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·胭脂井

第76章 第七十六節

慈禧全傳·胭脂井 高阳 3764 2018-03-13
皇帝早就領悟了。不管慈禧太后說這話,是不是一種抓權不放的藉口,而就事論事,這話應該解釋為如果不是慈禧太后“訓政”有權,能鎮得住載漪,大阿哥早就要奪位了。想到這平時早就想透了的一句話,他終於了然於自己應持的態度,就是與慈禧太后一致,緊靠著慈禧太后站,腳步一定穩當。 於是他立即跪了下來:“老佛爺處處衛護兒子,兒子豈能不知道?兒子再愚再蠢,也不能那樣子冥頑不靈。”他又說:“如今大局艱危,全靠老佛爺撐持,不管別人怎麼說,反正兒子只聽老佛爺的訓誨。” “你總算心裡還明白。”慈禧太后點點頭是表示滿意的神情,“這兩封信,你看,怎麼處置?” 遇到這種有關係的事,皇帝從前年政變以來,一直不作主張,只循例答說:“請老佛爺作主。”

“我原以為這兩個人熟於洋務,等李鴻章來了,叫他們倆做個幫手。誰知道這兩個人勾結洋人,挾制君上,這跟私通外國的漢奸有什麼兩樣?治亂世,用重典,再不能姑息了!” “是!” 慈禧太后再一次點點頭,然後提高了聲音說:“蓮英伺候皇上寫朱諭。” “喳!” 這種差使,他是伺候慣了的,最重要的是,朱諭一定得當著慈禧太后的面寫。事實上亦非當著面不可,因為皇帝的朱諭,不是她口授大意,便是乾脆念一句,皇帝寫一句。 而這一次,慈禧太后卻並未開口,只把載漪呈上的一個稿子交了下來。皇帝接到手一看,心膽俱裂,不由得抬頭去望,只見慈禧太后臉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。就這一副臉色,將他想為袁昶、許景澄求情的心思,硬壓了下去。

筆有千鈞,淚有滿眶,終於將一張朱諭寫完。一滴眼淚下落,還好,不是掉在朱筆上,不致使字跡漫漶。李蓮英在他側面,看得清清楚楚,心中老大不忍,急忙取一塊手巾交到皇帝手裡。 “請皇帝擦擦汗。” 語言跟舉動,都別有用意。話是說給慈禧太后聽的,表示朱諭上的水漬是汗,手巾則又不止於擦汗,主要的是供皇帝拭淚。 擦乾眼淚,皇帝轉身,雙手捧上朱諭,慈禧太后卻不接,只說:“你念給我聽聽。” “是!”聲音有些發抖。 李蓮英卻又趕緊捧上一杯調了蜜的菊花茶,“皇上先喝口水,潤潤喉。”說著,使個眼色,示意皇帝不可再發出抖顫的聲音。 皇帝微微頷首,喝口菊花茶,調一調呼吸,慢慢地念道: “吏部左侍郎許景澄、太常寺卿袁昶,屢次被人參奏,聲名惡劣。平日辦理洋務,各存私心。每遇召見時,任意妄奏,莠言亂政,且語多離間,有不忍言者,實屬大不敬!若不嚴行懲辦,何以整肅群僚?許景澄、袁昶,均著即行正法,以昭炯戒。欽此!”

“就這樣!”慈禧太后說:“你先收著,明天當面交給軍機。” 於是皇帝將那道朱諭,折好藏起,跪安退出,上軟轎回西苑時,將有一個機會可以跟李蓮英說話。他輕喊一聲:“諳達!” 這是滿洲話,凡是教皇帝、皇子騎射或者滿洲語文的旗人,都叫“諳達”,地位不如漢人的“師傅”,但也是一種尊稱。皇帝從小就是這樣叫李蓮英的,而李蓮英倒從不敢以諳達自居,聽得招呼,急急趨至轎前,俯身候旨。 “你派人告訴榮祿,明天一早無論如何得上朝。” “是!” 李蓮英知道,皇帝的用意是希望榮祿能救袁昶跟許景澄。可是他不敢道破真相,也不敢轉述皇帝的口諭,只作為他自己的意思,派人到東廠胡同求見榮祿,說是:“李總管說'請中堂明天一早,無論如何得上朝'。”

就這一句話,害得榮祿睡不好覺,半夜里便即起身,曙色初現,便即進宮,誰知還有比他更早的,是剛毅與趙舒翹,兩人都是笑容滿面,倒像有什麼喜事似地。榮祿心中有事,懶怠去問,靠在藤椅上閉目養神。 “你看,”他聽見剛毅在說:“要不要通知徐楠士來待命?” 徐楠士就是徐桐的兒子徐承煜,從戊戌政變後,就當刑部左侍郎。召他進宮待命,想來必有大案交付刑部,這樣轉著念頭,再想到李蓮英的話,榮祿覺得非探問明白不可了。 要問,當然要問李蓮英。他找了個很能幹的蘇拉,秘密囑咐,即刻去打聽李蓮英現在何處?立等回話。不久,蘇拉回報,李蓮英是在榮壽堂西面的小屋中休息。 榮祿知道那間屋子,急急趕了去,一見面便拉他到一邊問道:“今天是不是要殺人?”

李蓮英點點頭:“是的。” “殺誰?” “中堂馬上就知道了。” “蓮英,事到如今,你別吞吞吐吐了!你說要我無論如何進宮,現在不來了嗎?”榮祿心想,李蓮英與立山交好,大概是要殺立山,托自己來救,因而率直追問,“是不是立豫甫又出了什麼亂子?” “不是。”李蓮英躊躇了一下:“跟中堂說實話吧,大概是殺許景澄、袁昶。請中堂今天無論如何進宮的話,是皇上交代的。” 聽這話,榮祿拱拱手,轉身就走,剛出樂善堂,只見禮王世鐸,已經帶班進見,便即跟在他身後,一起入殿。 行完了禮,慈禧太后問道:“王文韶呢?今天沒有來?” “是!”禮王答說,“他昨天中暑,今兒個請假。” 慈禧太后沒有再問,只說:“皇帝,你不是有朱諭要交下去嗎?”

“是的!”皇帝的聲音極低,用蒼白纖細、彷彿一張皮包著骨頭的手,拿起面前的一張紙,從御案上伸了出來。 世鐸急忙站起,接過朱諭,站著看完,頗有手足無措的模樣。榮祿可忍不住了,伸手扯一扯世鐸的衣服。這一下,倒是提醒了他,立即將朱諭交了給他。有人去料理這個難題,他鬆了一口氣,擦擦汗,仍舊回原處。 這時榮祿已將朱諭看完,碰個頭說:“奏上皇太后,奴才有話。” “什麼話都可以說,”慈禧太后很快地接口:“替這兩個人求情可不行。” “皇太后聖明,”榮祿說道:“照朱諭中所指責的罪狀,許景澄、袁昶並無死罪,奴才斗膽,請皇太后、皇上收回成命。” “許景澄、袁昶離間宮廷,罪名甚大,以皇上身分,有不便說、不忍說的難處。”

“果然如此,許景澄、袁昶罪有應得。不過,人才難得,請皇太后、皇上格外成全。留下他們兩條命,也許將來有可以將功贖罪之處。” “你是說,讓他們跟洋人打交道?”慈禧太后冷笑:“依我看,不讓他們跟洋人打交道還好些!” “皇太后的訓示,奴才不甚明白……。” “榮祿,”慈禧太后不耐煩地打斷:“你想抗旨?” 聽得這話,榮祿趕緊碰頭,但仍舊說了一句:“奴才請皇太后、皇上召見慶親王,當面交代!” 這因為慶王是總理衙門的堂官,袁昶、許景澄可算是他的部屬。屬官有罪,責交堂官,本是正辦。榮祿的奏請,在表面上決不能算錯,事實上是希望有此轉折,或許可以找出挽回之機。 那知慈禧太后深知他的用意,不理會他的話,只說:“你告訴慶親王,就快輪到他了!”

這句話將榮祿嚇出一身冷汗。以慶王今日的地位,與當年慈禧太后母家貧困時,慶王時相周濟的情誼,她能說出這樣的話來,豈不可駭?再往深一層去想,慶王之後,只怕就要輪到自己了! 這個慈禧太后對慶王的直接警告,亦就等於間接警告榮祿。到這時候,他可再不敢多說一句了,跪安退出,汗濕重衣,將朱諭交回世鐸以後,倒在直廬的藤椅上,瞑目如死,好半晌動彈不得。 相反地,剛毅卻大為興奮,從世鐸半討半奪地將朱諭拿過來,隨手就交了給趙舒翹說:“是你的事,照朱諭去辦吧! 最好今天就復命。 ” 趙舒翹是刑部尚書。此時卻有些兔死狐悲之感,戊戌政變殺的都是漢人,如今抓了個旗人立山在監獄中,未判死罪,卻又殺兩員漢大臣。自己也是漢人,想想覺得這件事做得過分了。

因此,他的臉色很沉重,當然也不會親自去料理此事,而徐承煜已經輾轉得到消息,趕了來了,趙舒翹唯有將朱諭交了給他。 徐承煜比剛毅又更高興,得意洋洋地回到部裡,一疊連聲地:“請喬老爺來,請喬老爺來!” “喬老爺”就是外號“喬殼子”的提牢廳主事喬樹枬,應喚上堂,接到朱諭一看,不由得大駭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 “你看,樹枬,這件大案,應該怎麼辦?” “司官不知道。”喬樹枬搖搖頭答說:“即行正法的案子,沒有辦過。” “我也沒有辦過!”徐承煜搔搔頭,大聲吩咐:“快請堂主事景老爺來!” “景老爺”名叫景褑,是旗人,倒是刑部的老司,公事極熟。想了一下說:“只有這樣辦,先行文步軍統領衙門,按名逮捕,送入監獄,然後再'出大差'。”

“對,對!就這麼辦!”徐承煜向喬樹枬說:“請你預備地方,傳劊子手,預備'出大差'。” “現成!”喬樹枬不大在乎地說:“用不著預備。” “暫時拘禁的地方要預備。”徐承煜有意找麻煩:“兩個人分兩處關,不准他們交談。” “這會也談不出什麼名堂來了!”喬樹枬回到監獄,含著眼淚,為袁昶與許景澄準備了乾淨房間、涼蓆、蚊帳、扇子,以及涼茶、井水等等。 其時步軍統領衙門,已派出人去,逮捕袁昶與許景澄兩人。其實,兩人都是騙來的,托詞衙門中有公事商量,等車出胡同口,不由分說,擁到步軍統領衙門,立即轉解到刑部。 因此,兩人入獄時,穿的都是公服。 他們也實在不負那一身公服,兩個人都從容得很。進了所謂“詔獄”,喬樹枬親自接待,由於徐承煜的命令不能不聽,所以很恭敬地說:“兩位大人,分住南北。” 於是,袁昶握著許景澄的手說:“人生百年,終須一死。 死本不足奇,所不解的是,因何而死? ” “死後自然知道了!”許景澄笑道:“爽秋,你還看不開嗎?” 袁昶低頭不答,鬆了手往南所走去,留下比較涼爽的北所讓許景澄住。喬樹枬在院子裡目送他們兩人的背影消失,考慮了好一會,終於還是不曾進屋,他怕袁、許二人或許會打聽消息,何以為答。 也就是剛回到自己屋中,徐承煜已經派人來召請了。喬樹枬心知兩人的大限已至,悄悄吩咐司獄:“預備紅繩子吧!”這是指示預備“出大差”,大臣被刑,照例用紅絨繩捆綁。等司獄備好車輛,紅絨繩,通知了劊子手,喬樹枬已氣喘吁籲地趕了回來了。 “不過堂了,直接到菜市口。”他突然淚流滿面,哽咽著向司獄說:“你去料理吧!好好侍候兩位忠臣。”最後一個字出口,隨即掩著臉,捂著嘴,腳步踉蹌地避了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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