兩個來伺候老佛爺!” 雖在這倉皇辭廟之際,慈禧太后仍然神智清明,了解慶王此舉,所以明心,表示決不會勾結洋人,出賣太后,遣此兩女陪侍,實有留為人質之意,因而欣然答應說:“好!好! 你們也跟我走。 ”並又問了一句:“你阿瑪呢? ” “在外面候駕。”三格格指著西華門外說。 西華門外候駕扈從的,不止慶王,有肅親王善耆,莊親王載勳、載漪、載瀾兄弟,鎮國公載澤,貝子溥倫,軍機大臣剛毅、趙舒翹,以及內務府大臣兼步軍統領衙門右翼總兵英年等等。 草草行過了禮,慈禧太后說道:“都起來說話。” “是!”慶王答應著。首先站了起來。 “就這幾輛車?” 慶王不答,載漪亦不作聲,其餘王公自然更不會開口,於是剛毅站出來說:“皇太后、皇上坐英年、載瀾的車好了。”慈禧太后點點頭,簡單明了地說:“溥倫陪著皇上坐一輛,大阿哥在我車上跨轅兒!” “是!”大阿哥大聲答應,歪著脖子,撅起厚厚的嘴唇又說:“老佛爺,是先上那兒啊!” “不許這麼大聲說話!回頭趕車是車把式的事,不許你插手!”慈禧太后又說:“大家上了車,都把車簾子放下來,別讓人瞧見。” 說完,攜著慶王兩女上車,李蓮英便走向慶王面前,低聲說道:“老佛爺的意思,從德勝門出城。王爺,你看這麼走,可妥當?” “也只有出德勝門這一條路。北平城都是日本兵,我派人先去打交道。”慶王想了一下說:“不如老佛爺先上西苑歇一歇,等辦好了交涉,再來請駕。” “是的。就這麼說了。” 於是慈禧太后的車子,先到西苑,傳膳未畢,慶王來報,德勝門可以走了!慈禧太后丟下金鑲的象牙筷,起身就走,坐上車子直奔德勝門,輪子在難民叢中一寸一寸地移動,幾乎費了個把鐘頭,才能穿越城門。 到這時候,慈禧太后才拉開車簾,回頭望了一下,但見城頭上已樹起白旗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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