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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章 人心惶惶

卑鄙的聖人:曹操Ⅴ 王晓磊 8273 2018-03-13
自建安五年(公元200年)八月份起,袁紹大軍逼近官渡,紮下數十里的連營,又在軍師審配建議下,堆積土山修建高櫓,以強弓硬弩射擊曹操營寨。 為了改變被動局面,曹操數次突襲土山,可每每都鎩羽而歸,傷亡數量大大增加。另一方面越來越多的郡縣懾於袁紹的威力開始騎牆,不是閉門自守不聽朝廷調遣,就是秘密給袁紹送了降書。 劉備領著劉辟、龔都背後作亂破壞屯田,孫策大兵壓境猛攻廣陵,昌霸、徐和等割據屢攻不下,整個戰局漸漸惡化,曹操除了立足官渡與敵僵持,已毫無還手能力…… 夜幕又快降臨了,曹操在盾牌的保護下屹立轅門舉目觀看。敵人的營陣逶迤數十里,一眼望不到邊,每隔幾十步就有一座土山,上面高櫓箭樓結結實實,不少兵士身背弓箭影影綽綽,他們每天更換三班,時刻不停觀察曹營動向,只要稍有機會就發來一陣箭雨。而就在土山之下,層層拒馬柵欄林立,鹿砦(zhai)壕溝列滿陣前,佈置得銅牆鐵壁一般,想要突破過去搗毀箭樓簡直比登天還難。

而曹操這邊呢?所有營寨都黑黢黢靜悄悄的,如死一般的寧靜,只有營門零星的燈火搖曳閃爍。各個帳篷前都豎著突車和盾牌,上面釘滿了箭支。時至夏秋交際天氣甚是炎熱,可是沒有緊急事務誰也不敢出帳半步,因為一出來就可能被袁軍射成刺猬!所有的軍事會晤都改到了夜裡,即便如此諸將也只能摸黑不敢點燈,避免給敵人的神箭手指明目標…… 許褚突然打斷了曹操的思緒:“此地不宜久留,主公還是回去吧。不然那幫狗娘養的又該朝咱們放箭了……不好!”這話還未說完,就听迎面響起了鏃鏑破風之聲,緊接著又是一聲瘆人發毛的慘叫,有一個親兵中箭倒地。 眾人再不敢停留,趕緊高舉盾牌遮住曹操,在暮色的保護下向中軍帳撤退。曹操把整個身子蜷縮在盾牌之後,小心翼翼地挪著步子,箭支射在盾牌上的咚咚聲不絕於耳。

“他媽的!”許褚身子突然一顫,有支雕翎箭從諸人盾牌的縫隙中穿過,正插在他臂膀上,“哪個狗娘養的這般會射,摸黑還能傷人,若叫我逮到非剝了他的皮不可!”他卻愈加不敢怠慢,直把曹操護進大帳才放下盾牌,伸手拔掉箭支。 這是一枝三棱透甲錐,竟將甲葉子穿個洞,直釘到肩胛中。眾人小心翼翼幫他卸去重鎧,只見那個陰森森的箭頭赫然嵌在肉裡。許褚二話不說自懷裡掏出一把匕首,在燈火上烤了烤,隨即把刀尖扎入肉中,手腕一翻將箭頭剜了出來。他雖然咬牙堅持沒有叫出聲,但額頭上已滲出豆大的汗珠,鮮血順著臂膀一直流到地上。 曹操看得直皺眉:“仲康,這處傷不輕啊。”說話間從自己的戰袍上撕下一塊布來,要親手為他包紮。 “區區小創不勞主公動手。”許褚搶過布條自己裹傷口,還特意擠出一絲微笑來。三天前王必不慎被飛矢射中大腿,不得不臥於帳中修養,瑣碎差事就都壓到了許褚身上,這三天他日夜守衛在曹操身邊,沒有休息過片刻,眼窩已經深深凹陷了,這會兒受了傷,灰黑的臉色愈加難看。

“這些天太累了,你還是回帳休息吧。”曹操說罷低頭看著前幾天送來的匯報。曹仁經過一番苦戰,總算把劉備、劉辟打回了汝南,許都的威脅暫時解除,但潁川一帶的屯田遭到了嚴重破壞,今年的新糧食不要再指望了。另外各郡所舉的孝子名單也被荀彧轉呈過來,還不到總數目的三分之一。這是多麼可怕的數字,說句不好聽的話,許都朝廷已經快要眾叛親離了! 正在他憂煩不已之際,大帳破開的那道“後門”處閃出兩個高大的人影:“末將參見主公。”曹操抬頭一看,原來是張遼與關羽。 關羽早已脫去曹營的鎧甲,換了一身青綠色長袍,頭上戴著扎巾,青龍偃月刀沒有攥著,連佩劍都沒掛,儼然已是遠行的裝扮。他自從得知劉備到了汝南就有意離開,但曹劉之間正在打仗,劉備率兵抄掠許都,他要是去投奔無異於公然與曹操為敵,所以耐著性子緩了幾天,直等到曹仁將劉備擊潰,這才好意思開口辭行。

曹操知他去意已決無可挽回,強笑道:“雲長好心急啊。” 關羽也覺尷尬,紅彤彤的一張臉簡直有些發紫了,但還是咬緊牙關道:“關某深感明公之義,不過劉使君待在下情同手足,曾有同生共死之約,皇天后土皆聞斯言。前者下邳失守,所請三事已蒙恩諾。今探知故主在汝南,所率之眾已被曹子孝擊散,想必再不能為公之害。回思昔日之盟,豈容違背?新恩雖厚舊義難忘,還請明公念我這點兒拳拳手足之情,准我回歸舊主。” 曹操聽了他這番情真意切的表白,半晌無語。他百思不得其解,那個反复無常百戰百敗的劉備何以令關羽這般傾心報效呢?臧洪因張超而死,張楊為呂布而喪,這世間講義氣的朋友都叫無賴騙去了,人與人之間的際遇真是難以揣測。 張遼始終低著頭,頗感自己這件事辦得不漂亮,想再做做最後的努力:“雲長兄與使君相交,比小弟與兄相交何如?”

關羽知他要以朋友之義再下說辭,毅然道:“我與賢弟,朋友之交也;我與使君,是朋友而兄弟,兄弟而主臣也。兩者豈可共論乎?” 張遼立時語塞,曹操卻喃喃道:“不忘故主,來去明白,雲長真丈夫也……你既一心要去,老夫焉能從中作梗,但天下惶惶戰事未定,你這一路上還須多加小心。” “謝明公恩典。”關羽抱拳施禮,卻面帶為難之色,似乎還有什麼事情要說。 曹操見他這副表情,早就了然於心,自帥案上拿起一份文書,看似漫不經心道:“這封書信你小心收好,去至許都交與留府長史劉岱,他自會准你接走糜甘二位夫人。” 關羽的心腸再硬,也不得不感恩戴德了,連忙跪倒在地:“明公之胸襟當世無人能及,在下替使君謝過明公恩義。”說著話伸手去接那卷文書,哪知曹操攥得死死的,沒有鬆開的意思。關羽不好生奪,抬起頭懇切地凝視著他。

曹操一陣冷笑:“劉玄德不念恩義舉兵反叛,我與他還有何恩義可言?今日之事全看在你的面子上。”說著話又抬起左手拍拍他肩頭,“久聞雲長熟知《春秋》,當曉得'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'之事。” 關羽自然知道這個典故:鄭國派子濯孺子①攻打衛國,衛國遣神箭手庾公之斯②與其對敵。而庾公之斯又恰好是子濯孺子弟子尹公之他③的弟子。正逢子濯孺子染病,不能禦敵。庾公之斯顧念他曾向自己的師傅尹公之他傳藝,不願意用人家傳授的箭術反過來傷害人家,於是把弓箭的箭頭敲去,只放了四支空箭,任由子濯孺子逃跑。曹操的意思很明確,他與劉備已是仇讎毫無瓜葛,完全是念在關羽的面子上才將二位夫人歸還的,這個人情你怎麼還?

關羽也是聰明人,知道曹操這般說辭是想要自己臨走前許下什麼承諾。若換作別人,這會兒不知要向他道出幾車信誓旦旦的話,但關羽素來一諾千金,是不肯輕易向人許諾什麼的,心裡矛盾了半天才道:“關某此去得奉舊主,必定不悖大漢朝廷。只要明公不犯吾主,在下絕不主動與明公為敵。” 許褚在一旁聽著有氣,把眼一瞪,嚷道:“關雲長!也不怕風大閃了你的舌頭,大耳劉備幾無立錐之地,有何本領再犯我家主公?你也忒狂妄了吧?” 曹操卻不計較,喃喃道:“只要老夫不犯劉玄德,雲長絕不主動來犯老夫……這個誓約倒也有趣。雲長能謹守諾言嗎?”關羽這等紅臉漢子豈容他人小覷,手托鬚髯道:“關某一言九鼎。” “若背此約?” 關雲長威風凜凜以手指天:“若背此約,關某身首異地不得全屍葬埋!”

曹操點點頭,嘆息一聲:“好吧……但願雲長能遵守諾言。”這才鬆開那卷公文。 “明公所賜一應財貨珍寶,關某不敢領受,漢壽亭侯印綬已懸於營內,赤兔寶馬也歸還明公。關某孑然而來孑然而去,自下邳帶來的兵馬全數留下,只率夏侯博與幾名僕僮護送二位嫂夫人。” 曹操知他不願再領自己的情,又迫於兵力的緊缺,這片好意全然領受,只道:“這些都由著你安排吧。不過赤兔馬老夫贈予你了,以酬謝你刺顏良、誅文丑之功。這也不算賞賜,就算你我相交一場的見證吧。既為雲長添一匹腳力,也為那畜生效力疆場得其所用。” “謝明公。”關羽甚是喜歡那匹戰馬,其實很不捨得歸還,聽他這般說真是喜出望外,“天色已然不早,關某這就離開營寨,也好趁夜色而行。”此處是交兵戰場,即便自後營而走,也有可能受到袁軍干擾,所以趁夜晚離開最為保險。

曹操實是極不甘心,但再也尋不出什麼可說的了,既已答應人家,長胳膊拉不住要走的人,耗到最後還得讓關羽去啊。他手捻鬚髯訥訥道:“老夫有些疲乏了,就勞文遠替我送一程吧。” 關羽如釋重負,張遼心緒悵然,兩人各懷心事地應了一聲,施了大禮自後門退了出去……曹操木然望著關羽高大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夜幕之中,心頭愈加煩亂。一員良將就這麼去了,恰似一陣風吹拂而過,什麼也沒留下。日後再見面恐怕就是冤家對頭了,明知如此還要放他去,這是不是太傻了呢?他猛一低頭,又看到桌案上那些名單和告急文書——棄他而去的何止是關羽一人,各地大小官員數不勝數,這算不算是大勢已去呢? 許褚還在為剛才的事憤憤不平:“這個關羽也太無禮,主公何不擒殺之?趁他還未離開,我去結果他性命!”

“君子一言駟馬難追,我若出爾反爾又與那劉玄德何異?” 許褚搖頭道:“唉……主公您與那劉玄德,乃是君子鬥小人,跟他講信義可佔不到半點便宜啊!” “嘿嘿嘿。”曹操擠出一絲苦笑,覺得這話倒有幾分道理,又見許褚包裹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血,“今夜看來沒什麼事了,你還是回帳休息去吧。” “侍衛主公理所應當,豈敢有半分懈怠。倘有一時不測,在下豈不罪孽深重?” 曹操勸道:“明天還不知有什麼要緊事呢。老夫過一會兒就睡,你也快快回去休息。若不養足了精神,怎能全力破敵?” 許褚的箭傷實是不輕,聽他這樣說,也不好再堅持:“既然如此,在下回去安歇便是,主公若需侍衛可令段昭、任福他們來伺候,明日卯時在下便過來替換。養足了精神好去宰那幫狗娘養的袁軍!” “這就對了,養足了精神咱殺盡那幫狗娘養的東西。”曹操看著他高舉盾牌走了出去,臉上的笑容卻漸漸凝固——話說得簡單,可是怎麼才能搗毀袁軍的箭樓呢?即便能破壞那些箭樓,又怎麼從根本上擊退袁紹呢?這場仗從一開始兵力上就不佔優勢,經過這幾個月的死傷消磨,寡眾差距越拉越大,後方形勢也不容樂觀,真的還能堅持嗎?他已漸漸有了撤退之念,暗地里以書信徵求荀彧的意見,不知身處後方的荀令君又會是何種意見呢…… 正在曹操頹然而坐一籌莫展之際,忽聽有個熟悉的聲音輕輕呼喚道:“屬下求見主公。”曹操猛然抬頭,見有一人跪在黑黢黢的帳口,究竟是誰瞧不清楚,只覺得那人的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爍爍泛光,連忙問道:“外面是誰啊?” “屬下徐佗,有要事禀報主公。”徐佗因耽誤了劉備起兵的文書,被曹操責打一頓貶為軍中小吏,協助卞秉管理軍械,已經很長時間沒面對面向曹操匯報事務了。 “是你啊……”事情過去這麼久,曹操也不怎么生他的氣了,“有什麼事嗎?” “在下有破袁軍箭樓之策,想親自告知主公,請您斟酌斟酌。” “哦?”曹操來了精神,“快進來!” “諾。”一身皂衣的徐佗垂首而入,身後還跟著四五個小卒,很識趣地留在了中軍衛兵的身後沒有進來。 曹操萬沒想到徐佗會在關鍵時刻想出辦法,還未聽他訴說就先慚愧道:“前番我因劉備文書一事責打了你,確實有些過分。這些日子你協辦輜重也沒少受苦,整日在外面避箭辦差,真是辛苦了,明天就回我帳中聽用吧。” 徐佗甚是恭敬:“在下辦事不力理當受罰,主公無須自責,日後在下更當全心做事彌補往日過失。” “人非聖賢孰能無過,你能這麼想很好啊。”曹操嘉獎兩句話歸正題,“你究竟想出什麼辦法破袁軍箭樓?” 徐佗粲然一笑:“挖地道。” “地道?!”曹操又洩氣了,“我軍一舉一動皆在敵人監控之下,只怕只要一動土,敵人就從上面看見了。” 徐佗道:“倒也不難,咱們自帳篷裡動土,敵人看不見。” 曹操思考片刻還是搖頭:“那恐怕也不行,挖出來的沙土怎麼處理?再者固然可以挖地道通到營外,可怎麼通到土山上呢?通不到土山上,人力強攻必定大有損傷,這個辦法極難成功。” 徐佗卻道:“這倒沒什麼,屬下命士卒觀察地貌,已經詳詳細細畫了一張圖。我為您詳細指點,主公一看自明。” “徐書佐辦事比以前細心不少啊。”曹操深感欣慰,“那就拿過來,指給我看看吧。” 徐佗從懷裡取出一卷羊皮捲軸,恭恭敬敬捧到曹操身邊,跪在帥案邊親自展開:“主公請看,這北面畫的是袁軍的營壘……這一大片是土山……這幾處就是箭樓……”他一邊說一邊緩緩卷開羊皮紙,對紙上的每個圖案解釋得都很清楚。 曹操暗自詫異,這圖畫得倒很詳細,不過地道的位置卻沒有標明,這對破敵有什麼作用呢?可是捲軸還沒有完全打開,或許他還有其他的標註,於是耐著性子聽他講解。哪知徐佗話說一半突然頓住了,雙手不住戰抖,臉色霎時間變得慘白,張著口直盯著曹操身後。 “徐書佐,你怎麼了?”曹操不明就裡,趕忙回頭觀瞧,見許褚去而復返,就站在大帳後面的窟窿處,“仲康,你怎麼又回來了?” “不知為什麼,在下忽然心緒不寧,總覺得要出事。”許褚的聲音冷若冰霜,雖是跟曹操講話,眼睛卻直勾勾盯著徐佗。 徐佗忽然把羊皮紙捲了起來,倉皇道:“既然許將軍有事與主公商議,破敵之事明日再與主公商量。”說罷草草施了一禮,夾起捲軸就往外走。 “站住!”許褚一聲厲吼闖進帳來。 徐佗嚇得趕忙駐足:“我是來向主公獻計的。” 曹操也覺事有蹊蹺了:“為什麼深更半夜來獻計?” “我、我……剛剛躺下……又偶然想起的。”徐佗雖然答話,卻不敢把頭扭過來。 許褚竄過去一把薅住他脖領,徐佗嚇得體似篩糠,腋下卻還緊緊夾著那捲軸:“許將軍意欲何為?” “你又意欲何為?可是來行刺的?” “不不……我是來獻計的。” “獻計?”許褚鋼鉤般的手指掐住徐佗的臂膀,使勁往後一掰,耳輪中只聽“咔”的一聲,胳膊肘朝後彎了!他任由徐佗慘叫,奪過捲軸用力一甩,只見一件東西如閃電般倏地飛了出來,“哐”地釘在地上——乃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! 曹操一見觸目驚心,繼而轉驚為怒拍案而起:“好個圖盡匕首現的妙計,原來不為破敵為了我的性命!還有什麼可說,給我殺了他!” “主公饒……”徐佗還未喊出來,許褚雙手抓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擰,只是咔啦一陣響,徐佗的臉已經朝後了,身子緩緩癱倒在地,再也不動了。 門口那幾個兵卒乃是行刺同謀,一見眨眼的工夫徐佗已經喪命,趕緊拋下兵刃落荒而逃,守門的衛兵豈能放走他們,連忙拔刀追趕,不住大聲呼喊:“有刺客!有刺客!”曹操才鬆了口氣,又聽外面一陣嗖嗖的箭矢聲,接著是一連串犀利的慘叫,那些刺客和衛兵都不再做聲,又恢復了可怖的寧靜。 “多虧仲康去而復返,不然老夫今晚就要喪於小人之手了。”曹操擦擦冷汗,凝視著那具詭異的屍體。身子爬地,腦袋卻朝著天,瞪著一雙恐懼的眼睛,嘴角還淌著血……又是一陣亂,荀攸、郭嘉以及張遼、徐晃等將都在盾牌的掩護下趕到了,紛紛向曹操問安。曹操還是裝作一副精神煥發的樣子,告訴大家除掉內奸是好事,今後大可無礙了,勸諸將回帳休息,來日共議破敵之策,又叫人把徐佗等人的屍體處理掉,單把荀郭二人留在了帳中。 等一切清靜下來已到子時,曹操再也撐不住了,伏在帥案上重重喘息。但經過這樣的變故,他再累也不想睡了,打量著荀攸、郭嘉。在這麼艱難的情勢下對峙了幾個月,這兩個文士也已疲憊不堪,荀攸不似平日那麼端莊氣派了,郭嘉的風流倜儻也全扔了,都是臉色煞白鬚髮枯黃,身上的衣服都瞧不出本色了。這些都還是表面上的,日夜被敵人弓箭騷擾,精神上的折磨更嚴重,睡眠不好也就想不出什麼好辦法。 “我想退兵。”曹操把想法亮明,“士卒疲憊傷亡慘重,官渡已經不能再守了。” 郭嘉上下眼皮直打架,但是直覺告訴他,主公的想法不對,趕緊打了個哈欠道:“主公不能撤兵。倘若袁紹趁勢掩殺,只恐我等未到許都已成刀下之鬼。” 荀攸也板著臉道:“即便逃到許都又能如何?官渡一棄東方兗徐之地再不為主公所有,群臣惶惶人心離散,袁紹大兵圍城,那時咱們就只剩下自盡的份了!” “人心離散?”曹操不由得苦笑,“人心恐怕早就離散了。現在腳踏兩隻船的官員過了一半,他們不是跟袁紹暗通書信,就是默許賊人在地盤上造反。關羽不是已經走了嘛……還有徐佗,從我當頓丘令的時候就是我手下功曹,風風雨雨這麼多年,當初兗州之叛他都經受住了考驗,如今不也想取我首級投靠袁紹嗎?人心已經散了。” “那不一樣……”郭嘉一個哈欠連一個哈欠,“徐佗捱過您責打所以記恨在心,他想拿您的頭換五千戶侯、五千萬賞錢。” 曹操無奈地搖搖頭,這仗打得太疲勞了,硬撐下去也很難有改觀,又打量打量他們,黯然道:“這樣吧,等令君的書信來了,看看他是什麼意見。另外咱的糧草不多了,還需要……”話未說完,外面又是一陣嗖嗖作響,袁軍又開始射箭騷擾了。 慌亂之間赫然跑來一群舉著盾牌的衛士,當中還搭著一個身中數箭的斥候兵。那小兵渾身是血氣息奄奄,翕動著嘴唇呻吟道:“啟、啟禀主……主……”曹操騰地站了起來:“免禮免禮,有何軍情快說!” “袁軍在、在……土山後……挖……挖……”說沒說完,脖子一歪已斷了氣。 “唉!你到底想說什麼啊。”曹操替這個死不瞑目的人合上雙眼。 “我明白啦!”郭嘉嚇得瞌睡都醒了,“袁紹要挖地道奇襲咱們營寨!一定是這樣,當初他就是這麼平的公孫瓚,又拿來對付咱們了。” 曹操一掃疲憊打起精神:“他們在外面挖,咱們在裡面挖。速速傳令全營兵將,沿著寨牆連夜挖一道長塹,阻斷敵人的地道!” 命令傳下鑼鼓震天,寂靜無聲的曹軍連營立刻熱鬧起來。一時間火把映天照如白晝,敢死的勇士推著轅車、突車,舉著沙包、盾牌衝至寨牆邊,冒著敵人的弓箭堆起一面掩體。有不少都被射死了,乾脆連屍體都砌了牆。各營將軍親自上陣,率領兵士在掩體下挖掘。弓矢不停地射,溝塹不停地挖,掩體倒了就再堆起來,有人死了就再派人頂上,為了保住大營所有人都玩命啦!等這條溝塹順利挖成,東方已經泛起了魚肚白——三軍將士整整忙了一夜。 這一夜對於曹操而言可謂終生難忘,他自用兵以來還從未在一夜之間受到過這麼多的打擊,愛將離別、親信反叛、敵人奇襲,還有那沒完沒了的弓箭。等一切風波都過去後,曹操立在帳口,已經面無血色筋疲力盡了。放眼望去,遍地都是刺猬一樣的死人,這一夜少說也有千餘人陣亡。那些幹完活的士卒累得直不起身來,乾脆就倒在掩體下昏昏而睡,而袁軍零星的箭支在他們頭上嗖嗖作響。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! 有幾個士兵爬起來舉著盾牌撤退,經過大帳時還不忘了向曹操問好。曹操感覺自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,強打精神朝他們點點頭,無奈地站了一會兒覺得毫無益處,又黯然躲回帳內。荀攸坐在帥案邊,兩隻眼睛粘在一起,卻支撐著不敢睡,身子前仰後合地直打晃;郭嘉不管那麼多,抱著一面釘滿箭的盾牌,四仰八叉睡得直流口水;許褚則拄著大鐵矛,站著就已鼾聲如雷。 曹操頹唐而坐,直覺頭顱嗡嗡作響,那個從處理玉帶詔之時落下的老毛病又開始發作了。他本心裡不願意撤兵,但是仗打到這個份上,實在是太疲勞了,畢竟已經是四十六歲的人了。要單是一個人受苦也不要緊,三軍將士都吃盡了苦頭,這便是一將無能累死千軍啊!一向不服輸的他竟胡思亂想起來,預感自己的一腔壯志可能就要在四十六歲這一年永遠終結了…… “主公……主公……” “呃……”曹操緩緩抬起眼皮,見親信校尉段昭站在眼前。 “任將軍押送糧草來了。” 曹操捏了捏眉頭,有氣無力道:“你請他過來吧。” 少時間任峻自後門走進來,滿臉征塵蓬頭垢面,抱著兜鍪噓噓帶喘:“我這一夜好險啊,幾乎沒命來見您。” 曹操面無表情道:“我又何嘗不是一樣。” 郭嘉、許褚聽見說話聲從睡夢中醒來,荀攸也自亦真亦幻的狀態歸回現實,揉了揉昏花的眼睛,衝任峻點了點頭,實在沒精神打招呼了。任峻如釋重負坐倒在地,想喝點兒水,但拿起帥案上的壇子來一掂卻是空的,便咧著幹啞的嗓子道:“我半路上遇襲了,是韓荀帶的隊伍,大概有三四千人。好在我早有準備,命轅車圍成圈子保護糧草,從裡面射箭才打退他們……不過他們未往北退,一路向南而去。” “向南?”郭嘉又警覺起來,“那是要奇襲許都吧!” 曹操連害怕的力氣都沒有了,只喃喃道:“曹仁追擊劉辟到汝南,陽翟出了個缺口,只怕攔不住他們了。”說罷閉上了眼睛。 荀攸也是連連搖頭:“兵圍許都尚可防守待戰,可是以後的糧道又該怎麼辦?” “以後用不著糧道了……”任峻苦笑著搖搖頭,“各地作亂新糧收不上來,今天送來的已經是最後一批糧食了。” 所有人都不發一語——完啦!一切都完啦!敵我懸殊、戰事被動、士卒疲憊、後方空虛、人心離散、糧草將盡……所有的危機同時出現。曹操不得不承認,即便他周密部署一年又在開戰之初佔盡先機,可與袁紹的勢力差距還是太大了,整個官渡之戰不過是螳臂擋車,但是他又不得不擋!事到如今他已經死相畢露。就在死寂之中,又有陣嗖嗖的聲音,徵虜將軍劉勛舉著盾牌走了進來。曹操一愣:“你來做什麼?”劉勛身為張繡的助手,應該駐守在前營。 “大喜大喜!”也不知劉勛是心寬還是根本就沒心沒肺。 曹操也懶得與這個一身毛病的傢伙生氣了:“還能有什麼喜事?” 劉勛齜著大牙笑道:“幽州舊部鮮于輔率眾歸降。” “嗯?!”曹操似乎不敢相信,用力拍了拍隱隱作痛的腦袋,“我都到這步田地了,還有人願意往火坑里跳。子台通知諸將都去迎接,領他到中軍帳來,我要親眼見見這傢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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