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·瀛台落日

第48章 第四十七節

慈禧全傳·瀛台落日 高阳 3019 2018-03-13
五月初八,上海、天津的新聞紙,都以特大號的標題報導:“瞿鴻璣罷相”。 岑春煊正在上海,一看這條消息,知道事不可為了,當機立斷,將田中玉遣回北洋。而在北洋,袁世凱聲色不動,只道:“可惜!可惜!”將張一麟找來了,要他寫封信慰問瞿鴻璣。 “如何措詞?”張一麟知道袁、瞿不睦,所以這樣動問。 “要懇切。”袁世凱說:“滿人排漢,實實可怕,不妨帶些兔死狐悲的意味在內。” 張一麟是書生,那瞿鴻璣之去,是袁世凱早就預知的,信以為真地照府主的意思,寫了一封極漂亮的四六,就是“宦海波深,石尤風起,以傅巖之霖雨,為秦岱之閒雲。在朝廷援責備賢之條,放歸田裡,在執事本富貴浮雲之素,養望江湖。有溫公獨樂之園,不驚寵辱,但謝傅東山之墅,奚為生靈?雖鵬路以暫行,終鶴書之再召。”將瞿鴻璣比作司馬光與謝安,不但在身分上恭維得恰到好處,而且司馬光再度入朝,謝安東山復起,扣定了“終鶴書之再召”這句話,運典貼切,善慰善禱,是張一麒自覺得意之作。

下面再有一句話,為袁世凱自道,“弟投身政界,蒿日時艱,讀蘭焚蕙嘆之篇,欷歔不絕,感覆雨翻雲之局,攻錯誰資?”瞿鴻璣看到這裡,也連聲說道:“可惜!可惜!”是可惜糟蹋前面的一段好文章。 那天正是岑春煊假滿之日,“力疾赴任”的電奏到軍機處,奕劻把它壓了下來,卻以兩江總督端方寫給軍機處的一封密函遞了上去。這封信用“王爺鈞鑒,敬禀者”的開頭,接敘上海道蔡乃煌的原禀,說岑春煊如何訕謗朝廷,如何與康梁接交,梁啟超如何組織政黨,密謀“保皇”,如何悄然抵滬,與岑春煊多次會晤。 會晤還有證據,是岑春煊與梁啟超在一家報館門口合攝的照片。看到這張照片,慈禧太后臉色大變,奕劻從未見她如此沮喪過。 “唉!”好久,她嘆口氣:“想不到岑春煊也是這樣的人!”

奕劻默然,作出替慈禧太后傷心難過的神色,於是載灃開口了。 “岑春煊跟梁啟超,是兩廣的大同鄉。” 這又何待他說?慈禧太后不理他的廢話,只對奕劻說:“想不到岑春煊亦會對不起我。 天下之事真是難說了!算了! 他對不起我,我還是饒了他。讓他開缺吧! ” 聽得這話,奕劻意猶未足,本意會撤職查辦,還可以叫蔡乃煌收拾他一頓,不想慈禧太后是如此寬宏大量! 當然,除了袁世凱以外,還有好些人或者致函慰問,或者設宴餞行,有的贈詩傷別。其事突兀,可與當年翁同龢罷相並論。但瞿鴻璣的處境卻比翁同龢好得多,孫家鼐、鐵良“秉公查明”一案,以“查無實據”奏复,硃批一個“知道了”,便算結了案。臨行之時,路局特掛專車,送行的場面,極其熱鬧,比翁同龢被逐回鄉時,朝貴絕跡,淒涼上道,是不可同日而語了。

奕劻與袁世凱卻覺得仍還有隱憂,因為岑春煊雖已遣散幕僚,彷彿不再打算履任,但隻請假一月,底缺未開,隨時有“變活”的可能。尤其是軍機處,載灃少不更事,鹿傳霖衰邁頑固,林紹年憂讒畏譏,而奕劻本人就算精力能夠支持,才具也難以獨挑大樑。這樣一副治國的“班底”,是自有軍機處以來,最不像樣子的。倘或慈禧太后心血來潮,內調岑春煊進軍機,那樣一來不但反贏為輸,而且會大輸特輸! 一想到此,袁世凱寢食難安。於是楊士琦復又來往於京津道上。幾度密商,決定一方面斬草除根,要絕掉岑春煊的慈眷,一面移花接木,以袁世凱代林紹年,以張之洞代鹿傳霖,重新開一番局面。 岑春煊翻然變計了!決定假滿接任。這自是自恃慈眷,而兩廣又是頗可有作為之地,何忍輕棄?但亦由於同鄉梁啟超的活動,在此期間專程由東京到上海,跟岑春煊有過秘密的會晤。

誰知這些形跡,都已落入上海道蔡乃煌耳目中。此人籍隸廣東番禺,出身與才具跟張蔭桓相仿,但品格比張蔭桓卑下得多。他之能謀得這個肥缺,走的是“慶記公司”的門路,而固位之道,則是全力偵察革命黨的行動,並為北洋的鷹犬。 所以,岑春煊的行動,亦在他窺伺範圍之內。 當蔡乃煌密告梁啟超正在組織“政聞社”,並正拉攏岑春煊的電報到京時,恰好兩廣總督衙門進貢慈禧太后的壽禮,亦已由專差護運抵京。壽禮很別緻,是八扇玻璃屏,用廣東稱為“酸枝”的紫檀雕琢,另飾彩畫,工細絕倫。這不足為奇,奇的是這八扇玻璃屏,厚有一尺,中空貯水,可蓄金魚。見到的人,莫不嘖嘖稱奇。暗中評議,今年萬壽的貢物,只怕要以岑春煊這別出心裁的一份考第一了。

這是岑春煊未萌退志的明證,而且也是慈眷行將更隆的信號。於是奕劻、袁世凱經由端方的協力,開始對岑春煊動手了。 “是!”奕劻答應著,又問:“兩廣總督請旨簡派。” 慈禧太后大受刺激,無心問政,略想一想說:“我一時也想不起人。調了一個又調第二個,得好好安排,你們去商量好了,開個單子來看。” 這在奕劻,恰中下懷,回到軍機處一個人默默運思,開了一張單子,然後又遞牌子,請求“獨對”。 “如今巡撫之中,以河南巡撫張人駿資格最深,而且他原做過廣東巡撫,升任兩廣總督駕輕就熟,人地相宜。” “可以!”慈禧太后問道:“那麼誰補河南巡撫呢?”“奴才保薦林紹年。”奕劻說道:“林紹年原很不錯,應該是個可以得力的人。不過,他總覺得他進軍機是出於瞿鴻璣的保薦。這個疙瘩在心裡消不掉,辦事就不能得心應手。倘蒙恩典外放,他也是感激的。”

“嗯,嗯!”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:“不過,軍機大臣外放巡撫,似乎沒有這個規矩。” 當年“南北之爭”,李鴻藻與榮祿合謀,想排擠沈桂芬出軍機,正好貴州巡撫出缺,榮祿密奏慈禧太后,以沈桂芬接充。 懿旨一下,群相驚詫,寶鋆據理力爭,說“巡撫二品,沈桂芬現任兵部尚書,軍機大臣,而且宣力有年,宜不左遷。” 寶鋆接下去又說:“此旨一出,中外震駭,朝廷體制,四方觀聽,均有關係,臣等不敢承旨。”慈禧太后迫不得已,只好收回成命。 這件事在慈禧太后,印象特深。所以聽說以林紹年調補河南巡撫,不由得想起二十八年前的往事,頗有顧慮。 不過奕劻只是想排擠林紹年出軍機,並非有所報復,事前已是經過仔細考慮的,當下從容答奏:“河南巡撫一缺,向來與其他巡撫不同,再者林紹年現任度支部侍郎,對品互調,並不違體制。”

河南巡撫與眾不同,慈禧太后是知道的。巡撫都由總督在管,即令不是明白規定隸屬關係,而習例上亦必受某一總督節制,如山東巡撫之於直隸總督,就是一個例子。唯獨河南巡撫,自田文鏡時開始,便專屬於朝廷,沒有一個總督可以乾預。而且,林紹年的情形,與沈桂芬不大相同,所以慈禧太后聽得這番解釋,亦就同意了。 “林紹年的筆下是好的。”慈禧太后茫然地問:“他一走,誰動筆啊?” 這一問,恰好引出奕劻想說的話。他事先便已得有消息,慈禧太后頗為眷念張之洞,將他召入軍機,必能邀準,而亦唯有張之洞內召,才能夾帶袁世凱入樞。一番說詞是早就想好了的,只待慈禧太后自己開端,便可從容陳奏。 “軍機原要添人,不過在軍機上行走,關係重大。奴才在想,這個人必得第一,靠得住;第二,大事經得多;第三,筆下來得;第四,資格夠了。看來看去,只有張之洞夠格。”

“好啊!”慈禧太后欣然同意:“調張之洞進京好了!” “是!”奕劻緊接著說:“不過張之洞有樣毛病,李鴻章從前說他書生之見,這話不算冤枉他。張之洞有時候好高騖遠,不大切實際,而且他比奴才大一歲,精神到底也差了。” “軍機上最多的時候,有六個人,如今只有四個,再添一個年輕力壯的也可以。” “要添就添袁世凱。”奕劻脫口便答,聽起來是勢所必然,令人不暇多想。只聽他再說用袁世凱的理由:“袁世凱務實際,正好補張之洞的不足。而且各省總共要練三十六鎮兵,這件大事,只有袁世凱能辦。再者,他在北洋太久,弄成尾大不掉的局面,也不大好!” 最後這句話才真的打動了慈禧太后的心,但並未立即准許,只說,“先讓他進京來再說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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