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·瀛台落日

第73章 第七十二節

慈禧全傳·瀛台落日 高阳 5360 2018-03-13
袁世凱一到西苑,便有親信軍機章京來密報:也許是昨天受了寒的緣故,慈禧太后的病情突變,萎頓異常,至天明尚未起床。這是儀鸞殿寢宮的消息,絕對可靠。 果然,到得七點多鐘,內奏事處的太監來傳旨:所有的“起”全“撤”。軍機處如有必須即時裁決的大事,寫奏片上呈。 “呂用賓請脈,不是很有效驗嗎?何以又生反复?”張之洞神色憂慼地說:“此事所關不細,得要問一問。” 要問只有找內務府大臣,增崇、奎竣繼祿、景灃都被請了來談話。據繼祿所知,慈禧太后一直很任性,也一直很自信,自認體氣極健,視“河魚之疾”為不足憂的小病,所以只要稍微好一點便不肯“忌口”,油膩生冷,雜然並進。這一次來勢很兇,只怕在床上要躺些日子。

“召醫了沒有呢?”張之洞問。 “是呂用賓請的脈。”繼祿說道:“方子跟以前沒有什麼大改動,這會兒正在煎藥,看服了怎麼說。” “皇上的病也不好!”常川照料瀛台的增崇說:“大概也是受了寒的緣故。” “怎麼個不好?”袁世凱問。 “很難說。連頭班的醫生都說不上來。”增崇很吃力地答道:“反正看著神氣不大對。” “不是說,頭班的藥,毫無效驗?為什麼不換?”張之洞又說:“當初分為三班,言明兩月一輪,那是八月初的話,照算不也應該換班了嗎?” 增崇不答,其餘的三大臣亦裝作未聞似的,沒有一個人答腔。 局面有些僵了,最後是世續開的口:“就換班也得先奏聞皇太后,我倒提過,有人說皇太后這一向身子也不好,別煩她了,所以……。”他沒有再說下去。

“有人”是誰呢?張之洞心裡在問,口中也不作聲了。這一次是袁世凱打破了沉默:“是不是把慶王請回來?”他問。 “這也得跟皇太后請旨。”世續說道:“慶王這趟去,不是別樣差使。” 袁世凱也省悟了,奕劻是去驗收“萬年吉地”供奉佛像,這個差使重要無比,說要把他追回來,必然惹得慈禧太后發怒,所以趕緊自己把話收回:“對!對!決不能多此一舉。” “四位先請吧!”張之洞說:“此刻只有出之以鎮靜,不過要偏勞各位,務必隨時聯絡。”說著,他向內務府四大臣拱拱手,表示重重拜託。 等他們一走,載灃問道:“咱們是不是也要留守?如果住在這裡,得趁早派人回家取鋪蓋。” 大家都覺他的話可笑。 “回家取鋪蓋”是件什麼大事,還值得特為說出來?世續對這班少年親貴,向來有點倚老賣老,便不客氣地碰了回去:“王爺別為這個煩心,反正凍不著你!”

“內裡要緊,外頭的觀感也不能不顧。倘無必要,還是不必住在這裡。”張之洞說:“否則消息一傳,人心會起恐慌。” “是,是!”袁世凱立即附議:“我看,到下午再說吧!” 於是軍機五大臣,枯守以待,到得中午,內務府大臣來傳懿旨:“宗室覺羅孤寡及八旗綠步各營兵丁,加賞半月錢糧。”這一下有事可做了,一面頒上諭明發,一面通知度支部尚書載澤來商談,這加賞的半月錢糧需款若干,從何而出?就此時又有懿旨:“加恩所發半個月錢糧,由內幫發給。”這就是慈禧太后動用私房,加惠八旗孤寡,目的是在祈福消災,正可以反證她自己都覺得病勢不妙。 不久蘇拉來報,載澤已經回府。好在款項已有著落,載澤來不來都不生關係,辦好上諭亦不必再讓病中的慈禧太后過目,徑自諮請內閣明發。

其時已下午三點多鐘,張之洞正在詢問宮中的情形如何?倘或慈禧太后病勢已見緩和,不妨散值。那知增崇匆匆忙忙趕了來說:“皇上自己覺得很不好,把我找了去,問我怎麼辦? 我只好來跟王爺、中堂請示。 ” 他的話一完,張之洞立即問道:“是怎麼個不好。” “皇上說氣喘乏力,彷彿大限將到。” “你看呢?” “我看,是有點危險。” “那就趕緊召醫啊!” “是!我就是來請示,該怎麼找他們?” 這一說,世續首先聽懂了,當即說道:“原是頭班請脈,如果另換二班、三班,要先奏明皇太后,時間上怕來不及。” “那就奏明皇太后好了。”載灃說道:“耽誤可耽誤不得。” “既然不能耽誤,索性先召醫!”張之洞作了決定:“隨後再寫個奏片,送請慈覽。”

“這樣最好!”增崇又問:“是不是全班都召。” “只要於病有益,不妨全都召。” “多一個人看好些!”說著,增崇匆匆而去。 一回到內務府,增崇叫人派車,分頭去接。住在楊梅竹斜街斌升店的杜鍾駿,剛吃完晚飯,聽說皇帝病重,連洗臉都顧不得,上車就走。到得前門,只見有個騎馬的太監來催,杜鍾駿越發擔心,同時已頗困惑,兩個多月未見皇帝的面,只聽說皇帝雖不見好,亦不見壞,不知何以忽然會病重? 到了內府公所,只見二班的周景燾,剛剛請脈下來,只說得一聲:“病勢很重!”杜鍾駿還想再問,增崇已在一疊連聲地催了。 於是急步趕到瀛台寢宮。皇帝坐在外間的炕上,左手托腮,右手放在炕桌上,愁眉苦臉地一語不發。

杜鍾駿亦顧不得發問,跪在墊子上切脈,脈象動而細,中氣不足,肝中亦似乎有玻“怎麼樣?”皇帝一張口,氣味很重,他用帶哭的聲音說:“頭班的藥,吃了一點用處都沒有!問他們,他們又沒有一句決斷的。你有什麼法子救我?” “臣兩個月沒有請過脈。”杜鍾駿問道:“皇上大便如何?” “九天沒有大解了!痰多氣急,心裡發空。” “皇上的病,實實虛虛,心空氣怯,當用人參;痰多便秘,當用枳實,但卻難著手,待臣下去細細斟酌。” “你務必要用心開方!”皇帝的哭聲又出現了:“我服你的藥原很對勁,以後改了輪班,也不知道誰的主意,把你派到三班。你總要好好救我一救!” “是!”杜鍾駿心裡酸酸地,低著頭說:“臣一定盡心盡力。”

退出瀛台,轉到軍機章京的直廬去開方子,內務府四大臣都在那裡坐等。杜鍾駿費了好些時候,才得完工。繼祿一看脈案,不由得大吃一驚。 “你說'實實虛虛,恐有猝脫',這樣寫法不怕皇上害怕嗎?” “皇上的病,不出四天,必有危險。我進京以後,不能醫好皇上,已很慚愧,到了病壞還看不出,何以自解?”杜鍾駿突然氣湧心促,異常激動地說:“你們叫我不要這樣子寫,原無不可!不過以後變出非常,我得預先聲明,我不能負責。” “他說得有理。”奎俊接口說道:“我們也不能負責的,不如問問上頭,看他們怎麼說。” “他們”是指軍機大臣還在秉燭以待。等杜鍾駿把他先前的那番話說明以後,醇王看一看張之洞說:“我們知道就好了,不必寫吧!”

杜鍾駿點一點頭,只語不發,回到原處重新開了張方子,將脈案中“實實虛虛,恐有猝脫”八個字刪掉。 回到斌升店已經二更時分,杜鍾駿由於第二天一大早仍須進宮,不能不早早上床,但心事如潮,輾轉反側,無法入夢。這樣子過了有個把鐘頭,忽然聽得房門聲響,一驚問道:“誰?” “老爺,是我!”是他的聽差杜升,捻亮了燈,到床前揭開帳子說道:“掌櫃來說,有極要緊的事,要見老爺!” 杜鍾駿既驚且疑,不過沒有不見之理,便即說道:“好! 讓他進來。 ” 等他披衣起床,斌升店的趙掌櫃已經踏了進來,先請個安道歉:“這麼晚了,把你老從炕上驚吵了起來,真是不該!不過,我也是身不由己。”他踏上兩步低聲說道:“有個太監是熟人,無論如何要見杜老爺,我怎麼說,他也不肯走。請杜老爺就見一見他吧?”

“這可不行!”杜鍾駿的語氣很嚴峻:“除非他是公事來傳話,我不能私下見他!而況是深夜,而況……。”他覺得不必再多說,所以把話咽祝趙掌櫃欲言又止地,終於儼然而退,但很快地又來叩門。 杜鍾駿從門縫裡看清楚,只有他一個人,方始開門放他進來。 “杜老爺,”掌櫃是萬般無奈的神色:“他要我來請問你老一句話。” “什麼話?” “他說,杜老爺進宮請脈,是不是說過,萬歲爺不出四日,必有危險?” 一聽這話,杜鍾駿勃然色變,“這個太監是什麼人?”他問:“是誰叫他來問這話的?” “這個太監,”趙掌櫃聲音極低,但神色很嚴重,“是崔二總管手下的人。” 杜鍾駿也知道崔玉貴如今的權勢已駕乎李蓮英之上,本來還想將來人怒斥一頓,此時不由得氣餒了。

“杜老爺,”趙掌櫃又說:“你跟我說了,我跟他說,我會關照他不能到處亂說。這個人我很熟,我有把握。” 杜鍾駿緊咬著嘴唇想了好一會才作了決定,真話說一半,“四天”的話決不能承認。 “皇上的病很重,有點危險了。”他說:“不過,我沒說過什麼四天之內,必有危險。醫生能決人生死,道是活不過幾天,無非說說而已,誰也沒有那麼大的本事!” “是!我就把杜老爺的話告訴他。” 杜鍾駿點點頭,等他快出房門時,突然喊道:“趙掌櫃,你把他打發走了,請你再回來,我還有話問你。” 趙掌櫃答應著走了,約莫一盞茶的工夫,去而復回,一手提著一壺茶,一手托著兩枚烤白薯,很客氣地說:“杜老爺怕是餓了,粗點心,墊墊飢。” “多謝,不餓。”杜鍾駿問:“人走了?” “走了。” “說什麼了沒有?” “讓我謝謝杜老爺。” “這個人,”杜鍾駿問:“是在太后宮裡的?” “也算是太后宮裡的。” “怎麼叫'也算'?” “他是跑腿兒的。不過崔二總管相信他,有要緊事兒,也常派他辦。” “那麼,他今天來,自然是崔玉貴叫他來的。”杜鍾駿問:“他可曾告訴你,崔玉貴為什麼要問這句話?” “沒有。他不會告訴我的。” “你不是說跟他很熟嗎?” “是的。熟歸熟,有出入的話,他也不肯亂說。來了海闊天空聊一陣,無非都是些宮裡的笑話。” “宮裡的笑話?”杜鍾駿說:“你倒講點給我聽!” “是!”趙掌櫃一面為他斟茶,一面想,斟到一半,突然想起似的問:“杜老爺跟江蘇來的陳大夫很熟吧?” “你是說陳蓮舫?”杜鍾駿搖搖頭:“不熟,不熟!” “那麼,陳大夫在皇上面前碰了大釘子,總聽說了?” “不知道啊!我沒聽說。我只聽人說,皇上不大賞識他,碰了大釘子是怎麼回事?”杜鍾駿說:“我們在宮裡,都是極小心的,一步路不敢亂走,一句話不敢亂說。所知道的事,也許還沒有你們多。” “那倒也是實話。我們小買賣人,一輩子也別想到宮裡去見識見識。不過太監跟內務府的老爺們,認識得很多,宮裡的事聽也聽膩了。今年春天,有位蘇州的曹老爺,也是陳撫台薦來的,有天聽了我的話,第二天就告假,臨走給我作個大揖,說我救了他一條命。這位曹老爺倒是很見機。” 一聽這話,杜鍾駿大感關切。他知道,在他沒有到京以前,江蘇巡撫陳啟泰薦過一個名醫曹智涵,到京不久,便即請假回籍,隨即稱病辭差。陳啟泰託人多方關說,答應他每月津貼“公費”兩千銀子,而曹智涵不為所動,說來有些不近情理。如今聽了趙掌櫃的話,才知道別有內幕,久存的疑團可以打破了。 於是他急急問道:“趙掌櫃你說了點什麼話,能讓他立刻請假回蘇州,而且認為你是救了他一條命?” “我也無意中聽來的。有天一個太監跟我說,'曹大夫的醫道不錯,皇上很肯服他的藥,服了也有效驗。不過,曹大夫快要倒霉了!'我覺得奇怪,怎麼醫道好,皇上服他的藥有效,反而要倒霉了呢?那太監笑笑不肯講其中的緣故,只說'他的脈切得好,就會派他在皇上左右伺候著,不放他出宮,那時候就倒大霉了!睡覺吃飯沒人管,一步不准亂走,活活餓死了他。'”聽到這裡,杜鍾駿毛髮悚然,不由得打了個寒噤,強自笑道:“原來如此!倒真是你救了他一命。” “說實話,杜老爺。”趙掌櫃平靜地說:“當初你搬到我斌升店,聽說兩月一輪,你老派在三班,要四個月以後才會進宮請脈,我就沒有告訴你這話。先叨光你老四個月的房飯錢再說。如今,是不要緊了!” “怎麼?”杜鍾駿趕緊追問:“何以見得我不要緊?” “你老不是說,皇上的病危險了嗎?皇上危險,替皇上瞧病的大夫就不危險!” 杜鍾駿恍然大悟。心中萬感交集,真有悔此一行之感。趙掌櫃看他有異,很知趣地起身告辭,杜鍾駿卻不放他走,“談談,談談!”他說,“你沒告訴我陳大夫是怎麼碰了大釘子。” 於是趙掌櫃又坐下來談陳蓮舫。據說他頭一天請脈,便受詰責,第二天請脈時,皇帝把他的藥方發了下來,上面批了十二個字“名醫伎倆,不過如此,可慨也夫!” “聽太監們說,皇上自己也常常看醫書,俗語說的'久病成醫',皇上也懂醫道了。有一天把自己的病情寫了張單子,等陳大夫開了藥方,皇上把他叫去,拿自己開的單子跟脈案一對,完全是兩碼事。當下便拿陳大夫狗血噴頭訓了一頓。不過,還沒有今天下午碰的釘子大!今天下午,皇上把陳大夫的藥方擲在他臉上,還說了句'我的病都誤在你手裡,死了也饒不了你們!'”聽了這段新聞,杜鍾駿別有意會,陳蓮舫畢竟把太醫院得罪了。當六名御醫請脈之初,宮內曾交下太醫院為皇帝所開的藥方兩百多張,脈案前後矛盾,莫衷一是,固非深於醫理者不辨,但論用藥,凡是稍知醫道的,即能指出謬誤。既用性熱的干姜、附子,又用性寒的羚羊、石膏,一會用大黃、枳實攻,一會又用人參、紫河車補,應有盡有,無所不備。這兩百多劑藥虧得皇帝是挑著服,倘或盡數服下,早就不治了。 這些話,見機的人只是腹非而已,陳蓮舫曾打算上奏痛論一番,後來聽人相勸,打消了原意。不過偶爾也發發牢騷,必是太醫院的人聽到了,在皇帝面前不知說了他什麼壞話,以致大碰釘子。 “杜老爺,”趙掌櫃問說:“我有點納悶,陳大夫也是名醫,莫非連皇上的什麼病都瞧不出來?” “那決不至於。” “既然不至於,可又怎麼老碰釘子?莫非是怯場,一見了皇上,把他的本事嚇回去了?” “這也不會。”杜鍾駿答說:“大概他也知道,給皇上請脈,只有壞處,沒有好處,故意這樣子,為的是希望皇上不找他,就可以回家。” “是!”趙掌櫃深深點頭:“大概他回家也快了!” 杜鍾駿懂得他的意思,龍馭上賓,各省所薦的醫生,自然各自回鄉。處分是決不會有,可是下詔徵醫,結果是將應該治好的“今上”搞成一位“大行皇帝”,不但於心不甘,更怕一回家鄉,笑罵都來,日子很不好過。 因此,輾轉中宵,始終不能入夢,到得四更時分,起早趕路的旅客,嘈雜不堪,越發令人心煩。杜鍾駿索性就不睡了,漱洗早餐,衣冠整齊地坐等內務府派人來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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