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·胭脂井

第71章 第七十一節

慈禧全傳·胭脂井 高阳 4583 2018-03-13
果然,李鴻章調回北洋的上諭一發,天津百姓,奔走相告,無不欣欣然有喜色。所謂“衛嘴子”喜歡誇誇其言,有人說:“李中堂在京里跟洋人談好了,先停戰三個禮拜,從六月二十算起。” 這個消息,傳得很快,於是又有第二個消息,說李鴻章就在六月二十那天接印。可是,直隸總督行轅為砲彈所毀,接印不能沒有衙門,因而又有為人津津樂道的一說:“洋人替李中堂在紫竹林預備了公館,陳設漂亮極了。”為了“證明”洋人禮重李鴻章,還說他進京時,各國公使率領大隊在崇文門外迎接。類似消息,不一而足,而且真的有人相信,想逃難的不逃了,已逃在城外的,亦有許多回返舊居了。 宋慶受命於倉卒之間,一到既要肅清內部,又要拒敵城東,因而對整個天津防務還沒有工夫去作通盤的籌劃。城外有七八十營兵,而城內完全是空虛的。

聯軍先不知城內虛實,等抓住逃出城的義和團,細加盤詰,方知真相。於是日本兵首先決定,佔領天津城內。而教民中亦確有漢奸,潛入城內,在六月十七四更時分,悄然登城,城上守卒全無,更鼓不聞,一聲暗號,城下另有數十名著洋裝的教民,用繩索攀緣上城,遍插洋旗,胡亂開槍,鼓譟狂呼:“洋兵來了,洋兵來了!” 天津城裡的百姓,難得有這麼一天,既無義和團的威脅,又有李鴻章回任帶來的無窮希望,心懷一寬,魂夢俱適,誰知連黑甜鄉這塊樂土,都難久留!倉皇出奔,滿城大亂,沸騰的人聲中,比較容易聽得清楚的一句話是:“北門、北門!” 難民往北門逃,“吃教”的漢奸帶著聯軍從南門進城,佔領了位居全城中心的鼓樓,鼓樓東西南北四門,與四面城門,遙遙相對,聯軍登樓只往人多的北門開槍開砲。死的多,逃的更多,如果有人倒在地上,後面的人,立刻從他身上踐踏而過,如果失足倒地,再後來的人,亦復如此,前赴後繼,層層疊積,很快地出現了一堆“人垃圾”。

天津失守的消息到京,立即出現了一個難題,誰去奏聞慈禧太后? 顯然的,該面奏天津失守的人,就是該對天津失守負責的人。誰也不願意擔此責任,更怕面奏此事時,先挨慈禧太后一頓罵,所以成了彼此推諉的僵局。 首先,慶王表示,總理衙門只辦洋務,現在朝廷與各國失和,總理衙門除了打聽信息以外,無事可做。可是打聽信息,並不管奏報信息,向來軍國大政都是軍機處執掌,如今有了軍務處,更與總理衙門不相干。 軍機處呢,禮王向不管事;王文韶想管而不敢管;剛毅雖然勇於任事,但像這種自找倒霉的事卻無興趣;趙舒翹與啟秀的資格淺,能不管正好不管,看來只有榮祿一個人能管此事。 可是,他有很明白的表示:“我才不管哪!我不能拿個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。”他說:“天津防務薄弱,義和團不足恃,我早就不知道說過多少次?裕壽山不管用,我也曾說過,以早早把他調開為妙。誰知端王不贊成,說陣前不可易將。而況,防守天津的調兵遣將,都是'軍務處'承旨下上諭,現在天津丟了,且不說該誰負責,至少該軍務處去跟皇太后、皇上回奏。咱們軍機處管不著!”

“這,”趙舒翹問道:“軍機天天跟皇太后、皇上見面,兩宮少不得要問起天津的情形。請示中堂,那時候該如何回奏?” “據實回奏!”榮祿很快地說:“你只說,天津的防務,都歸軍務處調度,請皇太后、皇上問端王好了!” 這話當然會傳到載漪耳中。想來想去,躲不過,逃不脫,只有硬著頭皮去見慈禧太后。 “天津失守了!” 很意外地,慈禧太后聽說天津失守,並無驚惶或感到意外的神色,只沉著地問:“怎麼失守的?” “宋慶……。” “你別提宋慶,”慈禧太后打斷他的話說:“人家到天津才幾天。天津不是有義和團嗎?不是六月初十還聽你的話,賞了十萬銀子,嘉獎團民嗎?賞銀子的上諭,是你擬好送來,逼著我點頭答應的,你倒把那道上諭念給我聽聽!”

這一下,載漪才知道慈禧太后的氣生大了,囁嚅著說: “奴才記不太清楚了。” “哼!你記不得,我倒記得!”慈禧太后冷笑一聲,背誦六月初十所發的上諭:“'奉懿旨:此次北省有義和團民,同心同德,以保護國家、驅逐洋人為分內之事,實予始料所不及,予心甚為喜悅。茲發出內帑十萬兩,交給裕祿發給該團民,以示獎勵!'不錯吧?” “是!” “那我問你,才不過幾天的工夫,天津怎麼失守了呢?義和團沒有能驅逐洋人,倒讓洋人驅逐了!這是怎麼回事?” 這樣兜過來一問,正好接上載漪原來要說的話:“回老佛爺,只為有黑團夾在真正團民中間,胡作非為,以致開罪於天,搞出這麼一個大亂子。如今黑團都讓真正義和團清理攆走了,從今以後,一定可以用法術在暗中叫洋人吃大虧。老佛爺萬安,京城一定不要緊!”

氣極了的慈禧太后,反而發不出怒了。 “好吧,你說不要緊,就不要緊!反正,洋兵要一進京,我先拿你捆起來,擱在城樓上去擋洋兵的大砲!”慈禧太后揮揮手說:“你先下去等著。” 載漪不知有何後命?大為不安,六月二十幾的天氣,汗流浹背而心頭更熱,只能耐心等待,派護衛去打聽,慈禧太后有何動作,召見什麼人? 召見的是榮祿。載漪更加煩躁了!一直到日中,蘇拉又來通知:“老佛爺立等見面。” 這一次見面,慈禧太后可沒有先前那麼沉著了,不等載漪磕頭,便拍著御案厲聲問道:“你知不知道,什麼叫欺罔之罪?” 載漪大驚,急忙碰頭答說:“奴才吃了豹子膽,也不敢欺騙老佛爺!” “你不敢!你平常不是自以為是好漢?天下有個抵賴的好漢?我問你,各國聯名照會,干涉咱們大清朝的內政,這個照會是那裡來的?”

聽得這話,載漪恍如當頭一個焦雷打下來,震得他眼前金星亂迸,頭上嗡嗡作響,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! “不是你叫連文沖偽造的嗎?” 要求慈禧太后歸政的假照會,確是載漪命連文沖偽造的,但是他不能承認,好在連文沖已經外放去當知府了,不妨拿他做個擋箭牌。 “那照會是連文沖送來給奴才的,奴才那知道是假照會?” “連文沖外放,不是你保的嗎?”慈禧太后冷笑著說:“哼,大概你也知道紙裡包不住火,遲早有敗露的一天,所以把連文沖弄出京師去,好把責任往他頭上推!” “奴才決不敢這麼欺騙老佛爺!”載漪答說:“而況榮祿也這麼奏過老佛爺的。” “榮祿是誤信人言,後來跟我奏明了。我還不相信他的話,以為他是替洋人說話,就因為有你這麼個照會送進來。誰知道是假的!”慈禧太后忍不住激動了:“你這樣子不知輕重,狂妄胡鬧,上負國恩,也教人寒心。這多少天以來,你包藏禍心,翻覆狡詐,我都知道,洋人果然攻進京來,你看吧,我第一個就要你的腦袋!簡直是畜牲,人如其名。”

又罵到他那個“狗名”了!載漪真恨不得把當初宗人府替他起名為“漪”的那個人,抓來殺掉。而就在自己氣憤無可發洩之時,慈禧太后與皇帝已經起身離座了。 載漪少不得還要跪安。等一退出來,發覺李蓮英在走廊上,料知自己被罵得狗血噴頭的倒霉樣子,都落在太監眼中了。不由得臉上發燒,訕訕地說:“迅雷不及掩耳。” “王爺,”李蓮英不接他的話,管自己說道:“請趕快回府吧!義和團在鬧事。” 載漪一驚!義和團鬧事不足為奇,何以要請自己趕快回府,莫非義和團竟混帳得敢騷擾到自己頭上?這樣一想,大為不安,連話都顧不得多說,急急離宮回府。 一回去才知道出了件令人痛憤而又大惑不解的事,義和團將副都統慶恆一家老小都殺掉了,最後連慶恆本人亦送了命!而且死得很慘,是七手八腳打得奄奄一息,方始一刀了帳。

慶恆是載漪的親信,現領著虎神營營務處總辦的差使,即為虎神營實際上的當家人。虎神營與義和團等於一家,自己人殺自己人,所為何來? “這是黑團幹的好事!”住在端王府的大師兄說:“真團都是受了黑團的累,以致諸神遠避,法術都不靈了。” 載漪倒抽一口冷氣。所謂“黑團”,是闖出禍來,深宮詰責時的托詞。其實有何黑白之分?不想大師兄居然以此為遁詞,真的認為有黑團。這可不能不防! “好!”載漪咬一咬牙說:“既有黑團,咱們就抓黑團!這樣子無法無天,不要造反嗎?” 於是立刻將莊王與載瀾請了來商議。這兩個人的意見不同,莊王覺得義和團不受羈勒,已成隱患,應該及早處治。而載瀾認為義和團還有用處,須以手段駕馭,同時亦須顧慮到義和團為了攻不下西什庫,就像餓極了而被激怒的猛獸那樣,處治不善,很容易激出意想不到的變故。

“這,”載漪大口地喘了口氣:“莫非就罷了不成?” “那不能!”莊王斷然說道:“如果不辦,威信掃地,反而後患無窮!” “是的!他們今天能殺慶恆,明天就能殺你我。”載漪又說:“再者,上頭一定會問。老佛爺已經不大信任團眾了,知道了這件事,說一句:'好啊!你們說義和團怎麼忠義,怎麼勇敢,如今西什庫攻不下來,反而殺了你的營務總辦!我看,就快來殺你了!'那時候,叫我怎麼回奏。” “辦一辦當然未始不可。”載瀾說道:“不過千萬不能派兵到出事的地方去搜查抓人。不然,死的人還要多!” 遇到難題了!辦是非辦不可,要辦又怕闖出更大的亂子來。載漪左想右想,只覺得窩囊透頂,氣得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“早知道義和團是這麼一幫不通人性的畜生,”他自虐似地說:“那個孫子王八旦才願意招惹他!”

“二哥,你也別抱怨了。”載瀾說道:“只有一個辦法,可還得先跟掌壇的大師兄說明白,悄悄兒抓幾個人來開刀,發一道上諭,把這個亂子遮蓋過去。” “唉!”載漪長嘆一聲:“你瞧著辦吧!我的心亂得很。”說完,頹然倒在椅子上,自語著:“作的什麼孽?好好的日子不過,來坐這根大蠟!” 莊王與載瀾見此光景,相偕退出。回到總壇——就設在莊王府,找大師兄去情商。 “大師兄,”載瀾說道:“這件事搞得實實在在太不對了!有道是親者痛、仇者快,窩囊之至。如今上頭震怒,總得想個法子搪塞才好!” “慶恆早就該殺了!兩位知道不知道,他是漢奸?” “漢奸?”載瀾詫異:“怎麼會?” “他平時剋扣軍餉,處處壓制團中弟兄。要兵器沒有兵器,要援兵沒有援兵,完全是二毛子吃裡扒外的樣子啊!” “大師兄,話不是這麼說。”莊王正色說道:“如果慶恆真有這種行為,朝廷自有王法,拿問治罪,才是正辦。如今義和團有理變成沒理,這件事不辦,軍心渙散,不待洋人進京,咱們自己先就垮了!” 大師兄沉吟未答,意思是有些顧忌了,載瀾乘機說道:“大師兄,咱們自己人說話,這件事還是咱們自己辦的好。不然,上頭一定會派榮仲華查辦,他的鬼花樣很多,可不能不防。” 提到榮祿,大師兄有點膽寒,便即問道:“怎麼個辦法?” “反正是黑團幹的,咱們抓幾個黑團來正法,不就結了嗎?”載瀾接著說:“當然,誰是黑團,還得大師兄法眼鑑定。” 意在言外,不難明白,讓大師兄抓幾個人來,作為戕害慶恆的兇手,正法示眾,以作交代。這一層大師兄當然諒解,但也還有一個交換條件。 “西什庫的大毛子、二毛子,困在他們的鬼教堂裡,算起來日子不少了,居然還沒有餓死!這件事,”大師兄用平靜而堅定的語氣說:“要有交代!” “何謂交代?”載瀾率直相問。 “當然有人挖了地道,私運糧食到鬼教堂。這個人,我已經算到。不過,不便動手。” “喔!”載瀾急急問道:“是誰?” “當然是有錢有勢的人!” 載瀾仔細思索了一會,突然想起一個人,頓覺精神大振。 “大師兄,”他問:“你是指戶部尚書、總管內務府大臣立山?” 大師兄原是裝模作樣,信口胡謅。一聽載瀾提出立山,他也知道,此人豪富出名,但在慈禧太后面前很得寵,如果動他的手,說不定搞得不好收場。如今看載瀾大有掀一場是非之意,樂得放他一把野火,以便趁火打劫。 想停當了,便即答說:“朝廷的大臣,少不得要對他客氣三分。總得讓他心服口服。” “不錯。”載瀾很快地問:“怎麼樣才能讓他心服口服?” “要搜!搜出真贓實據才算數。至於他的罪名能不能饒,要聽神判。” “那當然。”載瀾說道;“既然大師兄算到立山挖地道私通西什庫教堂,當然要到他家去搜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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