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·胭脂井

第39章 第三十九節

慈禧全傳·胭脂井 高阳 5966 2018-03-13
“老哥,”魁麟面無表情地,“你攪了個馬蜂窩,怕連我都要焦頭爛額。” “府尊這話,讓兆熊無地自容。”凌兆熊答說,“不過,州里絕沒有貽禍上台的意思。” “我知道,我不是怪你,只是就事論事。如今沒有別的法子,只有咱們倆一起進省,看上頭怎麼說法?” 於是魁麟與凌兆熊連夜動身,趕到武昌,先見藩司善聯。聽完報告,大為驚詫,“有這樣的事?”他說,“光天化日之下,冒充皇上,不發瘋了嗎?” “是!”魁麟躬身問道:“大人說是冒充,我們是不是就禀承大人的意思,拿楊國麟當冒充的辦?” “不!不!不!”善聯急忙搖手,“我可沒有這麼說。冒充不冒充,要認明了才能下斷語。” 魁麟是故意“將”他一“軍”。因為彼此旗人,所知較深,善聯爲人圓滑,不大肯替屬下擔責任,魁麟深恐他覺得事情棘手,拖延不決,未免受累。這樣一逼,善聯就不能不有句實實在在的話交代。

“說實話,這件案子出在別省還好辦,出在湖北不好辦。其中的道理,我也不必細說。如今先請兩位老哥回公館,我立刻上院,先跟於中丞去商量,看是如何說法?回頭再請兩位老哥過來面談。” “是!”魁麟試探著問:“這件事恐怕還要請示香帥吧?” “我看,不能不告訴他。”善聯又說,“香帥的'起居無節,號令不時'是天下聞名的,如果非請示他不可,那就要看兩位的運氣了!也許今天晚上就有結果,也許三天五天見不著面。” “大人,”魁麟立即要求,“這件案子,反正不是州里能夠了結的!人犯遲早要解省,晚解不如早解,我看請兆熊兄馬上趕回去帶人來。如何?” 善聯沉吟了一下答說:“這樣也好!香帥的性子,大家知道的,一聲要提人,馬上就要,不如早早伺候為妙。不過,案涉刑名,得問問老瞿的意思。明天一早聽信吧!”

等魁麟跟凌兆熊一走,善聯隨即更衣傳轎“上院”。督撫衙門簡稱為“院”,湖北督撫同城,但在統轄上,藩司為巡撫的直屬部下,所以善聯的“上院”,自然是上巡撫衙門。 湖北巡撫本來是譚嗣同的父親譚繼洵。戊戌政變那年,改革官制,湖北巡撫一缺裁撤,譚繼洵不必等他兒子身罹大辟,便已丟官。及至太后訓政,一切復舊,湖北復設巡撫,譚繼洵當然不會復任,朝命由安徽藩司於蔭霖升任。 於蔭霖是極少數生長在關外,而不隸旗籍,又做大官的漢人之一。他是吉林伯都廳人,翰林出身。那時的翰林院掌院是守舊派的領袖大學士倭仁,於蔭霖相從問學,頗得賞識。不過,於蔭霖倒不是啟秀那樣的腐儒,更不是徐桐那種神既全離,貌亦不合的假道學。從光緒八年外放湖北荊宜施道以後,久任外官,凡所施為,孜孜以為民興利除弊,振興文教為急務,略有康熙朝理學名臣湯斌、陸隴其的意味。

於蔭霖的擢任方面,原出於張之洞的保薦。張之洞跟他在廣東便共過事,相知有素,但在湖北卻不大投機,因為張之洞贊成行新政。當戊戌政變之際,虧得見機得早,做了一篇文章,題名《勸學篇》,暗斥康有為的學說為“邪說暴行,橫流天下”,新舊之間,雖持調停的態度,但特拈“知本”一義,以為“在海外不忘國,見異俗不忘親,多智巧不忘聖”,這話很配慈禧太后的胃口,亦不得罪頑固守舊王公大臣,因而得在皇帝被幽、帝師被逐、朝士被斬的這場政海大波瀾中,得免捲入漩渦。 禍雖得免,張之洞對新政仍未忘情。而於蔭霖頗不以為然,因而又落入歷來“督撫同城”勢不可免的故轍,明爭暗鬥,格格不入。只是於蔭霖對整頓稅收,勤理民事,頗有績效,再則顧念舊時的情誼,所以張之洞還能容忍得下,保持一個雖有裂痕,勉可彌補的局面。

當然,於蔭霖亦能守住分際,遇到需要讓總督知道或者請示的事情,絕不會擅專,所以一聽善聯告知其事,隨即表示:“這非得先告訴香帥不可!咱們一起上南城。” 武昌城內以一道蛇山,分隔南北,所謂“南城”,是指在山南的總督衙門。時將入暮,坐轎翻山,天黑才到,卻撲了個空,張之洞在蛇山的“抱冰堂”張燈夜宴,與幕府中的名士在分韻賦詩。 “也快回來了。”總督衙門的戈什哈勸於蔭霖說:“大人不妨烤烤火,等一會。” “烤火倒不必,得弄點東西填填肚子。” “是,是!”戈什哈說,“請兩位大人西花廳坐,我關照小廚房備飯。” 張之洞用錢如泥沙,兼以起居無節,往往半夜裡吃晚飯,所以小廚房不但從無封爐的時候,晝夜亦總有人值班,而況正是開飯的時刻,餚饌現成,端出來就是。

吃到一半,外面有了響動,伺候花廳的聽差來報:“大帥回衙門了!” 一句話不曾完,張之洞到了,光頭不戴帽,穿一件棗兒紅摹本緞的狐皮袍,大襟上一大塊油漬,袖口捲著,小褂子臟得看不出是白布還是灰布,花白鬍子毛毿毿地一直連結著耳後的髮根,亂糟糟一大片。這位總督不修邊幅,脫略形跡是出了名的。於蔭霖與善聯見慣,只站起身來,各自蹲一蹲身子,算是請安。 “別客氣,別客氣!”張之洞也不還禮,一直衝到飯桌邊站住,匆匆一看,隨即回身問道:“江蘇聶大人送的醉蟹呢? 怎麼不拿來待客。 ” “不用費事,不用費事!已經吃飽了。大帥,”於蔭霖對公事很認真,深怕張之洞一聊開閒天,滔滔不絕,無法打斷,因而連飯都顧不得吃,要搶在前面跟他談正事,“蘄州有件奇案,說起來令人難信。”

聽說是奇案,張之洞大感興趣,“怎麼奇法?”他就在飯桌邊坐了下來。 “這件奇案,還得密陳。” “喔!”張之洞的笑容收斂了。 “到我書房裡談去。” 移座書房,重設杯盤。張之洞銜杯靜聽善聯說完,看著於蔭霖,要聽他的意見。 “京里謠言很多,令人不忍卒聽。此事無論為真為假,總是國家的不幸,處置不善,足以動搖國本。”於蔭霖說,“如今最難的,是無法判斷真假。” 張之洞深深點頭,“君父有難,難為臣子。”他說,“稽諸往史,尚無先例,我倒不知道怎麼處置了!” 於蔭霖與善聯都覺得詫異。明明真假無法判斷,而張之洞竟一口認定了楊國麟就是當今皇帝!不知他何所據而云然? “大帥,”於蔭霖忍不住開口,“如今第一急要之事是辨真假。”

“當然,當然!不過,我想不出來誰能分辨?我從光緒十年出京到廣東以後,沒有進過京,面過聖。事隔一十五年,龍顏已變,咫尺茫然。”張之洞問:“你呢?” “我是光緒二十年召見過。可是,殿庭深遠,天顏模糊。而況,一直跪在那裡不敢瞻視。只隱隱約約覺得御容清瘦而已。” “對了!湖北大小官員,恐怕找不出一個能確辨御容的人。除了軍機,以及南書房,上書房,內務府等等內廷行走人員以外,京中大僚,說不出皇上面貌的人也很多。是故,欲辨真假而後作處置,恐怕要誤事。” “然則,應該如何處置,請大帥明示。”於蔭霖說,“黃州府、蘄州知州,如今都在逆旅待命,焦灼之至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張之洞指新端上來的一盤醉蟹說,“來,不壞。”

他一面說,一面抓起一隻醉蟹,一掰兩半,放入口中大嚼,黃白蟹膏,沾得花白鬍子上淋淋漓漓,狼藉不堪。等聽差絞上熱手巾來,他已經用手背抹過嘴了。 “武昌出魚,論到蟹,不能不推江南獨步。不過,我還是喜歡武昌。” 於蔭霖與善聯,都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一段了不相干的閒話,不過自我解嘲之意卻是很明顯的。甲午戰起,朝命派兩江總督劉坤一領兵防守山海關,由張之洞移鎮長江下游。不久,劉坤一回任,張之洞仍歸本任。兩江膏腴,淺嚐而止。中懷或不免怏怏,說“還是喜歡武昌”,未見得言出於衷。 張之洞的功名心熱,在這一段閒話,又得一證明。於蔭霖心想,對於眼前這件案子,總督想法可能與旁人不同。在旁人是認為一樁棘手之事,唯求免禍,而在他,可能看成是個機會,運用入妙,可以造成他舉足輕重的關鍵地位,由此入閣拜相,晚年還有一步大運。

於蔭霖的猜度雖不中亦不遠。張之洞確是認此為一個機會,無論真假,楊國麟皆為可居的奇貨。不過,眼前還談不到作任何明確的處置,唯有靜以觀變,才是可進可退的上策。 想停當了,便即說道:“這是件怪事!見怪不怪,其怪自敗。至於到頭來是何結果,誰也不敢斷言。為今之計,第一,決不可張揚,搞出許多謠言,徒滋紛擾;第二,是真是假,不必在他本人身上去追究,要到京里去求證。如果貴上好好在京,那時再嚴刑究辦,也還不遲。” “是!”於蔭霖問道:“那些人請大帥先作發落。蘄州知州已有表示,擔不起這個重擔。強人所難,出了事很難彌縫。” “這好辦。”張之洞說:“交武昌府首縣秘密看管。” 一件疑難奇案,暫時有了結果。凌兆熊接到指示,趕回蘄州,將楊國麟、梁殿臣主僕七人,是由水路解到武昌,泊舟江邊,自己先上岸去拜訪首縣。

一府數縣,知縣與知府同城,稱為“附郭”,亦就是“首縣”,儼然為一府諸縣中的首腦,首縣而在省城,更等於全省州縣的首腦,上司太多,個個都要應付,是極難當的一個缺分。因此,官場中有幾句歌謠:“前生不善,今生知縣;前生作惡,知縣附郭;惡貫滿盈,附郭省城。”但是,會作官的,又巴不得當首縣,因為大展長才,廣結善緣,仕途上路路皆通,自然容易得意。同時,上官選派附郭省城,或者衝要之途,經常為達官車馬所經的首縣,亦必挑那手腕靈活、脾氣圓融的人去當,否則就會在無形中得罪人,遷怒到一省的長官,決不是一件可視作等閒之事。 武昌府的首縣是江夏縣,縣官叫陳夔麟,是陳夔龍的胞弟。才具雖不及乃兄,而脾氣隨和,謹慎而又圓通,弟兄倆卻是一樣的。他是光緒六年庚辰的兩榜出身,科名比凌兆熊晚,所以接見之際,口口聲聲稱“前輩”,毫無留難地接收了這批身分特異的“人犯”。 名為“看管”,當然也是在獄中安置。縣里管監獄的是未入流的“典史”,俗稱“四老爺”,因為知縣稱“大老爺”,排下來縣丞、巡檢,典史的職位列為第四。江夏縣的這位“四老爺”名叫高鶴鳴,河南禹州人,早就奉到“堂諭”,這個楊國麟是龍是蛇不分明,好好替他找一處潛居之地,所以“高四老爺”親自督同獄卒將獄神廟收拾出來,作為“看管”的地方。 等人犯解到,“高四老爺”大吃一驚,當時不便說破,只是親自引導,將楊國麟領到獄神廟,很敷衍了一陣。又關照獄卒尊稱楊國麟為“楊爺”,管梁殿臣叫“梁二爺”,都不准直呼其名。 安頓既罷,一直到上房要見“大老爺”。陳夔麟只當他來復命,不過“報聞”而已,所以派聽差出來說道:“上頭知道了。高四老爺請回去吧!” “不,不!管家,我有機密大事,一定要面禀大老爺。” 陳夔麟心中一動,立刻邀到簽押房,還將房門關上,方始跟高鶴鳴敘話。 “這楊國麟,”高鶴鳴放低了聲音說:“卑職認得他,實實在在是個貴人。” 陳夔麟聽人說過,這位“四老爺”為人迷迷糊糊,所以聽得這話,不由得失笑了,語涉譏諷地答說:“原來老兄也認得貴人!” “真的!一點不假。那年卑職到京里驗看的時候,見過他!” 接著,高鶴鳴便講他跟楊國麟見面的經過。 原來典史雖是個不上品的佐雜微官,但補缺以前,亦須進京,先去吏部註冊,名為“投供”,然後依照次序揀選。選官的花樣甚多,分單雙月,單月接單月,雙月接雙月,正月選不上,便得三月裡再選,又有各種班次,有除、有補、有轉、有改、有升、有調,名雖各不相混,而有門路的亦可通融。總而言之,法令愈繁愈苛,胥吏的生財之道愈多愈寬。高鶴鳴為人粗率,亦不打聽打聽清楚,更不曾託人走門路,貿貿然上京“投供”,為吏部書辦多方挑剔。而所有不合規定之處,卻又不是一次告訴他,今天這個不對,明天那個又錯,在京里待了三個月,尚無眉目,氣得他真想拿刀子跟部裡的書辦拚命。 受氣還在其次,帶來的川資告罄,已經到了非向同鄉“告幫”不能得一飽的地步。好不容易又熬了個把月,才輪到雙月“大選”。選官照例,大官或者要缺須“引見”,由皇帝親自看一看,微秩小官,由九卿科道過目,稱為“驗看”。漢官驗看的日期是每月二十五日,地點在端門之內、午門之外、東向的“闕左門”下。那天六月二十五,高鶴鳴半夜裡起身,趁早風涼,趕到紫禁城裡,在闕左門外,匆匆地向書辦報到。 “尊駕貴姓?”書辦很客氣地問。 “敝姓高,高鶴鳴。河南禹州人。” “不錯,你是河南口音。可是,你不姓高吧?” “那,”高鶴鳴錯愕莫名,“我自己的姓,我不知道?” “我們不知道你是不是姓高?你就拿家譜來,也不能當證明。我們是看冊子,你看,冊子上寫的是:面白有須。你的鬍子呢?” 這一問,將原已汗流浹背的高鶴鳴,問得冷汗一身,悔之莫及。前兩天窮極無聊去逛廟會,遇見一位看相的是河南同鄉,勸他剃掉鬍子,可走好運,高鶴鳴心想,去了鬍子顯得年輕些,“驗看”的九卿科道,或者看在“年輕力壯”四個字上,會得高抬貴手。因而欣聽受勸,回到客棧,自己動手將兩撇八字胡剃得光光。這一下便與名冊所注不相符了。 轉念一想,小小容貌改變,有何關係。有鬍子就能做官,沒鬍子連典史都不能當,世界上沒有這個道理。因而答說: “不要緊!我跟驗看的大人,當面回明就是。” “高老爺,你倒說得容易。你就不替我們想想,年貌不符,送上去挨罵的不是你,是我!驗都不驗,看都不看,你跟那位大人去回明?” 聽這一說,高鶴鳴才真的著急了,“怎麼辦呢?怎麼辦呢?” 他頓足搓手,差點要哭了出來。 “你請回去吧!今天六月二十五,下個月閏六月,閏月照例不選,七月裡沒有你的事。過了八月中秋,大概你的鬍子也可以長齊了。” “可是,可是……。” “請吧,請吧!”書辦不耐煩地說,“別羅嗦了!”說著拿手一推。高鶴鳴一個立不住腳,踉踉蹌蹌地倒退幾步,撞在一個人身上。 據高鶴鳴說,這個人就是如今被安置在獄神廟的楊國麟。當時他亦不問情由,只瞪著眼呵斥:“你們怎麼欺侮外鄉人? 膽敢在宮內行凶!可是不要腦袋了? ” 吏部書辦嚇得連連請安賠不是。而高鶴鳴亦就得以免了無須之厄,順利過關。 講到這段往事,高鶴鳴眉飛色舞,得意欣慰與感激之情,溢於言表。陳夔麟心想,此人雖有迷糊之名,還絕不至於無中生有,捏造這麼一段故事。然則,這個楊國麟確有來頭,未可忽視,只是高鶴鳴的話說得不夠清楚,有幾處地方不能不問。 “那時,姓楊的穿的是什麼服飾?” “是亮紗的袍褂。” “什麼補子?是豹還是老虎?”武官的補子:三品為豹,四品為虎。陳夔麟疑心高鶴鳴遇見的是正三品的一等侍衛,或者正四品的二等侍衛,所以這樣問說。 “記不得了。” “那麼,頭上的頂戴呢?” “好像是寶石。不過,記不清楚了。” 陳夔麟頗為失望。定神細想,如果是寶石頂,至少也是位公爵,而闕左門在午門以外,照規矩說,還不算進宮,當然有護衛侍從。從這一點上一定可以研判出楊國麟的身分。 “我再請問,姓楊的是一個人,還是有隨從?如果有隨從,大概是幾個人?老兄,務必仔細想一想看!” “是!”高鶴鳴攢眉苦思,雙眼亂眨著,好久,方始如釋重負地說:“是一個人。沒有錯!” 這就不須再說了。陳夔麟可以斷定,楊國麟是個侍衛,說不定還是個等級較低的藍翎侍衛。同時又可以斷定,楊國麟是漢軍旗人,象立山一樣,本姓為楊。 “老兄的遭遇很奇,也很巧,跟此人偏偏在此時此地重逢。楊國麟這一案,至今是個疑團,聽老兄所說,越發覺得詭譎。既然你跟他有舊,再好沒有,就請你好好照料。得便不妨跟他多談談。” “是!”高鶴鳴答說:“他說些什麼,卑職一定據實轉陳。” “很好,很好!不過,”陳夔麟正式說道:“你跟楊國麟的那一段淵源,以及他現在被看管的情形,老兄絕不可跟任何人提起。這一層關係重大,倘或洩漏了,上頭追究起來,恐怕我亦無法擔待。” “是,是!卑職明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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