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三國機密(上)龍難日

第45章 第二節

孔融正趴在案几上奮筆疾書,一抬頭看到趙彥過來,樂呵呵地說道:“彥威啊,你來得正好。我剛寫完一篇《白虎通義》的議論,你給來品鑑品鑑。” 趙彥接過去略讀了讀,恭維了一番。孔融得意地晃了晃腦袋,說這次許下聚議,憑這一篇就能震懾群儒,打通漢初以來的文脈。趙彥附和幾句,然後說:“孔少府,我想離開許都幾天。” “嗯?去哪裡?”孔融停住了手中的筆,神情有些詫異。 “并州那邊有幾位隱居的大儒,地位不低。我想如果只是書信召集,未免有失誠意,不如派使者去登門延請,方顯朝廷看重。” “也有道理……不過眼下袁曹即將開戰,并州那邊可不太平啊。” “經學千古事,豈是刀兵所能阻撓的。” 聽到趙彥這擲地有聲的回答,孔融哈哈大笑,連連稱好:“彥威你能有這種心思,真是難得,我沒看錯你。一會兒我就去找趙溫和荀彧,請個專使符傳來。你帶上那個,辦事也方便些。”

孔融說到做到,不一會兒工夫,就拿回來一塊木質方形符節,上頭刻著“奉詔徵辟”四個篆字,另外一端則是七星和貔貅紋,說明這枚符節是朝廷和司空府聯合簽發,效力非同一般。 孔融把符節扔給趙彥,問他什麼時候走。趙彥回答說馬上,孔融叮囑了幾句早去早回,然後把他那一篇曠世之作收了最後一筆,捲成一冊,拿絲繩捆好,喚來一個小書吏。 “去把它抄錄五份,一份送給陛下,一份送給荀令君,兩份存起來。” “還有一份呢?”小書吏緊張地問。 孔融道:“當然是送到荊州禰衡那裡。這其中的妙處,除了楊德祖,可是只有他能了解呢。”交代完之後,這位名士拍了拍手,轉到後屋去取出一樽獸頭酒壺,自斟自酌起來,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——或許是什麼都沒想。

趙彥揣著符節離開孔府,他的坐騎就拴在門口。這是一匹健壯的軍馬,鞍韉齊全,屁股上還打著烙印。 本來馬匹是許都重要的戰略物資,被嚴厲管制,趙彥這種級別的官員,根本不可能弄到。這一匹馬,是好朋友陳群出面借給他用的。董承死後,陳群認為郭嘉越來越肆無忌憚,必須要有所控制才行。他借馬給趙彥,是希望他去并州考察一下當地大族,看是否有合適的人才可以徵辟入司空府,稍微制衡一下郭嘉。 當然,他絕不會承認是出於關心朋友。 趙彥跨上馬,輕抖韁繩,心事重重地朝著城門跑去。憑著那枚符節,城門令沒有多做攔阻,略做檢查便放行了。趙彥一刻也沒停留,揚鞭一抽,朝著北方奔馳而去。 此時許都周邊仍為白茫茫的積雪所覆蓋,可迎面吹來的風中已能感受到微弱的春意。到了這個季節,只消幾天工夫,這些殘雪便會消融成水,滲入泥土之中,滋養著土地中的種子與土地上的人們。諷刺的是,在這生機即將回歸的時令,一場即將奪取無數性命的大戰也在醞釀著。

如果是早幾年的趙彥,一定會對眼前的景色大為感慨,說不定還會即興吟誦一首詩出來。可是現在的他,已顧不得駐足觀望。他此行的真正目的,不是那些隱居的名儒,也不是大族的名士,而是溫縣司馬家。 從禁宮裡找到的那截殘布,已經確認是來自於溫縣的織工。而且從唐姬的話中也能判斷出,郭嘉也對這個司馬家有著不小的興趣。這兩條線索交彙在一起,似乎都與皇帝有關。於是趙彥認為那邊一定隱藏著什麼東西,不親自過去查勘一下他總是不甘心。 促使趙彥前往溫縣還有一個理由:許都現在太危險了。這個危險是來自於兩方面,一方面是來自於郭嘉,他對趙彥一直抱有懷疑,只是未捉到把柄;另外一方面的壓力,則來自於一個神秘人。那個神秘人不僅跟踪他前往禁宮,還在他遭遇危險的時候及時通知陳群。趙彥不知道這人的動機是什麼,是否有善意,但他覺得有些毛骨悚然。

在這種情勢之下,趙彥不敢在許都再有什麼大的動作,不如外出溫縣一趟,遠離許都這個是非之地。 趙彥在路上跑了一陣,發現前頭有兩名頭戴斗笠的騎士。他們前進的速度不快,任憑坐騎一路小跑,身體隨之搖擺,肌肉頗為放鬆。趙彥注意到這兩匹馬也是軍馬,兩側的搭袋裡還放著弓箭和酒壺,看來是出來踏青的。 在這個時候,居然還有心情出來游玩,可真是兩個悠閒的傢伙。趙彥沒理睬他們,加快速度,想從他們側面超過去。當他湊近以後發現,那兩個騎士用絲帛蒙住了自己的臉,看不清面孔。 忽然其中一位騎士喊道:“春光如此美好,先生何不駐足片刻,共酌一觴?” 趙彥哪裡有這種心情,他在馬上略一抱拳,然後快馬一鞭,匆匆離去。那位騎士在馬上笑道:“你看,這些人總是這樣,行色匆匆。”另外一位騎士沉默地點了點頭。

“不過那個人不是趙議郎麼?他這時候離開許都,是去幹嗎呢?”騎士摸了摸下巴,旋即拍了拍頭,“哎呀,我怎麼忘了,我是'戲志才'啊,這些公事跟咱們沒關係。對吧?劉兄?” 另一位騎士沒理睬他,而是摘下絲帛罩口,環顧四周,胸部起伏。 他們兩個正是偷偷溜出城的郭嘉與劉協。 對於郭嘉在尚書台微服出遊的荒唐提議,劉協最終還是答應了。於是郭嘉藉口要向皇帝密奏陳事,把他帶去了自己的私宅。在那裡,他們換上了信使專用的號衣,戴上簷斗笠,準備了一條絲帛摀住口鼻,還想了兩個化名。 隨侍的冷壽光沒有表達任何反對意見,他的職責是侍候皇帝,而不是對皇帝指手畫腳。郭嘉和劉協在換衣服的時候,他只是恭順地幫天子托著外袍,面無表情。只有當郭嘉說出自己的化名叫做“戲志才”時,這位曾經的同門師弟才微微露出一絲憤恨。

劉協則選擇了“劉平”作為化名。諷刺的是,這個才是他真正的名字。 準備停當之後,兩個人從私宅後院偷偷溜了出去。冷壽光則被留在了宅前,守在空房之外,告訴每一個前來問詢的人陛下和祭酒正在議事,不得靠近。 在許都令的暗中協助之下,他們輕而易舉地弄到了兩匹馬並混出了城。 重回原野,無論是清新的野風、稀疏的枯樹還是遠處的地平線,都讓劉協十分陶醉。他的心情被狹窄的許都壓抑太久了,好似一匹被壓疊得無比密實的宮錦,密到難以喘息。一直到此時,這匹宮錦才被徐徐展開,露出本來顏色。 劉協現在總算明白,為何漢武帝對郊獵樂此不疲。無論誰在皇城那種地方久居,都會有衝出樊籠一任馳騁的衝動。他伸出手來,感受了一番料峭的春風,恨不得立刻催馬挽弓,痛痛快快地發洩一番。但郭嘉在一旁的眼神,讓他立刻冷靜下來。

他現在不是楊平,是大病初癒的劉協。 “五禽戲”可以解釋他偶爾展露的武功,但無法解釋他為何突然就變得弓馬嫻熟。一直到現在,郭嘉的動機仍舊不明,他可不能輕易卸下心房露出破綻。 兩個人並駕齊驅跑了一陣,“戲志才”在馬上揚鞭笑道:“劉兄,是否舒暢快意?”“劉平”把浮上心頭的躍動按捺下去,回了一個修飾過的微笑:“古人郊獵之樂,今知之矣。” 出發之前,郭嘉就明確表示,這一天出來玩的是“戲志才”和“劉平”,沒有軍師祭酒也沒有皇帝,不談任何公務,也不提任何朝政。截止到目前,郭嘉都做得不錯,一語未涉曹氏,就連趙彥匆匆離開許都這麼可疑的事,他都未有任何動作。 慢慢地,劉協也放下心來,全身心地投入到這片美景之中。二人信馬由韁,且走且看,一路朝著西北方向走去。郭嘉的騎術不算高明,勉強能保持不跌下來而已,經常會被劉協甩開。

此時積雪未化,踏青還談不上,不過感受到春意初來的小動物倒有不少已經冒出頭來。才一個多時辰,兩個人已經獵到了兩隻野兔和一頭狐狸。這還是劉協刻意藏拙的結果,否則戰果更加斐然。 “可惜今年冬日太長,無論是兔子還是狐狸,一身精血都化成了厚毛,以致肉身枯瘦不堪,製筆合適,吃起來便沒什麼口味了。”劉協騎在馬上,看著倒在眼前的灰白野兔,不無惋惜地說。聽到劉協這樣講,郭嘉下馬拎起兔子,湊到鼻子前嗅了嗅味道,然後用舌頭舔了幾下被羽箭射穿的脖頸,抬頭一本正經道:“果然血味發澀,想不到劉兄你倒是此中方家。” “呵呵,當初顛沛流離,不得不學得一技傍身。”劉協機警地回答。當初漢室從雒陽至長安,再從長安一路東來,屢有大臣活活餓死,皇帝學點弓術糊口,也並非什麼不可能的事。

郭嘉把兔子扔進坐騎旁邊的搭筐里,重新上馬扶住鞍子,感慨道:“秦失其鹿,天下共逐之,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。如今鹿死了,兔子和狐狸還是跑得滿地皆是,不知會成為哪隻猛虎的口中食啊。” 前半句是《史記·淮陰侯列傳》裡的句子,感慨秦末楚漢相爭,後半句不知是否是郭嘉有意試探。 劉協聽到,側臉道:“戲兄,肉食者謀之,又何間焉。”這是《左傳》裡曹劌同鄉對曹劌說的話,意思是自有上位者操心,你又何必忙活呢。 以典故對典故,他這是在提醒郭嘉,今天不談國事。郭嘉聽了,捶了捶頭,比了個抱歉的手勢,結果一下子平衡沒掌握好,差點摔下馬去。 “哎呀,真是麻煩,平時我都是坐馬車出入。”郭嘉緊抓著韁繩,臉上浮現出不健康的紅色。

“你又犯規了,戲兄。” 郭嘉又要擺出道歉的手勢,但這一次他沒那麼幸運了,只聽得“撲通”一聲,這位天才掉下馬去,重重摔在地上。 郭嘉狼狽地爬起來,咳嗽數聲,一抬頭,與劉協的戲謔眼神恰好四目相對。這兩位對天下大勢影響至深的敵人,在原野上忽然放聲大笑起來。倘若讓熟知朝廷內幕的人——比如荀彧——看到這一幕,一定會覺得莫名其妙。 兩人且走且玩,眼看日頭移到了天頂,遠處忽然出現一片黑影,竟是一個村落模樣。郭嘉袖手說道:“我們不妨在那裡休息一下,再從原路返回,日落之前便可趕回許都。” 劉協感覺郭嘉一直在刻意引導著方向,既然他建議在這村子裡休息,一定也是有什麼目的。劉協沒有多問,跟著過去了。 這村子不似尋常村落東一棟、西一間雜亂無章,而是規整有致,屋舍劃一,一看便知是個新起的村子,裡面住的多是屯田兵與家眷。如今官渡抽調了曹軍大部分兵力,此時在村里的只有些婦孺。她們看到忽然有兩個騎士闖入,都有些驚慌。 劉協暗想,這種村子,恐怕連酒館都不會有,最多也就是歇歇腳,討些水喝而已。然而郭嘉彷彿胸有成竹,也不問路,徑直朝村子裡走去。劉協跟在身後,心中納罕不已。 郭嘉帶著劉協七轉八轉,來到一條巷子深處。這裡兩側俱是低矮茅屋,盡頭是一處土牆大院,門口看似簡陋,柴門卻扎得頗為別緻,門上刻意留了兩隻粗大樹枝昂揚朝天,彷彿牛的兩隻巨角——劉協從未在中原見過這等規制。 郭嘉下馬,拍了拍柴門,很快裡面走出一位女子。 劉協認得她,她似乎是郭嘉的姬妾,叫做任紅昌。但這千嬌百媚的小女子,難道不應該在許都盡享錦衣玉食麼?怎麼跑到這裡,有如一個粗布荊釵的村婦。 “紅昌,我帶了一位朋友來坐坐,許都的劉公子。”郭嘉大大咧咧推門而入,還補了一句,“這位可是漢室宗親。”任紅昌警惕地看了劉協一眼,又看看郭嘉,這才微微整衽,表示歡迎。 劉協按下苦笑,也邁步走了進去。郭嘉這句介紹,嚴格來說還真沒錯,他真的是漢室宗親。 三人進了院子,從旁邊茅屋裡跑出好幾個小孩子。這些孩子大的不過十歲,小的才五六歲,看到有客人來了,都紛紛跑出來看熱鬧。 劉協一驚,心想莫非這是郭嘉在外頭養的私生子?可任紅昌年紀不過十八九歲,怎麼能生出十幾歲的孩子來?郭嘉看出他的疑惑,也不辯解,邪邪一笑,徑直朝前走去。 任紅昌把他們迎進正中的一間木屋,然後端來兩碗新煮的熱水和兩塊乾硬的麵餅。看得出,這是兩個不速之客,她倉促之間也只有準備這些。想到這裡,劉協略微放心了些,看來郭嘉來此也是心血來潮,並未出於某種“設計”。 劉協拿起一塊麵餅,蘸了蘸熱水,塞入口中。這水帶著一絲甘甜,似乎是用什麼草根熬煮而成。郭嘉也拿起一塊餅,端詳片刻,對任紅昌道:“能不能多拿一塊來?我們跑了半天,可都餓啦。” 任紅昌嘴唇嚅動,似乎很不情願,但最終還是屈服般地撩起額前亂絲,轉身出去。過不多時,她又拿來一張麵餅,擱到郭嘉和劉協前面。 在許都時,郭嘉與任紅昌狎昵無遮,肆意大膽;可在這個村子裡,郭嘉非但沒有什麼露骨舉動,反而以禮相待,十分客氣。 “真看不出你們還挺相敬如賓。”劉協好奇地問。 郭嘉攤開頭,無奈地指了指茅屋頂:“這是她的家。” “她的家?” “沒錯。我們約好了。在許都我可以對她為所欲為;但在這裡,她才是主人。高興了,扔給我兩張餅,要是心情不好,把我打出去也不是沒幹過。” 郭嘉說這些話時,口氣充滿無奈,眼神裡卻閃爍著一種很享受的光芒。 對郭嘉的做法劉協很意外。亂世男人不如狗,女人連男人也不如,要么淪為賊匪玩物,要么托庇於大族,甚至被烹煮吃掉,也不稀奇。任紅昌和郭嘉的這種關係,可實在是聞所未聞。 這時候屋外傳來一陣笑聲,幾個小腦袋簇擁到低矮的窗戶前,朝里面好奇地窺視。任紅昌氣惱地揮了揮手,可他們還是不肯走。她從郭嘉手里奪過半張麵餅,撕成三片扔過去,這些小腦袋才發出一連串喜悅笑聲,從窗台消失。 郭嘉苦笑著把剩餘半張扔到嘴裡,嚼了嚼,費力地嚥下去,這才向劉協解釋道:“那些孩子都是戰爭遺孤,被她以典農中郎將任峻侄女的名義收養在這裡,自成一家。她時常會過來看看。” “她一個女子,孤身往返於許都與村子之間,難道你也放心?” “嘿嘿,你可不要小看她。”郭嘉瞥了一眼任紅昌離開的背影,手指輕輕彈動,“她的來頭,可不小。” “任峻的侄女嘛,身份不低了。”劉協點頭。任峻在曹氏陣營,也是元老級的人物,一手主持曹軍的屯田事務,還娶了曹家女子,可以說是荀彧以下最重要的司空幕僚。 郭嘉擺擺手:“你誤會了,那隻是個遮掩而已。任峻欠我一個人情,只好認下這個乾侄女。”他復又壓低了嗓子,“你可知我從哪裡得到這女人?兩年前的徐州,白門樓下!” 劉協一口水沒喝下去,差點噎著。 “呂布的女人?!” “劉兄你的想法太齷齪了,不要看見女人就聯想到姬妾。”郭嘉義正詞嚴地批評道,“她一直跟隨在呂布身邊,但呂布似乎對她沒什麼想法,亦兄亦友。白門樓呂布身死之時,求我收留此女和她撫養的遺孤。” “然後你就答應了?” “當然。你想,她一介美貌弱質女子,竟在虎狼橫行的西涼軍中站穩腳跟,沒點本事怎麼可能。呂佈告訴我,這姑娘不是漢家人。她此來中原,一直在尋找有力者依附,似乎懷有什麼企圖。至於這企圖為何,呂布自己也說不清。” 劉協點點頭,任紅昌給他的感覺,確實有些奇異之處,時而幼稚嬌憨,時而嚴厲精幹,總是籠罩著一層迷霧。 “那她到底懷有什麼目的?你現在知道了麼?” “不知道。”郭嘉很乾脆地回答,“所以這才有趣。” 劉協注意到,郭嘉談起任紅昌的表情,和楊修談起郭嘉時的神情頗為類似。郭、楊他們其實都是同一類人,厭惡平庸,渴望挑戰,困難和謎語對他們來說,只是一種人生消遣。劉協甚至懷疑,郭嘉之所以對任紅昌如此熱情,多半不是因她才貌,而是因為她身上的難解之謎。 “曹公在那一次,也收了秦宜祿的老婆為外室。所謂上行下效,我禀明曹公之後,就把紅昌姑娘接走了。當夜我們便做了約定,她甘願侍奉我,換得那幾個遺孤有立錐之地。” 說到這裡,郭嘉站起身來,拍了拍手裡的餅渣:“現在時候還早,劉兄你讀的書多,能幫我一個忙麼?” “但說不妨。” “我原本想把紅昌和這些孩子放到許都,但陳群從中做梗,我只得把她們安頓在此處。這裡環境尚好,就是讀書人太少。紅昌希望這些孩子能有所教化,不要像那些目不識丁的村莽之夫,渾渾噩噩過此一生。你既然到此,給他們開蒙講授一番?” 劉協略做沉思,欣然應允。若說學問,他雖不敢說比孔融、邊讓等一代大儒,但給幾個小孩子講課,還是可以勝任的。 郭嘉衝外頭比了個手勢,任紅昌很快趕著那幾個孩童過來。他們每個人都搬著一張板凳,齊齊坐在劉協身前。任紅昌端來一個沙盤和一截樹枝,放到劉協面前。 這些孩子既無父母養育,也無大族庇蔭,若再沒什麼一技之長,這輩子注定只能在這屯田村里終老一生。任紅昌這也是一番苦心,希望能給他們指出一條晉身之路。 劉協決定給他們講《倉頡篇》。此篇是漢代給童子開蒙之書,乃是由《倉頡》《爰歷》《博學》三冊合編而成,語字淺顯,意喻深刻。劉協五歲的時候,就跟司馬朗、司馬懿兩兄弟學過。 於是劉協先講了“蒼頡作書,以教後嗣。幼子承詔,謹慎敬戒”,把這十六個字寫在沙盤裡,逐一講解。孩子們聽得頗為認真,還不時有問題提出。無論那些問題有多幼稚,劉協都會認認真真作答。這十六個字,講了足足有一個時辰。劉協把那些孩子單獨叫起來一一考校,直到所有人都會背了,方才結束。 “劉先生,你還會來教我們嗎?”最小的一個孩子仰頭問道。 劉協對這個稱呼感到十分親切,他揉揉小孩子的腦袋,柔聲道:“只要有機會,我一定常來。”任紅昌遞過來一碗甜水,他一飲而盡。 剛才那一個時辰是他來許都之後最快樂、最輕鬆的時刻,甚至比野外遊獵還開心。他先前可從不知道,將學問傳授給人,是件多麼有成就感的事情,可以把其他一切都拋開,完全沉浸在愉悅之中。 劉協的細微變化,郭嘉盡收眼底。他走過去拍了拍劉協肩膀:“辛苦劉兄。”劉協感慨道:“孔子誨人不倦,我原以為是聖人有兼濟天下之志,如今看來,他也是樂在其中吶。” “劉兄能夠這麼想,也就不虛此行了。” 郭嘉別有深意地回答道,順手攬住任紅昌的細腰,輕輕摩挲片刻。任紅昌眼神複雜地看了看郭嘉,沒有掙扎。 任紅昌還要在這裡多待幾天。於是郭嘉和劉協二人從屯田村出來,不再耽擱,一路飛馬趕回許都。在太陽落山之前,他們終於趕到城門口。 望著那高大巍峨的漆黑城門,郭嘉忽然勒住了馬:“穿過此門去,'戲志才'與'劉平'便不復存在了。”語氣中頗有些感慨。郭嘉這話,既可以視作對這荒唐一天的懷念,也可以視為一句提醒:“戲志才”可以與“劉平”並騎出遊,但郭嘉卻絕不會對劉協有什麼留手。 劉協聽出其中曲折,從容答道:“昔日張敞五日京兆,過得充實完滿;我如今能做一日布衣,經歷這許多事情,已足堪安慰。” 張敞是宣帝時京兆尹,因受平通侯楊惲牽連,即將停職。張敞手底下的賊捕椽絮舜聽說以後,拒絕再聽他的命令,說你最多也就是五日京兆,還有什麼意義。張敞大怒,把絮舜抓起來判了死刑,說五日京兆尹又如何?足以殺死你。 劉協這典故用得犀利。聽到這回答,郭嘉偏過頭來,輕輕咳嗽數聲:“陛下若是不捨,其實還有機會。”劉協略抬了抬眉毛,似乎對郭嘉的這句話很不解。 “戲兄……不,郭祭酒何出此言?” 郭嘉早看出他是裝糊塗,慢慢直起腰,把收斂了一整天的鋒芒陡然全放了出來:“陛下你是個聰明人,跟聰明人說話其實簡單。御駕親征,雖不可能,但倘若陛下以'劉平'之身前往官渡,我想曹公必不會不允。” 這近乎直白的言辭,讓劉協有些沉默。他拍了拍有些躁動的坐騎,不置可否。這一天的微服出遊,已經讓他摸清了郭嘉的用意。 一個御駕親征的皇帝,會引發許多問題;而一個掩蓋身份前往官渡的天子,這其中可做的文章,那可真是車載斗量。 所以從那一壇酒開始,設計便啟動了。郭嘉讓禁錮已久的劉協體驗到了遊獵之樂、騎射之樂、教授之樂,甚至與他推心置腹,分享屬於自己的小秘密,讓一個皇帝體驗到了布衣之樂。一旦皇帝食髓知味,心防既破,接下來再做引導便不顯生硬,順理成章了。 白龍魚服,見困豫且。皇帝是白龍,而郭嘉則是釣龍的豫且。他想藉這“一日布衣”的香餌釣起天子,鉤連到官渡去。 想到這裡,劉協笑了。 這計劃巧妙而完美,可郭嘉終究還是犯錯了,一個非常微小卻無可避免的錯誤:按照郭嘉的設計,劉協將化名“劉平”,遮掩真身前往官渡。孰不知劉平是他真正的姓名,“劉協”才是假名。這一個小小的心理錯位看似細微,實則影響深遠。 要知道,這個計劃所誘導的“劉協”,並非是那個一直生活在爾虞我詐中、從未有過片刻歡愉的大漢天子,而是河內山野中長大的楊家公子——對他來說,布衣前往官渡不是白龍魚服,而是蛟龍入海。 這才是劉協主動提出“御駕親征”的真正用意。他沒有別的武器,只能從身份錯位上做文章,這是他對曹氏最大也是僅有的優勢。 “陛下意下如何?”郭嘉再一次發問,目光灼灼。 劉協雙臂平抬,抱拳一揖:“那麼戲兄,咱們官渡再見吧!” 說完這一句,“劉平”一抖韁繩,率先馳入許都城中,姿態堅定而豪邁。他身後的“戲志才”愣了一下,才策馬趕了上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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