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三國機密(下)潛龍在淵

第53章 第六節

入夜以後,持續了整整一天的殘酷戰事終於結束了,雙方像兩匹精疲力盡的野獸,無可奈何地退回到自己的巢穴,舔舐傷口。空氣裡飄浮著刺鼻的血腥味,許多沒來得及收殮的屍體還橫在軍營內外,不時還有垂死的士兵發出慘呼,卻沒人敢上前幫他,因為不知什麼時候,敵人就會從黑暗中射出一箭。 在一輛殘破的霹靂車旁,楊修撿起一塊斷木研究了一下,然後搖搖頭,扔回到地上。這時候,一個聲音從他身後的黑暗中傳來: “史阿死了,徐他也死了。我的弟子為了漢室,可是死得乾乾淨淨。” 一個老人的聲音從黑暗中傳出來,語氣裡有些傷感。楊修卻毫不動容,冷冷地說道:“自作主張就是這種下場。如果徐他肯事先跟我說一聲,我們可以取得比現在好百倍的結果。”

凜冽的殺意從他身後傳來,楊修卻渾不在意,挑釁似的回過頭去:“說起來,為何你沒參與這次刺殺?” 對方沉默了一下,回答道:“這是徐他的複仇,我不能參與。每個人都有自己堅持的尊嚴。”楊修不以為然地撫弄著手裡的骰子:“既然你不下注,又何必糾結桌上的輸贏。”黑暗中半天沒有聲音,似乎離去,又似乎啞口無言。 楊修忽然開口道:“你可知道徐他為何失敗?這事與你倒也有些淵源。” “哦?” “今天早上,曹丕——就是差點被你殺掉的那個孩子——從北邊回來了,正好從這個營盤進來。我和張繡立刻將他送去中軍營。據說就是他指認出徐他的身份,導致整個刺殺行動功虧一簣。” “哦,那個小孩子啊。”王越在陰影裡發出驚嘆,隨即呵呵一笑,“我當初見到他,就覺得此子不凡,想不到竟如此有膽識。”

“呵呵,後悔當初沒在劍上多使一分力了吧?” “哼,如果不是徐福聽你父親的要求攪局,我已經得手了,哪裡還有後面這麼多事。” 楊修聽到“父親”二字,嘴角抽動一下:“老一輩人有老一輩人的做法,我們這一輩有我們這一輩的責任——對老年人保持尊重,敬而遠之就是。”他不願在這個話題過多探討,立刻轉開,“你來曹營,恐怕不是憑弔弟子這麼簡單吧?” “蜚先生讓我來查明,那個叫劉平的漢室使者到底在哪裡,自從白馬城後他就失踪了,你一定清楚。”王越這時候還不知道劉平已經在袁營現身。 楊修沉吟起來。他和劉平的聯繫也已經中斷很久了,就連徐福都找不到他。一直到曹丕今天早晨回歸,才讓楊修重新看到希望——儘管曹丕立刻被接進中軍,楊修沒機會去詢問,但他猜測劉平應該也不遠了。不過這些事沒有必要跟王越說,對方有求於己,正是開價錢的大好機會。

“你們想知道劉平的下落,很簡單。我要你去做一件事。事成以後,我會告訴你。”楊修忽然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,不由得興奮起來,拋動骰子的速度加快了幾分。 王越冷哼一聲,非常不滿:“你可要想清楚,你們楊家的情分,只夠讓我再做一件事而已。” “一件事就一件事。此事若成,以後就不必再煩你什麼了。”楊修的語氣有些不耐煩。 王越在黑暗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:“先旨聲明,刺殺曹操或者郭嘉就別想了,他們的防衛現在太過森嚴,我沒送死的興趣。” 楊修道:“不,我要你去殺的,是另外一個人。” “誰?” 楊修兩隻細眼一睜,迸出一道寒光:“賈詡賈文和——那是一個病弱老頭子,對你來說總不是件難事吧?” 王越沒有立刻回答。賈詡的名聲他也知道,一個百病纏身卻活到現在的老傢伙,一個連郭嘉都不願意輕易招惹的老毒物,他的身上永遠籠罩著一層霧靄,教人無法看清楚。對付這種人,即使是王越也要三思而後行。

“你確定殺死他對你會有幫助?”王越反問。 “總要賭上一賭。”楊修說。 楊修現在一門心思要從張繡口中探出那個宛城的秘密,而賈詡是張繡敞開心扉的最大阻礙。只要他一死,張繡在曹營最大的依靠就沒了,那個傢伙將別無選擇,只能對楊修坦承。 讓王越去殺,可謂是一本萬利。勝了,漢室這方便可少一個可怕的對手;就算失敗,刺殺者也是王越,他如今是蜚先生那邊的人,跟楊家沒任何關係。 楊修見王越還有些遲疑,又不急不忙拋出一句:“蜚先生動員了這麼多資源,結果還是刺殺失敗。如果你能帶回一位名士的人頭,想必他在袁紹那邊的壓力也會小一些。” 王越終於被說動了,答應下來。楊修不由得呵呵笑了起來:“聽說你在烏巢那邊搞得風生水起,我還不信。如今看來,你果然對蜚先生是盡心竭力啊。”

他半是譏諷半是試探,王越卻未動怒,只是冷冷道:“他有為我弟弟報仇的能力,你們呢?” 楊修沒回答,當然,王越也沒指望從這隻小狐狸那裡得到什麼答案。 黑暗恢復了平靜,隱藏其中的人影不知何時離開了。楊修在霹靂車旁佇立了一陣,喊了一句“徐福”,往常徐福會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,可這次卻沒有。楊修愣怔一下,又喊了一句,四周仍是寂靜無聲。 “哼,一定是又被郭嘉使喚出去了。”楊修厭惡地聳聳鼻子,“算了,反正叫來也只是聽我爹的命令。王越也是,徐福也是,整天念叨什麼楊家情分,楊家情分,好像所有的事都是我爹恩賜給我的。老一代的傢伙,都是這麼古板。他們可不知道,自己已經過時了。” 楊修自言自語把骰子收好,一腳踢在霹靂車的殘架上,幾乎把整個架子踢垮。他也不伸手去扶,轉身徑直離開,沒人能看清他的表情。

與楊修相見之後,王越在曹營裡又潛伏了一陣,終於摸清楚了賈詡的居所。這個老頭子很懂養生之道,每天作息時間都是固定的,比郭嘉要悠閒多了。他身邊的護衛雖多,但那些護衛都有些心不在焉,似乎都不大喜歡這個老頭子。 王越觀察了許久,決定把動手的時間定在酉戌之交,因為他發現賈詡在這個時候都會獨自在帳篷裡熬一種藥,那藥的味道非常古怪,周圍的衛兵避之不及。於是他耐心地伏在一處距離營帳不遠的柴禾堆裡,等待著夜幕的降臨。 當營內梆子聲敲過四下以後,王越慢慢從隱蔽處伸展開身體,悄無聲息地接近賈詡的住所。果然,那一股藥味準時瀰漫而出,衛兵們捂著鼻子極力忍受,根本沒心思警戒四周。王越一步一挪,如同一條蛇一樣慢慢靠近帳篷。當他的雙手已經可以碰到篷布之時,忽然停住了腳步,眉毛不期然地皺了起來。

怎麼這個時候還有訪客? 他看到一個人走了過來,身邊還跟著十幾名護衛。這人的身影頗為熟悉,可光線太暗,王越看不大清楚。這人走到帳篷前十步的地方,畢恭畢敬道:“請問賈將軍可曾歇息?”訪客聲音稚嫩,應該還是個孩子。 “哦,曹家的二公子啊,什麼風把你給吹過來了?”賈詡的聲音從帳篷飄了出來。曹丕也聞到那股異味,但他只是用指頭輕快地在鼻前一揮,就放下了。 “漏夜至此,想請教您些問題。”曹丕恭敬地說道,語氣卻強硬得很。 帳篷裡的聲音道:“只要不介意小老吃的這些藥味,就請進來吧。” 曹丕得了許可,往前走了幾步,又左右看了眼,皺眉道:“你們都站遠些,不許靠近這帳子三十步。”那些衛兵還要堅持,可曹丕自從回歸曹營以後,威勢大增,只是淡淡地哼了一聲,衛兵們就乖乖退開了。

王越心中一喜,曹丕這時候來,倒是幫了自己一個大忙。他的位置是在背光處,十分隱秘,那些衛兵退開三十步,幾乎不可能發現。於是他挑選了一個好位置,緊貼在帳篷外圍,摸出短刀,輕輕在牛皮質地的帳面上劃了一個口,朝里望去。 身為當世大俠,王越本來更喜歡光明正大的廝殺,而不是這樣雞鳴狗盜的宵小所為。但他深深知道,兩軍對壘,與十幾個遊俠對刺完全是兩回事。在戰場和敵營之中,任你個人能耐再大,稍有不慎也會萬劫不復。 兩個人的聲音從帳篷的縫隙里傳出來,清晰地傳入王越的耳朵裡。 先是賈詡的聲音,不疾不徐,夾雜著些許咳嗽:“夜寒露重,二公子可要小心身體,不要讓寒氣入體啊。” “多謝賈將軍關心。”這是曹丕的聲音,很禮貌,但明顯心不在焉。

簡單的寒暄過後,曹丕立刻迫不及待地問道:“賈將軍,我今日來此,是想有件事要問你。” “但說不妨。” “宛城之戰,究竟是怎麼回事?在下絕非是來報仇,只是想弄清楚。” 帳篷裡突然沒了聲音。王越一瞬間幾乎以為裡面沒人了,他把眼睛湊到縫隙處,看到帳篷裡燭光搖動,暗灰色的陶藥甕咕嘟嘟地冒著熱氣。賈詡佝僂著身軀背對自己,而曹丕則站在他面前,瞪大了眼睛,雙拳緊握。 “今日您不說出真相,我是不會離開這頂帳子的!”曹丕的聲調突然提高。 “二公子,當日各為其主罷了,又何必掀出舊賬呢?” 賈詡的語氣裡全是無奈,他似乎無法承受曹丕的鋒芒,向後退了退。曹丕不肯相讓,踏步逼前,從腰間抽出一把劍,竟是要逼迫這位曹營熾手可熱的重臣。

“您若不說,我就殺了您為我大哥報仇,再去向父親請罪!” 曹丕手執長劍,脖頸處青筋綻起,如怒龍騰淵,整個人為一股戾氣籠罩。王越在外頭窺視,不覺暗暗點頭。此子果然是王氏快劍的好苗子,多日不見,他比在許都時可更成熟了。 賈詡幾乎退無可退,突然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,咳得讓人懷疑肝都吐出來了。曹丕卻毫不同情,只是冷冷地盯著他。賈詡好不容易咳完了,沙啞著嗓子道:“容老夫喝些藥湯……” “不說個明白,別想吃藥!” 曹丕用長劍一挑,那小藥甕被他挑到半空,劃過一條弧線,恰好朝著王越藏匿的位置砸來。那小甕已被燒得滾燙,若被砸中,就算隔著帳布也會被燙個好歹,可如果閃身躲避,說不定會露了行藏。王越心中猶豫了一下,打算屏息寧氣,向右邊小小地避讓半分。 可突然間,多年沙場歷練出的直覺告訴他,事情不對! 他心念電轉之間一咬牙,身形不動,硬是用左臂挨了藥甕一下,登時如萬針攢肉。與此同時,“刷”的一聲,一道鋒銳直直劈開了王越右邊的帳布。如果王越向右躲閃的話,那麼勢必會被這一劍活活劈中。 王越暗叫好險,身形疾退。那劍一劈未中,又追著王越刺了過來,迅如雷電,盡得王氏真傳。王越到底是一代宗師,稍微拉開點距離,立刻恢復了從容。他手中鐵劍微微一點那劍身,逼它偏離幾分,然後問道:“你的劍法是跟誰學的?” 聽到這個聲音,曹丕手中的長劍一頓,驚駭莫名,招法登時散亂起來。這聲音曹丕太熟悉了,它已經在每天的夢魘中迴盪了無數遍,幾乎是烙入記憶。是那個幾乎把自己置於死地的王越,一切夢魘的根源。 曹丕方才剛進帳篷與賈詡沒談幾句,賈詡就蘸著水在地上寫了幾個字,告訴他有人在外頭窺視。曹丕一邊假意與賈詡吵翻,一邊拔出劍來,挑起藥甕來個聲東擊西,趁偷窺者躲閃時一劍斃命。曹丕萬萬沒想到,在帳外偷聽的人,居然是他。 “啊啊!”曹丕目如赤火,挺劍又刺去,滿腔的仇恨霎時宣洩而出。別的場合,他都可以保持鎮定,唯獨見到王越時,他的理智之壩就會被怒洪沖垮,一瀉千里。 可惜曹丕雖然劍意凜然,畢竟火候未到。王越雖然左臂不能運轉自如,但右臂足以輕鬆地奪回先機。不過王越此時並不想著急殺他,只是一招招地纏鬥,面色逐漸陰沉下來。 因為他從曹丕的劍法裡,想起了一件事。 楊修說過,曹丕是從北邊回來的,舉發了徐他的真實身份。此時王越看到曹丕的劍法,立刻想到,這兩個人之間一定大有淵源。可是,這幾年徐他和史阿大部分時間在東山效力,又怎麼會和曹操的寶貝兒子扯上關係呢? 王越忽然想起來,蜚先生曾經說過,史、徐二人此前被兩個來到袁營的人討去做隨從,然後徐他失踪,而那兩個人隨後在白馬之亂中也不見了,史阿還為了掩護他們而死。 關於那兩個人的身份,蜚先生沒有多談,只說是漢室來的使者。但綜合目前的情況來看,毫無疑問,曹丕應該就是其中一個。他肯定是改換了名字,在袁紹營裡認識了徐他、史阿,還學到了王氏劍法的精髓,然後回來揭穿了徐他的身份。 也就是說,漢室的那兩個使者,其中一個是曹操的兒子。 這可太奇怪了,漢室使者前往袁營,顯然是商討反曹之事,為什麼曹操的兒子會匿名跟隨?除非,那個漢室使者,根本就是曹氏與漢室聯手製造出的一個大騙局!是郭嘉為了扭轉整個戰局而下的一招假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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