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三國機密(上)龍難日

第46章 第三節

趙彥剛一踏入河內郡溫縣境內,便遭遇了冷遇。當他出示司空府頒發的符節時,當地官員態度不能說惡劣,但也絕算不上熱情,言談間總顯得尷尬。 這種奇異態度的根源在於:河內太守魏種是曹操親自任命的,但魏種這個人有臨陣脫逃的前科。眼下袁、曹兩大勢力即將開戰,各地官吏都不知道魏太守到底什麼態度,會倒向哪一邊,自然也不肯表露出明確的傾向。 先前鄧展前來溫縣調查,直接走的是司馬家門路,縣守可以睜一眼閉一眼。但趙彥在政治上太沒經驗,上來就亮出了司空府的符節,等於逼著他們表態。 面對這個愣頭青,當地官員對此十分為難,遵從也不是,不遵從也不好。所以當趙彥提出想去參觀一下織室的時候,縣守理所當然地認為,這個使者只是想索取些賄賂,忙不迭地應承下來,想把他趕緊打發走算了。

在織室裡,趙彥找到一個老織工。那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女人,織了一輩子佈,指肚留著厚厚的繭子。趙彥進來的時候,她仍坐在織機前忙碌著。 “請您看一下這樣東西。”趙彥說明來意,恭敬地把那一截白絹遞給她。老織工把織機停下來,顫巍巍地接過去用掌心摩挲片刻,又把它舉在光線下瞇著眼睛看了一番,點了點頭。 “這絹布確實是我們這裡出的,應該是出自李家娘子之手。” “您能確定麼?”趙彥問。憑藉一片殘布能判斷出絲織方式,這他相信,但一眼就看出來是誰織的,還指名道姓,這便近乎猜枚一樣不可思議了。 老織工有些不悅地回答:“我織了一輩子佈,豈會看錯!各家織機的機杼、踏板、馬頭尺寸長短不一,織工的撚線手法與手腳配合也各不相同,織出來的絹布自然會有微小差異。你們外行人看起來都是一樣,在老身我眼中,一看經緯,便知絹佈出自誰人之手。這絹布踪線細密,嚴整不亂,只有李家娘子那樣的巧手,才能做得出來。”

趙彥為自己的唐突道歉,然後又問道:“這位李家娘子的絹布既然如此上乘,銷路一定很好吧?” 老織工拿起投梭,忍不住發出一聲嗤笑:“銷路?李家娘子織的絹布每年就那麼十幾匹,只供溫縣大族都不敷用,哪裡還有多的拿出來賣?” “當地大族?” “自然就是司馬家嘍,”老織工又補充了一句,“就算是在司馬家,能有資格穿李家娘子絹布的也不多。也就是司馬族長親眷、族內耆宿和幾位公子。” 趙彥默默地把絹布收了回來。 原來那個進入寢宮的人,竟來自於司馬家? 司馬家一向非常低調,司馬防的主張是蟄伏龍潛,以待天時,從來沒聽說這個家族與朝廷或者曹氏有什麼瓜葛。 忽然一道閃電在趙彥腦子裡掠過。他想起來他那次去拜訪楊俊,問他為何殘掉一臂,楊俊回答說是接兒子從溫縣到許都的半途遭遇了匪人——而那一天,恰好發生了寢殿大火。

想到這裡,趙彥又旁敲側擊地問了幾句,問老織工是否知道楊平這個人。老織工召來一個小工,吩咐她出去端些水來,這才告訴趙彥,楊平一直被寄養在司馬家,被司馬防當親兒子養。這件事整個溫縣的人都知道。 “司馬防很疼愛他,也就是說,李家娘子的絹布,楊平也有資格穿戴吧?” “嗯,司馬老爺很疼愛他,與司馬家的幾位公子待遇上沒什麼區別。”這時候老織工詫異地反問道,“楊平那孩子到底怎麼了?最近總是有人來打聽他的事情。” 趙彥聞言,悚然一驚:“除了我還有誰打聽過?” “就在幾天之前吧。來的是個當兵的,自稱是許都來的,來問我楊公子的相貌如何。” 趙彥呼吸頓時急促起來。他那天偷聽了唐姬和孫禮的對話之後,知道這個前來溫縣的人是鄧展。看來鄧展打聽的,正是楊平的相貌,他返回復命,結果半路遭遇了襲擊,最後畫像落到了郭嘉手裡。

換句話說,楊平果然是這一切矛盾的核心。這個年輕人明明已經在半路死去,卻驚動了這麼多勢力的關注。不僅郭嘉親自關注,就連唐姬以及她背後那不知名的力量,也急切地想要把畫像弄到手。 一個普通的年輕人,怎麼會招惹這麼多人的注意?那天晚上潛入寢殿的,難道是楊平的鬼魂? 趙彥的思路有些混亂,他忽然想到,眼前的這位老織工,才是解決這些疑問的關鍵。他調整了一下呼吸,慢慢問道:“您能給我描述一下楊公子的相貌麼?” “又要說一遍啊。”老織工不太情願,趙彥再三請求之下,她才勉為其難地開始描述。趙彥不擅丹青,但以前為了討董妃高興,多少也掌握了點技法。根據老織工的描述,他在一張紙上畫下一張人臉,並不斷根據描述修訂。

當畫像最終完成以後,趙彥拿起來端詳,整個人在一瞬間如被雷殛,僵滯在了原地。強烈的風暴在他內心掀起滔天巨浪。 畫像的人臉他太熟悉了。在董妃去世後的每一天晚上,這張臉都會出現在趙彥的夢裡;每一次朝會,這張臉趙彥都會注視良久。每一道皺紋、每一段輪廓都深深烙印在趙彥內心深處,熟稔無比。 “天子?!”趙彥不由得脫口而出。 和天子一般模樣的楊平,性格突然大變的天子,寢殿那場詭異的火災,這許許多多紛亂的線索被風暴吹起來半空,彼此組合,一個趙彥一直在苦苦追尋的答案呼之欲出。 趙彥放下畫像,死死盯著老織工,目光像兩隻銳利的鷹爪,試圖從她的身體裡再剜出更多的秘密來。老織工有些驚慌地朝後挪了挪屁股,不敢與之對視。

突然趙彥的後腦勺被一個巨大的東西猛然撞擊,眼前一黑,暈死過去。 一名身材魁梧的家丁放下手中圓木,把暈迷不醒的趙彥拖走。一個身穿錦袍的男子走進織室,掃視一圈,臉色有些陰沉。老織工連忙伏身在地,略顯緊張地說:“大公子,老身謹遵您的吩咐,一發現這人探聽楊公子底細,就立刻通知司馬府了。” 司馬朗“嗯”了一聲,俯身把趙彥掉在地上的畫像撿起來看了一眼,問道:“他都問了些什麼?”老織工把剛才兩人的對話複述了一遍,司馬朗皺起眉頭,把那截殘布拿起來捏在手裡。 一截屬於司馬家的絹布,卻來自於一個從許都來的議郎。這讓司馬朗陷入沉思。 “他還說了什麼?” 老織工道:“他看畫像的時候,好像說了一句'天子'。不過聲音太小了,老身也聽不太清楚。”

“你記住,你什麼也沒聽到,什麼也沒看到,明白了麼?”司馬朗一字一句地說。 老織工惶恐地連連頓首。司馬朗雖然並無官職在身,可司馬家在溫縣權勢熏天,想弄死一個小小織工,可比捻死個螞蟻都容易。 警告了老織工以後,司馬朗離開了織室。在門口等候的縣丞見他出來,迎上去有些緊張地搓手道:“大公子,這可是朝廷派來的人,萬一出了事追究下來……” 司馬朗冷冷瞥了他一眼:“我們司馬家自然會給朝廷一個解釋。”縣丞諾諾而退。如今朝廷權威喪盡,各地郡縣治官大多形同虛設,若無當地大族認可,屁股沒坐熱便可能會丟掉性命。司馬朗能給他一個解釋,已算是很給面子了。 打發了縣丞,司馬朗吩咐家丁把趙彥偷偷運去一處隱秘的塢堡,然後回到位於孝敬裡的司馬府,徑直去找他的弟弟。此時司馬懿躺在榻上,手裡拿著一卷書,正津津有味地看著。他的右腿用一層布細細包起來,直挺挺地伸開,腿旁還擱著一碗藥湯。碗裡湯藥滿盈,一口都沒動。

“仲達,你怎麼不吃藥?”司馬朗責怪道。 “我的嘴受傷了,喝這種東西會從嘴角流出來,弄髒被子。”司馬懿的視線一直盯著書卷。 司馬朗搖了搖頭,無奈道:“你又來了。每次一讓你吃藥,你就裝中風,還把藥湯全從嘴角吐出來。我看等你到七老八十的時候,還會不會這麼無賴。” “看情況吧。”司馬懿一點愧疚感都沒有。 ※※※ 他們兩兄弟完成了狙擊鄧展的任務以後,順利撤回了溫縣,沒有被任何人發現。司馬懿的右腿被鄧展所傷,在雪地裡又奔跑了很久,傷勢頗為嚴重,只得謊稱打獵的時候被老虎抓傷,躺在府邸裡養傷,一動都不能動。 司馬朗把趙彥的事說了一遍,司馬懿把書卷放下,露出奇特的表情。 “他說了一句'天子'?”

“沒錯。”司馬朗把畫像遞給司馬懿,司馬懿接過去看了一眼,便扔在一旁。他原本已有了幾個猜想,可趙彥那一句“天子”,將其全部推翻,讓他不得不重新思考。他那位好兄弟的遭遇,現在越發撲朔迷離了。 司馬朗看到司馬懿垂著腦袋沉思,朝窗外一指:“要不要去問問那個姓趙的?”司馬懿知道司馬朗的“問問”是什麼意思,他輕輕地擺了擺手,示意兄長少安毋躁。 “再怎麼說,他也是個議郎,還手持司空府的符節。殺了他倒沒什麼,就怕會被有心人利用。” 司馬朗默默地俯身把畫像撿起來,扔進榻旁的暖爐裡。很快紙張便在火焰的舔舐下化成了灰,屋子裡的溫度略微上升了一點——或許只是幻覺。 河內毗鄰并州,兩邊百姓與士族彼此交互遷徙,關係緊密。曹氏陣營一直有一種意見,認為河內根基不穩,很可能會被袁紹控制的并州所影響,須加以防範,必要時可把河內大族連根拔起,強迫遷向南方。

在這個即將開戰的敏感關頭,司馬家如果殺死——或者傷害——或者侮辱一名持有司空符節的朝廷使者,等於是公開宣告倒向袁家。這會引發一連串的連環效應,使曹氏對河內的政策發生巨大變化,讓士族陷入動亂之中。即使曹操暫時採取綏靖,這件事遲早會成為司馬家的一個隱憂。 “咱們恐怕連留都留不住他。”司馬懿把竹簡一卷,磕了磕榻邊,發出清脆的聲響,“早點把他救醒,送回許都吧。”司馬朗急道:“上次鄧展畫的畫像,咱們費了千辛萬苦才截下來,你還搭進去一條腿。現在把趙彥放回去,咱們豈不是前功盡棄了麼?” 司馬懿磨動嘴唇,給他哥哥露出一個陰冷的笑容:“這兩次許都來的人,明顯不是一條船上的。看來那邊的鬥爭很激烈啊。咱爹說的對,許都的水太深了,不知哪朵荷葉下藏著游魚。咱們可不能輕易捲進去,害了司馬家。” “那咱們難道袖手旁觀?” “哼,楊平那小子,把咱們害得這麼慘,他自己倒好,連個消息都不送過來,也得讓他吃點苦頭。”司馬懿恨恨道。 司馬朗聽到這句話,總算放心了。他這個弟弟,從來口是心非,既然司馬懿說要讓楊平吃點苦頭,說明這件事他是不會放棄的。於是司馬朗隨口又問了幾句身體狀況,然後端起已經涼了的藥碗離開。 他走以後,司馬懿半支起身子,費力地挪動身體,一不留神牽動到大腿傷口,疼得直抽涼氣。他好不容易挪到床榻的另外一側,伸出手來,從小櫥裡取出一樣東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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