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三國機密(下)潛龍在淵

第60章 第四節

“沒想到漢室真的和曹阿瞞聯手了,你們把鄴城可折騰得夠可以。”許攸感慨。他離開的時候,鄴城還沒從混亂中恢復過來。 “朕在鄴城本欲去拜訪先生,可惜未能成行。朕聽曹丕說您有投曹之意,所以這次舉薦您前往曹營為間,其實是順水推舟,滿足先生這個心願——曹公如今正是最艱苦的時候,你這一去,雪中送炭,勝過錦上添花啊,前途無量。” 劉平怕蜚先生回來就無法說話,所以省掉了試探和寒暄,直截了當進入正題。他知道許攸是個唯利是圖的人,索性乾脆挑明價碼,更省力氣,語氣上也變得咄咄逼人。許攸瞇起眼睛,他確實有假投變真投的意思,可劉平這麼開誠佈公地說話,他可有點不太習慣。 “這個時候投曹,對我來說,好處確實會是最大。”許攸點頭承認,可又疑道,“陛下如此積極推動此事,卻又要為漢室爭得什麼利益?”

“朕送你這個前程,只要你幫朕一件事。” “哦?” 劉平伸出一根指頭:“我要你身上的一樣東西:許邵的《月旦評》。” 許攸一副“早預料到了”的神情:“若是要這樣東西,陛下您開的價碼,可不太夠呢。” “在曹氏的前途不算麼?” “那是曹公的出價。從漢室我又能得到什麼好處?” “三公之位。” “嗤……”許攸不屑一顧,“桓帝那會兒,三公還能賣個幾千幾萬錢,如今可不值錢了。” 劉平沒時間轉彎抹角,他促聲道:“許先生,你要知道。這《月旦評》無論是在袁紹手中還是曹操手中,無非是博得幾句褒獎。若是給朕,不出數年,你那三公之位便會是實至名歸。” 許攸一時間驚訝得說不出話來。這個承諾,幾乎相當於是宣戰曹氏、漢室重興的宣言。

“這……這有些荒謬吧?” “朕若龜縮在許都說這樣的話,或許只是大言;如今朕卻親身犯險,白龍魚服,置身此間。卿以為朕之決心如何?” 面對天子展現出的驚人決心,許攸沉默了。天子的意思很明白,這筆《月旦評》的買賣,獻與袁曹,算是交易;交給漢室,卻是投資。前者穩妥,所得有限;後者風險頗大,收益卻可能是幾十倍。 許攸抬起頭來,他看到的是天子無比堅定的目光。從古至今,確實沒有一位君王像這位天子一樣孤身遊走於中原,漢室看來真的是豁出去了。許攸再回想起那個看似荒謬的承諾,似乎變得不那麼虛無縹緲了。如果眼前真的是中興之主,那許給他的三公之位可就值錢了,而他要付出的,不過是一本名冊而已…… “好,不過得等我順利到了曹營再說。”許攸終於下了決心。以小博大,這值得冒險。

“子遠做事果然謹慎,呵呵。朕會告訴你轉交給誰,你甚至可以等塵埃落定以後,再給也不遲。”劉平別有深意地看了眼許攸,後者毫無羞愧。 這是劉平最順暢的一次談話,許攸這個人唯利是圖,交談反而最為方便。劉平看了眼門口,蜚先生似乎還沒回來,又開口道:“你在鄴城的妻兒,靖安曹的人會設法解救,你不必擔心。” “那個啊,不必了。”許攸絲毫不以為意,“那個女人是我專門養來當人質的。袁紹以為我跟她生了個孩子,就能拿他們牽制住我。其實他們不過是幌子罷了。” 劉平先是驚訝,然後厭惡地看了他一眼:“那畢竟是你的骨肉,你不心疼嗎?” “他日我做了三公,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?”許攸得意洋洋地抬起尖下巴。劉平在心裡不由得冷哼一聲,這人唯利是圖也就罷了,人品居然也惡劣到這地步。若不是有求於他,劉平真不想和這麼個人虛與委蛇。

“對了,曹丕在鄴城找你,是有什麼事情?”劉平問。 “嘿嘿,他們家的私事,想知道的話,要另外拿東西來換。”許攸分開二指,鼠須一捋。 這時屋外蜚先生匆匆返回,兩個人同時閉上嘴。他們又談了一陣,許攸先行告退,剩下劉平與蜚先生面向而坐。 “準備了這麼多,不知何時才能開始。”劉平打了個呵欠,顯得有些疲憊。 “請陛下不必心急,軍隊調遣、細作佈局、糧草分配等等諸多事情,都需要耗費時日。等許攸去到曹營鋪墊好,才好從容展開。”蜚先生躬身答道。 “那就辛苦你們了。” “陛下,臣還有一事不明。”蜚先生忽然伏在地上。 “嗯?”劉平一愣。 “臣沒想到郭奉孝這麼大的手筆,連皇帝都敢拿出來用——這點我不如他。”蜚先生言辭懇切,然後獨眼一凜,“可臣不明白。他哪裡來的自信,能保證陛下您脫離曹營桎梏以後,仍不會對曹氏不利呢?”

這個問題當真犀利,劉平毫無準備,被他一下子問住了。這若是答得不好,之前辛苦經營的大勢就會煙消雲散。劉平裝作沉吟,眼角無意中掃過案几上的食盒,突然靈機一動,嘆了口氣道:“朕之箝制,在身不在心,例同董承。” 董承被郭嘉下了延時之藥,死在袁紹境內。劉平這是在暗示,自己也被下了毒藥,如果不聽從郭嘉的指示,就會毒發身亡。 蜚先生微微動容,情緒有些激動:“果然和我猜測的一樣。這個人居然敢對天子下藥,當真是誅九族的大罪!那陛下你現在豈不是——” “你可還記得那個叫史阿的人麼?他身上有一丸華佗制的解毒藥丸,正好可化此毒。我如今已經沒事,可以心無旁騖地對付曹氏了。” 史阿確實有一味解毒藥丸,是蜚先生贈給他的。只不過這藥丸沒被劉平服下,而是史阿在白馬逃難時送給曹丕了。劉平知道蜚先生沒法查證此事,故意七實三虛說出來。果然,蜚先生一聽,立刻拍手呵呵笑道:“這原是我送給史阿的,想不到竟救了陛下,天數循環,果然奇妙得很。郭嘉小兒,又怎麼算得過天呢!”

“你與郭嘉之間,到底發生過什麼事?讓你如此怨憎?”劉平順著這個話題順口一問。 “既然是陛下相詢……” 聽到這個問題,蜚先生沉默了一下,開始緩緩解開裹在頭上的青布。隨著一圈圈散發著傷痂臭味的青布條被扯下來,劉平驚訝地看到,蜚先生一直擋住的另外半張臉,卻意外地白皙精緻,能看得出是個俊俏男子,跟平時那半邊露在外面膿瘡橫生的臉相比,簡直霄壤之別。可惜的是在眼眶處留有一個黑洞,彷彿一扇精美屏風被人用燒火棍捅了個眼。 這樣一個才貌雙全的人,心氣一定極高;被毀容之後心性大變,也是可以理解的…… “我,我還以為……”劉平結結巴巴,有點後悔自己的唐突。 “陛下不必憐憫。臣這副模樣,全拜郭嘉所賜。是以臣以陋面見人,以時刻提醒警醒,毋忘此恨。”蜚先生的身體在青袍下微微發抖,聲音也比平時低沉許多。

“莫非是他配的毒藥?” “不錯。我中的這種毒,叫做半璧全,是他得意的手筆之一,人中此毒後,一邊身子毒瘡頻發腫液肆流,另外一半卻越髮晶瑩細膩。無藥可救。” “這純粹是為了整人嘛……” 劉平心中暗驚。這“半璧全”擺明了打算讓人生不如死,進退兩難,挫其心志。這等手段,唯有郭嘉才做得出來。 “所以臣發過重誓,一日不殺郭嘉,便一日不除此袍。”蜚先生一邊說著,一邊把自己另外半邊臉重新裹起來。 劉平道:“如此說來,難道你也曾是華佗弟子不成?” 蜚先生呵呵慘笑一聲,後退了數步,輕輕擺頭:“我與他同是潁川出身,關係還不錯。那時候我們年輕,都喜歡四處遊學,相約一起去華佗那裡求學。結果他在華佗門下混得風生水起,與華佗的侄女華丹打得火熱,我卻是班裡最不起眼的一個,根本不為人重視。就在他意氣風發之時,我送了他一杯酒,在酒裡下了合歡散。我的本意,只是想讓他難堪。結果那天晚上,恰好他出去與華丹幽會,正趕上藥性爆發,他竟將華丹姦淫。等到郭嘉醒來,發現華丹已羞憤自盡,他只得連夜遁逃。”

“然後郭嘉對你展開了報復?” “不錯。以他的才智,輕易就推測出是我幹的。我知道闖了大禍,也早早溜掉,卻被郭嘉追上了門。我們鬥了很久,我雖然逃得一條性命,但也中了他的半璧全,弄成現在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。後來華佗聞訊狂怒不止,把其他弟子盡數閹掉,打發回家。他們中的大多數都被我招至麾下,與郭嘉為敵。” “嗯……”劉平一時不知該如何評論才好。 蜚先生似乎洞悉了劉平的心思,獨目射出鋒芒:“陛下你一定在心裡想,分明是你這個傢伙嫉妒郭嘉的幸福,才故意陷害他。一個嫉賢妒能之人,有此報應天公地道,為何還如此怨天尤人?” 劉平被說破了心事,只得尷尬地笑了笑。 蜚先生聲調忽然提高:“你搞錯了!我剛才說的故事,不是這一切恩怨的因,而是果!不是我陷害華丹,郭嘉才對我進行報復;而是他先做了對不起我的事,我才會對他的一切進行複仇!”說到這裡,蜚先生惡狠狠地用唯一一隻眼睛瞪向南方,乾枯的手指怨毒地一勾:“他奪走了我的東西,我就要毀滅他的幸福!就這麼簡單!”

蜚先生像是一頭傷獸般嘶吼起來。劉平剛想追問這一段恩怨的源頭到底是什麼,蜚先生卻把情緒陡然一收,冷冷道:“等到官渡事了,我的複仇之戰完成,就會辭官隱退。屆時我自然會把這一切講給陛下聽,現在大戰在際,莫要讓這些閒事亂了陛下心思。” 說完蜚先生叩拜而出,留下劉平呆呆地留在原地。 在這個紛亂的戰場上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恩怨,自己的因果。這些密密麻麻的思緒交織成經緯,促成一個又一個謀略,一次又一次鬥爭。劉平想到自己要在如此復雜的大網裡尋找到自己的道並貫徹下去,一時間居然有些恍惚,質疑自己是否能做到這一點。這張密集的大網,讓他有些艱於呼吸。 這可比在河內射殺一隻母鹿難多了,劉平心想。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之後,這個淳樸開朗的河內青年已被淬煉成另外一個人——內質未變,心思愁緒卻多了不少。他如今所處的位置,正是一場大風暴的眼中,俯瞰著天下,同時被兩股力量撕扯著。他擁有多重身份,在每個人面前都要先想清楚自己是什麼身份,時刻記得什麼該說,什麼不該說。劉平微微閉上眼睛,覺得有些疲累。

可他一點睡意也無,心中煩悶,便起身拿起一壺西域出的美酒,信步走出院落。此時外面月色溶溶,一片清寂,幾簇丁香在牆角悄然開放,教人完全想像不到這裡臨近著屍山血海的戰場。 鄧展忠心耿耿地站在外頭值夜,看到天子出來了,他身子一僵。劉平微微有了一絲醉意,拍拍鄧展的肩膀:“你為何這麼做?”鄧展反問:“這麼說是真的了?” 這段對話沒頭沒腦,可劉平和鄧展都聽得懂。漢室最大的一個秘密,這個人是知道的,可這個人卻不打算說出去。劉平這時候一點也不緊張,反而有一種沒來由的輕鬆。面對這麼一個人,他可以卸下所有包袱,不再有任何顧慮,不必考慮自己扮演的是誰,充分享受做回自己的自由。 劉平蹲下身來,掏出兩個酒杯斟滿,塞到鄧展手裡一個。鄧展想要推辭,劉平卻非常強硬。鄧展沒辦法,只得接了過去。兩個人端著酒杯,互相碰了一下,各飲了一口,然後同時望天,發現今晚月色著實不錯。 劉平晃著酒壺,一杯杯地喝著,輕聲細語之間,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娓娓道來。鄧展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,他雖猜到楊平與劉協之間的關係,可沒料到其中如此曲折。 “聽了這許多秘密,你都不想發表些議論?”劉平突然問,話中帶著三分醉意。 鄧展仰起頭來,長長吐出一口氣:“我的家里人都被淳于瓊殺光了;曹公對我的知遇之恩,我先後死過兩次,也算是報答完了——你的秘密,我現在都不知該說給誰聽。” “你明明是忠心之士,為何如今對曹家是這種態度?” “二公子。”鄧展淡淡道,“是他讓我意識到,我們在上位者眼中永遠只是一枚泥俑。他們需要你,就會褒獎你,稱讚你;不需要你的時候,任你曾經多麼忠誠,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把你從棋盤上掃落。” 劉平沉默了片刻,把鄧展的杯子再度斟滿,鄧展這次一飲而盡,然後把杯子還給劉平:“不喝了,我還在執勤。” “過來幫我,如何?”劉平問。 “做漢室的棋子,和做曹家的棋子,有什麼不同?”鄧展半是嘲諷地撇了撇嘴。 “我不是要你做棋子,而是做朋友。”劉平認真地說。 鄧展搖搖頭,婉拒了這個邀請:“你們是要反曹公的。我雖不會阻止,但也不想參與。”他停頓片刻,又補充道,“如果有可能,我希望能遊遍中原大地,看看南蠻的密林、塞外的冰雪,聽說在東海之外還有瀛洲,西域盡頭還有大秦。我都想去看看。” 劉平忽然很羨慕鄧展,他果斷地斬斷了自己的因果之線,放下一切包袱,把自己變成一個自由之人。 “那你為何還留在官渡?” “至少我想看完這一戰的結局。等我以後到了那些地方,給當地人講述的時候,總不能沒有結尾吧。”鄧展特別認真地回答。 “你會的。”劉平道,笑得很開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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