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三國機密(上)龍難日

第48章 第一節

劉協緩緩抬起拳頭,朝空中一打,然後迅速收回來,雙腳一錯,轉身邁開一個弓步。在他身旁,大病初癒的曹丕、曹植和曹彰三個人也學著天子的模樣打拳。曹彰打得最為認真,一招一式都頗有章法,曹植看起來興趣缺缺,而曹丕時而打得漫不經心,時而打得無比認真——這取決於伏壽是否在旁邊看著。 跟天子學拳,這是出自卞夫人的提議。自從曹丕在籍田被王越割傷以後,身體一直不大好,卞夫人聽說天子會一種拳法叫做“五禽戲”,可以強身健體,便央求讓曹丕也學一學,曹植和曹彰自然也跟過來了。 不過讓天子教拳這種事實在不成體統,傳出去會惹來非議,所以採取了折中的方式:天子每天早上練拳,三個孩子在旁邊看著,就不算教了。 劉協一套拳打下來,渾身熱氣騰騰。他接過冷壽光遞來的毛巾,擦了擦額頭的汗水。三個孩子也收住招式,彼此對視一眼,都“嘻嘻”笑了起來。卞夫人吩咐端來三碗蓮子湯,給他們喝下。

“身體可好些了?”劉協負手問道。曹丕恭敬答道:“托陛下洪福,臣已無大恙。”劉協看到他脖子上傷痕猶在,已經結疤,好似一條灰褐色的絲線繞頸而過,心想這孩子真是命大。若是王越的劍力度再多半分,他絕活不下來。 不過此時曹丕的氣色明顯很差,臉頰深陷,眼圈泛黑,面部浮著一層不健康的淺黃。他畢竟只是個小孩子,王越那無限接近死亡的鋒利,如同一條毒蛇糾盤在他腦海深處,讓他至今仍噩夢連連,寢食難安。 卞夫人看在眼裡,急在心中,只得請求天子能教些強身健體之術。畢竟曹丕遇刺後第一時間施以援手的,正是天子。這一點香火之情,讓卞夫人一直感激無極,有意讓幾個兒子跟天子多親近。 曹丕本人對天子倒沒那麼強烈的感激,他正是叛逆期,總覺得自己娘的話太過誇張渲染,不可全信。卞夫人越是說天子的好話,他越是覺得不以為然——明明只是向我爹賣好罷了,談不上救命恩人。

在這種心理驅動之下,曹丕學拳學得漫不經心。他之所以堅持每天過來,只有一個原因:伏壽。 天子打拳時,伏壽總是在旁邊安靜地看著,然後在結束時親自端來一碗蓮子湯。曹丕經常痴迷地望著她曼妙的身軀,有時候還能與她視線交錯,讓愉悅充盈於胸,稍緩病痛。曹丕甚至覺得,其實自己什麼藥都不用吃,只要能靠近伏壽,聞聞她身上的馨香,便可以把陰霾驅散一空。 這時腳步聲傳來,曹丕的身體一僵,呼吸變得急促。伏壽款款走了過來,不過這次她的手裡卻托著兩碗粥。她將一碗遞給劉協,然後轉向了曹丕和卞夫人道:“今日煮多了些,陛下說讓大公子也吃些,滋補一下身子。” 曹丕的心臟不爭氣地狂跳起來,他腦海裡瞬間劃過無數種應答,可每一種都不夠完美,都可能讓伏壽看輕自己。伏壽看到曹丕的臉色,嫣然一笑,把碗遞到他面前:“曹大公子,趁熱喝吧。”曹丕張口結舌,一動不動。

“丕兒,皇后陛下跟你說話呢。”卞夫人在一旁提醒道。曹丕這才如夢初醒,先接過碗去,然後想要揖禮致謝,雙手這麼一錯亂,“嘩啦”一聲竟把粥碗摔到了地上。 曹植和曹彰都嚇了一跳,連忙縮得遠遠的,知道媽媽又要罵人了。果然卞夫人眉頭一立,大聲訓斥曹丕的失態。伏壽笑著勸解說小孩子打碎個碗沒什麼關係,不要再給他增加壓力了,卞夫人這才住嘴,向伏壽致歉。 這些聲音曹丕根本沒聽見,他的心思已經完全亂了。此時他的手心裡,多了一團紙。這是剛才伏壽遞給他蓮子粥的時候,墊在粥碗底足凹陷處的。 曹丕一直等到回到自己的臥室,才舒展拳頭,把紙團攤開來。這可是伏壽的手握過的紙團,他甚至聞到幾縷馨香味道。 紙條上只寫著幾個字:“午後,青梅亭。”

青梅亭是司空府後院的一處景緻,園子不大,遍植梅樹,中間有一個小巧涼亭,只容兩三人。青梅亭在許都的地位別具一格,它代表著一種認可,一種象徵,只有曹公最看重的人,才有資格在此園與其共酌。至今曾入亭與曹公共酌之人,除了荀彧、郭嘉寥寥幾個以外,只有那位劉皇叔。 這一上午曹丕簡直度日如年,什麼都沒心思做,反复在腦海裡猜測,伏壽單獨約他到底所為何事。日頭一過天頂,曹丕便急不可待地跑到青梅亭。 等了一陣,伏壽終於出現了。曹丕大喜,他先把頭髻仔細地扶了扶,然後向前迎了兩步,突然間瞳孔陡然一縮。原來伏壽背後,還跟著一個人,正是當今天子劉協。 怎麼是他?曹丕一團熱火陡然被涼水潑滅。他哀怨地望了伏壽一眼,悻悻向天子請安。

“我想和你談談。”劉協開門見山地說,然後他揮了揮手,讓伏壽站到亭外。這個簡單的動作表明,天子十分清楚曹丕對皇后的感情,而且還利用這種感情把他騙到了青梅亭。曹丕不禁有些心虛,又有些惱火。 “請陛下開示,臣洗耳恭聽。”曹丕答道,語氣裡頗有些氣鼓鼓的味道。 劉協慢慢踱步到亭子裡,坐在石墩上,然後讓曹丕也坐下。曹丕在對首找了個石墩,只坐半個屁股,身子挺得筆直。劉協用手指點了點空蕩蕩的石台:“我聽說曹司空好以青梅酒在此待客,不知有何典故?” “父親討伐袁術之時,曾中途斷水。父親對部下說前方有青梅林,部下們口中生津,士氣復振,乃致克敵制勝。父親為了紀念這段往事,遂在家中建起這麼一座亭子。”

“雖說君子重誠,可有時候欺騙他人,不是害他們,而是幫他們。曹司空權變機略,可見一斑,果然是成大事之人。”劉協感嘆道。 曹丕不明白他突然說這些是什麼意圖,謹慎地保持著沉默。劉協看看他,忽然轉變了話題:“你是否覺得,每日清晨的'五禽戲'對你毫無幫助?” “不錯,純屬浪費時間,”曹丕橫下一條心,直言不諱,“我看陛下您練那拳法,也不是那麼認真。” 劉協眉頭微挑,這孩子果然與眾不同,眼光毒辣得很。 “五禽戲”只是為了掩飾他武功而杜撰的藉口,如今打的拳路,是劉協硬拼湊出來的。 “你說得不錯。這'五禽戲'強身健體可也,可是想驅除心中夢魘,還差了點兒勁。” 聽到天子這麼說,曹丕眼神閃過一道銳芒。自從被王越挾持,他一直惡魘頻頻。曹丕不承認自己被嚇壞了,可是每天晚上,王越那把帶著死亡氣息的利劍總會如期而至,剖開曹丕的咽喉或者肚子,甚至挑出眼球,讓他尖叫著醒過來,渾身汗如水洗。

現在天子把這件事挑出來說,到底想幹什麼?嘲笑?還是別有所圖? 劉協看著一臉警惕的曹丕,頗有些感慨。他以前在溫縣山中打獵時,有時候會碰到與母狼走失的受傷幼狼,幼狼一見人靠近,也是這種眼神。 劉協以手撫膝蓋,望了一眼司空府前院:“卞夫人愛子心切,教你臥床靜養、抱枕服藥,孰不知如此根本是南轅北轍,大錯特錯!”曹丕聞言,似乎有所觸動,劉協拿手指著眼前的少年,一字一句道:“心病自然要心藥來醫。你的夢魘根源在哪裡?是對死亡的恐懼!你若是身處靜室,一味避趨,只會令畏懼逐日滋生,最終尾大不掉,一世為其所困。越是怕什麼,越是要直面以對。等到你見慣生死離亂,心性磨礪如頑石,心中那一點點畏懼,自然煙消雲散。所以你的痊癒之道,不在靜養,而在歷練。戰場一日,勝過在家中十年。”

劉協這一席話,說得曹丕為之動容。他一直對母親的無微不至感到不耐煩,尤其是遇刺之後,卞夫人更是連門都不讓他出。這種管束令他精神很痛苦,反而加劇了夢魘的折磨,他都快瘋了。 “可陛下,我該如何做呢?”這一次曹丕是心悅誠服地請教。他實在不想繼續再過這種日子。只要能夠去掉這個心病,哪怕派他去西域都行。 劉協一直在等待這句話,他沉默地敲著手指,未作回答,等到曹丕第二遍問起,才徐徐道:“再過幾日,朕就要隨郭祭酒北上官渡。你要不要陪朕一起去?” 曹丕驚訝地抬起頭來。郭祭酒要北上,這他早就知道,可是皇帝居然也要去?官渡可不是什麼安全地方,那是父親預設的與袁紹決戰的戰場。 劉協把中指擱在唇邊,微微一笑:“噓,這是個秘密。我此去官渡,將化名劉平,無人知道我的真實身份。”然後似是不經意地補充道,“聽說那個王越,也會出現在官渡。你的夢魘從他開始,也要從他終結才是。”

這次曹丕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,心中頗為興奮。他畢竟是曹操的兒子,身體流淌的是繼承自父親的冒險血液。可他忽然想到什麼,垂頭沮喪道:“可是,母親不會讓我走的。自從宛城之後,她就堅決不肯讓我們兄弟再靠近戰場一步。” “母雞護雛,天道常情,然則雄鷹志在四方,終究要從母親的羽翼下飛出來。”劉協忽然放慢了語速,語氣變得意味深長,“我剛才不是說了麼?望梅而止渴,所以有些謊言,並不違君子之道。”曹丕聽到這裡,眼神猝亮,蒼白的面孔多了幾絲紅潤。 “記住,這是咱們之間的小秘密。”劉協眨了眨眼睛,抬起袖子,他與曹丕的小指頭悄無聲息地觸碰了一下。 兩個人談話完畢以後,曹丕從亭子裡走出來,他看了一眼等候在旁的伏壽,轉身匆匆離去。伏壽驚訝地發現,這次曹丕居然沒對她多做注目,眼神也不似從前熾熱,讓她心中多少有些失落。

劉協緩步從亭子裡走出來,伏壽上前問道:“說妥了麼?”“說妥了,至於如何讓卞夫人鬆口,我想這孩子自己會有辦法的。”劉協對曹丕的聰明勁很有信心。 伏壽讚歎道:“陛下你果然厲害,幾句話下來,讓曹丕連我都不顧了。我看他離開時的眼神,已是急不可待。”劉協大笑:“既然郭嘉讓我微服前往,不添些彩頭,豈不是太便宜他了?” “陛下你不要學楊德祖說話……”伏壽嗔怪道,同時輕輕在他腰間擰了一下。劉協收斂起笑容,正色道:“話說回來。那孩子的心病,也確實需要在斗爭中磨礪,於生死之間感悟。我如此做,雖懷私心,於他其實也是有好處的。” 伏壽乖巧地點了點頭。這是漢室的既定策略,如果能取得曹丕的信賴,將對曹氏是極大的掣肘。劉協自從蛻變以來,柔慈的風格未變,行事卻越發積極主動。懷柔曹丕一事,足見手段。 正如楊修所說,他已擺脫了哥哥的陰影,尋到了自我之道。 伏壽看著劉協的面孔,這兩兄弟的處事風格截然不同,但這副自信的笑容,卻是毫無二致。她正痴痴地想著,忽然手被劉協攙起。 “此地清雅幽靜,何妨多待一陣,聊為踏青呢?”劉協柔聲道。 年輕夫婦外出踏青,乃是雒陽舊俗。伏壽自從嫁入漢家,顛沛流離,還從未享過此種樂趣。此時聽到劉協說起,她心想難得他還能想著,心底湧現出一陣異樣的甜蜜,不由低垂著頭,任憑夫君牽著進了涼亭。 在許都北城的城樓之上,守城司馬看到有一騎急匆匆地從遠處跑來,速度不慢。前一陣子剛剛發生過董承囚車被劫的事,許都內外正處於緊張狀態,守城司馬不敢大意,把腦袋從城樓上探下去。 很快那騎士來到護城河邊,大聲喊著要進城。守城司馬看看他身後,視野之內看不到別的兵馬,也沒有塵土飛揚,稍微放寬了心,讓他出示憑據。騎士拿出符節,吊上城去,守城司馬一看,發現這人居然是個議郎,而且還是司空府西曹掾發的牌子,不敢怠慢,連忙放下吊橋。 這騎士正是趙彥。 在司馬懿的協助下,趙彥順利地從司馬家的黑牢裡逃了出來。他不敢在溫縣過多逗留,連夜取了馬匹趕回許都。不過他的騎術不太好,加上怕司馬朗派人來追,不敢走大路,一直到第三天下午方才抵達許都。 這一路上,他思慮良多,到了許都時整個人已雙目清明,神情堅毅,再無半點迷茫。 城門打開以後,趙彥一抖韁繩,快速通過樓洞,甫一出去,陡然見得前頭街旁站著三個人:一個是郭嘉,一個是滿寵,還有一個與郭嘉年紀差不多大的文弱之士。 郭嘉也沒料到能看到趙彥,他正在和滿寵以及新任職的許都令巡察城防,進行許都衛的移交。他看到趙彥匆匆從外頭回來,瞇起眼睛,手指一彈,幾個許都衛的探子便把趙彥攔了下來。 郭嘉幾天前與天子微服出遊的時候,撞見過趙彥離開許都。他當時身份是“戲志才”,於是沒有上前追問。現在見他急匆匆地回來,自然想要上前盤問一圈。 “你們想幹嘛?”趙彥厲聲道,“我有要緊公務在身,要去司空府西曹掾匯報。” 司空府西曹掾是陳群的地盤,那裡自成一股勢力,即使是郭嘉也無可奈何。趙彥不想與他們多做糾纏,便抬出陳群的名頭來。 “趙議郎,我來給你介紹一下,這位是徐幹徐偉長,他會接替伯寧擔任許都令,以後多多照拂。”郭嘉指了指身邊的男子。徐幹額頭很寬,一副文淨之氣,衝趙彥拱了拱手。 趙彥在馬上不卑不亢地抱拳回禮,撥馬就要走,郭嘉忽然又說道:“趙議郎,之前你擅入宮禁一事,西曹掾還未釐清。怎麼陳曹掾竟派你出去辦事了?” “此事與許都衛與靖安曹沒關係。有問題就去問陳大人,恕不奉陪。” 趙彥冷冷甩下一句話,轉身離開。以他的性格,如此強勢還屬首次。許都衛的探子望向郭嘉,郭嘉搖搖頭,示意他們放他走。等到趙彥離開以後,郭嘉轉頭問道:“你們兩個看出什麼沒有?” 滿寵道:“我之前查過,趙議郎是受少府委託,前往河內諸縣尋訪隱儒。西曹掾發出符節,也讓他去當地舉薦人材。”郭嘉眼睛一斜:“偉長,你覺得的呢?” 徐幹躬身道:“河內郡計有十八縣,上縣有野王、平皋、溫、沁水、朝歌五縣。趙議郎縱然有分身之術,也斷無可能在六日之內,遍訪整個河內。屬下以為,他定是以尋訪全郡為幌子,實則只去了一個地方。” 郭嘉笑道:“你說得不錯。這小子說是要摸遍全身,其實就奔著一點而去,實在不通風情。”他收回視線,不再談論這個話題,負手信步朝前走去,滿寵與徐幹在後面默默跟著。他們走到一處十字街頭,郭嘉仰頭望瞭望街中豎起的高大木旗幡,隨手一拍,回頭對徐幹道:“偉長,你以前是我軍事祭酒的掾屬,這次擔任許都令,可不比從前那麼輕鬆了。那些雒陽來的老東西們,打不得,罵不得,整天還玩各種小心眼。就好像是這風,根本撼不動旗幡,可總是不停吹來吹去。韓詩怎麼說的?樹欲靜而風不止。嘿嘿。” 徐幹從容笑道:“那些人平日里專好辭賦散論,學生也偶與他們唱和,投其所好,已是略有薄名。滿大人以霸道鎮之,學生以攻心化之,兩者殊途同歸,都可保得許都一方平安。” 這番話頗有嘲諷之嫌,滿寵的蛇皮臉紋絲未動,郭嘉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,亦不說破。 徐幹在軍師祭酒的掾屬時,以文名見長,那封質問袁紹的詔書,就是出自他的手筆。連孔融、趙溫等人都對徐幹的文采嘖嘖稱讚,對他的態度格外不同。郭嘉指派他來接替滿寵,正是出於這個考慮。 不過郭嘉很清楚,在徐幹“清玄體道”的文風掩蓋下的,是他的勃勃野心。郭嘉挺喜歡這種有野心的人,尤其是有野心的文人。一支蘸了毒墨的毛筆,有時候比蛇牙更有效。 又一陣風吹過,旗桿上的旌旗獵獵飛舞。郭嘉掃視兩人道:“我現在有一件事要交給你們做。這將是伯寧在許都的最後一件任務,也是你徐偉長的第一件任務。” 徐幹搶先抱拳應道:“滿大人經驗豐富,有他指導,必無疏虞。” 郭嘉豈聽不出他的弦外之意,答道:“我馬上要北上官渡,伯寧也行將南下汝南。所以這次就以偉長主之,伯寧輔之。伯寧你覺得呢?” “一切聽從祭酒安排。”滿寵耷拉著眼皮,一副古井不波的木然神情。
按“左鍵←”返回上一章節; 按“右鍵→”進入下一章節; 按“空格鍵”向下滾動。
章節數
章節數
設置
設置
添加
返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