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·胭脂井

第38章 第三十八節

慈禧全傳·胭脂井 高阳 3645 2018-03-13
第二天一早,凌兆熊悄悄坐一頂小轎到了真慧寺,知客僧事先已經接到通知,將他迎入方丈住室,請示何時進去通報? “就是此刻!”凌兆熊站起身來,“我們一起去。” “不!請稍坐。”先在那裡守候照料的郭縉生說,“我跟知客先進去,跟那姓樑的說明白了,再來奉請。” 凌兆熊覺得這樣做法也可以,點點頭又坐了下來。一杯茶沒有喝完,只見知客僧急步而來,很興奮地說:“請大人隨我來。梁總管跟他家主人回過了,請大人進去談談。喔!順便跟大人回:梁總管的主人姓楊。” “姓楊?”凌兆熊失聲說道,“是漢人!” 知客僧自然不會了解他的別有會心的詫異,只傴著腰將他領到後面,在院門外面回報一聲:“凌大老爺到!” 於是候在院子裡的梁總管,很快地迎上來說:“不想驚動了凌大老爺!”

“尊駕是?”凌兆熊故意這樣問。 “敝姓梁。” “這位就是梁總管。”知客僧補了一句。 “原來尊駕就是梁總管。”凌兆熊說,“想來是替你主人家,總持家務?” “正是!”梁總管有些失笑的神氣,“大家都這麼叫,倒像是個什麼煊赫的銜頭似的,倒教凌大老爺見笑了!” “豈敢,豈敢!我是特意來拜訪貴上的。煩你通報。” “是!敝上本來不見客,凌大老爺是地方官,說個粗俗比方,好比當方土地,不能不尊著一點兒。你老請裡面坐,我馬上跟敝上去回。” 這一次梁總管很大方,將堂屋的門開直了請凌兆熊入內。沒有見面以前,他先望到正中的方桌上,並無供著的帽筒,更無用錦袱覆著的帽子,大概是特意收起來了。凌兆熊自感失望,但亦有所得,這至少證明他還有相當的權威,足以令人忌憚。

有此了解,他覺得不必過于謙下,所以一進門便往客位上一坐。隨即有人來獻茶,端茶盤的一個人,捧茶的又是一個人,動作細微而敏捷,讓凌兆熊不由得心想:觀其僕而知其主,看來這姓楊的,倒不像沒有來歷的人。 一個念頭不曾轉完,有人自外高掀門簾,凌兆熊急忙定睛細看,出來的那個人,約莫三十出頭,濃眉深目,臉色蒼白,戴一頂青緞小帽,身穿寶藍貢緞的皮袍,上罩一件玄色琵琶襟的坎肩。舉止異常沉穩,穩得近乎遲滯了。 “爺!”跟在後面的梁總管,閃出來引導,“請這面坐。”等他旁若無人地坐定,梁總管又說:“那面是本州的地方官凌大老爺。” 姓楊的點點頭,抬眼注視,凌兆熊忽然有些發慌,急切間要找句話說,才能掩飾窘態,便不暇思索地問:“貴姓是楊?”

“姓楊。”聲音很低。 “台甫是?” “我叫,”他很慢地回答:“楊國麟。” 經此兩句短語的折衝,凌兆熊的心定了些,便即從容說道:“說起來很冒昧,只為人言藉藉,都說真慧寺有位客人,與眾不同,所以特意來拜訪,請多指教。” “喔!”楊國麟點點頭,“凌大老爺想問點兒什麼?” “足下從那裡來?” “從北邊南來。” “京里?” “對了!從京里來。” “足下在那個衙門恭喜?” 楊國麟似乎不懂凌兆熊的話。轉臉問道:“什麼?” “是問,爺在那個衙門,”梁殿臣輕輕地又加一句:“內務府。” “在內務府。”楊國麟照本宣科地說。 這作偽的痕跡就很明顯了!豈有個連自己在那個衙門當差都不知道,而需要下人來提示的道理?不過,凌兆熊心想,此人年紀輕,又是漢姓,亮出來的幌子不過內務府,看起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。意會到此,更覺得不必太客氣,索性話鋒緊一緊,且逼出他的真相來,再作道理。

於是他說:“在內務府,不會是堂官吧?” “不是堂官。” “是什麼呢?” 楊國麟聽得這話,似有窘迫不悅之色,答語也就變得帶些負氣的意味了,“就算司官吧!” “那麼,這趟出京,是不是有差使?” “對了!有差使。” “什麼差使?” '那! ”楊國麟揚起了驗,“那可不能告訴你。 ” 由於他的態度突然變得強硬,凌兆熊倒有些顧忌了,換句話問:“足下在內務府管什麼?” “什麼都不管,也什麼都管。” 這口氣好大!凌兆熊又困惑了,“那麼,”他只好再換句話問:“足下出京,預備到那裡?” “反正往南走吧!” “往南一直可以到廣東。” “廣東不也是大清朝的疆土嗎?”

凌兆熊語塞。賓主之間,有片刻的僵持,而是梁殿臣打破了沉默,“凌大老爺,”他說,“你請回衙門去吧!” 凌兆熊心想,這是下逐客令了!堂堂地方官,在自己管轄的地方,讓一個不明來路的人攆了出來,這要傳出去,面子不都丟完了? 這一念之間,逼得他不能不強硬了,“不勞你費心!”他冷笑著說,“你名為總管,到底是什麼總管?看家的下人可稱總管,總管內務府大臣也是總管!這種影射招搖的勾當,在我的地方,我不能不管。你們出京公幹,當然帶得有公事,拿出來瞧瞧。” 這番話咄咄逼人,著實鋒利,但楊梁主僕二人卻相視而笑,彷彿遇見一件很滑稽的事似的。這樣的表情,大出凌兆熊意外,不由得就愣住了。 “凌大老爺,也不怪你!”梁殿臣說,“公事可是不能給你看。河水不犯井水,我們經過這裡,沒有要地方辦差,也沒有人敢在外面招搖。有天廚子在肉案子上鬧事,我還抽了他一頓馬鞭子。凌大老爺,你眼不見為淨,等我們爺一走,事情不就過去了嗎?何必苦苦相逼,非搞得大家動真的不可?”

“動真的”是什麼?什麼是“真的”?凌兆熊不能不考慮,同時也覺得梁殿臣那幾句話相當厲害,除非板起臉來打官腔,否則,評理未必評得過他。 事到如今,貴乎見機。凌兆熊拿他的話想了一遍,找到一個題目可以接口,“好吧!”他說,“那麼,你們那一天走呢?” “這可不一定。”楊國麟又開口了,“只要是大清朝的地方,我那裡都可以去,那裡都可以住。” “爺!”梁殿臣低聲下氣地湊到他面前說,“也別讓人家為難,看這樣子,再住五六天也就差不多了!” “好!”楊國麟看著凌兆熊說:“再住五六天。” “以六天為度。”凌兆熊站起身來,揚著臉說:“我是一番好意。無奈世上好人難做,敬酒不吃,那可沒有法子了!”

說罷,頭也不回地出了屋子。郭縉生候在外面,兩人對看了一眼,都不肯出聲,一直離了真慧寺,回到衙門,方始交談。 “你都聽見了?”凌兆熊問。 “是的。” “那,你看怎麼樣?” “很難說。”郭縉生問道:“如說冒充王公貴人,可又為了什麼呢?而且地方正印官出場了,要冒充不正該這個時候裝腔作勢假冒嗎?” “裝腔作勢”四字提醒了凌兆熊。他一直覺得楊、梁二人有點不大對勁,卻說不出什麼地方不對勁,現在可明白了! “對了!縉生兄,你這'裝腔作勢'四個字,用得太好了!”凌兆熊突然下了決心,“沒有錯!我看是冒充。非斷然處置不可。” 這一回答,使得郭縉生大吃一驚,他發覺凌兆熊的看法跟他竟是兩極端。若說斷然處置,事情可能會搞得不可收拾。

想了想,不便直接攔阻,只好間接表示異議。 “堂翁!”他問,“若說冒充,是冒充什麼?冒充內務府司官?這似乎犯不上吧?” “誰知道他犯得上,犯不上?我們看一個內務府司官,沒有什麼了不起,在商人眼裡,尤其是跟內務府有大買賣往來的商人,那還得了。” “我看不像,不像是冒充內務府司官。” “莫非真的如孫老夫子所說的,冒充皇上?那是決不會有的事。”凌兆熊又說,“退一萬步而言,就算是真的皇上,我已經登門拜訪,客客氣氣地請教過了,誰讓他們真人不露相?不知者不罪,我也沒有什麼罪名好擔的!這,當然是說笑話,決不會有的事。縉生兄,事不宜遲,明天就抓。有什麼責任,我一個人挑。” “堂翁此言差矣!禍福相共。既然堂翁主意拿定了,我遵辦就是。”

於是第二天派出差役和親兵,由郭縉生親自率領,到得真慧寺,驅散了閒人,將楊國麟所住的那個院子,團團包圍。然後,郭縉生派人去通知梁殿臣,說是請到州官衙門敘話。楊家上上下下,都很鎮靜,一言不發地都聚集在院子裡。只梁殿臣問了一句:“是上綁呢?還是上手銬?” 護送到知州衙門,格外優待,不下監獄而軟禁在後花園的空屋中。凌兆熊少不得還要問一問,為了縝密起見,特意將楊國麟帶到簽押房,自不必下跪,但也沒有座位,是讓他站著說話。 “楊國麟,你到底是什麼人?” “天下一人!” 此言一出,滿屋皆驚。靠裡面的門簾一掀,孫一振大踏步走了出來,自作主張地吩咐值簽押房的聽差:“叫人來!把他好好帶回去。” “老夫子……。”

“啊!啊!”孫一振急忙使個眼色,攔住了凌兆熊。等帶走楊國麟,屋子裡只剩下凌兆熊與郭縉生兩個人時,他方始低聲說道:“東翁,不能問了!'天下一人'什麼人?不是孤家寡人的皇上嗎?不論是真是假,倘或市面上有這麼一句流言:凌大老爺審皇帝!東翁倒想想看,這句話吃得消不?” “是!是!”凌兆熊驚出一身冷汗,“倘有這樣一句流言,可以惹來殺身之禍。老夫子,擒虎容易縱虎難,我這件事做得魯莽了。” “這也不去說它了。”郭縉生也有些不安,“如今隻請教老夫子,計將安出?” “沒有別的法子,只有連夜往上報。” 呈報的公事,頗難措詞,因為黃州知府魁麟原來的指示是,先查報真相,再作處理。如今真相未明,先行逮捕,不符指示,得有一個說法。彼此研究下來,只有一個說法最妥當,說楊國麟、梁殿臣主僕,行踪詭秘,頗為招搖,以致蘄州流言極盛,深恐不逞之徒,藉故生事,治安堪虞,所以將楊國麟等人暫行收管。最後又說:此人語言狂悖,自謂“天下一人”。知州官卑職小,不敢深問,唯有謹慎監護,靜候發落。 “公事是可以過得去了。”孫一振說,“不過這不是動筆頭的事,最好請東翁再辛苦一趟。” “好!是福不是禍,是禍躲不過。”凌兆熊無可奈何地說: “我就再走一趟黃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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