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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施恩鄉民

卑鄙的聖人:曹操Ⅵ 王晓磊 10058 2018-03-13
曹操在許都停留不久便於建安七年(公元202年)正月再次出兵,目標是盤踞在汝南的叛徒劉備。 當初劉備在官渡決戰前據下邳叛亂,失敗後投奔袁紹;又於戰事膠著之際竄至汝南,糾合劉辟、龔都等黃巾餘黨舉事,不但殺死了前去征討的蔡楊,而且抄掠豫州諸郡意欲兵圍許都,若非曹仁火速奔襲將其擊退,險些釀成滔天大禍。如今河北戰事已畢,也該算這筆賬了。不過此次出兵與以往不同,曹操把戰場託付給於禁、樂進等將,自己則優哉游哉回了沛國譙縣老家。 自曹操舉兵以來,東擋西殺南征北戰,唯有平定豫州黃巾時順路回過一次家鄉,也僅是歸葬父親和弟弟,並未停留。現在袁紹敗北許都安定,他終於能踏踏實實享受富貴還鄉的快樂了,不但帶了家眷子女,還允許幕府和軍中的沛國同鄉一併跟隨。

譙縣自董卓進京以來頗多戰亂,曹氏族人大多流散,一部分跟著曹操、曹洪舉兵征戰,一部分因為跟隨曹嵩避難徐州而遇害,至於那些血親較遠又鰥寡貧困的則逃離中原各謀生路。留下來的族人公推曹瑜為首,組織鄉勇保衛家園。曹瑜是曹洪的一位遠房叔叔,其實剛滿五十,論輩分卻比曹操大一輩,聞知出人頭地的大侄子要回來,忙得不亦樂乎!曹操直系親屬都在許都,家鄉的老宅子敗落了,多年打仗沒人顧得上管,曹瑜趕緊找人重新修繕;又是殺豬宰羊捕魚釀酒,又是教授鄉親們各種禮儀,唯恐有怠慢之處。所幸曹操得意歸來,也沒什麼挑揀的,帶著家人住進老宅,隔日率兄弟子侄祭拜祖父曹騰、父親曹嵩以及幾位叔叔兄弟墳塚,倒也順順利利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,經過這些年戰亂曹操昔時的許多故友,死的死、逃的逃,連個找來說幾句知心話的都沒見著,心下不免失落,剛入正月天氣未暖,只得天天圍著炭火,跟那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小叔叔攀談。

這一日曹操又與曹瑜、夏侯淵、丁斐、卞秉等人閒聊,忽自汝南傳來捷報,劉辟、龔都皆已擒殺,而劉備卻又一次腳底抹油逃往荊州了。得知消息曹操不免苦笑:“劉辟、龔都不過是跳梁小丑,真正興風作浪的只有劉備。大耳賊用兵無能逃命有術,若不斬草除根勢必後患無窮。” “我看也不見得嘛。”丁斐坐在一旁陰沉著臉。丁氏夫人是他同族,自被曹操遣回家,他心裡就不痛快,又不敢跟曹操公然鬧意見,所以酸溜溜地唱反調,“劉備此去定要依附劉表,那劉景升也算閱人無數了,豈能再容他統兵做大?我看大耳賊完了,旅居他鄉兵馬盡失,頂多也與昔日兗州叛將王楷、許汜一樣,在荊州勉強混混營生。” “此言差矣……”曹操不以為然,“莫說是劉表,老夫何嘗不是縱橫多年,不也被他騙了嗎?昔日丹陽有個笮融,打著宣揚浮屠(佛教)的旗號招搖撞騙殺人搶劫,先害死廣陵太守趙昱,再殺彭城相薛禮,最後又弄死豫章太守朱皓。低劣伎倆竟能一再得手,足見天下人猶如河裡的魚兒,只見餌而不見鉤,上當受騙的不愁沒有。”經過下邳叛亂之事,曹操已經意識到劉備的野心,這個小人物比之袁紹、劉表更需留神提防。在他看來劉備未必能成大事,卻足以壞了別人的事。

丁斐見自己的話被駁了,也沒再說什麼,低下頭繼續暗自憋氣。曹瑜雖不是曹營眾人,但身在沛國,劉備作亂可是親身經歷了,趕緊沒話找話:“曹公說的是!”他不敢隨便叫侄子,“去年劉備部下張飛到咱這兒搶糧食,帶的哪是兵啊?簡直跟黃巾土匪一樣!附近幾個城的縣令都嚇壞了,秦宜祿就是那時候投敵的。” “哦?!”曹操知道秦宜祿隨同叛亂繼而又被殺,卻不了解其中細節,“那狗奴才難道是跟張飛跑的?” “可不是嘛!聽鄉親們說,張飛領兵到銍縣,那姓秦的緊閉城門連箭都不敢放,嚇得差點兒尿褲。張飛就在城外大罵,八輩祖宗都罵遍了,還說什麼'你媳婦都進人家被窩了,你這活王八還給人賣命',那話難聽得都沒邊了!那姓秦的也是賤骨頭,挨了這一頓罵反倒開門跟人家跑了,您說可笑不可笑?”

在座都不是外人,唯有說話的曹瑜不知杜氏夫人之事,聽他說到“你媳婦都進人家被窩了”所有人都捂著嘴偷笑,曹操的臉臊得跟大紅布似的,忙岔開話題:“後來呢,那廝怎麼死的?” 曹瑜滿臉不屑:“聽說秦宜祿得知劉備進犯許都落敗,又想偷著跑回來,叫張飛逮住一矛戳死了!” “殺得好,這等猥瑣小人死了正好,張翼德也算為老夫除一害。”曹操是由衷高興,張飛這一矛可謂永除後患,以後再不用擔心秦宜祿亂講杜氏之事敗壞他名聲了。 但話音未落,一旁卻惱了夏侯淵:“孟德是高興了,我家可慘了!那鳥人張飛把我侄女搶跑了!”原來夏侯淵有個侄女,年方十四歲,生得頗為秀美。這女孩恰到野外拾柴,正趕上張飛帶著一隊兵來譙縣搶糧食,順手牽羊把人也搶走了。

曹操嘆了口氣:“這也是那丫頭命苦啊……”雖說領兵打仗力求無傷於民,但士卒每克一地劫掠之事都是難免的,統兵之人往往睜一眼閉一眼不好深究,曹操也是如此。那些被掠去的女子被將士凌辱還要做苦力,下場極為可悲。 夏侯淵想起此事都氣得直咬鋼牙:“若再與大耳賊交戰,懇請孟德以我為將,定要將他們斬盡殺絕洗雪夏侯家之恥!” “嗯。”曹操點了點頭,不過心下暗暗禱告——但願大耳賊從此受制於劉表之下,將來一併收拾掉最好。 正在他思慮之際,又見棉布簾子掀起,卷來一股寒風。曹丕拍打著狐裘笑呵呵踱了進來:“父親,外頭下雪了!開春下雪乃是好兆頭,這一年保准五穀豐登!”緊跟著曹真、夏侯尚也進來了,給在座的長輩挨個行禮。

“大公子這話說得不對。”曹瑜一臉苦色,“今歲開春下了好幾場雪,倒春寒最能毀莊稼的。看來今年的收成也不會太好。” “哼!”曹操瞥了兒子一眼,“你聽見沒有?你那點子小見識還差得遠呢……從一早就不見踪影,到哪裡去了?” 曹丕趕緊收住笑容,撓了撓頭道:“孩兒陪子丹(曹真字子丹)兄尋伯父、伯母的墳塋去了。” 昔日曹真、曹彬之父秦邵為了掩護曹操而死,其母又恐拖累舉兵自盡身亡,二人屍體就地掩埋在秦家茅屋之後,為避免官府發覺沒有堆墳頭。過了多年又經戰亂,老秦家的茅屋早沒了,一大片荒涼野地,想尋都尋不到了。曹操見義子滿面淚痕低頭不語,勸慰道:“子丹吾兒莫要悲傷。你生身父母對我有救命之恩,老夫今生今世不會忘記,墳塚雖然找不到了,我在附近給他們建一座祠堂,供鄉人瞻仰。另外……你那妹子也該許配人家了吧?”

秦邵死時除二子之外還有個尚在襁褓的女兒,也被曹操收養,屈指算來那小妹子也有十多歲了。曹真低頭回禀:“小妹年紀尚幼,不過父親既然提起,早訂親事也好。” “你們兄弟可有中意的人家?不妨對我直言。” 曹真卻很知禮:“生之恩不及養之大,我兄妹多蒙父親撫育,婚姻之事全憑您老做主。” “好!既然如此我就替秦大哥當這個家……”曹操眼睛一亮,抬手指向夏侯尚,“這聰明疙瘩你看如何?” 夏侯尚萬沒想到亂點鴛鴦點到自己頭上來了,摸了摸臉上的白麻子,羞得低下了頭。曹真卻是萬分滿意,他自小就與曹丕、夏侯尚一處嬉鬧,知根知底莫逆之交,連連拱手:“夏侯賢弟聰穎,又是親上加親,我兄妹願遵父命。” 曹操捋髯而笑,又問夏侯尚:“老夫的義女嫁給你小子,你可願意啊?”

夏侯尚平生一大“高遠志向”就是娶個絕色美女,可曹真的妹妹他見過,相貌平平性格倔強,絕不是他中意的女子。但這是曹操當面提親,他敢不答應嗎?夏侯尚急得齜牙咧嘴,卻又不敢反對:“這個……這個……” “什麼這個那個的?親事我們應了!”夏侯淵瞪著大眼睛發了話,“他娘的親上加親的好事,傻小子羞什麼?快拜丈人吧。”不由分說摁著夏侯尚的腦袋給曹操磕頭。 在場之人無不大笑,曹操更是喜上眉梢。這門婚事看似偶然,卻是籌謀已久。如今他兄弟一輩都已過了中年,必須要提拔子侄後輩。夏侯尚也是聰明過人,日後有望成為可用之才,曹操早想把他拉來當女婿,日後委以心腹重任。但曹操長女已配與夏侯惇之子夏侯懋,另有側室所生的幾個女兒,但年歲都不大。唯有以曹真之妹結這門親事最為妥當。在曹操心目中,女兒畢竟是女兒,說穿了不過是聯姻的棋子。

曹真謝過在座各位,又道:“還有件事懇請父親恩准。孩兒小時候常與鄰村曹遵、朱贊兩位兄長一處玩耍。如今他二人飽受戰亂之苦,父母垂老家中貧困,能否讓他們……”曹真不便直接開口要官。 曹操早年就識得這倆小子,既沒讀過多少書,又無武略可言,就是倆普普通通的莊稼人,要他們有什麼用啊?但曹遵、朱讚的廢物抵不過曹真的面子,秦邵夫婦的恩情更是大如天。曹操還是答應了:“既然是你張口,且叫他們到中軍充軍吏,以後若有功勞再行升遷。若是實在沒什麼過人之處嘛……多給些餉錢糧穀也就是了。這可是看在子丹你的面子上哦!” “是是是,多謝父親垂愛。”曹真趕緊謝恩。 曹丕見他塞進來倆人,心裡癢癢也插了話:“父親,那朱家還有個小兄弟名喚朱鑠,聰明伶俐一表人才,只比孩兒小兩歲,能不能叫他到府裡給孩兒當個……”他還未說完見父親臉色不對,趕緊收住口。

曹操正色道:“幕府乃謀劃軍國大事之地,豈能再請託私人?我出兵官渡之時你向荀令君託人情當我不知嗎?如今朝廷穩固,家鄉也少不得整頓駐軍,至於族裡原有的鄉勇,我看可以挑一些編入中軍效力,虧不了他們前程。這些事為父自有主張,輪不到你操心!” 曹丕嚇得直吐舌頭,一旁的曹瑜卻樂得鼻涕泡都冒出來了:他辛辛苦苦伺候曹操這麼多天,等的就是這句話。收編家鄉民兵自然少不了他這個鄉勇首領,這就意味著馬上也能混上官了,他雖沒什麼本事,但論起輩分好歹也是當朝司空的族叔,日後榮華富貴封妻蔭子是鐵定的啦! 曹操自然曉得這個族叔是什麼心思。昔日楚霸王項羽有言“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”;高祖劉邦也曾高唱“大風起兮雲飛揚,威加海內兮歸故鄉”;光武爺劉秀登基後更是先後五次回南陽。曹操雖比不得前代聖王,卻也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,他心裡很清楚,回鄉是要大把花錢的。索性好事做到底,決定再給家鄉父老個大人情,他順手取過案上的一道空白手札,提筆寫了一道教令(王侯頒布的命令稱教;天子頒布的稱敕): 〖吾起義兵,為天下除暴亂。舊土人民,死喪略盡,國中終日行,不見所識,使吾淒愴傷懷。其舉義兵已來,將士絕無後者,求其親戚以後之,授土田,官給耕牛,置學師以教之。為存者立廟,使祀其先人,魂而有靈,吾百年之後何恨哉! 〗 這番安排給譙縣之民頗多優待,不但耕種糧食有了穩固保障,連求學入仕都給予優先權。家鄉畢竟是家鄉,從這個地方走出來的官員更值得信賴。這與劉秀稱帝厚待南陽百姓一般無二,他雖不是皇帝,卻能左右這類決定。 曹操一揮而就,給在座之人傳看了一番,所有人都大加稱頌——全是家鄉人,哪個不沾實惠?傳看之後曹操一臉鄭重把它舉到丁斐、卞秉面前:“這件事交給你們倆辦。” 丁斐一聞此言滿肚子的委屈全沒了,兩眼閃閃放光——這個差事有油水呀!修造學館要撥錢糧,耕牛更是難得的物資,屯民租牛也是要掏錢的。這份差事領下來,他與卞秉私下玩個花賬又有誰知?只要把親支近派照顧好了,其他的窮人好歹一敷衍,剩下的全都進自己兜里。 曹操豈是傻子?之所以選丁斐是因為當初他舉兵時藉助過人家的財力,如今要補這個人情,故意放點兒油水。至於內弟卞秉,雖有功勞卻沒升過官職,大漢因外戚干政而亂國,曹操不願落個提拔內親的名聲,所以官職虧欠拿錢財補。 丁斐伸手要接,曹操卻又縮手叮嚀道:“你們做事可要有分寸,具體撥多少錢糧找任峻商量個準數,一次算清楚,別沒完沒了張嘴。過幾日我要任命袁渙為譙縣縣令,他執法如山可顧不得你們的面子。另外,子廉在家鄉的田產地業太多,不准再給他好處了,多照顧窮人。明白嗎?”曹操知道丁斐貪得無厭,若不囑咐兩句,他必狠撈一筆。曹營之中貪財之徒不在少數,曹洪視錢如命自不用說,劉勛、許攸、郭嘉也都斂財有術,都是有功之人曹操不便管太嚴,但若是丁斐做得太過惹出閒話那就非管不可了,到時候大家臉上都不好看。 “明白明白,您就放心吧。”丁斐瞧見錢比瞧見爹還親呢,嘻嘻哈哈接過文書,頗有意味地朝卞秉擠了擠眼。 曹操瞧他這副嘴臉實在不放心,搖頭慨嘆道:“前幾天兗州傳來消息,陳留太守棗祗死了。當初若非他修改屯田之法,朝廷哪有這麼多財貨,天底下都是張著手要錢的,有幾人似棗祗一般懂得開源?荀令君正籌措修改戶調之法,若是棗祗還在該有多好,可惜嘍……” 丁斐全沒入耳,恨不得馬上把小算盤撥清楚,跟著敷衍兩句就拉著卞秉站起來:“家鄉父老嗷嗷待哺,差事不能耽誤,我們這就回營與任峻商量商量該怎麼辦。諸位陪曹公繼續聊,我們先去了。” 曹操也拿這個斂財奴沒辦法,揚揚手:“去吧去吧。” “諾!”丁斐一沾錢就來精神,扯著卞秉就走。曹丕、夏侯尚、曹真早站得不耐煩了,趁這空子也不言不語跟著溜出去了。 就這一會兒的工夫,外面的雪下大了,地上積的足有半尺厚,而且還沒起風,大片大片的雪花如鵝毛般簌簌而落,叫人瞧著怪喜歡的。丁斐歡歡喜喜往前走,一不留神滑個趔趄,虧了卞秉攙住:“不就是有利可圖嘛,你怎像吃了蜜蜂屎似的?別丟人現眼啦……”話未說完忽覺眼前又黑又涼,一個大雪球正打在面門上,灌了一嘴冰渣。 卞秉邊咳邊罵:“咳咳……這是誰幹的?他媽的不要命了嗎?”揉揉眼抬頭再看,卻是一群孩子——曹彰、曹植、曹沖、曹彪等幾個公子領頭,還有夏侯懋、夏侯威、夏侯衡,曹仁之子曹泰、曹洪之子曹馥,連他兒子卞蘭也在其中,大的十歲出頭小的不過五六歲,連蹦帶跳哈哈直笑。卞秉乃賣唱童子出身,跟著姐姐來到曹家,領的第一份差事就是哄孩子,族裡小輩都是跟他玩大的。這會兒見是小輩,他轉怒為喜動了童心,別人都不招呼,攥個雪球先扔卞蘭:“兒子打老子,我訟你個忤逆不孝!” 這一扔所有的孩子都攥了雪球,曹彰自小比別的孩子都壯實,掄著小胳膊嚷道:“我打你個為老不尊!”噼劈啪啪所有的雪球都往卞秉身上打,小子們“萬箭齊發”打舅舅。 丁斐哪見過這等沒大沒小之事,嚷道:“別鬧了!都別鬧了!我們還有差事呢。” 卞秉躲著雪球笑道:“你去忙你的吧,黑錢的勾當我又不會,要多少只管去跟任峻提,我不分賬也不檢舉你也就罷了。”他外表稀鬆內裡精明,姐姐卞氏生下仨小子,在諸多側室裡資格最老,丁氏不受寵,日後姐姐有望取而代之,可不能為點兒錢毀了名聲。若丁家貪污卞家清廉,明眼人一看就高下立判,誰能保證這不是曹操對兩家的考驗呢?眼光得放遠些! 丁斐也算有才之人,但財迷心竅想不到這層,連作揖帶彎腰:“承蒙賢弟關照,愚兄日後定有一番心意。”自以為佔了多大便宜,笑呵呵而去。 他這一去卞秉跟孩子們玩得更歡了,剛開始是扔舅舅,後來雪球漫天飛,也不知是誰在扔誰了。曹彰雖小力氣卻大,連著三個雪球扔出去,竟把弟弟曹沖打了個跟頭。卞秉一見趕緊“罷戰”,邊拍雪邊嗔怪曹彰:“你這當哥哥的也真下得去手,有這膀子氣力練練弓馬,日後上戰場為你老子殺敵去……沖兒,摔疼了沒有?” “不礙的。”曹沖笑盈盈爬了起來,整理著凌亂的衣衫。他乃環氏所生,頗得母親的清秀容貌,再加上穿了身純白的狐腋裘,跟個小銀娃娃一般。 卞秉攥住他那凍得通紅的小手:“你可是姐夫的心肝寶貝,比他們都受寵,有個一差二錯我可擔待不起……瞧這衣服多好啊,有道是'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',殺多少狐狸才攢出這麼件腋裘,你怎捨得在雪地裡扑騰?” 曹沖滿不在乎:“爹爹說了,普天之下的狐窟有的是,將來掏盡他們的窩、扒盡他們的皮。那時我也長大了,給我做件更體面的大袍子!”小孩子隨口學舌,可把卞秉嚇一跳,曹操分明話裡有話,莫非屬意此子?他稍一愣神的工夫,忽覺後背冰涼——曹彰挨了兩句訓,竟趁他不妨抓了把雪塞進他衣領裡。 “哎喲喲!”凍得卞秉直哆嗦,“你們這幫小崽子太胡鬧,把我這衣服弄濕了,還怎麼去辦差?趕緊散了吧,回去烤烤火換換衣服。個個都是爹娘的心頭肉,凍出病了豈不心疼?”說罷抱起卞蘭也走了。 孩子見舅舅走了,三三兩兩也散了,只剩曹彰、曹沖、曹彪意猶未盡,拉著曹丕的袖子還要玩。曹丕這幾日事事不順,自從曹操回軍動不動就數落他一頓,今天朱鑠的事又被當面駁了,哪還有心思哄弟弟:“去去去,少來煩我!我還有正事呢,誰似你們天天就知道玩!” 曹彰見他這麼不耐煩,做個鬼臉道:“哼!動不動就端哥哥的架子,有什麼了不起?還真以為爹爹多器重你似的……沖兒彪兒,咱玩咱的,不理他!” 曹丕倏然一愣,呆呆地立在雪地裡:十歲孩子哪懂得這幾句話的分量?這必是府里人私下議論叫他聽去的,身為長子卻不被父親器重,看來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……正在他茫然之時,忽聞一陣淒慘的哭聲,自院外哆哆嗦嗦來了個老兵——是幕府裡管馬厩的李成。 這李成也是沛國譙縣人,當初在曹家當僕僮,後來跟著曹操從軍打仗,年紀大了便負責馬厩,算是頭臉的家奴。他平日嘻嘻哈哈有說有笑,今天卻一臉倒霉相,年近六十的人下雪天連件棉衣裳都沒穿,斗笠也沒戴,捧著副馬鞍子哭哭啼啼的。 “喲,你這是怎麼了?”曹丕好奇地問了一聲。 李成充耳不聞,只是低著個頭邊哭邊唸叨著:“活不了啦……活不了啦……”曹彰見他一把年紀哭得怪有趣的,跑過去揪他的長鬍子。哪知李成被他這麼一揪,就勢跪倒在地,抱著馬鞍號啕大哭。 曹丕等趕緊攙扶起來:“你有何事說出來,哭有何用?” 李成擦了擦老淚,舉起馬鞍子:“眾位公子請瞧……”這副馬鞍烏黑油亮的皮子,描漆彩繪下墜銅環,一望便知是曹操之物,但側面破了一個拇指大的洞。 此洞雖小可把在場之人全嚇壞了。曹操平生喜愛馬匹,一應器具都要求下人小心照料。尤其這幅鞍子,乃曹昂之遺物,稍有損壞豈能善罷甘休?曹操禦下極嚴,府中掾屬辦事稍有不周當眾杖責,今天若發起火來非要了李成的老命不可! 曹丕也慌神了:“這是怎麼弄的?” “老鼠啃的。”李成怵生生道,“我就出去一會兒工夫,老鼠躥到馬厩去了。” “你辦事向來謹慎,怎還出了這等紕漏?前日不是准你回家探親了嘛,這大雪天的又跑出去做什麼?” “我出去找醫生要個方子,哪知就……”李成抱住曹丕的腳脖子,“大公子救命,您替我求個情,老奴這一把年紀挨不住棒子了……您救救我吧……” 曹丕深知父親喜怒無常,自己又沒這麼大面子,萬一說不好再把自己裹進去,今後就更不受待見啦!曹真、夏侯尚也紛紛搖頭,誰也幫不了這忙。李成見狀知是沒指望了,伏在地上哭了個七葷八素,忽覺耳畔有個稚嫩的聲音道:“老伯別哭,我願幫您這個忙。” 李成抬頭一看——是六歲的公子曹沖,他哪管得了大人的事?曹沖卻胸有成竹,湊到他耳畔低聲嘀咕了兩句。說來也怪,李成竟不哭了,擦擦眼淚:“這辦法……行嗎?” “怎麼不行?”曹沖揣著手一副小大人的模樣,“只要您聽見我咳嗽就進去請罪,准保平安無事。” “這倒不難……”李成也不哭了,半信半疑看著這小傢伙,“可公子怎替我講這個情呢?” “那您就不必問了。”曹沖神神秘秘一笑,“有勞哥哥們尋條繩子將李成背縛起來,弄狼狽點兒……真哥哥,將你的佩劍借我一用。” “小小年紀要劍做什麼?”曹真莫名其妙,可還是抽出佩劍遞給他了,“你可留神,別傷了手。”哪知曹沖接過劍二話不說,竟扯起身上狐腋裘戳了個大窟窿。 “啊……你這孩子……”曹丕、曹真不明就裡,李成也看呆了,這麼金貴的一件衣服豈不是糟蹋了? 曹沖笑呵呵擺弄這個洞,搓了又搓揉了又揉,直到弄出許多毛刺才滿意,又囑咐李成:“您千萬聽清楚了,等我咳嗽再進去。”說罷拋下寶劍蹦蹦跳跳直奔正堂而去…… 曹操這會兒還在惋惜棗祗之死,忽見簾子一掀,曹沖冒冒失失跑了進來,一頭撞到自己懷裡,哼哼唧唧哭道:“不好了!不好了!爹爹快救孩兒……” “別哭別哭!”曹操以為這心頭肉受了什麼委屈,趕緊一把抱起,讓他坐在腿上,翹著鬍子親親他小臉蛋道,“沖兒不哭……有什麼事跟爹爹說,那個大膽的欺負你了?” 曹沖乾打雷不下雨,哪有眼淚?撅著小嘴道:“是老鼠!老鼠啃了孩兒的新衣服,您快看啊!”他舉著裘衣上的窟窿給在場每個人瞧。 曹瑜一旁插了嘴:“小公子沒在鄉下住過,這算得了什麼?外面下雪了,老鼠自然要往屋裡鑽哩。” 曹沖一副認真的樣子,晃悠著袍襟哼哼唧唧道:“不對不對,我聽奶娘說過,若老鼠咬了誰的衣服,誰就會有災禍。沖兒今天一定有難,爹爹救救我吧……” “哈哈哈!”曹操笑得前仰後合,刮了刮兒子的小鼻樑,“我的傻小子,那都是婦道人家迷信的話,豈會真的有難?” 曹沖裝作戰戰兢兢,揪著曹操鬍子搖來搖去:“孩兒怕,孩兒怕嘛!” “好好好。”曹操拉過一張坐榻,“你就坐在爹爹旁邊,真有什麼禍事,爹爹替你擋著。” 曹沖這才釋懷,喘了口大氣道:“人都說爹爹威名四海最有煞氣,莫說什麼惡人,就是神鬼也要懼爹爹三分。” 天下老子最高興的就是兒子誇自己。更何況兒子說神鬼都怕他三分,曹操聽了此話真比喝了蜂蜜都甜:“沖兒說得對,有爹爹在你什麼都不用怕,你將來也要像爹爹一樣頂天立地哦!不就是件衣裳嘛,破了窟窿也好,舊的不去新的不來,來年爹爹叫人給你做新的。”他父子講話,旁人見了連連咋舌。曹操自己吃穿不甚講究,卻對此兒如此嬌縱,如此珍貴的狐裘說做新的就做新的,自曹丕以下哪個公子比得了? 曹沖也不鬧了,安安靜靜坐到一旁。曹操繼續與夏侯淵商量追賞棗祗之事,決定給其子加封爵位,取來筆墨寫表章。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,曹沖見他停筆醞釀措辭,料是時機成熟,扯著脖子就咳嗽。李成、曹丕等人早在窗戶下面等著呢,這半天腿都蹲麻了,李成趕緊跪倒在地,放聲大呼:“老奴求見曹公!” “是李成嗎?進來吧……”曹操聽出來了,抬頭一看——這老馬夫身穿褐色單衣,披頭散發自縛雙臂,以膝代步爬進門來,連著磕了好幾個響頭:“小的有罪,請主公責罰。” “何事如此嚴重?” “小的一時不慎,讓老鼠鑽進了馬厩,把主公的馬鞍咬壞了。請主公責罰。” “如此不值一提的小事算得了什麼?出去!” 李成以為自己聽岔了,依舊頓首不止:“無論如何是老奴之過,那可是昂公子留下來的,還請主公降罪……” 曹操白了他一眼:“這有什麼打緊的?沖兒的裘衣置於寢室之中還被老鼠咬了呢!馬厩鬧老鼠還新鮮嗎?” “老奴無能……” “別說了。”曹操一門心思全在表章,不耐煩地揚揚手,“此等小事治什麼罪呀!去去去,接著餵你的馬去,不要攪擾老夫。”這就算沒事啦。 李成鬆了口氣,又磕了個頭才退出去。曹沖耐著性子又坐了一會兒,見曹操已將表章寫完,忙扯著他衣袖道:“爹爹寫寫畫畫好生無聊,孩兒不在這裡陪著了。” “唉!”曹操被兒子誆騙了還兀自不覺,“小孩子沒長性,去找彪兒他們玩吧……我聽你有些咳嗽,天還沒暖和,多穿衣服啊!” 曹沖順口答應一聲,歡歡喜喜離開了,過了二門跑出去老遠,瞧見哥哥弟弟們正圍著李成笑呢,大夥見他來了無不連挑大指。曹沖得意洋洋,卻見李成仍是滿臉憂色:“馬鞍之事已無礙了,老伯還愁什麼?” 李成嘆了口氣:“今日之劫躲過了,可老奴仍不免一死……不怕列位公子笑話,老奴身有重病,若今年還拿不到治療之藥,老奴必死無疑。” 曹沖眨巴著眼睛:“尋藥又有何難?吾父權傾朝野,什麼東西弄不來?就是宮中的御藥也取之便來。老伯是府裡的老人了,只管開口去要,爹爹會給您的。” 李成苦笑搖頭:“彈打無命之鳥,病治曉源之人。我這個病呀,唯有本縣的活神仙華佗才能治。” “華佗?還活神仙?我們怎麼沒聽說過此人?”眾孩童嘰嘰喳喳。 “公子們都是京里長大的,自然不知道。本鄉本土之人哪個不曉得華佗先生?那真是妙手仁心藥到病除,什麼疑難雜症都能治好。老奴這病十八年前就有了,每日咳嗽不止痰中帶血,難倒了多少醫生啊!最後求到華先生處,吃了人家一劑藥就沒事了。可華先生說這病沒有根治,十八年後還要再犯,又送了我一劑藥到時候再用。前幾年我有親戚也得了這病,我一時大方就把那劑藥送人了。”說到這兒他面露懊悔之態,“原以為還能見到華先生,哪知前日我去拜訪他,他不在家。剛才我冒雪又去,還是不在。找鄉里打聽了才知道,華佗被廣陵太守陳登請去看病了。此至廣陵遠隔千里,不知何時才能回來,再過幾日又要啟程回京了……老奴恐怕熬不過今年嘍……”這老兵說著說著又咧開嘴哭了。 “世上哪有此等事!隔了十八年的病豈會再犯?以訛傳訛無稽之談。”曹真只當是笑話。 李成卻堅信不疑:“公子不知華佗的本事。他只要看你一眼,就能知道你有病無病、病得有多厲害。昔日有個卸了任的縣令去拜訪他,生龍活虎言談無異,華佗卻說他已病入膏肓死期將至。那縣令只當瘋言瘋語,哪知回家路上就覺頭暈目眩,從馬車上栽下來就斷氣了!鄉里許多百姓都是親眼得見,若不然怎會稱他華神仙?” “世間之大無奇不有,說不定這華佗真有過人之能。”曹沖張著小手替他抹去眼淚,“老伯也別哭,沖兒若沒料錯,華佗回歸有望。” “哦?小公子怎麼知道?” “掃平狼煙復興社稷乃爹爹夙願。陳登本擁兵自重之人,以前叫他當太守不過是抽出手來對付河北,現在袁紹敗了,爹爹豈會再容他獨霸一方自作威福?我料不出一年半載,爹爹定要將陳登調離廣陵!那時候華佗相隨而至,老伯不就有救了嘛。” 李成卻仍不樂觀——縱然如這孩子所言,誰知那時還來不來得及?但曹沖一番好意總是要謝的,李成跪倒在地連連磕頭:“老奴蒙公子大恩無以為報,若僥倖不死,日後為公子牽馬墜蹬。即便讓這老病熬死了,我下輩子當牛做馬也要報答您的恩德!” 曹丕在一旁看得冷汗直流:這小子不但深諳父親心性,連朝廷大事也洞若觀火,難怪父親偏愛他。今日之事李成私下一念叨,全府下上都得說這孩子體恤下情……他才六歲啊!將來還不知精明到何種程度呢! 正在此時又聞一陣馬蹄聲——曹純冒雪從軍營而來,來至院口跳下馬急急渴渴往裡奔,手裡還攥著一卷文書。 曹真見了好奇:“子和叔叔,軍中有事嗎?” “喜事!喜事啊!”曹純笑逐顏開,“主公昔日的老朋友樓圭要來投奔咱們啦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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