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卑鄙的聖人:曹操Ⅴ

第18章 唇槍舌戰

卑鄙的聖人:曹操Ⅴ 王晓磊 8015 2018-03-13
郭嘉說乾就乾,即刻率領十餘名隨從離開曹營,南下游說張繡。從黎陽長途跋涉到南陽,一路上換馬不歇人,日以繼夜馳騁不停,直過了南陽地界才投至驛站踏踏實實休息一晚。隔日清晨天未亮,郭嘉便對著鏡子梳洗打扮起來,又是修鬍鬚又是理鬢角,換上嶄新的衣服冠戴,又叫隨從各換衣衫,將馬匹刷洗得乾乾淨淨,務必精益求精。一行人足足折騰了半個多時辰,才大搖大擺前往穰縣。 因為時局轉變,劉表與曹操的關係又趨於緩和,張繡卻陷入尷尬境地,因而穰縣全城戒備四門緊閉。郭嘉來至北門外,命隨從向城樓喊話:“城上兵士聽真!今有朝廷使者奉曹公之命到此,要面見你家將軍,還請速速通禀!”這聲喊罷,城上士卒嘩然,亂了好半天,才有人回复,已派人前往報信,請他們稍待片刻。

郭嘉倒是沉得住氣,面帶微笑坐於馬上,暗自盤算對張繡的說辭。哪知通禀的士卒剛走,忽見東面又來了十多餘騎,一個個衣裝精美穿戴整齊,高頭大馬鞍韂鮮明。從中一人朝城上喊道:“穰縣兵士聽真!現有大將軍使者到此,有要緊之事面見建忠將軍,還望速速通禀打開城門!” 曹操的使者與袁紹的使者同時來到,城上的兵士更亂了,有人趕緊飛奔下城禀報張繡。郭嘉在一旁聽得真真切切,不禁朝那邊望去,卻見那邊的人也對他們指指點點的,想必也猜出身份了。郭嘉也真好氣量,一催坐騎來至對面,抱拳拱手笑吟吟道:“敢問哪位是袁大將軍的使者?” “在下便是。”隨著話音,自人群中竄出一騎,此人身高七尺相貌堂堂,也是三十左右的年紀,方面大耳淨面長須,動靜之間透著莊重氣派,“敢問先生又是哪一位?”

“在下潁川郭嘉,奉曹公之命至此。先生您呢?” 那人語氣越發客氣,拱手笑道:“在下冀州從事李孚,奉大將軍之命前來公幹。” 李孚,字子憲,鉅鹿人士,素以智謀膽識著稱。荒亂之際曾以種薤(xie)為生,但躬耕鄉野依舊才氣不掩名聲日隆,被袁紹任為冀州從事處置機要,大部分時間是輔佐袁紹的小兒子袁尚。此番遊說張繡,要深入河北,秘密潛過曹操領地,莫說成功與否,能順利來到這兒就很不簡單,足見李孚機敏幹練。 兩人互報姓名,彼此皆有過耳聞,都覺來者乃是勁敵,心中各有惴惴,表面上卻是一團和氣。郭奉孝彈衣揮袖風度翩翩,李子憲舉手投足溫文爾雅,又是侃談生平又是議論景緻,旁人觀來倒似是一對多年未見的朋友,殊不知二人已互相考究起學識氣度來了。

不多時只聞轟隆一響,穰縣北門大開,有軍兵迅速跑出分列兩旁。當中閃出一員小將,抱拳拱手道:“我家將軍有令,請兩位使者一併到寺縣堂上相見。”說罷退至一旁禮讓他們進去。 好個張繡、賈詡,這是要坐山觀虎鬥啊!郭嘉一路上都在想說辭,但全是針對張繡的,絕沒料到現在要與袁紹的人當面對質,心下不免忐忑,頗感自己在曹操面前把弓拉得太滿了。斜眼看了一眼李孚,見他也面露緊張,趕忙拱手道:“李兄,快快請吧。” 李孚笑道:“還是郭兄您先請吧!” 郭嘉心有盤算執意不肯,又推辭道:“單以官職而言,你家主公位列大將軍,猶在我家曹公之上,尊者在先卑者在後,所以請您先進。” 李孚何等聰明,先見張繡先說話,後面的仔細聽便可見招拆招,暗笑郭嘉這點兒小伎倆,揖讓道:“大將軍身份尊貴那是不假的……不過凡事須有個先來後到,郭兄既然先到理應在前面。”

“莫要客氣,李兄先請。” “還是郭兄先進去吧……” “卑者不欺尊!” “後來不搶先!” 郭嘉深知此乃勁敵,索性莞爾道:“既然如此,您我齊頭並轡一同進去如何啊?” “甚好甚好。”李孚一帶韁繩,“請請請。” 兩人軟聲細語謙讓半天,最後還是齊催坐騎同時穿過城門洞,後面各自的從人也是一隊一隊齊頭並進,彼此揖讓客套著,完全是皮笑肉不笑的架勢。可把兩旁兵丁看了個糊里糊塗——這明明是兩路人,怎麼兵合一處將打一家了? 張繡自從駐紮南陽以來一直充當劉表的北面屏障,阻擋曹操大軍南下,因為戰略原因也跟袁紹有過聯絡。但劉表現在忙於應付東面的孫策,與曹操的關係趨於緩和,其使者韓嵩甚至在許都接受了官職,足見雙方已有握手言和的可能。若仗都不打了,他這個荊州的大盾牌還有什麼用?最近已經歸順朝廷的段煨頻繁發來書信,袁紹也開始向他招手,這令張繡既感興奮又感憂慮,拿不定主意應該倒向誰。想要歸降朝廷,但他與曹操有殺子之仇,禍福尚不可測;想要歸順袁紹,但南北路遠還隔著曹操,困難太大了。穰縣彈丸之地,兵士不過四千,糧草時有不濟,無論是曹操還是袁紹都不能輕易得罪,關鍵是看他們兩方誰更有可能獲勝。這個時候最重要就是立場,可千萬不能上一條即將沉沒的船啊!張繡猶豫不決,聞知曹操、袁紹的使者齊到,可把他急壞了,趕緊派人請“主心骨”賈詡來。可偏偏不湊巧,賈詡巡視營寨未歸,張繡急得團團轉,思來想去有了個辦法,乾脆叫兩邊使者一起來,當面聽聽他們的辯論,一來聽聽哪邊的勝算大,二來耗工夫等賈詡回來。

郭嘉、李孚來至縣寺下馬,都將隨從一概留在門外,兩個人攬腕而行不親假親地登上大堂。但見張繡大馬金刀威風凜凜端坐帥案之後,兩旁幾員部將盔明甲亮插手而立,更有十名刀斧手光著膀子把在門口邊。一個個肥頭大耳滿臉橫肉,黑黢黢的壓耳毫毛,懷裡都抱著明晃晃的鬼頭刀,等兩人一進去就把門堵死了,彷彿此處就是森羅寶殿,只要進去了就沒命出來。郭嘉、李孚都不是膽小之輩,大搖大擺向前施禮,自報姓名來歷,張繡一視同仁盡皆賜坐。郭嘉在東、李孚在西,恰好臉朝臉目對目,氣氛更加緊張。 張繡瞪起虎目,左看看右看看,賈詡不在他就隨著性子來,思量片刻猛然站起身,順手自親兵手中搶過他的銀槍,抖動雙臂用力一擺。但見大堂上劃過一道閃電,銳利的大槍正釘在中央地磚上,插入竟有兩寸許,槍桿抖動嗡嗡有聲。

張繡獻了這手絕技,拍了拍手冷森森道:“我張某乃是涼州粗人,凡事都喜歡個乾脆痛快。你們為什麼來我心裡清楚,實話實說,這小小穰縣絕非久居之地,我遲早也是要另尋靠山的,但一個閨女許不了兩家!今天咱們三頭對面把話說清,曹公與袁大將軍,誰有實力平定天下,我張某就提著槍跟他混,而且打仗的時候我還願意沖在最前面!”說到這兒他露出一絲怪笑,“你們不妨在我面前論一論高低,張某洗耳恭聽。但是醜話說在前頭,進了我的門就要守我的規矩,誰要敢妄言胡扯不說實話,我一槍戳死他!而且你們當中只能有一個人活著走出這扇門,落敗一方便是我的敵人,我立時叫他死在亂刀之下……聽明白沒有?不廢話了,你們講吧!”說完大模大樣一坐,默然望著正前方。

聽他如此弔詭的安排,李孚一陣皺眉,進門時還彬彬謙讓,這會兒卻要先聲奪人了,搶先拱手道:“建忠將軍,在下乃冀……” 張繡揚手打斷:“我知道你是誰,別說那沒用的!我只聽不參與,有什麼話你同他論,待會兒我自有主張便是。”他知道兩邊都是能說會道的,沒有賈詡自己這點兒口舌說著說著就得叫人家繞進去,索性光聽不講。 李孚平生還是頭一次遇上這種事,不由一怔,哪知對面郭嘉已先開了口:“在下請問李兄,你家大將軍身為朝廷重臣,為何心懷不軌謀奪社稷?” 李孚聽郭嘉一開口就扣了個罪名,故作不屑道:“郭兄想賊喊捉賊嗎?在下實不知心懷不軌謀奪社稷的究竟是誰。”說罷故意瞥了他一眼,不屑地揮了揮衣袖,又轉向張繡一陣冷笑。

郭嘉見李孚渾身上下都有解數,越發不敢怠慢,步步緊逼:“袁紹勾結僭逆袁術索要玉璽,天子明發詔書公佈天下,世上何人不知何人不曉?此人包藏禍心實乃天下禍首。” “欲加之罪何患無辭……”李孚輕揮衣袖漫不經心道,“你說我家大將軍圖謀不軌,真憑實證何在?拿出來給我和建忠將軍看看呀?”他料定郭嘉不可能把書信帶來。 “現有兩封書信存在省中,濟陰太守袁敘已然認罪伏法,你們還想抵賴嗎?” “那全是假的!”李孚死不認賬,“想那袁術數月前已死於江亭,與我家主公既無串通之事,也無北上獻璽之舉。反倒是曹孟德曾派遣劉備等三將攻打壽春,恐怕那傳國玉璽早被你們私自藏起來了吧?” 郭嘉撫掌而笑:“哈哈哈……李子憲,你這河北名士扯起慌來面不更色。我家主公遣劉備三將乃是兵出徐州阻其北上,哪裡到過壽春?”

“這幫人的話從不可信。”李孚目視張繡朗朗大言,“想當初曹操不過一無名小將,我家大將軍憐其有微末之才,分其兵馬、助其糧秣、授其奮武將軍之職,原指望他能胸懷社稷征討黃巾逆賊,不料曹操既渡大河,逼王肱於東郡、篡兗州於濮陽、逐金尚於昌邑、弒張邈於雍丘,作威作福謀害邊讓等三士,攻伐徐州屠戮睢陵等五城。我家將軍念及舊情不忍刀兵相見,哪知此賊翻臉無情越發張狂,進而劫持聖駕到許縣,把持朝堂戕害異己,指鹿為馬謀害忠良,曹賊真乃天下第一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無恥之人!” 郭嘉也不示弱,反唇相譏:“子憲兄過譽了,論起無恥,曹公哪比得上你那主子袁紹啊?本四世三公之後,備受國恩蒙以重任,卻胸懷不臣倒行逆施,自宦官亂政之時就勾結董卓兵踏洛陽,乃天下荒亂之禍首!舉義以來群雄並起,念其尺寸祖德推為盟主,可是他都乾了些什麼呢?逼殺韓馥搶奪冀州,攻打孔融禍及青州,勾結草寇搶占并州,如今又殺了公孫瓚佔據幽州,謀害王匡誅殺臧旻,三子裂土私霸一方,欺壓黎民縱容豪強,悖逆不軌禍亂朝綱!叛君王、欺兄弟、忘恩義、賣朋友,種種損陰喪德千奇百怪的醜惡行徑,我家曹公哪比得了?”

張繡坐在那裡,一陣陣寒意從背後襲來——袁曹都是一丘之貉,翻臉無情劣跡斑斑,日後無論跟了哪個都要小心呢!正錯愕間見李孚發難道:“我且問你,當今朝廷是天子的朝廷,還是曹賊的朝廷?” 郭嘉雙手抱拳舉過頭頂,恭恭敬敬道:“當然是我大漢天子的。” “那可就奇怪了……”李孚一捋鬚髯故作詫異,“當今天子居於深宮受制於人,尺寸詔拜皆是曹賊獨斷。放眼豫兗之地,哪一個縣令是天子親任?哪一處兵馬屬天子統轄?我怎麼不曉得?” “料你孤陋寡聞之輩也不曉得。”郭嘉不屑一顧道:“豈不聞桓譚《新論》有云'國之興廢,在於政事。政事得失,由於輔佐。治國者輔佐之本,其任用咸得大才,大才乃主之股肱羽翼也',我家曹公輔政以來任賢良、興屯田、伐不臣、誅小人,功威赫赫揚名四海,乃是當今之周公、伊尹!” “謬矣謬矣。”李孚笑呵呵駁道,“我看是任奸佞、興牢獄、伐良弱、誅忠直,罪行累累臭名遠揚,乃是當今之趙高、王莽!他若真是忠臣就該歸政天子安定黎庶……我看這樣好了,在下越俎代庖替我家大將軍做個主,若是曹孟德肯歸還大政退居林泉,這場仗當即作罷!還願立下盟約,刀槍入庫馬放南山,畢生不越大河一步。怎麼樣?” 明知他說的是瞎話,郭嘉卻不能退縮半步:“捕猛獸者,不令美人舉手;釣巨魚者,不使稚子輕預。非不親也,力不堪也!當今天子方及弱冠,曹公一旦推手,豈不任由袁紹逆賊宰割?” 李孚仰天大笑,舉手環指在場之人:“諸位瞧見了吧,心係金鑾禦笏不肯縮手,我說曹賊是趙高、王莽果真不假吧?” “爾不過井底之蛙胡亂揣測。”郭嘉揮袖而起,“凡人性難及也、難知也,故其絕異者常為世俗所遺失焉。我家曹公奉天子以討不臣,輔保當今天子垂拱而治,豈是你那狼心狗肺所能猜度?” “哼!我看是挾天子以令諸侯!”李孚也站了起來。 “奉天子以討不臣!” “挾天子以令諸侯!” “奉天子以討不臣!” 郭奉孝彈衣揮袖指東道西,李子憲指天畫地朗朗陳詞,大堂之上你一句我一句,口沫橫飛針鋒相對,兩人辯了個棋逢對手難分高下。這唇槍舌劍也不亞於真刀真槍,在場之人無不皺眉,那些刀斧手都看呆了。張繡本想擺個陣勢威逼他們吐露實言,沒想到把二人的鬥志激上來了,他只聽了個一知半解,愈加心亂如麻舉棋不定,趕緊呵斥:“都住口!別文縐縐的,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有個屁用啊!這仗你們誰能打贏?” 還是郭嘉嘴快:“曹公必勝無疑!現如今已揚兵河上連破無數營壘,袁本初毫無還手之力。” 李孚卻道:“別信他的!那是我們大軍未到,暫叫他們搶了個先。我河北精兵十餘萬,一旦開至黎陽定將曹操擊得瓦解冰消,螢火之光怎堪與日月爭輝?” “你大言欺人!袁紹好謀無斷不通兵法,來了也是送死。” “我看曹操才是無能之輩。想當年敗陣汴水、兵困壽張,被呂布逼得無家可歸。”李孚湊到張繡案前,“將軍還記得嗎?曹賊宛城之敗,被您殺得落荒而逃何等淒慘?手下敗將何敢言勇?” 這話正中張繡下懷,但他擔心的不是曹操用兵不濟,而是擔憂當年殺子之仇。郭嘉見他臉龐抽動,心知情勢危急,也兩步搶到帥案前:“將軍莫聽他言!袁紹色厲內荏,豈能與將軍您相提並論?跟著他莫說打不贏,就是打贏也不會有好果子吃。想當年張導、劉勛(xun)、臧洪、麴(qu)義等都曾立下汗馬功勞,到最後皆死於袁紹的屠刀之下。卸磨殺驢過河拆橋乃是袁本初一貫所為,您想想他還算個人嗎?” 張繡心念又是一動——這些話也不假,袁紹似乎心機可怖,並非良善之主。李孚惱怒至極:“郭奉孝,別忘了你曾是河北之臣,現在跟了曹操就敢詆毀舊主嗎?” “呸!比你這種薤小人強!” 眼瞅倆人惱羞成怒都開始人身攻擊了,張繡的眉頭凝成個大疙瘩,實在不知該投靠哪一邊。眼瞅著兩個越說越急,後來伏在帥案上都沖自己動說辭,張繡覺得耳鼓生疼腦袋發懵,一句話都聽不進去,渾身本事竟絲毫使不出來了。 正在此時,忽自堂下傳來一陣低沉厚重的笑聲:“呵呵呵……是誰來了,怎麼這般熱鬧啊?” 郭嘉、李孚一愣,但見十名刀斧手閃開大門,自外面低著腦袋慢吞吞走進一人。此人四十多歲個頭不高,面相和善,臉色白皙,微有皺紋,鬍鬚修長;身穿皂色文士服,青巾包頭,氣質沉鬱,老氣橫秋,還略微有點兒駝背——來者正是賈詡! “賈叔父,你總算回來了……”張繡可鬆了口氣,連後面的話都懶得說了,指指堂上這兩塊料,便倚在帥案上歇著。 “是奉孝來了啊!”賈詡曾在曹操一討宛城之際見過郭嘉,頗為周到地行上一禮,又回頭打量李孚,拱手道:“不知足下是哪位?” 李孚跟郭嘉吵了半天,嗓子都啞了,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,畢恭畢敬道:“在下鉅鹿李孚,在大將軍帳下充為冀州從事。” “久仰久仰。”也不知賈詡是真聽說過還是假聽說過。 “先生一定就是大名鼎鼎的賈文和吧。”李孚也猜到了。 “不敢當。何談大名鼎鼎,臭名昭著還差不多。”賈詡擺了擺手,“聽說大將軍最近消滅了易京公孫瓚,又破黑山賊兵,坐擁冀青幽並四州之地,帳下猛將如雲高士似林,帶甲精銳不下十萬,歸攏割據厚待烏丸,河北之地豪傑所向。真是可喜可賀,恭喜啊恭喜!” “多謝多謝。”李孚聞聽此言心裡有底了,得意揚揚瞟郭嘉一眼。 郭嘉卻渾身發顫,心說這老狗必是主張投靠袁紹,進而想到張繡事先說的話,脖子一陣陣發涼。哪知賈詡雖然客客氣氣,口風卻突然一轉:“在下有幾句話想勞煩先生轉告大將軍。民間有諺'一尺布尚可縫,一斗米尚可舂,兄弟二人不相容',大將軍與淮南後將軍本是手足兄弟,卻弄到反目成仇的地步,遠交近攻縱橫捭闔,叫世人看在眼中豈不傷懷?俗話說'兄弟齊心,其利斷金',當初若能同心協力南北呼應,那中原之地早屬袁家啦,袁公路又何至於利令智昏潦倒江亭?大將軍連兄弟都不能寬恕忍讓,何以收天下豪傑之心?”賈詡說得不急不躁,卻句句誅心猶如利劍,“所以……我家將軍不能為爾等驅馳,先生請回吧。”此言一出連郭嘉帶張繡全愣了,沒想到賈詡這麼輕描淡寫就下了決斷。李孚都傻了,好半天才緩過神來:“賈先生,您可要知道,我們大將軍是……” “您別說了。”賈詡笑容可掬地打斷了他,“我知道你們兵強馬壯聲勢浩大,但事由天定,你們也只能盡人事。在下是個保守的人,還是覺得歸順朝廷更心安理得,至於成敗嘛……咱就各顯其能戰場上見吧。”說罷朝門邊的刀斧手示意,“君子絕交不出惡聲,拿刀動仗做什麼?你們都給我退下,安安全全送李先生離開。” 賈詡把話說到這個份上,李孚再能說也羞於開口了,只得一揖到地嘆息道:“唉……惜乎不能與建忠將軍、賈先生共謀大事。二位自珍自重,在下告辭了。” 賈詡照舊恭敬還禮;郭嘉與他爭論半晌,頗覺他是個厲害人物,這會兒敵視之心已去,知己之情又起,也湊過來客氣道:“方才多有失禮,子憲兄一路走好。” 李孚長途跋涉之功化為烏有,還得硬著頭皮回去複命,心下甚是淒然,強笑道:“不敢不敢。” 郭嘉見他這副表情,一把拉住他衣袖:“子憲兄此去可有難處?若是羞於北歸那就……” 李孚知其有拉攏之意,扯開衣袖道:“郭奉孝,你也忒小覷我了。在下雖才力不濟,然受袁氏兩代之恩,即便主公責罰也要回去領受。士可殺不可辱,要我做不忠之人嗎?” 郭嘉臉上一紅:“在下並非折辱,只是擔心李兄安危罷了。”李孚見郭嘉似是情意真切,拱手道:“多謝了……”說罷轉身便去。 正所謂不打不成交,郭嘉雖與其是敵人,這會兒卻生怕李孚半路被曹兵抓住壞了性命,又囑咐道:“路上多加小心,用不用在下助你打通關節?” 李孚定下腳步扭頭道:“既能神不知鬼不覺到此,就能安然無恙離開,不勞郭兄掛懷。”郭嘉頗感自己是杞人憂天,笑道:“若是有朝一日你被曹公擒獲,在下定會幫你美言。” 李孚也笑了:“你好大的口氣!莫說你們打不贏這一仗,即便打贏了,馬踏河北兵圍鄴城,也休想擒住我。哈哈哈哈……”說完仰天大笑飄然而去。郭嘉大有惺惺相惜之感,呆呆望了半晌才回過神來,轉身跪倒堂上:“建忠將軍深明大義、賈先生才思敏捷,在下替曹公向你們道謝,從今以後咱們都是朝廷的人了。” 雖然事情被賈詡三兩句話敲定,但張繡臉上還是沒有半分喜色。他素來敬重賈詡,即便他越俎代庖也從不反對,但這次實在是有些不順心,只草草對郭嘉道:“使者請到館驛休息,具體事務明日再談吧。”說罷站起身來走到廳堂中央,握住戳在地上的銀槍,雙臂發力,僅一把就將槍拔了出來。 “將軍好手段!”郭嘉連伸大拇指道,“決戰之事刻不容緩,此非獨朝廷之存亡,也事關將軍自身成敗。還望將軍早日開拔,提師北上與曹公會合。”說罷再施一禮,又朝賈詡點點頭,這才由人引領著下堂赴館驛去了。 賈詡見張繡面沉似水,知他對自己不滿,和藹問道:“將軍有什麼疑慮的嗎?” “沒有,您的決定我遵從便是。”張繡邊說邊擺弄掌中銀槍,但他是個心裡存不住事的人,耍了幾下還是忍不住埋怨道,“賈叔父,不是小侄責怪您。您拍著胸口想想,我待您如何?” “將軍對我恩深似海。” 張繡把銀槍往地上一扔,叉腰道:“誰不知這穰縣大大小小的事全是您拿主意?誰不知我得了什麼好東西先送給您?我對我親叔叔也不過如此了吧!可您是怎麼對我的?我知道您家眷在華陰,被段煨扣著,但有話您可以和我直說嘛!咱跟郭嘉好好談,最起碼得叫曹操給咱立個保證,不追究以前的事了,那樣才踏實!這麼潦潦草草降了,就不管成敗利害了嗎?難道為了你一家子人,就把我一家豁出去了嗎?我與曹操還有殺子之仇呢!您這事辦得真不地道!” 賈詡也不反駁,微笑著等他把話說完才緩緩道:“將軍說我顧念家眷倒也不假,但歸附曹操也是為了將軍您著想啊。” “哼!”張繡白了他一眼,拾起槍來繼續擺弄,“現在說別的也沒用了,反正是袁強曹弱,又與曹操有舊仇,以後的日子不好過!” 哪知賈詡忽然仰面大笑:“哈哈哈……將軍何其癡也!” 這一笑倒把張繡弄懵了:“別跟我故弄玄虛,您什麼意思吧?” “正因袁強曹弱,您又與曹操有仇,我才主張歸附曹操。”賈詡手捻鬍鬚踱著步道,“那曹操奉天子以討不臣也好,挾天子以令諸侯也罷,反正天子在他手上,歸順他,自道義上說得通,即便日後真戰敗也有迴旋餘地。可袁紹雖強卻背了個犯上的名義,您若是跟著他幹,萬一戰敗了,那叫'獲罪於天,無可禱也'。自絕後路的事萬不可行,這是歸順曹操的第一個原因。” 張繡也不發火了,靜下心來聽他分析。賈詡笑了笑又道:“其二,咱們只有四千人馬。而袁紹兵力不下十萬,多咱們不多、少咱們不少,將軍從之必不得重用;可曹操本來人馬就少,咱們投他,他喜不自勝,日後必當厚待將軍。” 張繡半信半疑,但滿腹怨氣已消失得無影無踪。賈詡侃侃而談:“至於這第三,也是最重要的一點,就是將軍與曹操有殺子之仇。” “這叫什麼話?”張繡不明白。 “夫有霸王之志者,固將釋私怨以明德於四海。曹操要藉您表現他的心胸,讓世人看看,只要肯歸順到他腳下,即便有血海深仇都可一筆勾銷!他不但不害您,還得給您加官晉爵,把您保護得周周道道,因為只要您在,他的好名聲就在。” 張繡心里安穩些了,但還是忍不住問:“果如賈叔父所言嗎?” “望將軍勿疑!”賈詡目光深邃地望著他,“您與曹操的恩怨已經一筆勾銷,您若是不信,咱們到了許都便見分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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