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·胭脂井

第20章 第二十節

慈禧全傳·胭脂井 高阳 4163 2018-03-13
局勢應該盡快求穩定的見解,為慈禧太后衷心所接受。因此,康黨只再辦了不多幾個人。張蔭桓當然難討便宜,革職充軍新疆,交地方官嚴加管束;翰林院侍讀學士徐致靖永遠監禁;徐致靖的兒子湖南學政徐仁鑄革職永不敘用;梁啟超的至親、禮部尚書李端棻亦是革職充軍新疆的罪名。 新黨獲罪,舊黨亦即是後黨,自然彈冠相慶。首先是因阻止王照上書而為皇帝革職的禮部尚書懷塔布,由於他的父親,以前做過兩廣總督的瑞麟,曾經資助過慈禧太后的娘家,而懷塔布的妻子又是慈禧太后的“清客”,經常出入宮禁,因而懷塔布首蒙恩命,補為都察院左都御史兼總管內務府大臣。 其次是禮部的堂官。廖壽恆調補李端棻的遺缺,空出來的刑部尚書,由於剛毅的力保,以左侍郎趙舒翹坐升。禮部的滿缺尚書裕祿,外放直隸總督,亦應補人。慈禧太后決定拿這個職位來酬庸雖無大用而對她始終忠誠的“老派”。

慈禧太后口中的“老派”,便是倭仁以來規行矩步、開口便是聖賢的“道學先生”。如今老派的首領是徐桐。慈禧太后從逐去翁同龢以後,越發覺得此人可取,所以召見之時,優禮有加,特命太監扶掖上殿。行禮以後,讓他站著回話。 “你今年七十幾?” 徐桐是漢軍——旗籍漢人。所以用旗人的自稱答說:“奴才今年整八十。” “啊!”慈禧是失笑的神情:“你看,我都忘了!今年四月裡不是賜壽嗎?” “皇太后的天恩!奴才一家大小,感戴不盡。”說著又要磕頭。 “不用,不用!”慈禧太后大聲喊道,“來啊!來扶住徐大人。” 向來太后、皇帝召見臣下,除了軍機以外,太監都無須迴避。此時應聲來扶,而徐桐到底還是跪一跪謝了恩,方始起身。

“你八十了,精神還是這麼好!皇帝今年才二十八,已經不中用了!”慈禧太后嘆口氣:“唉!可怎麼好呢?想起來就教人揪心!” 皇帝天天召御醫到瀛台請脈,脈案亦天天發交內奏事處,供三品以上大員閱看。然而皇帝除了肝火旺以外,並無大病,是徐桐知道的。此時聽慈禧太后的話風,微有想廢立而彷彿有所顧忌似的。他自覺三朝元老,應參定策之功,便即朗聲答奏:“皇太后受文宗顯皇帝付託之重,戡平大亂,匡扶社稷,聖明獨斷。奴才不勝拜服。” 這段話聽來有些文不對題,而言外之意,都寄託在那句“聖明獨斷”上頭。慈禧越覺滿意,語氣也更慈和了。 “文宗歸天的時候,外患內憂交逼,都靠你們一班忠心耿耿的人,同心協力,才有今天,你的精神也還很好,仍舊要替我多照顧照顧。”

“是!奴才一息尚存,不敢躲懶。” “禮部尚書是個要緊的缺分。國家的大經大常,造就人才,都靠禮部堂官盡心。裕祿放出去了,你看,禮部尚書補誰好?” 這一問,問得徐桐精神大振,他夾袋中有個人,早就要讓他脫穎而出了。此時略想一想答道:“論當今旗人中的人才,以理藩院尚書啟秀為第一。此人是個孝子,品行端正,真正是個醇儒!” “他是翰林出身嗎?” “是!同治四年的翰林。” “原來是崇綺一榜!”慈禧太后說,“是翰林就可以。” 向例,吏部及禮部尚書,非翰林出身,不能充任。啟秀具此資格,慈禧太后便接納了徐桐的保薦。隨即召見軍機,面諭以啟秀調補禮部尚書。 這是徐桐幾個月來,第一樁稱心快意之事。而慈眷優隆,又不止於此。等他退到朝房,太監傳諭賜膳,賞的是從御膳中撤出來的燒方與填鴨。徐桐這天是齋期,但御賜珍味,不能不吃,吃了不算罪過。這樣一想,心安理得地吃得一飽,坐轎回府。

一回家,便有客來,一個是新膺恩命的啟秀;一個是啟秀的同年,穆宗的老岳,同治四年的狀元崇綺。 原來軍機處的章京抄了恩旨到啟秀那裡去送信報喜,恰好崇綺也在。他跟徐桐也常有往來,一個月總有幾天在一起扶乩,談因果報應,因而便與啟秀同車到了徐家。 啟秀為人,德勝於才,很講究忠孝節義。見了徐桐,照平常一樣行過禮說:“多蒙老師舉薦,門生愧感交並,改日再叩謝老師。因為謝恩折子未上,先謝老師,於臣節有虧。” 徐桐的氣量很狹,若是他人說這樣的話,定會生氣。唯獨對啟秀不同,覺得他的看法每每與眾不同,而細細想去,卻很有點道理,誇示於人,足為師門增光,所以格外優容。 “你說得不錯!於今'受職公堂,拜恩私室'者,比比皆是。人心不古,道德淪喪。扶持正氣,端在我輩。”徐桐搖頭晃腦地說:“穎之,端正士風,整頓名教,你雙肩的擔子不輕哦!”

“是!將來總要老師隨時訓誨,庶幾可免隕越。談到端正士風,門生以為應該從厘正文體著手。” “是啊!八股五百年不廢,總有他的大道理在內,豈可輕言改革?不過厘正文體以外,在引進正人,扶植善類上頭,亦該好好留意。” 這句話正觸及崇綺的癢處。他從愛女嘉順皇后殉節以後,內心一直不安。慈禧太后亦似有意疏遠,以“文曲星下凡”的狀元,在光緒四年外放為吉林將軍去治盜,第五年轉任熱河都統。有個御史仗義執言,說崇綺秉性忠直,宜留京輔國。結果受了一頓申斥,使得崇綺越發疑神疑鬼,因而在光緒九年由盛京將軍內調為戶部尚書以後,一再稱病,終於在光緒十二年正月罷官。一閒閒了十二年,只吃三等承恩公一份俸祿。 他是學程朱的,言不離孔孟,但沒有學會孟子的養氣之道。這十二年的老米飯,真吃得口中淡出鳥來,在啟秀家聽得徐桐有不經軍機而獨力保薦禮部尚書的大法力,心中便霍然而動。此時見徐桐有此表示,正好搭上話去,“中堂,”他說:“為國求賢,正是宰相的專職。即如薦穎之出長春曹,內舉不避親,真正大公無私。朝廷有公,斷斷乎是君子道長,小人道消了!”

這一頂高帽子,戴得徐桐飄飄然,舒服非凡。他當然知道崇綺的處境,也很想引為羽翼,無奈慈禧太后跟他有心病,貿然舉薦,必碰釘子,而且這個釘子會碰得頭破血流,所以一直有著力不從心之感。 此時感於情誼,也覺得是一個好機會,必得拉他一把。不過慈禧太后那塊心病,總得先化解掉,才有措手之處。轉到這個念頭,靈機一動,很快地有了主意。不過,他的主意還不便讓方正的門生知道。所以等啟秀告辭時,他將崇綺留了下來吃素齋。 雖吃素齋,不忘美酒,兩人都是好酒量,當此新黨大挫,潰不成軍之際,自然開懷暢飲,酒到微酣,真情漸露,徐桐喉頭癢癢地有些話要說了。 “文山,”他喚崇綺的別號說:“如今有件關乎國本的大計,看來你著實可以起一點作用。”

聽得這話,崇綺始而驚喜,繼而悵然,話不著實!從入仕以來,就沒有聽誰說過,他可以在朝局中起一點作用。何況是關乎國本的大計! “蔭軒,”徐桐是前輩,年紀又長。不過崇綺沾了裙帶的光,是個公爵,所以亦用別號稱徐桐,“有關國本的大事,怎麼會謀及閒廢已久的我?更不知道如何發生作用?” “當局者迷!”徐桐喝口酒,一面拈兩粒松仁癟著嘴慢慢咬,一面悠閒說道:“如今慈聖有樁極大的心事你總想得到吧?” “我無從揣測。請教!” “皇上至今無子,往後恐怕更沒有希望了!萬一有個三長兩短,怎麼辦?” 這一問將崇綺問住了。想想二十四年前皇帝女婿“出天花”而崩,愛女繼之以被逼殉節的事,不免悲痛地掉了兩滴老淚。

“與其柩前定策,匆遽之間迎外藩入承大統。無如早早……”徐桐吃力地吐出兩個字:“廢立!” 臣下談廢立,是十惡不赦的第一款大罪。雖明知不礙,心頭仍舊一震。崇綺定定神說:“這,何不斷然下懿旨?能立就能廢!” “話是不錯。但總得有個人發動。”徐桐略略放低了聲音,“文山,你別忘了,你跟別人的身分不同。” 這下才提醒了崇綺,自己是椒房貴戚。而廢立是國事,也是家事,親戚可以說話的。然而,這話怎麼說呢? “你可以為女婿說話。照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的懿旨,今上是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,入承大統,為嗣皇帝。俟嗣皇帝生有皇嗣,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。這段意思,你倒細細去參詳看!” 崇綺點點頭,凝神細想。照當初的上諭,帝系應該仍是一脈相承的。穆宗雖然無子,但將來該有一個做皇帝的兒子。當今皇帝即令有子,繼位以後,卻須尊穆宗為父。這就是說,今上有一項極神聖的責任,須生子保持統緒的一貫。倘或無子,便失卻兩宮太后當初迎立的本意了。

“我明白了,今上如果無子,就不配做皇帝。可是,”崇綺忽又困惑,“這話只要敢說,人人都可以說!” “對!不過,由你來說最適宜。為什麼呢?因為皇上無子,不就耽誤了你的外孫了嗎?” “啊,啊!原來有這麼一層道理在內。”崇綺精神抖擻地說:“不錯,不錯!這有關國本的大計,我可以發生一點兒的作用。” 於是從第二天起,崇綺遇到機會就要發怨聲,說皇帝對不起祖宗,對不起“皇考”,對不起“皇兄”!幸虧還有慈禧太后主持宗社大計,否則多病的皇帝,一旦崩逝,繼嗣無人,外藩爭立,勢必動搖國本。 這番論調出於“崇公爺”之口,確有不同的效果。因為他是慈禧太后的“親家”,就不免令人想到,他敢說這樣的話,可能是“慈禧”的授意。由於皇帝是慈禧太后所選立,不便出爾反爾,又下懿旨貶廢。所以策動崇綺,以椒房懿親的身分,炮製輿論,慢慢形成一種主張廢立的風氣,則如水就下,事易勢順,可以在很自然、很穩定的情勢中,完成大位的轉移。說起來也是慈禧太后謀國的一番苦心。

當然,這是一種比較有見識的看法。有見識的人尚且如此,沒見識的人自然更以為廢立是勢所必行之事。此輩不關心一旦廢立會引起怎樣的因果,只關心誰將取而代之?因為擁立是取富貴千載不遇的良機,這一寶押準了,終身吃著不盡。 於是,旗下大小官員跟至親好友相聚,常會悄然相詢: “你看,皇上換誰啊?” 最有資格回答這句話的,是李蓮英。可是,他守口如瓶,絕不透露隻字。事實上,他也不知道“皇上換誰”。甚至慈禧太后亦復茫然,有著無所措手之苦。 如果廢立而另立新君,自然是在宣宗一系的子孫中挑選。慈禧太后苦思焦慮而委決不下的:是不知道該為文宗立嗣,還是為穆宗立嗣? 如果為文宗立嗣,自己仍然是太后的身分,依舊可以垂簾聽政,只是宣宗嫡親的孫子,在世一共十三個,皆已成年,繼位便可親政,垂簾之議,無法成立。為穆宗立嗣呢,宣宗的曾孫,“溥”字輩的幼童甚多,迎養入宮,固可仿照宋朝宣仁太后以及本朝孝莊太后的故事,獨裁大政。但是慈禧太后有兩層顧慮:第一、既有今日,何必當初?穆宗崩逝之初,以吳可讀的屍諫,尚且不肯為他立嗣,而二十餘年之後,忽又接納吳可讀的諫勸,不明擺著是想抓權?當今皇帝親政之初,自己曾一再表明心跡,垂簾不足為訓,是迫於情勢的不得已之舉。既然如此,又何可自相矛盾? 第二、幼童教養成人,得能親政,至少要十年的工夫。慈禧太后自覺精力大不如前,難擔這份重任。而且穆宗與當今皇帝,皆是親手教養,誰知兩個都是不孝之子!倘或心血灌溉而又出一個不孝的孫子,豈不活活氣死?轉到這個念頭,慈禧太后又灰心、又膽怯,想都不敢往下想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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