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·胭脂井

第41章 第四十一節

慈禧全傳·胭脂井 高阳 6014 2018-03-13
“這是十一月底的事,”趙玉山嚮立山與余誠格說,“第二天一早,我就開溜了。教民實在很可惡,不過,決不能用義和拳去治他們,不然越弄越糟。” “為什麼呢?”立山問。 “義和拳的品行太壞,跟土匪沒有什麼兩樣。口是心非,沒有一樣是真的。有時候裝腔作勢,假得叫人噁心。沒有知識,真的相信有什麼神道附體的固然也有,不過心裡明白的人更多,你哄我,我哄你,瞪著眼說瞎話,臉都不紅一下,而旁邊的人居然真像有那麼一回事似地,胡捧瞎贊,津津有味,真能叫人汗毛站班!兩位請想,誰受得了?” “義和拳原來是這麼一回事!”立山吸著氣說,“這可真不能讓他們胡鬧!有機會,我得說話。” 機會很巧,立山第二天就能在西苑儀鸞殿見到慈禧太后,是特地召見,垂詢元宵放煙火,可曾預備停當。

“兩處都預備了。”立山答說,“要看老佛爺的興致,如果上頤和園,就在排雲殿前面放,懶得挪動,西苑亦有現成的。不過,最好是在排雲殿,煙火要映著昆明湖的湖水才好看。” “看天氣吧,倘或沒有雨雪,又不太冷,就上頤和園。”慈禧太后問道:“今年的煙火,可有點兒新花樣?” “有!有西洋菸火。” 慈禧太后不作聲了,稍停一會問道:“大阿哥二十七上學,你想來總知道了。” “是!早就預備了。” “怎麼預備的?” “弘德殿重新裱糊過了。書、筆墨紙張,全照老例備辦。 師傅休息的屋子,格外備了暖椅、火爐。 ” 值弘德殿的師傅是承恩公崇綺,又有旨意特派大學士徐桐常川照料弘德殿。慈禧太后提醒立山說:“徐桐也得單另給他預備屋子。”

“原是跟師傅一間。”立山答說:“奴才的愚見,第一,兩老在一起有說有笑的,不寂寞;第二,照應也方便。” “也好。”慈禧太后問道:“大阿哥跟你們有什麼羅嗦的事沒有?” 這意思是問,溥儁可曾以大阿哥的身分,直接向內務府要錢要東西,或有其他非分的要求。立山心想,大阿哥本人畢竟還是個孩子,進宮的第二天,就要他所餵養的兩條狗,過年也不過要些花炮之類的玩物,這些差使好辦。不好辦的是端王假借大阿哥的名義,向內務府打交道,譬如要八匹好馬之類,拒之不可,而一開了端,又深恐成了例規,得寸進尺,難填貪壑。如今既然慈禧太后提起,正好就勢堵住這個漏洞。於是,他想了一會答說:“回老佛爺的話,大阿哥要東西,內務府該當辦差。不過,內務府找不出老例,不知大阿哥位下,該當供應些什麼?奴才請懿旨,以後大阿哥要什麼,先跟老佛爺回準了,再交代內務府遵辦。這麼著,奴才那里辦事就能中規中矩了。”

“中規中矩”四字,易於動聽,慈禧太后點點頭便喊: “蓮英!” “奴才在這兒。”李蓮英急忙從御座後方閃了出來。 “立山的話,你聽見了!他的話不錯,不中規矩,不成方圓;你說給大阿哥的首領太監,要東西不准直接跟內務府要,先開單子來讓我看。我說給,才能給。” “是!奴才回頭就說給他們。” “這幾天,”慈禧太后看著立山與李蓮英問,“你們聽見了什麼沒有?” 立山不答,李蓮英只好開口了,“奴才打送灶到今天,還沒有出過宮。”他說,“有新聞也不知道。” “立山,你呢?總聽見什麼新聞吧?” 指名相詢,不能不答。立山想起趙玉山所說的情形,隨即答道:“聽說義和拳鬧得很兇。說什麼神靈附體,有很大的法力,其實全是唬人的。義和拳就是教匪,嘉慶年間有上諭禁過的。”

“有上諭禁過,就不准人改過向善嗎?” 立山不想碰了個釘子!再說下去更要討沒趣了,急忙改口:“奴才也是聽人說的,內情不怎麼清楚。” “你聽人怎麼說?怎麼知道他們是在唬人?” 這帶著質問的意味,立山心想,皇太后已有成見,說什麼也不能讓她聽得進去,除非找到確鑿有據的實例。這樣想著,不免著急,而一急倒急出話來了。 “奴才聽人說,袁世凱在山東,拿住義和拳當面試驗。不是說刀槍不入嗎?叫人一放洋槍,鮮血直冒,前後兩個窟窿。所以義和拳在山東站不住腳,都往北擠了來。吳橋的知縣查辦很認真,他那地段就沒有義和拳。” “噢!”慈禧太后微微點頭,有些中聽了。 “義和拳仇教為名,其實是打家劫舍,燒了教堂,洋人勢必提出交涉,替朝廷添好些麻煩。想想真犯不著。”

“這倒也是實話。”慈禧太后又說,“以後你在外面聽見什麼,常來告訴我。” “是!”立山稍等一下,見慈禧太后並無別話,便即跪安退出,心裡頗為舒暢,自覺做了一件很對得起自己身分的事。 過了幾天,立山在內務府料理完了公事,正要回家,只見有個李蓮英身邊的小太監奔了來,遞上一封短簡,是李蓮英的親筆,約他晚上到家小酌。書信以外,還有口信。 “老佛爺賞了兩天假。”小太監說,“李總管馬上就回府了,說請立大人早點賞光。” “好!”立山一面從“護書”中抽張銀票,看都不看便遞了過去,一面問道:“就請我一個,還是另有別的客?” “大概隻請立大人一位。”小太監笑嘻嘻地接了賞,問說,“可要我打聽確實了來回報?”

“不必了!你跟李總管說,我四點鐘到。” 於是出宮回家,吃完飯先套車到東交民巷西口烏利文洋行,物色了好一會,挑中一枚嵌寶戒指,揭開戒面,內藏一隻小表;一隻薄薄的銀製懷爐,內塞棉花,加上“藥水”點燃,藏入懷中,可以取暖多時。李蓮英最好西洋新奇玩飾,所以立山常有此類珍物饋贈。 “何必呢?”李蓮英說,“我不敢常找你,就是怕你破費。” “算了,算了!這還值得一提嗎?”立山定睛打量了一會,奇怪地說:“你今天怎麼是這樣一副打扮?” 李蓮英頭挽朝天髻,上身穿一件灰布大棉襖,下身灰布套褲,腳上高腰襪子,穿一雙土黃雲頭履,手上還執一柄拂塵,完全道士的裝束。 “白雲觀的高道士,要我一張相片,指明要這麼打扮。”李蓮英答說,“我也不知道他為了什麼,反正幾十年的交情,他說什麼,我橫豎依他就是了。”

“你倒真是肯念舊的人。”立山忽發感嘆,“只見新人笑,不見舊人哭!唉!” 李蓮英不作聲,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,只招一招手,隨即在前領路。穿過一重院落,向東進了一道垂花門,裡面南北兩排平房,北屋是客廳,南屋是臥房及起坐之處。他跟立山的情分不同,將客人引入南屋去坐。 南屋一共三間,靠西一間設著煙榻,一個小廝跟進來點上煙燈,李蓮英擺一擺手,各躺一面。立山一面拈起煙簽子燒煙泡,一面問道:“蓮英,你好像有話跟我說?” “是有幾句話。”李蓮英說,“四爺,你何以那麼大的牢騷? 什麼'新人'、'舊人'的! ” “這也不算發牢騷。跟我不相干的事。” “跟你不相干,就更犯不著這麼說。四爺,”李蓮英說,“你自己知道不?你把端王兄弟給得罪了。”

“噢!”立山很關切地問,“怎麼呢?” “第一,你說大阿哥跟內務府要東西,端王知道了,說你這話是明指著他說的,已經有話了,要你心裡放明白些兒!第二,你說義和拳怎麼唬人,老佛爺倒是聽進去了。前天端王進宮,盡誇義和拳有多大的神通。老佛爺聽得不耐煩了,冷笑一聲說:'算了吧!但凡是有點兒腦筋的,就不會相信那些唬人的玩意。'端王一聽話鋒不妙,沒有敢再開口。出去跟人打聽,'老佛爺平時也挺相信義和拳的,怎麼一下子變了呢?'有人就告訴他,說你在老佛爺面前奏了一本,把義和拳貶得一個子兒不值。端王大不高興,說總有一天讓你知道義和拳的厲害!你可小心一點兒。” “是,是!多承關照。”立山很感激地說,“不過,有你在,我可不怕他。”

“也別這麼說。”李蓮英停了一下,微微冷笑:“有人還在打我的主意呢!” “這倒是新聞了!”立山對這個消息,比自己的事還關切,轉臉看著李蓮英問:“誰啊!誰起了那種糊塗心思?” “左右不過那幾個人,你還猜不著?” 立山想了一下,拿煙簽子在手心上畫了一個“崔”字,問說:“是他?” 這是指崔玉貴。李蓮英點點頭:“他的糊塗心思,倒還不是打我的主意,是順著高枝兒爬,也不想想,那條高枝兒,還沒有長結實,爬得高,跌得重。咱們等著看好了。” “照這麼說,在端王面前,給我'下藥'的,當然也是他羅?” “對了!算你聰明。” 立山懂他的意思,是說崔玉貴正在巴結端王,作攀龍附鳳之想。果然如端王所指望的,大阿哥得以接承大統,自然仍是慈禧太后以太皇太后的身分訓政。可是,端王呢?是太上皇,還是攝政王,或者象當今皇帝在同治十三年十二月間迎入宮中,深恐醇王乾政,竟致被迫閒廢那樣,端王亦不過做一個富貴閒人而已。

這個念頭,常在立山胸中盤旋,只是不便與人談論,此刻人地相宜,是個很好的剖疑的機會。不過,談這些話極易惹禍,所以話到口邊,仍在考慮。 李蓮英是何等角色?鑑貌辨色,猜出立山有極緊要的話說而猶有顧忌。是什麼話呢?他在想,不逼一逼,也許他就把話咽回去了。這一陣子慈禧太后很關心時局與輿論,立山想說的話,也許正是慈禧太后想知道的,不能不聽一聽。於是他說:“四爺,你在想什麼?莫非覺得我說得過分了?” “不,不!”立山不再猶豫了,不過仍須先作聲明:“蓮英,咱們是說著玩兒。自己弟兄,我說得不對,或者根本不該說,你儘管說我,說過就算了。” “四爺,你這話關照得多餘。” “是,是,多餘!”立山略停一下問道:“蓮英,你看這個局面,還會拖多久?” “這個局面”是個什麼局面?先得想一想。太后訓政,皇帝擺樣子,而大阿哥等著接位,說得難聽些,是個不死不活的僵局。立山用個“拖”字,確是很適當的形容。 可是會拖多久,誰也不敢說。 “四爺,你把我問住了。這話,”李蓮英搖搖頭,“老佛爺亦未必能回答你。除非,除非問洋人。” “問洋人?” “對了,第一問洋人,第二要問一班掌實權的督撫。”立山一面聽,一面深深點頭,“蓮英,”他說,“除非是你,別人不能看得這麼深。” “算了,你也別恭維我。”李蓮英說,“你何以忽然提到這話,莫非聽見了什麼?” “聽說就為了洋人作梗,拿'不承認'作要挾,端王覺得擋了他的富貴,所以拿洋人恨得要死。可有這話?” “怎麼沒有?每趟進宮,總誇他的虎神營,說虎能滅洋,也不嫌忌諱!” “忌諱?”立山愣了一下,猛然醒悟,“老佛爺不是肖羊嗎?” “是嘛,沒有人點醒老佛爺。”李蓮英說,“我也不願多事。 不然,你看,老佛爺發一頓脾氣,準能叫他發抖。 ” “還是老佛爺!連六爺那樣的身分都不敢逞能。老佛爺真是英雄一輩子,可惜做錯了兩件事。” “那兩件?” “我不說,你也知道。” “你是說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夜裡,跟去年十二月二十四那兩件事?” 這是指迎立當今皇帝及立大阿哥而言。李蓮英想說:老佛爺那種脾氣,再好的孩子也會折騰得不成樣子。可是話到口邊,自然而然地被封住了,只笑笑而已。 “洋人的事,我不太清楚,不敢說,至於那些督撫,也不過兩江、湖廣……啊,”立山驀地裡想起,“湖北出了大新聞,你聽說沒有?” “不是說鬧假皇上嗎?” “是啊!”立山問說,“宮裡也聽說了?” “沒有人敢說。這一說,不鬧得天翻地覆。”李蓮英扳著手指,念念有詞地數了一會說:“剛好二十。” “二十?什麼呀?” “皇上名下的,死了二十個人了。” 這一說,立山才明白,是皇帝名下的太監,這兩年來被處死了二十人之多。立山想起因為在瀛台糊新窗紙而被責的那回事,頓有不寒而栗之感,話也就無法接得下去。 “湖北也稍微太過分了一點兒!”李蓮英意味深長地說,“年初二就給他一個釘子碰,也夠他受的。” “喔,”立山問,“怎麼回事,我倒還不知道。” 李蓮英不答,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宮門抄遞給立山,揭開來看,第一頁開頭寫的是,光緒二十六年正月甲辰朔,下載上諭兩道,都是皇帝三旬壽誕,推恩內廷行走王大臣及近支親貴的恩旨。正月初二隻有一道上諭,原來先有電旨:命各省將關稅、鹽課、釐金,裁去陋規,以充公用,並將實在數目奏報。張之洞電複,湖北的這三項稅,以及州縣丁漕平餘,經逐漸整頓,已無可裁提,又說近年來戶部提撥太多,湖北督撫籌款甚苦。最後定個辦法,以後每年總督捐銀二千兩,巡撫以下遞減,全省官員共捐七千七百兩。朝旨申斥:“張之洞久任封疆,創辦各捐,開支國家經費,奚止巨萬,即以湖北一省而論,豈竟弊絕風清,毫無陋規中飽?乃以區區之數,託名捐助,實屬不知大體!著傳旨嚴行申飭,所捐之項,著不准收。” 這還不算,最後又有一段:“嗣後如實在事關緊要,准其簡明電奏,若尋常應行奏諮事件,均不得擅髮長電,以節糜費。” 看到這裡,立山伸一伸舌頭,“好傢伙,這個釘子碰得不小。”他說,“照這麼看,那件假皇上的案子,大概快要結了。” “不結也不行,莫非真的在武昌立一個朝廷?”李蓮英說,“我看,姓張的還沒有那麼大的膽子。” “是!老佛爺還是有老佛爺的手段。” “就是這話羅!”李蓮英執著立山的手說,“咱們自己兄弟,我有一句話,凡事只要對得起老佛爺!別的不妨看開一點兒,無須認真。” 立山細味弦外之音,是勸他對端王兄弟容忍。這當然是好話,雖然心裡不甚甘服,但李蓮英的意思是可感的。因此,沉默了一會,用很誠懇的語意答說:“沖你這句話,我就委屈我自己好了。” 這樣談到天黑,聽差來請示,飯開在何處?李蓮英先不答他的話,問一句:“今兒有什麼看得上眼的東西請立四爺?” “蒸了一條鹿尾。” 鹿尾是“八珍”之一,貴重在猩唇、駝峰、熊掌之上,但李蓮英卻大搖其頭,“胡鬧!”他說,“這種有名無實的東西,只能唬老趕,端出來不是叫立四爺笑咱們寒磣?” 聽差毫無表情地說:“還有個火鍋。” “有些什麼東西?” “關外捎來的野味。”聽差答說,“樣數不少。” “那還罷了。我也懶得動了!”李蓮英看著立山問:“就在這兒吃,好不好?” “那兒都好。” 於是聽差悄然退出。不一會復又回身入內,打起簾子,另有兩個人抬著桌面,接踵而來,是仿上方玉食的辦法,一張桌面往大理石方桌上一套,現成的兩副杯筷,六碟小菜。所用的五彩瓷器,立山入眼便知,是富貴人家都難得一見的整桌的康熙窯。 六個碟子在精於飲饌的立山看,亦知別有講究,宣威火腿,西安臘羊肉,錦州醬菜,都是市面所無的珍物,本地出產的只有一碟小黃瓜,非時之物,昂貴非凡,一條就值一兩銀子。 “喝什麼酒?” “還是南酒吧!” 南酒就是紹興酒。李蓮英“在理”,自己菸酒不沾,但家有酒窖,為立山開了一壇十來年陳的花雕,是十斤的小壇,說明白,立山喝不完得帶走。 “菜不多。”聽差為主人聲明,“火鍋不壞,讓四爺留著量吃火鍋。” 等火鍋端上來,聽差報明內容,是滿腹皆黃的“子蟹”熬的湯,內有關外來的“冰雞”,就是野雞,但非極肥的不作冰雞,是內府貢品,連王府都難得吃到的。此外有遼河的白魚,寶坻的銀魚,以及來自東南的海味,總共報了有十五六樣之多。 “唉!”立山嘆口氣,作出艷羨的神態,“飲食上頭,我也算講究了!誰知道竟不能比!” “那也是四爺。”聽差答說,“差不多的客人,可用不著這麼講究,貨賣識家。” 聽得這一句恭維,立山越發高興,快飲豪啖,李家主僕都很高興。吃完已經快九點鐘了,立山知道李蓮英睡得早,便很知趣地摸摸肚子說:“不行!我得走了。” “怎麼著?肚子不舒服?”李蓮英很關切地問。 “不是!”立山笑道,“我那能那麼洩氣,吃一頓好的就鬧肚子。我是想趕快回家,灌普洱茶去。” 普洱茶消食,這是表示他吃得太飽了。李蓮英便吩咐聽差:“去看看,冰雞、白魚,還有不?給立四爺帶點兒回去!” 立山也很高興,因為物輕意重。多日來因為與載瀾結怨,耿耿於懷之際,亦不免惴惴不安,如今有李蓮英的解譬慰勸,情意稠疊,便覺有恃無恐,大感輕鬆。因而出手更加豪闊,對李家下人,一賞便是二百兩銀子之多。
按“左鍵←”返回上一章節; 按“右鍵→”進入下一章節; 按“空格鍵”向下滾動。
章節數
章節數
設置
設置
添加
返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