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·瀛台落日

第2章 第二節

慈禧全傳·瀛台落日 高阳 5535 2018-03-13
第二天一早上朝,遞了牌子,頭一起就召見,是肅王善耆帶的班。 “你那一天到京的。”慈禧太后問道。 “昨天下午到的。” “地方上怎麼樣?” “托皇太后、皇上的洪福!今年已經下過兩場瑞雪了。” “庚子年那場亂子,直隸百姓受的禍最重,格外要體恤。你是地方長官,只要肯為百姓打算,對朝廷沒有什麼妨礙,若是有應興應革的事,我沒有不答應的。” “慈恩深厚,百姓無不感戴。”袁世凱想到開辦印花稅來代替彩票這件事,正不妨乘機回奏:“前督臣李鴻章回任之初,正是拳匪剛鬧過事以後,地方殘破,稅收短絀,為了籌措政費,興辦彩票,開辦一年多以來,銷數一期比一期少。彩票等於賭博,導民以賭而坐其利,從來沒有這樣的政體,就算日收千萬,尚且不可。如今國家舉行新政,中外觀瞻殷切,似不必貪此區區,免得留下一個話柄。可否請旨停辦,以示恤民?”

慈禧太后略想一想答說:“這件事我還弄不太清楚。果然如你所說的,自以停辦為宜。 你跟戶部商討之後,具折奏請好了。 ” “是!” “袁世凱,你向來會練兵,照你看如今練新軍,要多少時候才能練得像個樣子?” 這話很難回答。袁世凱想了一會答說:“用兵以教將為先。各省兵制不一,軍律不齊,糧餉有多有少,槍械有新有舊,士氣有好有壞,操練有勤有惰。平時聲息不相通,到打仗的時候,勝敗就各不相顧了。所以練兵之法,以統一兵制,劃一教練為扼要之圖。如今訓練新軍,只有北洋跟湖北,已具規模,臣的意思先由各省選派將弁頭目,到北洋、湖北學習操練,逐漸推廣,早則三年,遲則五年,可以像個樣子了。不過,”他突然一轉,聲音提高,“兵學精深,各國都把它當作身心性命之學,斷斷乎不是一兩年可以見效的,而且還要各樣湊手,有一處呼應不到,就會大受影響!”

“喔!”慈禧太后很注意地問:“你說要各樣湊手,是那幾項事情呢?” “首先是餉,足食則足兵。其次,象電報、輪船、鐵路等等,都跟兵事有關,如果調度不靈,一切都無從談起了。” “這話倒也是。戎機貴乎迅速,電報是很要緊的,輪船、火車,運兵運械亦非聽調度不可。如今鐵路剛在開辦,張之洞力保盛宣懷,他也很能幹,就讓他仍舊辦下去。電報局原定了要收回官辦,招商局更是早就有了規模,亦不妨商量,看還是官辦,還是官督商辦。”慈禧太后又問:“這趟你在上海跟盛宣懷見面談了些什麼?” “是談的電報局跟招商局,他說電報可以收回官辦,招商局是商股。言下之意,還不肯交出來。其實所謂商股,也就是幾個人的股子,自辦至今,二十年的工夫,坐享其成,早就發了大財。如今國步艱難,他們也該知恩圖報才是。”

“是啊!我也聽說了。”慈禧太后沉吟了一會說:“你跟榮祿去商量,國家的利益,不能只肥了幾個人。” “是!” “再有件事,聽說在日本的留學生,風氣很壞,派到日本去學陸軍的將弁,會不會也跟他們在一起鬧事?” “不會!”袁世凱答說:“這一次派到日本士官學校留學的,除了宗室良弼之外,其餘都是勳臣名將之後,世受國恩,忠實可靠,不會不知輕重。” 慈禧太后點點頭問:“倒是那些人啊?'於是袁世凱就記憶所及,報了幾個名字:據說是岳武穆的後裔,雍正年間的名將岳鍾琪之後岳開先;嘉道間川陝湘鄂有名的提督羅思舉之後羅澤暐;當過貴州提督,在雍正年間入覲被派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的哈元生之後哈漢章;十來年前當河道總督的許振禕的孫子許崇智;長江水師提督程文炳的兒子程堯章;毅軍統領馬金敘的兒子馬毓寶等等。報完了名字,袁世凱又說:“既承慈諭,臣自當格外留心,加意管束,倘有出軌的行為,勒令休學,調回來察看。 ”

接下來便談兩宮明年初春謁西陵一事。慈禧太后對蹕路、行宮的情況,問得相當仔細。 袁世凱有個很深刻的印象,原以為專為謁陵,順道遊觀的想法,完全錯了!其實,是藉謁陵為名,要好好去逛一逛。 ※※※ 回到北洋公所,已有好些訪客在等候,袁世凱按照官秩、關係,依次接見,最後留下兩個人,一個叫吳重熹,一個就是盛宣懷派在京里專為伺候慈禧太后的陶蘭泉。他的正式職司是蘆漢鐵路駐京事務局的坐辦,但兼差卻更重要,頤和園的電燈歸他管理。 袁世凱先接見陶蘭泉,他的來意,當然知道。盛宣懷是蘆漢鐵路的督辦大臣,但由京城至蘆溝橋,以及由高碑店經易州到西陵所在地梁各莊的兩段支路,另委胡襢芬督辦,而由北洋另設鐵路局管理。所以這一次謁陵,鐵路上辦差,與盛、袁二人都有關係,陶蘭泉來謁,必是談此公事。

“花車已經預備了。”陶蘭泉說道:“請示大帥,一輛花車到底,還是到了高碑店換車?” 袁世凱心想,如果花車到底,風光都叫盛宣懷佔盡,自己豈不落下風。但身為疆臣領袖,不能有公然獻媚慈禧太后的表示,所以這樣答說:“這一層,我還不甚了了,請你跟梁局長接頭。”梁局長名叫梁如浩,他是北洋所委的鐵路局長,專管那兩段支路。 “督辦有電報來,北洋是地主,一切要請示大帥,將來花車佈置妥當,要請大帥親臨檢視。” “好!到時候我一定來看。”袁世凱說:“上次到上海,順便去吊了盛督辦老太爺的喪,盛督辦熱孝在身,雖未開缺,想來不會進京來辦大差吧?” “雖未開缺”四字,已是諷刺,問到不能來京辦大差,更是有意堵路。陶蘭泉明白他的用意,也知道盛宣懷已作了決定,準備活動李蓮英特降懿旨。召盛宣懷北上,不能吉服,自不能入覲,但在途中如保定等地,不妨準用素服接駕。只是這話不便說破,陶蘭泉便推作不知,一句話“不曾聽說”,便敷衍過去了。

於是袁世凱將梁如浩找了來,囑咐他跟陶蘭泉細細商量,隨即端茶送客。接著接見最後一位訪客吳重熹。 這吳重熹是廣東海豐人,翰林出身,做過河南陳州知府。袁世凱考秀才雖然落榜,但在府試時卻是名列前茅,就是這位“吳太守”所識拔。這在未青一衿的袁世凱,亦不無知遇之感。因此,總想報答報答這位“老師”。 誼屬師弟,職位上卻大有高低。吳重熹是三品京堂,與總督還有一大段距離,而且府試的師生,不比鄉、會試的師生,所以吳重熹初次應邀,是穿了公服來的。袁世凱關照:“請吳老師換了便衣,內客廳見面。” 不在簽押房或花廳,而在內客廳以便衣相見,便表示不敘官階,不過,吳重熹聽說過他跟“張狀元”的故事,稱呼一改再改,愈改愈亢,所以儘管袁世凱口口聲聲叫“老師”,但仍舊稱他“宮保。”

“老師精力倒還健旺。” “托福、托福!”吳重熹拱拱手說。 “老師在上海的熟人多不多?” “這個……,”吳重熹不知他的用意何在,老實答道:“只有廣東同鄉。” “對了!在上海廣東人很多。那就行了!”袁世凱問:“不知道老師願意不願意到上海去?” 這當然是有差使相委。吳重熹精神一振,“願意,願意!” 他說:“宮保如有相委之處,理當效勞!” “老師言重了!我是在想,老師辛苦一輩子,也應該有個比較舒服的差缺,眼前有個機會,不知老師肯不肯屈就?” 吳重熹大喜,急急答說:“肯!肯!肯!” 於是袁世凱說明這個機會。電報局收回官辦,自然仍歸北洋,事先已經說好,派袁世凱為電政督辦大臣,主持接收,這得找個副手,打算奏請以吳重熹為會辦大臣,常駐上海去“當家”。

這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,但吳重熹欣喜之餘,不免惴惴,怕自己跟盛宣懷打交道,不是對手。這一層袁世凱當然會想到,對“老師”另有“指示”。 “辦事我另外有人,老師無為而治好了。不過,老師千萬要記住自己的身分,是翰苑前輩,如盛杏蓀不安分,盡不妨拿他教訓一番。” “好,好!我懂了。” 等送走吳重熹,已是午後兩點鐘,慶王府已三次派了人來催請,說是“王爺等袁大人去吃飯”。可是袁世凱還不能應約,因為他心知此一去必得到晚方回,怕榮祿有事找他,所以先要去打個轉。 在病假中的榮祿,對於軍國大事及宮廷瑣屑,仍舊無不深知,因為軍機章京及太監之中,他佈置著耳目,自會報來。這天一見袁世凱就說:“召見的工夫不小,太后好久沒有這樣子了。”

“是的,召見了三刻鐘。”袁世凱將奏對的經過,扼要的敘述了一遍。 “很好!”榮祿點點頭又問:“你是從慶王府來?” “還沒有去過。” “那,就不留你!你該去一趟。咱們明天再談。” 有此一句話,袁世凱才能從從容容地去見慶王奕劻。見面自然先道歉,然後與載振敘話,拉著手絮絮不斷地,問他最近看了些什麼書?又勸他少跑馬,有機會到外洋走走。那種殷勤關切,就彷佛長兄對待鍾愛的幼弟。 慶王看在眼裡,忽然有了個主意,初想很好,再想亦沒有什麼大關礙,便在入席之先,說了出來。 “慰庭!”他指著載振說:“他很不懂事,全靠你帶著他。彼此相知有素,我就老實說了,你得拿他當你的同胞手足看待!” “這何用王爺囑咐,我一直拿貝子當自己人看待的。”

“不!這還不夠。”奕劻略停一下說:“慰庭,或者你還沒有懂我的意思。我跟令叔是一輩的人,你跟載振就是弟兄,你們換個帖吧!” 袁世凱頗有意外之喜,但口頭上不能不歉辭。 “王爺,這不敢當!”他說:“貝子是天潢貴冑,何敢高攀?” “說什麼高攀不高攀!滿漢通婚,尚且不禁,何況約為弟兄?若說高攀,載振有你這麼一個疆臣領袖的哥,倒真是高攀了。” “王爺這麼說,我如果再違命,就是不識抬舉了。不過,”袁世凱陪笑說道:“尊卑之禮,究竟不可全廢,不妨有手足之實,而不必居兄弟之名,稱呼不改吧?” 奕劻想了一下,點點頭說:“我們旗人,原有國禮、家禮之分,在外頭人面前,稱呼可以不改。私下就不同了!載振,你給你四哥倒杯酒!” “是!”載振在銀杯中斟滿了酒,恭敬而親熱地捧過去:“四哥,你乾了這個。” “多謝!多謝!” 就在這一杯酒中,袁世凱與載振訂了昆季之約。也因此,袁世凱便不肯居客位,奉奕劻上座,他自己與載振打橫相陪。 把杯暢敘,先從旅途談起,袁世凱談到張之洞前倨後恭的那段故事,毫不諱言他當時所感到的尷尬。奕劻一面聽,一面大搖其頭,似乎對張之洞非常不滿。 “疆臣跋扈的,前有一個左季高,後有一個張香濤!”奕劻喝了一杯酒說:“對此輩唯有敬鬼神而遠之。” 但張之洞雖還不足慮,而有個依張之洞為靠山的人,卻頗難惹,那就是盛宣懷。他的奧援本是李鴻章,甲午以後,眼看冰山將倒,不能沒有打算,一方面多方設法,想促成李鴻章回任北洋,一方面盡力結納劉坤一、張之洞。由於手腕靈活,加以因緣時會,這兩方面都有相當成就,不但原來經營的事業未動,而且還獨攬了蘆漢鐵路的大權,就因為有張之洞為他撐腰的緣故。 盛宣懷與張之洞本無淵源,但湖廣總督衙門辦洋務的文案委員惲祖翼、祖祁兄弟,卻是同鄉熟人。其時張之洞所辦的漢陽鐵廠,經營不得法,頗有虧累,惲祖祁建議改歸商辦,介紹盛宣懷接手。鐵廠原為築路而設,談接辦鐵廠,連帶論及蘆漢鐵路的興建計劃,是順理成章的事。張之洞好大喜功,而盛宣懷以“空心大老官”起家,這一席之談,賓主投契,理所當然。當時有意承辦蘆漢鐵路的,包括閩浙總督許應弢的胞弟許應鏘與別號老殘的候補知府劉鶚在內,一共四個人,朝旨已準分段承辦,卻由於張之洞的力爭,王文韶的附和,居然推翻成議,改歸盛宣懷專責督辦。直到盛宣懷丁憂,張之洞依然奏請,蘆漢鐵路完工在即,不宜易手,可以想見盛與張是如何地水乳交融。 不過,盛宣懷始料所不及的是,原以胡襢芬為爭權奪利的對手,不想袁世凱會成為他的對頭。這個對頭比胡襢芬厲害的太多,所以上海之會,很知趣地將電報交了出來,但袁世凱又豈能就此歇手? 由江寧拜訪張之洞談到上海去吊盛家之喪,袁世凱說了與盛宣懷會面的情形,提到他自己的感想:“我久已未到南方,這趟一看,很為朝廷擔心,將來恐成尾大不掉之局,如果不能像李文忠在日那樣,可由北洋遙制,只怕後患無窮。”“嗯,嗯!”奕劻很率直地說:“慰庭,怎麼樣才制得住盛杏蓀?你想個法子,我找機會面奏,他管的那些事,都與洋務有關,我可說話。” “原要王爺說話。”袁世凱想了一下答說:“好在他究竟還不是方面大員,不讓他獨當一面,也就不怕他跋扈攬權了!” 奕劻將他的話,細想了一遍,點點頭說:“我懂了!這容易,上諭的語氣上,稍微花點兒心思,就可以把他壓下去。” “是!”袁世凱又說:“這一次在上海,還跟盛杏蓀談了與各國修訂商約的情形,他很想藉此機會出頭,將來設立商部,他一定會走蓮英的路子,想一躍而為商部尚書。這件事,要請王爺格外留意,將來商部尚書只設一位,我心目中已經有人了。” “喔,”奕劻雙目大張,“誰啊?” “喏!”袁世凱向對面一指:“在這裡!” 這一指,載振臉都紅了,以為袁世凱在拿他開玩笑,奕劻亦覺得有點匪夷所思,懷疑的問:“他行嗎?” “為什麼不行?” “年紀太輕,亦沒有閱歷。” “年紀輕怕什麼?四歲還當皇上呢!”袁世凱緊接著說:“至於閱歷,去閱、去歷就是!明年春天,日本大阪開博覽會,貝子不妨去看看。” 聽得這一說,載振大為興奮。他聽說日本女人,內無褻衣,又說男女共浴,裸裎相見,毫不在乎,老想見識見識。但親貴出趟京都不容易,如今有此機會,豈可錯過?所以很起勁地說:“四哥,你可千萬保一保我,讓我去開開眼界。” 袁世凱點點頭,且不答話,只望著奕劻,聽他如何說法。 “日本開博覽會,有請柬來,奏派觀會大臣,倒亦無不可。 只是雖說內舉不避親,我到底不便出奏。 ” “由我那裡出奏好了。” “是啊!”載振接口:“四哥是督辦商務大臣,奏派觀會大臣,名正言順。” “得有個人陪他去吧?”奕劻問。 “是的!我已經想好了,讓那琴軒陪著貝子去。” 這是非常適當的人眩戶部右侍郎那桐字琴軒,曾充赴日謝罪專使,駕輕就熟,可得許多方便。而載振得此人相陪,尤其滿意。因為那桐在當司官時,就是八大胡同的闊客,“清吟小班”的姑娘,背後都暱稱他“小那”。如今由於言語便給、儀表出眾、手腕靈活,兼以佔了姓葉赫那拉的便宜,得以戶部右侍郎兼總管內務府大臣,照料宮廷,儼然當年的立山。 而起居豪奢,較之立山,亦復有過之無不及。家住八面槽東面的金魚胡同,構築華美,號稱“那家花園”。載振有此遊伴,真有“班生此行,無異登仙”之感! 最後談到榮祿的病勢,那就連載振都不能與聞其事了!奕劻與袁世凱促膝密談了半夜,誰也不知道他們說些什麼。只知道北洋公所接到袁世凱的條諭,以后慶王府的一切開支,都由北洋出公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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