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·胭脂井

第30章 第三十節

慈禧全傳·胭脂井 高阳 3832 2018-03-13
上海電報局的總辦叫經元善,接到電報,大驚失色,立刻帶著譯出來的電文去看盛宣懷,請示處置辦法。 盛宣懷的官銜是大理寺少卿,差使是“督辦電報輪船兩商局”,恰為經元善的頂頭上司。當時看完電文,心中亦不以朝廷此舉為然,但既為上諭,當然遵辦,便即說道:“這事耽擱不得,先發兩江、湖廣,其餘通報各省,一律轉知。” “原電照轉,自不在話下。”經元善面色凝重地說:“名為立嗣,實為廢立,只怕馬上還有皇上退位的上諭。果然不幸而有此,各國一定調兵干預,以積弱之國,而當數國雄兵,危亡立見。元善的意思,想聯絡上海紳商各界,聯名致電總署,請為代奏諫阻。不知道杏公的意思如何?” 盛宣懷聽得這話,大吃一驚。不過他深知上海的民氣,反對慈禧太后及舊黨的,大有人在。而且自己以洋務起家,天生就站在新黨這一邊,如果表示反對,無異自居於舊黨之列,有失立場。而最要緊的是,李鴻章與劉坤一都不主張廢立,倘或違逆了這兩人的意思,“督辦兩局”的差使,立即不保。因此,決不能阻撓經元善。

然而他亦不敢公然贊成,否則,經元善進一步請他領銜發電,可就無以推辭了。這樣聲色不動的想了一遍,決定學一學王文韶,裝聾作啞。 “蓮珊,”他從容自如地叫著經元善的別號說,“轉眼就是三十了,應該要發的,賀年的電報,請你檢點一下,不要漏了那一處。” 經元善一愣,細想一想方始會意,這是默許的表示。於是不再多說,辭回局裡,立刻擬了一個電報,去找他的好朋友汪康年商量。 汪康年字穰卿,先世是徽州人。乾隆年間遷居杭州,經營鹽、典兩業而成首富。汪氏與海寧查氏一樣,亦商亦官,子弟風雅,性好藏書,四世聚積,名聲雖不及“寧波范氏天一閣”,但提起杭州“汪氏振綺堂藏書”,士林中亦無不知名。 汪氏後輩中最有名的是汪遠孫,字小米,官不過內閣中書,而歸田的尚待督撫,無不禮重,振綺堂藏書亦至汪小米而極盛,所居之地在東城,就稱為“小米巷”。他的侄子,亦是名聞天下的人物,二十年前與無錫薛福辰會治慈禧太后的沈痾而大蒙寵遇。

汪康年就是汪小米的胞侄。光緒十八年壬辰科的進士,亦是翁同龢的得意門生之一,光緒二十二年在上海創設《時務報》,鼓吹變法維新。 《時務報》是旬刊,專以議論為主,為了報導時政,上年春天又創辦《時報日報》,不久改名為《中外日報》,銷路極暢。有此為民喉舌的利器在手裡,經元善的提議,便很容易地激起了波瀾壯闊的聲勢,由於汪康年的支持,第二天到上海電報局自願列名電請總署代奏的士紳名流,計有一千二百餘人之多。 電報到京,總理衙門的章京不敢怠慢,立即先將正文送到慶子府,只見電文是:“總署王爺中堂大人鈞鑒:昨日卑局奉到二十四日電旨,滬上人心沸騰,探聞各國有調兵干預之說,務求王爺中堂大人,公忠體國,奏請聖上力疾臨禦,勿求退位之思,上以慰太后之憂勤,下以弭中外之反側,宗社幸甚,天下幸甚。卑局經元善暨寓滬各省紳商士民一千二百三十一人合詞電奏。”

這使得慶王大感意外,他原以為可能有不怕死的言官,會步吳可讀的後塵,上折奏諫,不想小小一個並無言責的候補知府,會有此舉動!他心裡在想,這經元善的腦袋或許不會丟,紗帽是丟定了。 這件事說大不大,說小卻真不小。應不應代奏,慶王一時拿不定主意,姑且將電文抄錄一份,先派專差送了給榮祿再作道理。 不久,榮祿親自登門,同時,一千二百三十一人的名單亦已譯完送到。列名的人,有汪康年同榜,現任翰林院編修的蔡元培、名重一時的章炳麟等等。此外,所謂“海內四公子”倒也有一半在裡頭:丁日昌的兒子丁惠康與吳長慶的兒子吳彥复。 “仲華,你看怎麼辦?快過年了,莫非還惹皇太后生一場閒氣?” “生氣是免不了的,可不是閒氣!”榮祿指著電文說:“憑'探聞各國有調兵干預之說”這一句,就不能不代奏。 ”

“'探聞'之說,不一定靠得住。” “寧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。” “好!這麼說,就准定代奏。可是,咱們得有話啊?” “當然。”榮祿沉吟了一會說,“這件事當然不宜宣揚,也不便批复。不過光是留中也不行,那些人還會鬧。現在得想個法子,讓他們、讓洋人知道,皇上還是照舊當皇上。人心一定,自然就沒有什麼可以鬧的!” “說得是!我倒想到一個題目,皇上明年三旬壽辰,本來不宜舉動,現在倒似乎以有所舉動為宜了。” “題目是好題目,文章很難做。輕了,不足以發生作用,重了,太后未必樂意,端王也會跟咱們結怨家。這得好好商量。” 於是置酒消寒,秘密斟酌停當,第二天一早上朝,榮祿特意不到軍機處,也不邀其他總理大臣,由慶王遞牌子,搶頭一起見著了慈禧太后。

兩宮同禦,平時不大容易說話,而這天的話卻正要當著後帝在一起的時候說。慶王將電文抄件呈上御案以後,不等慈禧太后開口,搶先說道:“上海的紳商士民,全是誤會。宮中上慈下孝,立大阿哥的本意,在上諭中亦已經說得很明白。南邊路遠,難免有些道聽途說的傳聞,不過這個電報的本意是怕洋人調兵干預,並沒有其他情節。奴才兩個覺得不理他們最好。” “不理,”慈禧太后問道:“不鬧得更厲害了嗎?” “只要皇上照常侍奉皇太后視朝,大家知道誤聽了謠言,當然不會再鬧。要再鬧,就是別有用心,莫非朝廷真的拿他們沒奈何了?” 這話說得很中肯,慈禧太后對民氣的“沸騰”,不足為慮,可是,“洋人呢?”她問:“不說要調兵來嗎?”

聽得這一說,慶王和榮祿都格外加了幾分小心。他們倆昨天反复推敲的結果,便是決定引慈禧太后發此一問,然後抓住這個題目,一步一步去發揮。 “他們也不過聽聞而已。道聽途說,也信不了那麼多!” 慶王越是不在乎,慈禧太后越關心,因為過去幾次外患,都因為起初掉以輕心,方始釀成巨禍,“'微風起於蘋末',”她說了一句成語作引子,接下來用告誡的語氣說:“若說洋人從他們國內調兵來,那是胡說,包裡歸堆才兩三天的工夫,要調兵也沒有那麼快,那班人更不能那麼快就有消息。也許是南邊的洋兵往北調,這可是萬萬不能大意的事!” “這……,”慶王答說:“得問榮祿,奴才對軍務不在行,不敢妄奏。” “那麼,榮祿你看呢?”

“奴才正留意著呢!”榮祿答說:“上海倒是有幾條外國兵船往北開。不過,游弋操練,也是常有的事。奴才只看它船多不多,是不是幾國合齊了來?如果不是,就不要緊!” “到底是不是呢?先不弄清楚,等看明白情勢不妙,那時再想辦法可就晚了。” “是!”榮祿故意沉吟了一下,“不過,回老佛爺的話,預先想法子也很難。洋人拿立大阿哥就是皇上要退位作藉口,咱們又不能給人畫把刀,說皇上一定不會退位。若是有個法子,讓洋人知道,深宮上慈下孝,誰也挑撥離間不了,也許倒死了心了。可是,這也不能明說,一落痕跡,反為不妙!” “不落痕跡呢?可有什麼法子?” “是!” 在這榮祿有意沉默之際,慶王突然開口:“奴才倒有個法子!皇太后慈恩,那天交代,皇上明年三旬萬壽,應舉慶典。聽說軍機處怕事無前例,容易引起誤會,奏請暫緩頒旨。如今正不妨仍舊頒懿旨,想來皇上孝順,一定謙辭。這麼一道懿旨,一道上諭,先後明發,不就看出來上慈下孝了嗎?”

“是嗎?”慈禧不以為然,“這麼做法,一望而知想遮人耳目。” “那,那就真個舉行慶典。” “不!”一直不曾開口的皇帝,似乎忍不住了,“皇太后有這個恩典,我也不敢當,不必舉行一切典禮,連升殿的禮儀也可以免。” “典禮可免,開恩科似不宜免。”榮祿急轉直下地說:“奴才斗膽請旨,明年皇上三旬萬壽,特開慶榜。慶典雖不舉行,'花衣'仍舊要穿。” 對於榮祿所提出來的這個結論,慈禧太后入耳便知道其中的作用。皇帝的整生日,如果要舉行慶典,當然就少不了開恩科,尤其此時而行此舉,名為“嘉惠士林”,實在是收買民心,安撫清議的上策。 不過,新君登基,照例亦須加開恩科。如果皇帝三旬壽辰,其他慶典皆廢,獨開慶榜,亦容易為人誤會,是一種明為祝嘏,暗實賀新的移花接木手法。若有一道慶壽穿花衣的上諭,便可消除了這一層可能會發生的誤會。

所謂“花衣”是蟒袍補服,國有大慶,前三後四穿七大蟒袍,名為“花衣期”。在此期內,照例不准奏報兇聞,如大員病故、請旨正法之類。慈禧太后心想,這一慶賀的舉動,惠而不費,而有此一詔,至少可以讓天下臣民知道,在明年六月二十六皇帝生日之前,決不會被廢。這一來起碼有半年的耳根清靜,到下半年看情形再說,是可進可退很穩當的做法。因而欣然同意,決定在十二月二十八、二十九兩天,交代軍機照辦。 二十八那天,是欽奉懿旨:“皇帝三旬萬壽,應行典禮,著各該衙門查例具奏。”到了二十九那天,皇帝親口指示:“明年三旬壽辰,一切典禮都不必舉行。”當然也就不必查例了。剛毅心想,話是兩個人說,意思是慈禧太后一個人的,既有前一天的懿旨,何以又假皇帝之口,出爾反爾?正在琢磨之時,慈禧太后開口了。

“皇帝明年三十歲整生日,不願鋪張。不過恩科仍舊要開。庚子本來有正科鄉試,改到後年舉行。辛丑正科會試,改到壬寅年舉行。” “是!”領樞的禮王世鐸答應著。 “還有!皇帝明年生日前後,仍舊穿花衣七天。” “是!” “還有,各省督撫、將軍,明年不准奏請進京祝壽。”慈禧太后又說:“這四道旨意,都算是皇帝的上諭。” 等退了下來,剛毅將倚為心腹的趙舒翹邀到僻處,悄悄說道:“事情好奇怪啊!太后一樁一樁交代,連正科改恩科、恩科往後推,都想得周周全全,這是胸有成竹啊!誰給出的主意呢?” “是的,必是先有人替太后籌劃妥當了。我還聽說,上海電報局總辦有個電報給慶王,請為代奏,皇上千萬不可退位。 此事千真萬確! ” “那,怎麼不拿電報出來大家看呢?你去問,”剛毅推一推趙舒翹,“你兼著總署的差使,這樣的大事,老慶怎麼可以不告訴同官?” “好!我去請教慶王。” 一去撲個空,慶王到端王府商量緊要公事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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