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三國機密(下)潛龍在淵

第61章 第五節

如果有人要為有漢以來所有的宮殿亭閣做一篇大賦的話,必然是以未央宮為開篇,而結尾無論如何也該用的是這座新落成的潛龍觀。 潛龍觀位於許都城內正東方向,是一座純木製抬樑斜脊的二層建築,方圓五十餘丈。這座觀的做工頗有些粗糙,比如它的大樑是虛搭上去,全憑四周二十根礎柱支撐;它的夯基只有二丈,幾乎是平地而立。斗拱、簷端處也頗為粗糙,觀頂脊角更是只用瓦當相疊,無翹無伸。 在營造方家眼中,這潛龍觀只是個偷工減料的半成品。但許都的人都知道,它的落成,是一個奇蹟。在朝廷明確表示不予物資支持的前提下,孔融咬著牙硬是在數月之內將其蓋了起來。潛龍觀雖然用的木料不甚名貴,但外表都塗滿青漆,使之看上去如青雲團聚,飛龍若隱其中。

在更深遠的意義上來看,潛龍觀是亂世中的儒生們群策群力而成,為的是在許都聚儒大議,代表了儒家不屈不撓的精神。當諸侯們還在窮兵黷武的時候,儒的精神卻沒有消逝,這種一心向學的意志,讓每一個人心中都熱血沸騰。而這一天即將舉辦的儀式,讓這種意義更得到了昇華。 這一天,全新的潛龍觀掛滿了素絹,一代宿儒鄭玄的祭奠將在這裡舉行,同時這也是許都聚儒的肇始典禮。 從一大早開始,陸陸續續有兩百餘人穿著儒袍,來到潛龍觀。他們來自於九州各地,都是受孔融的感召而來。徐幹站在潛龍觀前,一邊對進入的人微笑,一邊在心裡默默記著這些人的籍貫與來歷。自從董承之亂後,許都凡十人以上相聚,都需要去許都衛報備。這次祭鄭聚儒一共有兩百多人到場,雖然儒生們鬧不出什麼亂子,可徐幹還是親自到場盯著,免得孔融又搞出什麼亂子來。

這時候一群人走了過來。徐幹迎上去,詢問他們的來歷。為首的二人自稱一個叫柳毅,一個叫盧毓。前者來自河東柳家,後者是來自涿郡,還是盧植的兒子,來頭不小,身後的一群人也都是來自於幽並諸州——那可是袁紹的地盤。想到這裡,徐幹警惕地多看了一眼這兩個人。 “這潛龍觀三個字寫得真不錯,是出自鍾繇的手筆吧?”柳毅抬起頭,一群人對那塊匾額指指點點。徐乾冷笑,好一群鄉下人。 “可惜劉和不能來,不然這次聚儒,會更有熱鬧看。”盧毓插著腰,大為感慨。 “這人是誰?”徐幹隨口問道。 “弘農劉家的子弟,那可是個神奇的傢伙,幾乎一個人就把鄴城攪得天翻地覆。”柳毅得意洋洋地炫耀道。 徐幹撇撇嘴,這種大話誰都會說。他隨口應和著,催促他們趕緊入觀,這是最後一批人了。看看再沒什麼人來了,徐幹帶著幾名隨員也走進潛龍觀,僕役在他們身後把大門“咣當”一聲關了起來。

潛龍觀的正殿是一個寬大空曠的大堂,十餘根還沒漆完的柱子支撐著整個建築。在大堂的正中,擺放著鄭玄的靈位、貢品、蠟燭、其他喪葬奠儀以及一摞厚厚的手抄儒典。孔融和司徒趙溫兩個人站在鄭玄的靈位旁,垂手肅立,宛如兩尊泥塑。其他人按照《禹貢》和郡望的方位站成幾隊,一直在鬧哄哄的。 徐幹隨便挑了一根立柱靠著,看看手裡的名單:有六成是今文派的,三成是古文派的,還有一成立場不明。看來孔融是鐵了心思要把這次潛龍觀聚儒搞成今文派的盛宴。不知道荀尚書會不會親自到場,他如果來的話,古文派或許能稍稍振振聲勢。徐乾忽然惋惜地嘆了口氣,其他人都在前線建功立業,自己卻只能盯著這群沒用的儒生,看著他們爭論這些沒什麼意義的話題。他第一次覺得,滿寵去了汝南,似乎比自己還要幸運些。

隨著一聲渾厚的鼓聲響起,所有的儒生齊刷刷地看向孔融。孔融輕咳一聲,走到正當中,輕輕一抬手,大堂裡立刻變得非常安靜。孔融嚴肅地環顧四周,把筆放下,大聲說道:“今日我們齊聚於此,是為了祭奠兩個人。”徐幹聽到這句話,突然覺得不對勁。 “兩個人?不是鄭玄一個嗎?還有哪位大儒死了?” 這時孔融從懷裡取出一塊牌位,上書“趙公諱彥之位”幾個字,他鄭重其事地把它放在鄭玄的旁邊,拜了三拜。下首的儒生一片嘩然,指著這塊牌子議論紛紛。 “不好!”徐幹臉色一變。趙彥之死是怎麼回事他很清楚。可他知道,並不代表天下人知道。 這幾個月裡,孔融一直不遺餘力地把趙彥渲染成是一位烈士。袁紹的討曹檄文裡提到了他的名字,甚至趙彥的幾篇議敘之稿也被到處傳抄,四處都在傳說這是古文派對今文派的一次迫害。這個死去的人,隱然頗具聲勢。而現在孔融居然在鄭玄的祭奠裡,把趙彥的牌位拿出來,擺明了是要抽許都的臉。

這個老東西,居然玩出這麼一手。 可徐幹不敢大叫,這個肅穆的場合如果被他破壞,傳出去的不是他對趙彥如何,而是他在鄭玄葬禮上的失態。於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趙溫開始唱禮,孔融率領著儒生們向兩塊牌位鞠躬行禮。 “哼,書生意氣,隨你們折騰吧!” 徐乾重重地把身體往後一靠,卻發現柱子有點晃動。他有點奇怪,這可是新建築,柱子怎會蛀朽?他身體又動了動,發現柱子又挪動了幾分,一聲不祥的咯吱聲傳入耳中。徐幹抬起頭,這一驚非同小可。他看到,這柱子的頂端居然被鋸掉了一截,只用一個小木塊揳在天花板與柱子之間,非常不牢靠。 徐幹驚慌地朝旁邊看去,發現大堂裡的十幾根柱子全都這種構造。這些柱子,可是支撐整個潛龍觀的重要基礎,如果突然斷裂或滑倒,後果不堪設想。孔融手裡就算資源再少,也不該用這種偷工減料的辦法。

前面孔融還在長篇大論地發表著講話,儒生們沒人發現這個異常。徐幹覺得必須站出來說句話,可他猶豫了一下。在這麼嚴肅的場合,卻大聲叫嚷著房子要塌了,萬一傳出去,他徐幹的文名可就全毀了。儒經上搞不好會記上一筆,許都聚議,有狂徒徐幹呼嘯堂下,言大廈將傾,人皆笑之,千古之羞云云…… 彷彿為了嘲笑他的猶豫,這時又一聲細微的咯吱聲響起。徐幹瞇起眼睛,四處搜尋,很快他發現出問題的柱子在大堂的西南角。這次更為嚴重,整個天花板似乎都微微向西南方向傾斜。 徐幹不能再遲疑了,他跳出來大喊道:“這潛龍觀不結實,爾等快快離開。” “祭禮在行,不得妄動!”孔融厲聲道。 儒生們陡然聽到兩個不同的聲音,一時間不知怎麼回事。但他們中的大多數習慣性地聽從了孔融的命令,站在原地。只有進來最晚只能站在入口附近的柳毅、盧毓等人,開始朝著天花板掃視,面露異色。

這時在大堂的西南角突然發出一聲木柱折斷的尖利聲,支柱再也無法支撐,轟然倒地。儒生們大叫著往附近躲開,隨即整個天花板“嘩啦”一下塌了半個角下來,掀起一陣煙塵。有摻雜著黑、青兩色的液體從上面流淌下來,味道刺鼻,而且數量頗多,很快就覆蓋了將近半片地板。儒生們紛紛抬起腳,不想沾上這些東西。有人一不留神布鞋踏上去,發現黏糊糊的很難洗掉。 “是清漆和桐油!”徐幹立刻判斷了這些東西的來歷。潛龍觀的二層如今還在修葺,這些清漆和桐油大概就是工人們囤積在上頭的。結果這大堂坍塌了一角,水性向低,這些東西就順著缺口流了下來。 “潛龍觀居然在這麼重要的場合出事了,我看你怎麼收場。”徐乾冷笑著看向孔融。孔融還在大聲疾呼:“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,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,拿出你們的氣度來。”

就在這時,大堂內的十幾根柱子同時發出密集的橐橐聲,像是有無數蜘蛛在上面瘋狂地奔跑。徐乾麵色大變,他顧不得別人,轉身就往大門跑。其他儒生也意識到情況不妙,紛紛朝後移動,一時間人影散亂,整個大堂一片混亂。 “開門啊!”柳毅和盧毓拼命砸著大門,這時候他們發現,門居然是從外面鎖住的。越來越多的儒生湧到門口,卻無處宣洩,只得拼命大叫。還有些年紀大的被踩在腳下,發出呻吟聲。溫良恭儉讓的美德在這裡蕩然無存,人人都似是沉船上的老鼠。 可這一切都已經太晚了。樓上彷彿有隻無形的大手用力按了一下,十幾根勉力支撐的柱子同時斷裂。原本橫挑的大樑一下子密布裂紋,掙扎幾下便從中間斷折。大樑一折,整個潛龍觀的頂部徹底失去支撐,朝著大堂轟然砸了下來。對堂內的儒生來說,這次是名副其實的泰山壓頂。

巨大的煙塵在許都城的西南方爆起,在半空打了個旋,朝四周迅速擴散開來。只是短短的一瞬間,潛龍觀就化為了一團混雜著斷竹、碎木、裂石和大量人類肢體的廢墟,隨處可見被埋了一半的身軀或被巨木壓住的大腿,還有一些探出瓦礫的頭顱在大聲呼救著。唯一還算得上是完整的,只有那一塊寫著“潛龍觀”三字的匾額。 “火!!火!!”不知是誰淒厲地大叫起來。所有被埋的儒生都驚慌地發現,自己身邊的溫度突然開始升高,然後有凶狠的火苗從廢墟的縫隙裡鑽出來,瘋狂地開始吞噬周圍的一切。據後來的倖存者回憶,這大概是供奉牌位的素燭在混亂中掉在地上,引燃了清漆與桐油。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,簡直如同人間地獄一般。動彈不得的儒生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大火把自己慢慢吞噬,淒厲的叫喊和哭聲響成一片。竹子在火焰中劈啪作響,如同有誰在點數著一條又一條被祝融帶走的性命。整個潛龍觀的廢墟宛如一個巨大的火炬,熊熊燃燒起來。無數焦黑的手臂絕望地伸出縫隙擺動,又慢慢垂下不動。人肉焦煳的味道隨著黑煙瀰漫到四周,就像是整個城市在舉辦什麼食人的饗宴。

任誰都沒有想到,這些四方聚攏過來的儒林精英,還沒撈著機會一展自己的才華,就像一群受驚的圍場野獸一樣被活活燒死。他們的身軀和他們的思想,就這麼付之一炬,化為灰燼。這距離名垂史冊的潛龍觀落成還不足一天…… 整個許都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故震驚了。荀彧第一時間下令大開四門,責成許都衛、宿衛以及城門衛三部為主,外圍駐守部隊為輔,全力營救潛龍觀中被困的儒生們。文武百官也紛紛派出自己的家丁和僕役助陣,一時間許都成了一個亂哄哄的大蜂窩,每個人都試圖接近廢墟。 潛龍觀是全木製結構,因此燒得非常徹底,火勢極大。救火部隊只能先把周圍的建築拽倒,防止擴散,然後一桶桶的井水潑上去,可惜無濟於事。一直到了次日丑時,大火才不情願地慢慢熄滅。 死難者一共二百一十三人,大部分都是外地趕來的儒生,真正活下來的,不足二十人,可謂淒慘至極。倖存者中包括徐幹、柳毅、盧毓等人。潛龍觀倒塌的時候,他們簇擁在大門口,受到的衝擊比較小,距離外面近。救火部隊趕到以後,冒險靠近把他們拽離了火場,算是逃過一劫。 不知算不算是奇蹟,孔融居然也在這場劫難中生還。坍塌發生的時候,他正站在供奉著鄭玄和趙彥靈位的壽龕旁邊,壽龕恰好與一塊倒下來的厚木板搭成了一個三角,這個可供一人容身的小小三角救了孔融的命。但孔融被嚴重燒傷,頭髮、鬍子什麼的燒了一個精光。他的兩個兒子趕來照顧他,但孔融躺在榻上不回應任何人的問話,只是呆呆地望著天空,一直在反复說著一句話: “覆巢之下,豈有完卵。覆巢之下,豈有完卵。” 臉色鐵青的荀彧站在榻邊,聽著孔融一次又一次地喊著這句話,嘴角微微抽搐。這對荀令君來說,可是罕有的失態。 根據許都衛的調查,這起事故源自於一系列的意外。天花板支柱的敷衍了事、清漆和桐油的肆意亂堆、點燃的素燭,以及孔融為了體現聚儒的嚴肅性而下令緊鎖的大門。這些事情湊到了一起,導致了這一場大災難。有人惋惜,孔少府為這件事殫精竭慮,結果居然落得這麼個結果,實在是命運多舛;也有人幸災樂禍,說儒家講究天人感應,這一場飛來橫禍,說不定是天不佑德。 但荀彧知道,這件事並沒那麼簡單。從現場來看,孔融所站的位置是必死之地,距離他數步之外的趙溫就直接被砸死了。孔融能夠生還,純粹是個意外。 這樣一來,如果整個大火不是意外的話,就說明孔融根本就是有意殉死。想到這裡,荀彧的眼神裡投射出迷惑,孔融大費周章把天下儒生聚到許都,卻又一把火燒個精光,這實在令人費解。 “文舉,你到底想幹什麼?”荀彧低聲說道,這句話只有他自己和昏迷中的孔融聽得到。 荀彧很快就知道了答案。 潛龍觀大火這一事件的傳播速度,比野火蔓延得還快。荀彧明明已經下達了禁口令,可不知為何還是走漏了出去,諸州郡在同一時間都得到了這個消息。傳播者除了極力描摹大火的淒慘之外,總是會帶上一個廣為流傳卻不知誰先發起的質疑: “聚儒之議若成,今古之爭可弭,天下儒學可興。而今竟中道斷折,萬千淪為灰骸。曹氏之責,豈不昭然乎?” 這話裡明里暗裡在暗示:這場大火的背後,是曹氏!他們唯恐許都聚儒成了氣候對古文派不利,進而影響到他們在朝廷的專權,所以派人在潛龍觀放了一把火,把反對自己的儒生活活燒光。 諸州諸郡都派了人前往許都,聞聽自己的子弟遇害,無不悲愴,紛紛設祭哀悼。在葬禮上,憤慨的賓客們悄悄議論著這些質疑,讓它們進一步發酵。 偶爾也會有人說,曹公不至於會做出這麼殘忍的事吧?也許真的只是個意外事故。這時旁邊就會有人提醒:曹公天性如此,他當年屠徐州、殺邊讓,還在鄄城放縱部下吃人肉,如今火燒潛龍觀又何足為奇。 “不是曹公燒的,難道是孔少府要燒死自己不成?”提醒者發出嗤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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