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·胭脂井

第54章 第五十四節

慈禧全傳·胭脂井 高阳 4079 2018-03-13
使載漪想不到的是,榮祿已先一步將偽造的羅嘉傑的電報,密奏儀鸞殿,慈禧太后果然震怒,傳旨仍如前一天“叫大起”,地點亦仍舊是儀鸞殿東室。 “今天收到洋人的照會四條,天下錢糧盡歸洋人徵收,天下兵權盡歸洋人節制,這還成一個國家嗎?” 慈禧太后這幾句話,聲音出奇地平靜,但群臣入耳,如聞雷震。有極少數的疑多於驚,但無從究詰,唯有屏聲息氣,等待下文。 “如今洋人這樣子欺侮中國,亡國就在眼前了。如果拱手相讓,我死了有何面目見列祖列宗?”慈禧太后漸漸激動了,“反正天下是要斷送了,打一仗再送,總比不明不白亡國來得好!” “老臣效死!”是崇綺的顫巍巍的哭音:“事到今日,與夷人不共戴天,請皇太后乾綱獨斷,下詔宣戰。老臣死亦不信,有這麼多的義民,就不能滅盡夷人!”

“崇綺的話,一點不錯。”載漪接口說:“大局壞到今天這個地步,就因為漢奸太多,事事遷就洋人。洋人是禽獸之性,不懂禮義,不識好歹,得寸進尺,無法無天。請皇太后準崇綺所奏,下詔宣戰!” 有這樣慷慨激昂的論調,誰也不敢表示反對,於是慈禧太后提高了聲音說:“今天的情形,諸大臣都知道了。我為江山社稷,不得已而宣戰。不過,將來是怎麼個結果,實在難說。倘若開戰之後,江山社稷仍舊不保,諸公今天都在這裡,應該知道我的苦心,不要說是皇太后送掉祖宗的三百年天下。” 一則說“諸大臣”,再則說“諸公”,這樣的措詞是從來不曾有過的,因而大小臣子,感受無不異常深切。便由御前大臣領班的慶王磕著頭,代表答奏:“臣等同心保國!”

“奕劻,”皇帝第一次開口:“兩國失和,宣布開戰,也總有一套步驟吧!” “是!”慶王很謹慎地答說:“不妨先派人到使館說明,如果一定要開釁,就得下旗回國。” “好!”慈禧太后說道:“兩國交兵,不斬來使,咱們中國從來就是寬大的。可以派幾個人去通知使館,限期下旗歸國。” 於是慈禧太后決定派三個人分往各使館交涉,一個是兵部尚書徐用儀,一個是內閣學士聯元,一個是戶部尚書立山。徐、聯二人總在總理衙門行走,職司所在,無可推辭,立山卻有異議。 “奴才從來不曾辦過洋務。”他說。 “去年在頤和園接待各國公使,不是你辦的差嗎?”皇帝質問。 慈禧太后卻不比皇帝那樣還好言商量,沉下臉來說:“你敢去,固然要去,不敢去也要去!”

立山不敢再作聲,與徐用儀、聯元一起先退。慈禧太后倒也體恤,以此三人,身入險地,命榮祿派兵遙遙保護。 等廷議結束,軍機大臣及總理大臣還有許多事要商議,坐定下來,彼此互相詢問,慈禧太后所宣示的照會,從何而來? 榮祿道是羅嘉傑的密電。 “這似乎太離奇了!”袁昶率直說道:“駐京各國公使,並無此說,駐天津的各國提督,亦無此說。李爵相、劉制軍從廣州、江寧打來的電報,都說各國外務部表示,這一次調兵來華,是為了保護使臣,助剿亂民,斷不干預中國內政。而況既未開戰,何所施其要挾?” 榮祿知道自己太孟浪了!默然不語。 ※※※ 許景澄與那桐虛此一行,狼狽而回,是讓義和團嚇回來的。兩人出齊化門到了丰台,遇見四十幾個義和團,亮著刀,張一面“扶清滅洋”的大旗,蜂擁而來,向正在茶棚子裡休息的許、那二人,很不客氣地問道:“你們倆幹什麼的?”

“奉旨阻攔洋兵進京。”那桐答說。 “你們一定是吃教的。勾引洋兵來打中國人?”大師兄喝道:“走!” 不由分說,將許景澄、那桐連同隨從,一起擁到拳壇,按著他們的頭,向洪鈞老祖的神像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。然後另有一個大師兄說道:“你們兩個是不是二毛子,勾引洋兵進京?要焚表請示。” 所謂焚表,是在燭火上燃燒一張黃裱紙,紙盡灰揚,表示神已默認,否則便有麻煩。 許景澄與那桐,都聽說過義和團那套哄人的花樣,料他們還不敢戕害大臣,便都靜靜地看著。果然,黃裱紙燒淨,灰白的紙灰冉冉升起。 “很好!你們不是二毛子。不過,你們說什麼奉旨阻攔洋兵,這話不知道真假。就算是真,也用不著你們去攔!洋兵儘管來,來一千殺一千,來一萬殺一萬,自有天兵天將,六丁六甲保護大清江山。你們去攔他們,不教他們來送死,就是幫洋人的忙。不可以,不可以!”說罷,此人大搖其頭。

“大師兄,”那桐說道,“我們是奉旨辦事,不跟洋人見一面,不能複命。” “不能複命,就不要復命好了。” 不可理喻,唯有報以苦笑。那桐與許景澄就此廢然而返。 於是第二天一早回京,進城直趨宮門復命,遞上一個簡單的奏摺,說是阻於義和團,未能與洋兵見面。本意等“叫起”以後,當面奏陳義和團種種蠻橫無理,目無朝廷的情形,或者可以感格天心,使慈禧太后有所覺悟,那知竟沒有這樣的機會。慈禧太后有更重要的人,需要召見。 第一個是剛從涿州回京的剛毅。他已知道朝局有了極大的變化,變得比自己所想像的還要“好”。因此,他覺得對義和團不必力言當用、該用,應說能用、可用。該是進見之時,力炫義和團的“神奇”。慈禧太后就像平時聽李蓮英講外間的新聞似地,聽得忘了辰光。

剛毅的“獨對”,幾乎費了一個鐘頭,接下來是召見步軍統領崇禮,垂詢前門外大火的善後事宜。等軍機見過面,忽又特召署理順天府府尹陳夔龍,為的是“四大恒”突然歇業,市面與人心俱亂,不能不趕緊設法。 原來北方的銀錢業與南方不同,以爐房為樞紐。在南方,爐房由錢莊、銀號附設,無非將各種成色不同的元寶、銀洋、銀條回爐重鑄,劃一成色而已。而北方的爐房,自成局面,除冶銀鑄寶以外,經營存款、放款、匯兌等等業務,且可發行票據,代替現銀,論地位在票號錢莊之上。 京師的爐房,不下二十家之多,都設在前門外,大柵欄以東的珠寶市。老德記一火,殃及池魚,二十家爐房燒得光光。於是大小銀號、錢莊,立刻周轉不靈,設在東四牌樓的“四大恒”——恆興、恆利、恆和、恒源四家錢鋪,不能不閉門歇業。四恆是二百餘年的老店,南北聞名,信用卓著,所開銀票,流通甚廣,一旦閉歇,不知有多少人的財產生計,倏忽成空,所以人心惶惶,不可終日。慈禧太后深知此事不能善後,不必等洋人來攻,京中就會大亂,自然著急。

“崇禮可恨!”慈禧太后一開口便是憤然的語氣,“四恆因為爐房燒了,呈請歇業。這件事關係太大,我叫崇禮想法子維持。本想他跟四恒有往來,又是地面衙門,容易料理,那知他一味磕頭,推說是順天府的事。你是地方官,我不能不找你!” “是!”陳夔龍答說,“臣職責所在,不敢推諉。” “我想,四恆向來有信用,亦不是虧本倒閉,無非爐門不開爐,一時沒有現銀周轉。如果銀根真的很緊,公家可以藉銀子給他,叫他們趕緊開市,免得百姓受苦。” “是!臣遵旨跟戶部去商量。” “你也不必先指望戶部。”慈禧太后忽又改口,“你回衙門以後,趕緊找四恆的人來,跟他們商量復業的辦法,務必在三天以內開市。” “是!”

“我聽榮祿、剛毅說,你很能幹,好好當差,我不虧負你!” 及至跪安退出,只見剛毅等在殿門以外,“筱石,”他迎上來說:“四恆的事,太后跟我談過,我說非足下不辦,如今有句話奉告,亦可說是拜託,四恆之事,不論你怎麼處置,千萬不要牽累當舖!” 話是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,卻不解他用意何在?只有唯唯應諾。回到衙門,隨即依照慣例,凡有關地方上的大事,請治中、經歷及大興、宛平兩縣一起來會商。 說明了召見經過,陳夔龍徵詢屬下意見。大、宛兩縣都是油滑老吏,看陳夔龍不次拔擢,一躍為京城的地方長官,不知他有何本事?都要掂掂他的分量,所以相顧默然,不獻一策。治中姓王,山東人,忠厚無用,發言亦不得要領。最後便輪到經歷說話了。

經歷叫邢兆英,浙江紹興人,本來是幕友,因為軍功保舉做了官,此人倒頗有經驗,從容獻議:“接濟四恆,先要籌款。城廂內外,共有一百十幾家當舖,不妨由大興、宛平兩縣傳諭,每家不必多,只暫借一萬銀子,馬上就有一百十幾萬,足可以救四恆之急。當舖都有殷實股東,萬把銀子,戔戔之數。聽說剛中堂就有三家當舖。” 陳夔龍恍然大悟,原來剛毅的本意如此!心裡雖不自覺地想起“肉食者鄙”這句話,可是畢竟不敢得罪剛毅,便搖著手說:“當舖與四恆風馬牛,不便拿官勢硬借。上頭原就答應過,準借官款,亦無須累及當舖。不過,四恆借了官款,將來怎麼還法,要請各位籌一善策。否則,責任都在順天府尹一個人身上,萬一四恆不還,我一個窮京官,在公事上怎麼交代?”

“那倒不必顧慮。”邢兆英說,“京里的木廠、洋貨、票號、糧食鋪、當舖,都是大買賣,一定都向四恆借款子,就拿他們的借據作為抵押。如果奏借官款一百萬,就叫四恆拿一百萬的借據,存庫備抵好了。” “這個法子使得。”陳夔龍說,“不過商號情形,各家不同,拿來的借據,總要靠得住的才好。” 於是斟酌再四,認為票號殷實,而且在山西都有老店,當舖即令倒閉,架子上有貨,亦可封存變賣。因而決定由四恆提供這兩種行業的借據作擔保,奏請撥借內帑、部款各五十萬兩。 此折一上,立即準行,人心為之一定。但內帑五十萬兩,立即自內務府領到,部款卻無著落,因為正陽門以北、天安門以南一帶各衙門,就在這兩天已為董福祥的甘軍所佔據。戶部銀庫,無法開啟,陳夔龍只好去找戶部尚書王文韶。 “局勢擺在那裡,連我都不能回本衙門,甘軍怎麼肯讓人進去搬銀子?再說,銀庫一打開,甘軍見財起意,洗劫一空,這個責任是你負、我負,還是叫董星五去負?”王文韶說,“事非得已,只有你自己設法去借,一旦銀庫能開,決不少你分文。” 陳夔龍無奈,只好回衙門去想辦法。五十萬現銀,不是小數,從何籌措?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時,有人指點了一條明路。 此人是陳夔龍以前在兵部的同事,掌管輿圖,對宮禁要地,相當熟悉,他指出戶部有座內庫在東華門內,內閣內堂東南隅。這是陳夔龍所知道的,不知道的是,當咸豐年間英法聯軍內犯時,文宗曾命戶部尚書肅順,提銀一百萬兩,轉貯內庫,以備緊急之需。這筆巨款自咸豐十一年十月,兩宮太后攜穆宗自熱河回鑾迄今,四十年未曾動用過,如今不用,更待何時? 聽得這話,陳夔龍喜出望外,立即趕往西宛找到王文韶說知其事。王文韶亦被提醒了,“確有此事。”他說,“可是此刻我無法替你去料理,馬上又要叫大起了!怎麼辦呢?” 事情很巧,話剛說完,發現英年匆匆趕到,遇到此人比王文韶更有用。因為英年是戶部左侍郎,照例“兼管三庫事務”,而且看守銀庫的司官是滿缺,由滿缺堂官去指揮,也比較聽話。當即由王文韶說明經過,英年因為奉旨交辦事件,不敢怠慢,由陳夔龍陪著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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