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三國機密(下)潛龍在淵

第52章 第五節

中營後門的意外驚變,讓包括許褚在內的所有人都陷入石化。他們眼睜睜看著徐他的劍刺入車門,聽到金屬利器刺入血肉的聲音。 但更令他們驚駭的是,這個聲音傳來的位置不是車內,而是徐他的胸膛。 就在徐他出手的一瞬間,從車廂裡伸出另外一把劍。徐他的手不知為何顫抖了一下,硬生生剎住了去勢,結果那把劍卻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胸膛上的疤痕,進入身體。 徐他瞪大了眼睛,望著車內。車內狹窄的空間裡,盤坐著一個少年。少年臉上滿是戾氣,握劍的方式與徐他驚人地相似。 “主……主人?”徐他勉強發出聲音,他的身體開始大幅顫抖。 “徐他,別來無恙。” 曹丕臉上閃過一絲快意,又閃過一絲遲疑,他手腕一動,“刷”地把劍抽出來,血如噴泉般地湧出徐他的胸膛。徐他緩緩低下頭,注視傷口,忽然想起來,當年在徐州曹軍的矛手也是捅在了相同的位置。

一種陳舊而清晰的哀傷湧上他的心頭,彷彿一個長久的夢終於醒來。徐他手裡的劍慢慢低垂,終於“噹啷”一聲落在地上。曹丕走出車廂,站到了徐他的面前,凜聲道:“這一劍,我本來是要送給王越的,你是他的弟子,替他受一劍也是應該的。”他忽然又嘆了口氣,“可史阿救過我的命,我沒什麼能報答他的,只好給你一個速死。” 徐他的眼神亮了一下,旋即又黯淡了下去,嘴裡反復發著一個音:“徐……徐……”曹丕知道他要說什麼,平靜地說道:“我會禀明父親,對徐州良加撫卹,以為補償,你可以放心去了。” 徐他試圖抬起手臂,上面的傷痕是他對魏文的血肉之誓。曹丕不知道他這個舉動是什麼意思,是責問,是不甘,還是臨終前的感謝?還沒等他弄明白,徐他原本木然的眼神忽然變得溫柔起來,他喃喃道:“媽媽……”身體向後倒去,整個人倒在了泥土之中,不再起來。

這個本該六年前就死在徐州的人,終於還是死在了曹氏手裡。曹丕看著徐他的屍體,殊無快意。他本來以為手刃王越的弟子,應該能緩解自己的夢魘,可他發現心中的戾氣沒有絲毫減少,反而多了幾絲淡淡的惆悵。 “希望九泉之下你們一家人可以團聚。” 曹丕在心裡默默祝福道。他人生最先立下的兩個血肉之誓,一個為他而死,一個因他而死。這絕不是什麼開心的體驗。 曹丕放下劍,向四周看去。他忽然聞到一種古怪的味道,不由得聳聳鼻子,多吸了一口。虎衛們也聞到了同樣的味道,但很快大家都覺得不對勁了,因為所有人都開始頭暈目眩。曹丕就因為多吸了那一口,突然失去平衡,一頭栽倒在地…… ……等到曹丕再度醒來的時候,他已經躺在了一張綿軟的木榻之上。這木榻應該是女人用的,還熏了香料,用錦緞鋪床,旁邊還掛了幾串瓔珞。一名僕人見他醒來,連忙端來一碗藥湯。這藥湯極苦,曹丕捏著鼻子一飲而盡,胃裡翻騰不已,“哇”的一聲吐了一地黃水。

“吐出來就沒事了。” 一個人掀簾走進帳內。曹丕抬頭一看,居然是郭嘉。郭嘉仍是那一臉病態的蒼白,眉眼之間的細密皺紋多了不少,唯有那雙眸子依然精光四射,散出無限的活力。 “這是哪裡?”曹丕虛弱地問,頭還是有些發暈。 “你在我女人的帳篷裡,這是她的床榻,比較軟,躺起來舒服些。”郭嘉捏著下巴,笑瞇瞇地端詳著曹丕。曹丕心裡有點發寒,連忙在床上擺正了姿勢。 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” 郭嘉撓撓頭,面露慚色:“你中了一種叫做驚墳鬼的毒藥。這種毒藥很歹毒,要先被人服食,服食者一切舉止如常,但一旦他們生機斷絕,藥力便會從肌體彌散而出,聞者皆會中毒——我竟然忘了這點,差點害死二公子,這都是我的過錯啊。”

曹丕是今天早上回歸曹營的,他一回來,先打聽徐他的事。結果他驚訝地發現,徐他居然沒有按照計劃被處死,反而混進了親衛。他請求郭嘉馬上動手,郭嘉卻打算借徐他誘出蜚先生藏在曹營的所有暗樁,一舉拔除。這個行動非常隱秘,除了曹公本人以外,只有郭嘉和曹丕知情,連許褚都不知道。曹丕堅持要參加這次行動,於是就由他代替自己父親坐進車廂,親手殺死徐他。 如果不是有驚墳鬼出現的話,這本來是一個完美的誘殺行動。 “就是說,那些刺客事先都服下了驚墳鬼,就算戰死,也會觸發藥力把周圍的人牽連進來嘍?”曹丕問。 “不錯。” 曹丕暗暗心驚,這些刺客的手段竟然決絕到了這地步,連自己的屍體都不放過。 “其他中毒的人呢?”

“都死了。”郭嘉很乾脆地說道,“這毒藥整個曹營只有我能配出解藥,所以就把你接過來親自調理了。但解藥的原料只夠救活你一個人——哦,對了,倖存下來的還有一個許校尉,他的體質太強壯了,吸入的毒藥又很少。” 曹丕露出擔憂的神色,郭嘉拍拍他的肩膀:“放心吧,你身上的毒拔除得很乾淨,只要以後每年讓我調理一下,堅持五年就沒事了。”曹丕更緊張了:“如果不堅持調理會怎樣?”郭嘉道:“大概活不過四十吧——不過沒什麼好擔心的,別看我病怏怏的,五年總堅持得了。” 說完郭嘉哈哈大笑,曹丕不願意讓人笑自己膽小,便把話題岔開道:“你怎麼會對這毒藥知道得如此詳細?” 郭嘉下巴微抬,露出自矜的神色:“因為驚墳鬼正是我在華佗老師那裡發明的。”曹丕大吃一驚,郭嘉道:“華佗老師有個規矩,每個出師之徒,都得發明一樣藥物,要么是治病的,要么是下毒的。這驚墳鬼就是我的出師之作,得了個上上的好評呢。”

曹丕一下想起來董承。董承意外慘死的事,他也略有耳聞。如今聽郭嘉這麼一說,他確定就是郭嘉給董承吃了延時毒發的藥物。一想到這傢伙已經夠聰明的了,還玩得一手好毒,曹丕終於明白為何世人都怕他怕得要命。 “真是辛苦你了。”曹丕由衷地讚歎道。他看到郭嘉的眼睛裡滲著血絲,面色浮著一層不健康的昏紅,知道他這一段時間當真是殫精竭慮。官渡十幾萬大軍的調遣與對抗,得花多少精力去考量,他居然還有餘裕來顧及曹丕。全天下除了他,恐怕沒人能這麼長袖善舞、舉重若輕。 郭嘉知道曹丕的心意,他不以為然地捏了捏太陽穴:“袁紹已經退了,接下來可以稍微喘口氣。等到官渡打完,我得好好歇歇,這些天我可是連女人都顧不上碰。”他雖說得輕鬆,那一抹疲憊卻是無法遮掩。

聽到女人二字,曹丕神色一黯:“任姐姐的事……” “你回頭告訴靖安曹的人她埋骨的具體位置,我會把她接回來。” 曹丕看到郭嘉神色沒什麼變化,忍不住開口責問道:“任姐姐的死,你一點都不傷心嗎?” 郭嘉看了眼曹丕:“她是個好女人,我對她的事很遺憾,她的遺願,我會盡力去完成。” “僅僅只是這樣嗎……” 還沒等曹丕說完,帳外有人來報:“祭酒大人,兩名刺客已經帶到。”郭嘉揮揮手道:“我馬上就去。”然後對曹丕道,“二公子,我去見兩位同學,你且安心休養。” “同學?”曹丕疑惑道,剛才明明說的是刺客,怎麼會變成同學? 郭嘉眨眨眼睛,像少年般地興奮道:“咱們不是活捉了兩名刺客麼?事先服用了驚墳鬼的人,再聞到那味道就不會有效果了,所以他們都活了下來——這兩個恰好都是我的同學。”

郭嘉的同學,卻變成了潛入曹營的刺客。這其中曲折,讓曹丕有些頭暈。更讓他覺得詫異的是,郭嘉在聽到這個消息以後,整個人的氣質都發生了微妙的改變。郭嘉在曹營的形像一向是放浪形骸,而此時的他,全身卻洋溢著一種年輕人特有的青澀活力。 不知為何,曹丕腦子裡想到的,是孔子那句描述:“暮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二三人,浴乎沂,風乎舞雩,詠而歸。” 曹丕閉上眼睛,他大概明白,為什麼任紅昌在臨終前隻字未提郭嘉了。 郭嘉告別曹丕以後,走到中軍營中的一處隱帳內。此時裡面已經有兩個人在,他們都是五花大綁。這兩個人一高一矮,一個是民夫裝扮,手上隆起厚厚的繭子;還有一個是書吏模樣,皮膚陰白。他們見到郭嘉以後,都露出怒色。

郭嘉見到他們很是高興:“丹丘生,岑夫子,想不到這次是你們兩個來。” 丹丘生一揚脖子:“反正今日落到你手裡,殺剮隨便!”岑夫子也是怒哼一聲,似是對他懷著深仇大恨。郭嘉望著他們,眼神卻變得很溫和,與平時的銳利大不相同: “咱們得有好多年沒見著了吧?” 岑夫子大聲道:“你這是乾嗎,羞辱我們?”郭嘉卻對他們的怒火恍若未聞,圍著他們左看右看:“你個頭倒是沒長,丹丘生可瘦了不少。” 郭嘉的言談舉止,是那種見到多年未見的故友的欣喜。對於這種奇異態度,丹丘生和岑夫子對視一眼,都不知該怎麼應對。郭嘉索性盤腿坐在地上,以拳支住下巴,仰望著他們兩個,眼神無限懷舊。 “丹丘生,你還記得嗎?當年老師家旁的李子樹熟了,咱們幾個去偷摘,最後被鄰居一路追著打。好在事先把李子都藏到華丹的裙兜里去了,不然白挨了一頓。”

“岑夫子,你知道你這個外號的來歷麼?我告訴你吧,那是華丹起的。她覺得你這人行事慢慢悠悠,面相又顯老,像個老夫子似的,就偷偷起了這麼個外號。起完以後,她又不肯承認,非把黑鍋扣到我頭上,哎呀哎呀,真拿她沒辦法……” “也不知道老師現在對頭風病研究得怎麼樣了,華丹以前就有這毛病。我記得她每次背藥譜的時候都會犯——那藥譜還是丹丘生你抄的呢,筆跡很爛啊,你最近有沒有練字?可不要再被華丹嘲笑了。” 郭嘉對著他們兩個,絮絮叨叨地說著陳年瑣事,垂著頭用指頭在沙土地上隨意勾畫著,完全沉浸在回憶之中。說了半天,丹丘生聽得實在不耐煩了,發出一聲雷霆怒吼:“郭奉孝!你還有臉提華丹,若不是因為你,她怎麼會死!她若不死,我們又怎麼會被師父閹……”最後一個詞他終究沒有說出口。 郭嘉似乎一下子從夢中被驚醒,他緩緩抬起頭來。丹丘生和岑夫子一下子都說不出來話,剛才還意氣風發的郭嘉居然已經淚流滿面。那個談笑間可退百萬大軍的浪蕩子,現在像個小孩子一樣蹲在地上哭了。 郭嘉的哭泣無聲無息,只能聽到淚水滴落在地上的聲音。丹丘生和岑夫子發現,在他面前的沙土地上,不知何時多了一幅女子的畫像。這畫像是用指頭勾勒而成,寥寥幾筆,卻準確地捕捉到了女子的神韻,描出了那燦爛如朝陽般的笑靨。任何人看到這畫像,都會油然生出感慨:作畫者一定是時時把她放在心上,時時念著,才會描摹得如此傳神。 一時間丹丘生和岑夫子麵面相覷,不知是該出口勸慰,還是破口大罵。郭嘉把身子向後靠去,軟軟靠在一根支柱上,任憑淚水流淌不去擦拭。他的臉一瞬間老了許多,彷彿這些天積累的疲憊一下子乘虛而入,打碎了他從容的外殼。 帳篷裡一片寂然,過了許久,郭嘉才如夢初醒,淡淡說道: “這些年來,一共有十六個同學先後來刺殺我。我每次都能擒獲他們,卻一個都沒殺,反而任其離開,哪怕他們會捲土重來我都不在乎——你們可知道為什麼?” “哼,你內心有愧!”丹丘生道。 “不!是因為我捨不得!” 郭嘉站起身來,謹慎地後退,唯恐把沙畫弄亂:“你們每一個人的經歷裡,都有華丹的影子。每次你們前來刺殺我,都能喚醒我關於華丹的一段記憶。如果把你們趕盡殺絕,我豈不是再也見不到她了?” 丹丘生和岑夫子一陣愕然,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想過,郭嘉的理由居然是這個。 “如果不是你們時常出現在我面前,滿臉怨毒地叫嚷著要復仇,我怕我真的會忘掉她。”郭嘉的視線越過兩人的肩頭,望向虛空。他的身影,顯露出前所未有的孤獨。 岑夫子“呸”了一聲:“說得好聽!既然如此,你為何要做那等禽獸之事!” 郭嘉微微一抽搐,似乎被刺傷,神情旋即又恢復過來,冷冷道:“我和她的事情,不需要你們來評價。我對你們,可從來沒什麼愧疚。你們怨毒越深,我見到華丹的機會就越多。” “你!” 丹丘生和岑夫子睚眥欲裂,拼命掙脫繩索要過來拼命。郭嘉微微一笑,一腳踏在沙地上用力一抹,只是一瞬間,女人的畫像消失了,剛才那個哀傷的郭嘉也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世人所熟悉的那個郭嘉——從容、睿智,而且有著看透一切的銳利目光。 “是蜚先生讓你們來的?” “只要能殺死你,就算是做豬做狗,我們也心甘情願。”岑夫子嚷道。 “你們既然潛伏在曹營這麼久,接近我的機會很多,為何到現在才動手?而且還是針對曹公而不是我。” “只是殺死你遠遠不夠解恨,我要殺死你效忠的主君,看著你的事業一點點坍塌!”岑夫子豁出去了,肆無忌憚地大叫,“我們投奔了蜚先生,因為他答應會給我們一個完美的複仇!” 他的聲音震得帳篷都微微發抖,而郭嘉卻只是輕蔑地笑了笑:“完美的複仇?在我郭奉孝面前,你們只能在失敗和屈辱的失敗之間選擇。”他說得無比自信,也無比驕傲,熊熊的戰意從這個弱不禁風的男人身上燃燒起來。 “華丹是我的逆鱗。他既然拿你們來做刺客,說明他已做好了承受我怒火的準備。”說到這裡,郭嘉的手臂高抬伸直,食指直指北方的某一個方向。 “蜚先生……不,也許我該稱呼你的本名——戲志才,就讓我們在烏巢做一個了斷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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