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·瀛台落日

第74章 第七十三節

慈禧全傳·瀛台落日 高阳 4740 2018-03-13
“皇上怎麼樣?”明知是多餘的,杜鍾駿仍舊問了出來。 “仍舊是那樣子。”繼祿答說:“倘或一下子變好了,反倒是不好了!” 這話初聽不可解,細想才明白,他是在說“一下變好”必是“迴光反照”,已入“大漸”之時。 “皇上今兒不能起床了……。” 繼祿一語未畢,自己停止,臉望窗外,杜鍾駿也向外望,只見世續匆匆而來,手裡持著一張紙,一進門便說:“有朱諭,你們都看一看。” 此非宣諭,禮數不妨馬虎,增崇站得近,接過朱諭看了一遍說:“內務府的人決不敢,既有朱諭,就再切切實實告訴他們就是。” “對了!不但要切實告訴他們,還得切實稽查。這件事關係既大,一點兒都不能疏忽。” 這時朱諭已到了繼祿手中,杜鍾駿探頭望去,看得很清楚,寫的是:“皇帝病重,不許以丸藥私進。如有進者,設有變動,惟進藥之人是問!”

“是了!”繼祿將朱諭還給世續,望一望增崇,提出建議:“中堂,我看皇上寢宮將加派護軍看守。” “不好!不好!瞧著不成樣子。”世續說道:“你們只多派得力可靠的人,暗中留意就可以了!” 其實已將近午,瀛台方始傳旨請脈,呂用賓與施煥在儀鸞殿為慈禧太后看病,所以杜鍾駿與周景燾臨時湊成一班,但請脈時仍是個別入內,杜鍾駿在先,周景燾在後。 請脈仍在左首那間屋子,也仍是靠窗的那張炕床上,不過前一天還能起坐,這天是睡在炕上,旁邊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太監,薄棉袍外面套一件藍色寧綢的背心,神色很平靜,毫無憂慼之容。 皇帝先是朝里睡著的,太監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道:“杜大夫來給萬歲請脈。” 於是皇帝很吃力地翻過身來,杜鍾駿跪下行了禮,抬頭望去,只見皇帝的臉色發黑,雙眼失神,看了杜鍾駿一眼,將頭轉了過去,把一隻手伸出來,杜鍾駿拿一卷書捲起來將他的手腕墊穩了,開始診脈。

脈象更不好了,疾勁而細,心跳得很快,但已有衰竭之勢。另一隻手在炕床裡面,診按不便,實在也就無須再診了。 “皇上大解了沒有?”杜鍾駿問那太監。 “沒有。” “進了什麼食物?” “什麼都不想進,只想喝水。” “晚上睡得好不好?” “那睡得著啊?”那太監的語氣,似乎覺得他問得好笑。 這就不必再問了,杜鍾駿磕一個頭,起身退出。與周景燾會合在一起,默默地回到內務府公所。 “怎麼樣?”奎俊迎上來問。 “毫無轉機!”杜鍾駿率直答說。 “周老爺看呢?” “很難了!”周景燾大為搖頭。 “那就請開方子吧。” 方子很難開,但不能不開。杜鍾駿將前一天軍機大臣的話,告訴周景燾說:“照實而書,一定又要拿回來改,寫得輕了,關係太重,擔當不起,老兄有何高見?”

“我不怕麻煩,寧願軍機那里通不過拿回來改。至於老兄,既然昨天已由醇王關照不必寫,就不必自己再找麻煩,照上一張方子,拿語氣稍為加重一點就是了。” “正是,正是!高明之至。”杜鍾駿完全接受他的建議,將方子開好,送到內務府公所。 這時呂用賓與施煥,已由儀鸞殿請脈回來,內務府三大臣一齊迎了上去,似乎是有意要避開閒人似的,將呂用賓與施煥擁到一邊,而且交談的聲音不大,杜鍾駿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,但可猜想到,必是詢問慈禧太后的病勢,而且還可以從久談不休這一點上,推知病勢棘手。 ※※※ 由於兩宮的病勢增重,軍機大臣都是心事重重,袁世凱尤為苦悶。他一生遭遇無數風波,但不管如何困難,總有辦法可以拿得出來,唯獨這一次一籌莫展。

這是因為忌諱太多。說慈禧太后的病情可慮,固是忌諱,打聽太后與皇帝的病,孰輕孰重,更是忌諱! 再有一重忌諱是滿漢之間的界限。從戊戌政變以後,彼此的猜忌益深,新官制一出,平空裁減了好些卿貳大員的缺,更使得爭權奪利益為激烈。如今的風氣是,親貴排斥宗室,宗室排斥八旗,八旗排斥漢人。天下不但是愛新覺羅的天下,甚至只是宣宗一系的天下。如果皇帝駕崩,大位誰屬,是近支親貴們的家務,與漢人無關,甚至亦與遠支宗室無關。所以軍機大臣中,鹿傳霖對此漠不關心,張之洞最識忌諱,有意避而不談,於是袁世凱想談亦無可與談了。 可談的只有一個半人,一個是慶王奕劻,半個是世續。但與半個的世續談,自然無法談得太深,他們只有一個相同的看法,不論如何,得趕快請奕劻回京。

這有兩個辦法,一個是作為軍機公議,請醇王寫信通知奕劻,一個是私下密函奕劻,當作是他自己回京復命。袁世凱正在小書房中考慮該採取那個辦法時,聽差來報,屈庭桂求見。 可想而知的,必是有宮中的消息相告,袁世凱便吩咐:“請到這裡來。” 下人自然都遠遠迴避,屈庭桂還不放心,向窗外看了又看,確定並無隔牆之耳,方始說道:“宮保,我看皇上怕是中毒了!” 袁世凱大吃一驚,望著他好半晌,才問一句:“你看到了什麼?” “我是下午到瀛台請脈的,皇上滿床亂滾,一看見便嚷'肚子疼得了不得!'皇上的病象,心跳、面黑、神衰、舌苔焦黃、便秘、夜裡不能睡,這些都跟從前一樣,何以忽然肚子疼得如此!照病理來說,是不會有這樣情形的。”

“那麼,照你看,是中的什麼毒?” “不知道!宮裡的'壽藥房'跟內務府的顏料庫,有許多明朝留下來的毒藥、怪藥,誰也搞不清楚。”屈庭桂又說:“我又不能詳細檢驗,或者問一問,皇上吃了什麼?拿剩下的東西去化驗。只好說'拿橡皮袋灌上熱水,在肚子上敷燙,可以減痛。'話雖如此,也不知道照此辦了沒有,皇上宮裡,根本就沒人管。” “唉!”袁世凱嘆口氣:“皇上當到這個樣,實在替他不甘心。” “皇上的病,本來是不要緊的,不過療養很要緊!誰知名為皇上,比窮家小戶都不如,病情明里減一分,暗中添了兩分,以至於越來越壞。中醫說皇上只有幾天了,這話我們做西醫的不能同意,皇上的病是慢性病,西醫總有法子讓他多活幾天。可是照今天這個樣子,我們西醫也無能為力了。我今天來禀明宮保,明天不能再進宮請脈了。”

“我知道了。”袁世凱神色莊重地說:“我們為臣子者,盡心盡力而已!力已盡到,問心無愧,你也不必難過!” 等屈庭桂辭去,袁世凱重新回想他所說的話,不能不懷疑,皇帝是中了毒。但細細想去又不無疑問,既然杜鍾駿已下了斷語,“不出四日,必有危險”,則又何須下毒?下毒的人又是誰呢? 他在想,決不會是李蓮英。皇帝管李蓮英叫“諳達”,視同教“國語”、教騎射的滿洲大臣,如果他是為了保富貴,反倒寧願皇帝健在,等慈禧太后駕崩,皇帝順理成章地收回大權,他必定還是像庚子以前那樣,地位在崔玉貴以上的名副其實的總管。而且,慈禧太后亦深知李蓮英,這幾年頗為衛護皇帝,即令有非常的舉動,亦不會將這個差使交結李蓮英。 念頭轉到這裡,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崔玉貴。事情很明顯地擺在那裡,非楊即墨!不過,是他自己下手的,還出於慈禧太后的指使,卻很難說。

再深一層去想,又可以確定,不會是慈禧太后的指使。因為杜鍾駿的話,必有人奏上慈闈,乃是必然之事。既然皇帝的大限已到,何必再做這種讓自己至死良心不安的事?同時他又想到,慈禧太后何以忽然有那樣一通“不許以丸藥私進”,“設有變動,惟進藥之人是問”的朱諭?看來像是有人進過“獻藥”之計,為慈禧太后所絕不能同意,因而有此嚴諭。 然則疑問又來了!回到最先的疑問上,何以此人就等不得四天,非要將皇帝弄死不可? 這個疑團壓在袁世凱頭上,使他無法睡得寧帖,直到丑末寅初,是平時該起身上朝的時候,忽然一驚而醒,大徹大悟,慈禧太后自己還以為皇帝一定死在她生前,而左右侍從,必已從醫生那裡得到警告,慈禧太后朝不保夕,很可能先皇帝而崩!

想到這裡,袁世凱自己嚇出一身冷汗,因為他的處境跟崔玉貴一樣,都是皇帝必殺之人。說不定此刻慈禧太后已經奄奄一息,宮中亂作一團。果然如此,自己該作何打算,已到了非認真考慮不可的時候了。 於是,他咳嗽一聲,等五姨太驚醒,要招呼睡在後房的丫頭進來伺候時,他迫不及待的說:“先叫人把電話本子拿來!” 所謂“電話本子”是宮中來了電話的記錄。李蓮英、崔玉貴、小德張以及敬事房、奏事處都裝得有電話,宮中倘或“出大事”,或者兩宮大漸,固有消息傳來,就是病勢稍有變動,崔、張兩人亦會通知。他急於要看記錄,就是要了解兩宮的病情。 取記錄來看,只有奏事處的一個電話,說並無折子發下來,可知慈禧太后已到了無法批閱奏摺的程度了。

這時袁世凱稍微定心些了,因而仍如往日時刻上朝。到得西苑軍機直廬,只見醇王載灃與世續亦是剛到,不及寒暄,先問兩宮病情。 “皇上恐怕是不成了!”世續當著載灃毫不忌諱地說:“皇太后亦很危險。時至今日,我可得說一句,怕是到了決大疑、定大計的時候了。” “皇太后怎麼樣?” “我也說不上來。反正腸胃虛弱極了,什麼都不受,一夜起來數十遍,好人都會折騰得不成人形,何況是七十多歲的老太太!” 正在談著,蘇拉在外面一掀門簾,一面通報:“張中堂到!” 張中堂神采奕奕,而細看卻似虛火上升,進門拱拱手,坐下來說道:“昨兒看了一夜的《藝術典》,越看越糊塗!” 大家都不知道《藝術典》是什麼,載灃則連這三個字都沒有聽清楚,率直問道:“香濤,你說看什麼看了一夜?” 張之洞看大家都是困擾的神情,只好說明白些:“是《圖書集成》裡面的《藝術典》,專看醫部,始終也沒看出個究竟來。” 話仍舊不甚明白,但聽的人都懂了,他大概是想了解兩宮的病情,看看到底要不要緊,有什麼驗方可用。於是,袁世凱說:“照世中堂說,情形很不好,到了該當有預備的時候了。中堂看,該怎麼辦?” “等滋軒來了,大家一起商量。” 鹿傳霖這天請假,世續說道:“不必等了,滋軒今也鬧肚子,派人來通知,不能到班。” “我看等把慶邸請回來!”張之洞說:“到底是他掌樞。” “我亦云然!”袁世凱點點頭。 載灃還在躊躇,世續出了個主意:“咱們上儀鸞殿,在寢宮方面問安。順便探探皇太后的意思,諸公看怎麼樣?” “這倒也使得,不過得先派人進去問一聲。” “到了那裡再問好了。” 於是一行四人,到了中海,入來薰門便是儀鸞殿,慈禧太后的寢宮在北面的福昌殿,到得此處,早有蘇拉進去通知,李蓮英一面吩咐宮女迴避,一面迎了出來,逐一請安,動問來意。 “來給皇太后請安!”張之洞問:“想來好一點了?” “怕難!” “這會兒呢?”張之洞又問:“精神如何?” “早上總比較好一點兒。”李蓮英緊接著說:“王爺跟各位大人,想必有話?我請大格格到床面前代奏。” “不!”載灃另有意見:“你請大格格跟皇后商量,我們的意思,想把慶王請回來,看合適不合適。” “皇后去伺候皇上了,不在這裡。” 這可是絕大的新聞,皇帝與皇后一年說不上十句話,平日望影互避,此刻卻說去伺候湯藥,豈不可怪! 當然,誰也不肯道破自己的感想,李蓮英卻又說話了:“我看去請慶王回京這件事,王爺跟各位大人可以作主。”他說:“如果一定要請旨,還是得大格格代奏。” “就請大格格代奏吧!”世續代表回答。 於是,李蓮英一哈腰,轉身而去。過了好久,方始回來答复:“老佛爺說'好!還得快。'”他向醇王看了一眼,似乎想說什麼,但終於還是沉默。 “那好!”張之洞說:“馬上派專差下去。” “要快,”袁世凱說:“可以打電報!” “啊,啊,不錯!” 正當大家要轉身離去時,李蓮英拉著世續說道:“世中堂,請慢走一步,我有話跟你老回。” “你說吧!” “這兩天是要緊關頭,”李蓮英等別人都走了,才放低聲音說:“崔玉貴忽然要告幾天假,說是跟皇后回過了。既然皇后準了,誰也不能攔他。不過,如今的情形不同,萬一出了什麼事,我一個人可照應不過來。我想求世中堂派人跟崔玉貴去說,能銷假就銷了假吧!” “還有這麼一回事,我倒不知道。”世續問道:“他是那天告的假?” “前天。” “好!我派人跟他去說。”世續又問:“上頭的病,到底怎麼樣?” “是說老佛爺?” “是啊!”世續也是極低的聲音:“你只跟我一個人說!到底怎麼回事,大家也好有個預備。” “不行了!那面跟這面,”李蓮英向外面指了又向裡面指:“都是一兩天事!” 世續好半晌作聲不得,最後問一句:“怎麼皇后忽然上瀛台去了呢?” “非皇后親去守著不可!”李蓮英說:“夫妻一場嘛!送個終也是應該的。” 李蓮英的聲音很怪,彷彿要掩飾哽咽,所以語音完全變過了。世續突然打了個寒噤,掉頭就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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