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三國機密(下)潛龍在淵

第32章 第一節

曹丕厭惡地吸了口氣,周圍充斥著腐爛的稻草味道和霉味。他挪動身體,發現手底下的地面沾著一大塊不知質地的污垢。他嚇得趕緊把手抬起來,擦了擦,想換一個地方,可是這個狹窄的牢籠根本沒有太多選擇。他只能把衣袍的下擺墊在手裡,勉強靠坐在牆壁上,往後一抹,抹了一手綠綠的尿蘚。 曹丕是在下午被抓進來的。他本來只想打聽一下許攸的府邸,結果誤入了貴人區,被附近的衛兵給盯上了。好在他自稱是遊學儒生劉和的僕從,負責審問的老吏沒敢特別為難,把他關到一個單監裡,還特意派人去鄴城驛館送了信。不出意外的話,第二天早上劉和過來繳納一筆錢,就能給贖出去了。 不過這一夜,就比較難熬了。曹丕不憚於吃苦,但躺在這麼齷齪的地方,實在有點超出他的忍耐。他思前想後,決定不躺了,乾脆站上一宿算了。他不想貼著牆壁,就站在監牢正中間,待了一陣覺得實在無聊,索性右手虛握,開始在這個狹窄的監牢裡練起劍來。

一套劍法走完,曹丕頭上隱有熱氣,呼吸微促。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:“不要跑來跳去,擾人清淨。”曹丕一愣,這裡是單監,怎麼會有另外一個人的說話聲?他再一聽,卻又沒了聲音。這監牢裡只有一床稻草蓆子,除此以外別無他物,絕不可能藏著別人。曹丕臉色“刷”地變了,心想不會是以前死在這裡的囚犯鬼魂吧?他不由得把身體靠在牆角,瞪大了眼睛,開始念誦驅魔的咒語——那是他從一個術士那裡學來的。 “不要吵,煩死了。”聲音再度響起。曹丕這次聽清楚了,這是來自於隔壁的一間牢房。他蹲下身子,扯開草蓆,看到在髒污的牆角處有一個拳頭大小的洞口,聲音就是從這里傳過來的。他把頭探到洞口,冷不防看到對面一個碩大的白眼珠子在轉,曹丕嚇得“啊呀”一聲,朝後躲去。

“原來是個毛頭小子,無趣!” 聲音意興闌珊,眼珠子旋了幾圈,從洞口離開。曹丕這才知道,隔壁的是個活人——不過這人的眼睛可是夠大的,快趕上牛眼了。曹丕定下心神,憤憤道:“君子貴慎獨,講究的是非禮勿視。你踰牆窺隙,已是無禮之舉,反來怨我?” 他這一句話裡,帶了、《大學》、《孟子》中的三個典故。隔壁的聲音“咦”了一聲,頗為驚訝:“小小年紀,談吐倒也不凡,你是誰家的子弟?” 讀過這些經籍並熟用其中典故的孩子,一定是有家境的人。曹丕答道:“我是弘農劉家的書僮,這次是陪主人赴鄴遊學而來,只因舉止不慎,被關了起來。”聲音沉默片刻,復又響起:“弘農劉家啊……家教果然不錯,小小書僮,說話都這麼有雅識。也罷!總比那些獄吏強點。長夜漫漫,咱們勉強來聊聊吧。”

曹丕一愣,心想這人倒是個自來熟,剛才還嫌聒噪,如今居然主動要求聊天。 “聊什麼?”他謹慎地問道。 “諸子百家、詩經楚辭、三墳五典……無論什麼,老夫都可以遷就你的水平,隨便教誨一下。”聲音傲氣十足。 曹丕頓時無語,他還是第一次見這麼急不可耐要教誨別人的人。他左右無事,又不願睡覺,於是開口道:“那就……談談文章吧。”文章無關時政,不用擔心有暴露身份之虞,最是安全。那人猛地一拍牆壁,撲簌簌震下無數灰塵:“好!咱們就來說說這文章之事!” 曹丕面對牆壁,席地而坐。牛眼透過孔隙,看到童子坐得很端正,頗有講學聆聽的儀態,很是滿意,便開口徐徐講了起來。 這人的聲音老成,帶著一股威嚴之氣,一聽便知是常居高位者,只是不知為何困居囚囹。他自己沒提身份,曹丕也就不問,只談歷代文章。慢慢地,曹丕聽出來了。這人一定是個孔融似的名士,滿腹經綸鋒芒畢露,一日不說便渾身難受。偏偏這監獄裡都是目不識丁之輩,他一腔議論無處宣洩,憋悶非常,正巧碰到曹丕這種懂行的聽眾,自然是如獲至寶,要一吐為快。

這個人的學問相當大,說起話來引經據典,滔滔不絕。曹丕本只是打算打發時間,卻沒想到他的言談確有精妙之處,不知不覺被吸引,聽得津津有味。曹丕家學不錯,自己一向也頗為自負,所以聽到這人的議論,頓時感覺到一扇大門被緩緩推開,引著他登堂入室,一窺文章秘奧。而曹丕偶爾的幾句反問或駁論,讓那人的談興更濃。 曹丕自從踏足官渡以來,無時無刻不惦念著手刃噩夢,一心一念懷著仇恨苦練劍法,又要掩飾自己身份,不得有片刻鬆懈。時間一久,精神疲憊不堪。一直到今日,他才給自己找到一個理由,平心跪坐,拋開雜念,安靜地聽一個不知名的老者說些單純的東西。這時候,曹丕才驚訝地發現,自己內心深處綻放開來的,居然是一顆文人之心。原來,他渴望這樣一場無拘無束的談天,已經很久了。

“這一夜,就讓我歇歇吧。”曹丕閉上眼睛,壓抑住戾氣與殺伐之氣,像一個太平盛世的普通學子一般,沐浴著春風,心無旁騖地聆聽著老師的講說。於是,這一老一少你來我往,交相論辯,渾然忘記外界的險惡,隔著一個極其骯髒的孔隙,說起最清雅的話題來。 “總而言之,童子,文章乃是經國之大業,盛事不朽。咱們的壽數都有盡頭,身死之日,一身富貴也就煙消雲散。而文章卻是萬古長存,無窮無盡!我說完了。” 這人說完這一句,長長嘆息了一聲,手掌拍打著膝蓋,似是感慨萬分。曹丕抬頭一看,窗外濛濛微亮,這才驚覺兩人竟談了整整一夜。他慢慢挪動已經麻木的雙腿,反复琢磨老者最後的話語,心情異常平靜。這一次對談結束了,他既無遺憾,也無不捨。

聲音道:“天已大亮,一會兒就會有人來贖小友你出去了吧?” 曹丕道:“正是。” 孔隙裡的牛眼一閃而過,聲音道:“你這孩子,見識與悟性都不錯,若非屈就書僮,也是個可造之材,可惜,可惜。”曹丕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面牆而拜:“老先生金玉之言,受益良多,可比我……呃,我主人家的教書先生強多了。” “哼,昨夜與你所談,都是老夫這幾年來殫精竭慮的奧義,豈是尋常腐儒可比!”那聲音傲然道,旋即又低沉下來,“昨夜之言,我已有了一個題目,名曰《典論》。可惜監牢裡無有紙筆,不能寫下來,估計是沒機會傳世了——想不到這《典論》唯一的一個聽者,居然是個小書僮,嘿嘿,真是造化弄人。” 曹丕踏前一步,大聲道:“先生所言,我已盡記在心。等我禀明了主人,抄錄下來,為先生刊行,刻在石碑之上,必可大行於世。”

孔隙裡的眼睛消失了,一個疲憊的聲音傳過來:“呵呵,你有這心思,我很欣慰。不過等你出去以後,趕緊告訴你家主人,找個理由離開鄴城吧,不要橫死在此處。” “為何?曹軍不是遠在官渡麼?”曹丕大驚。 對方沉默片刻,緩緩道:“審正南這個人,對各地宗族覬覦之心已久。他把你們召來鄴城,絕無好意。若不及早脫身,必致大禍。” 聽到這話,曹丕脊背為之一涼,不由得退後數步。審配對非冀州的世族子弟懷有偏見,這誰都知道,可他居然打算對這些人下黑手,這卻超出了曹丕的意料。他皺著眉頭,輕輕咬住嘴唇,突然意識到,這老人對審配的心思似乎了若指掌,一定和鄴城高層有千絲萬縷的關係。 曹丕心念一動,開口問道:“我家主人是許攸先生的舊識,有他在鄴城庇護,應該沒什麼事吧?”

聲音發出一聲嗤笑:“許子遠?他算得上什麼名士,趨炎附勢之徒,天性涼薄之輩。你那主人,可謂是有眼無珠!” “……聽您這麼一說,確實如此!自從進了鄴城以後,我們就一直找不到他。”曹丕巧妙地引導著問題。 聲音道:“哦,這不奇怪。他之前惹惱了袁公,被罰在家緊閉。除非有袁公的憑信,誰也不得靠近……嘿嘿,待遇倒是比老夫強多了。” 說到這裡,曹丕忽然聽到外面鐵鎖嘩啦作響,有獄吏喊道:“魏文,有人來贖你了!”曹丕整了整衣襟,對著孔隙深深鞠了一躬:“先生昨夜教誨,在下銘記於心。未敢請教先生姓名。不然他日若有機會將《典論》發揚光大,恐怕有師出無名之憾。” “哈哈哈,師出無名,你這童子倒是會歪解。”聲音爽朗地笑了起來,“老夫姓田,叫田豐。”

曹丕告別田豐,被獄卒帶出監牢,卸下鐐銬。獄卒一推他肩膀:“走吧。”此時外頭陽光耀眼,曹丕手搭涼棚四下望去,沒看到劉平或者任紅昌,卻看到幾個形跡可疑的布袍男子不懷好意地靠近。曹丕連忙回頭,獄卒“咣當”一聲剛好把門關上,斷去了他的退路。 曹丕臉色一沉,知道自己有大麻煩了。這種事他曾聽人說過,叫做“逋遺”,是一種漢代陋習。監牢裡的獄卒會專門盯著那些輕犯,一旦發現他們能用錢贖罪,則說明這犯人家中有油水可榨。獄卒會在頭天晚上收了贖買錢,次日故意把囚犯提早放出來,外頭聯絡好幾個潑皮,把犯人強行擄走,再向他家人勒索一道。這種做法風險極小,獲利卻大,在桓、靈時代曾經頗為盛行。 曹丕沒想到,在鄴城這個地方,居然還保留著如此陋習。此時天色剛濛濛亮,監獄又地處偏僻,來往行人不多,正是綁人的最好時機。這幾個潑皮散成一片扇形,朝著曹丕圍過來,嘴角都帶著貪婪的獰笑。曹丕停下腳步,昨天晚上被文章壓抑下去的戾氣呼啦一聲又翻湧上來,他像是一隻受傷的小獸,朝著獵人發出沉沉的低吼。

他環顧左右,緩步走到一片低矮的屋簷之下。一個潑皮對這麼個半大孩子沒什麼警惕,咧著嘴伸出手去抓他的脖頸。曹丕猛然跳起來,雙手奮力一扒,把那屋簷上的瓦片劈裡啪啦地落下來。潑皮猝不及防,高抬起手來去遮擋,曹丕趁機用腳猛踢他的下襠,潑皮慘呼一聲,捂著褲襠倒在地上。 曹丕趁機邁過潑皮佝僂的身體,撒腿就跑。其他幾個潑皮見勢不妙,發一聲喊,一起追去。這些人身高腿長,比起曹丕來速度快多了,很快就追趕上去,嘴裡還罵罵咧咧,說要打折這娃娃的狗腿。 包圍圈越來越小,曹丕眼見要被挾住,他猝然就地一滾,俯身從地上撿起一根粗大的樹枝,手做劍指,朝為首一人刺去。他現在的劍法,已有了王氏快劍五成火候,這一下子就刺中了那人的腿窩,那人咕咚一聲倒在地上,大聲呻吟。 這些潑皮倒也悍勇,見到同伴倒地,不退反進,紛紛從腰間抽出大棒或木刀,朝著曹丕沒鼻子帶臉狠狠砸去。曹丕抵擋不住,只得轉身繼續奔逃。鄴城對他來說是一個迷宮,他不辨方向,只得憑著直覺在小巷裡七轉八轉。潑皮們顯然比他更熟悉地形,分進合擊,有好幾次險些得手。曹丕慌不擇路,忽覺眼前一闊,居然衝出巷口,來到一條寬闊大街上。 曹丕還未鬆口氣,忽聽到耳邊傳來一聲驚呼。他轉頭去看,看到迎面一輛單轅馬車急速朝自己衝來。那車夫看到有個人斜裡衝出來,急抖韁繩想躲開,孰不知犯了馭車大忌。只聽轅馬一聲嘶鳴,車輪在青石地面橫裡滑過,整架馬車轟隆一聲,側翻在地。曹丕急忙躲閃,身體堪堪避過,卻被傾覆的車廂壓住了衣袍下擺。那車夫也被甩出車去,撞到一旁的牆壁上,一動不動。 這突如其來的事故,讓那些尾追而來的潑皮愣住了。能用得起馬車,這車主一定身份不低,現在湊過去說不定會惹出什麼麻煩。究竟是繼續追那孩子,還是化為鳥獸散,他們一時都拿不准主意。為首的潑皮打量了馬車一番,注意到無論車廂還是轅頭均無裝飾,便吼道:“怕什麼,出了事,有審榮老大給咱們擔著,上!” 曹丕聽到那邊大吼,急忙矮下身子去撕扯衣袍,想盡快脫身。可這時,從傾覆的車廂伸出來一隻手,一把握住他的手腕。曹丕大驚,定睛一看,發現這隻手白皙細嫩,一看便知是屬於年輕女子的。 “救,救我……” 一個少女狼狽地從車廂裡探出頭來,面露痛楚,朝著曹丕小聲呼救。曹丕瞥了她一眼,剎那間呆在了原地。這少女的眉眼,竟與伏壽有幾分相似,翹鼻豐唇,雙眸美得驚人,缺少的只是後者的滄桑成熟,更多的是青澀的純淨。 潑皮們叫嚷著衝了過來。曹丕如夢初醒,知道這不是發花痴的時候。他低下頭,想繼續撕扯衣襟,那少女的手卻緊緊抓著他,似乎在抓著自己最可信賴的人。曹丕想甩開她的手,可一看到少女楚楚可憐的眼神,總在腦海里和伏壽的樣子重疊起來,讓他心中為之一軟。 就這麼一耽擱,潑皮們已經殺到身旁。他們惱火曹丕的不老實,惡狠狠地對他拳打腳踢。曹丕為了避免受傷,只得把身體蜷縮起來,承受著暴風驟雨般的毒打。他身體撲倒,恰好擋在了少女跟前,看上去好似把她保護在懷裡。少女面色緋紅,閉上眼睛一動不動,曹丕卻是滿目赤火,心中鬱悶不已。 潑皮們打了一陣,要把曹丕扯起來帶走。卻見先前倒垢車夫爬了起來,他的斗笠掉在地上,露出一張英武的面孔,年紀在二十五六歲。 “原來是誰家的姑娘要淫奔啊。”潑皮們哄笑起來。這一男一女一大早急急忙忙駕著馬車要離開鄴城,任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。車夫聞言大怒,疾步撲過來揮拳就打。這人別看行事魯莽,手底的功夫卻是不弱,出手狠辣無比,毫無花哨,拳拳都是打擊對手要害。沒幾個回合,那七八個潑皮都被打倒在地,捂著下陰或者眼睛呻吟。 車夫抓住曹丕肩膀,粗魯地將他拽開,飛快地俯身握住那少女的手,把她從車廂裡拽出來,上下檢查一番,用手比畫了幾下,少女紅著臉,一指曹丕:“多虧了這位義士擋住那些壞人……” 車夫冷哼一聲,似乎對曹丕的行為不以為然。曹丕這才發現,原來這車夫是個啞巴。不過他對這一對男女沒興趣,也不想辯解,自顧站起身來,扯斷下擺,轉身要走。就在這時,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。從街道兩旁突然出現了幾十名士兵,個個腰挎短刀,頭裹黑巾。這是袁氏在鄴城最精銳的衛隊。他們神情嚴肅,呼啦一下把傾覆的馬車團團圍住,登時圍了個水洩不通。 曹丕有點糊塗,自己的身份不過是個書僮,即便是被潑皮“逋遺”,也不至於驚動這種級別的衛隊。那車夫把少女抱在懷裡,狠狠“呸”了一聲,怒目以對。曹丕這才恍然大悟,這衛隊原來是衝著這兩個人來的。 一名校尉模樣的人走進圈子,略掃了一眼現場,陰沉著臉比了個手勢。立刻就有十幾名士兵出列,把那幾個潑皮以及曹丕從地上拽起來,牢牢架住。曹丕吃痛,不由得“哎呀”叫了一聲。衛士長手指輕晃,示意把他們都帶走。這時少女忽然站出來,對校尉大聲道:“這人跟他們不是一路,剛才還捨身救我,不是壞人。” 校尉眉頭一皺,對這位弱不禁風的少女很是無奈。少女昂起下巴,顯得很堅決,他只得低聲吩咐了一句,架著曹丕兩隻胳膊的士兵稍微鬆了鬆手,讓他感覺好受些,但還是被緊押著不放。 這時候街上已陸續有了些行人,看到這一番景象,都遠遠看著,指指點點。不一會兒工夫,一輛新的馬車從街道一頭開過來,停在眾人身前。校尉比了個手勢,請少女登車。讓曹丕驚訝的是,那個車夫居然也堂而皇之地登上去了。 少女進到車廂以後,臉在小格窗櫺裡一閃而過,似乎想多看一眼曹丕。從這個角度看過去,她的氣質和伏壽愈加相似,眼中多了幾絲憂鬱。曹丕望著她在窗口消失的身影,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。 馬車很快離開,可是校尉看起來並不打算放過這些人。他慢慢踱步到曹丕跟前:“到底是怎麼回事?”曹丕沒什麼好隱瞞的,就把那些潑皮試圖“逋遺”的事情和盤托出。校尉點點頭,看來對這種陋習也早心知肚明。 “那我能走了麼?”曹丕問。現在事情很明顯了,他跟那輛馬車上的人一點關係也沒有。校尉卻伸手攔住了他,搖搖頭,眼神射出兩道既諷刺又同情的目光。曹丕臉色“刷”地變白了,他早該想到,能夠驚動這種級別的衛隊,那女人想必是鄴城哪個大族的親眷。她鬧出這種淫奔的醜聞,家族肯定會設法掩蓋,目擊者肯定會被滅口。 曹丕手腳冰涼,周圍都是精銳甲士,想逃也逃不掉了。接下來,他大概就會被帶去某一個不知名的地方,被秘密處死,屍體扔到什麼溝渠裡慢慢腐爛。一想到這種可怖的場景,噩夢便重新復蘇,佔據了他的整個身心,讓他汗如雨下,幾乎站立不住。 校尉注意到了這孩子的異狀,但沒什麼表示。他接下來的工作,是把傾覆的馬車推開,所有的目擊者都帶走殺掉,今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。至於這些人是不是無辜,有沒有免死的理由,他不知道,也沒興趣了解。只要這件事不被洩露出去,任何代價都是值得的。 可他沒想到的是,意外發生了。 曹丕突然向前撲倒,整個人一下子摔在了地上。在他的身後,一個身穿青袍的儒生輕輕把左腳放下,一臉厭惡。曹丕從地上狼狽地爬起來,屁股上印著一個大大的鞋印。他強忍著臀部的劇痛,茫然地望著那個陌生的儒生——這人他從來沒見過。那儒生伸出手來,“啪”地給了他一耳光,狠狠罵道:“狗奴才,你還敢出現!”曹丕被這一巴掌打出火氣來了,大叫一聲,雙手抱住儒生的腰,兩個人糾纏成了一團。 這突如其來的混亂,讓校尉以及他的衛兵有些不知所措。儒生似乎只打算痛打這孩子一頓,這樣的行為,需不需要阻止?誰也不知道。 兩人正扭打得熱鬧,儒生藉著纏鬥的姿態,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:“二公子,繼續打,而且要哭,越大聲越好。”曹丕愣怔了一瞬間,可他畢竟聰明,立馬反應過來,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放聲大哭。他哭得醜態百出,鼻涕眼淚滾滾而落,儼然一個被小伙伴欺負的頑童。 校尉啼笑皆非,覺得這有點不像話了,吩咐人上去把儒生拉開。不料儒生更來勁了,一邊狠狠踢打曹丕,一邊痛罵,似是有深仇大恨一般。這時另外一個儒生裝扮的人從人群里站出來,指那儒生鼻子就罵: “好你個司馬懿,為何打我的書僮?” 那叫司馬懿的儒生毫不客氣地反擊道:“主賤僕蠢;主愚僕愚。他做了什麼好事,你會不知?看來書抄得還不夠多啊。”周圍有人認出來了,知道昨天這個弘農的劉和與河內的司馬懿打了一架,結果輸了,還被罰抄了一本。看來這兩個人結下冤家,今天又在街頭鬥了起來。 劉平瞪大眼睛,把曹丕扶起來,厲聲喝道:“你太跋扈了,簡直不把人放在眼裡,我去叫辛先生、審治中做主!” “你就是把光武皇帝請來,也沒用。”司馬懿毫不客氣地反擊,又要去踹曹丕。曹丕哭聲震天,劉平一把拽過他來,躲過這一腳。三個人你來我往過了幾招,曹丕的位置已不動聲色地挪出了校尉的控制範圍。 校尉不認識劉平,但他認識司馬懿,知道這是最近鄴城風頭最勁的一個讀書人,連審配都嘖嘖稱讚。現在他們三個打得斯文掃地,半點儀態都不顧了。忽然右邊街角傳來幾聲喧嘩,柳毅、盧毓等人也紛紛從館驛趕過來,看到“劉和”跟司馬懿這一對冤家又打了起來,又驚又怒,還帶著幾分興奮,挽起袖子就要上前助陣。周圍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,本來肅殺的氣氛,卻被搞得如同花朝節一般喜慶。 校尉無奈地發現,這一場仗莫名其妙地吸引了太多目光。在眼下局勢裡,他已不可能將所有目擊者悄無聲息地帶走。 “這裡發生了什麼事?”一個聲音從校尉身後傳來。校尉一回頭,心裡暗暗叫苦,原來來的人是審榮。他雖然只是一介儒生,卻有個權勢滔天的叔叔審配,在鄴城無論是誰都得賣他幾分面子。 “審公子,這裡有人鬥毆。”校尉當然不可能去提馬車的事,只得避實就虛地描述了一下。審榮看到鬥毆的雙方是司馬懿和“劉和”,神情微微一滯,低聲對校尉道:“當街鬥毆,有辱斯文,快把他們拉來吧。”校尉嘆了口氣,知道自己沒別的選擇,便下令讓衛兵們拉架。 幾個虎背熊腰的衛兵衝過去,這才把司馬懿與劉平、曹丕拽開。劉平趁著混亂的當兒,扯著曹丕鑽到柳毅、盧毓那一夥儒生的隊伍裡去。衛兵們現在若是還想動手抓人,必須得先突破這一群氣勢洶洶的天之驕子不可。 另外一邊的司馬懿拍拍身上的土,走到審榮面前,深鞠一躬道:“審公子,現醜了。”審榮的臉似笑非笑:“仲達你是個讀書人,怎麼跟那些土包子一般見識呢?” “該出手時,就得出手。有些人不吃點虧,是不知道尊重為何。”司馬懿晃動著脖子,滿不在乎地說。審榮道:“下次何必弄污仲達的手,跟我叔叔說一聲,有他們的苦頭吃。” 這時候,在他們身旁,那幾個被拘押的潑皮忽然大聲鼓譟起來。為首的挺直了脖子對審榮喊道:“審公子,你得為小的們做主啊。我們可是按您的吩咐去做的!”周圍的潑皮也是一片求饒聲,喊成一片。 審榮一聽這話,臉色驟變,下意識地倒退幾步,有些不知所措。校尉意識到這裡似乎別有隱情,急忙喝令衛兵讓他們住嘴。可一時之間,這麼多張嘴哪裡堵得住。司馬懿瞇起眼睛,對審榮道:“審公子,借你的寶器一用。”審榮還沒答話,司馬懿欺近他的身子,“鏘”一聲把他佩帶的長劍抽了出來。審榮大驚:“你要幹什麼?”司馬懿笑了笑,提著劍走到那幾個潑皮身前,來回踱了幾步,開口道: “當街鬧事,妖言惑眾,此非常之時,當行非常之法!不嚴懲不足以服眾!” 說到這裡,司馬懿的雙眸突然暴射出兩道寒光,手里長劍猛地刺出,把為首的潑皮刺了一個對穿。整條街霎時安靜下來。大家開始只是抱著看打架的心態,卻沒想到幾句話沒說完,居然真的鬧出人命來了。 司馬懿握緊劍柄,輕輕一旋,潑皮的面部劇烈抽搐,口中發出嗬嗬的呻吟。然後這個面帶微笑的年輕人把劍從潑皮的胸膛抽出來,動作很慢,彷彿在欣賞一件自己親手完成的珍品。鮮血順著慢慢抽離的劍刃湧出來,腥味瀰漫四周。 接下來,司馬懿手裡的長劍不停,連續刺了七次,七個潑皮一聲不吭地被刺死。司馬懿面色如常地用衣袖擦乾淨劍刃,雙手奉還給審榮。審榮臉色略有發白,接過長劍,囁嚅道:“仲達……你,你做得不錯。”審榮知道這是司馬懿在幫自己滅口,可胃裡一陣一陣地泛著酸水,想要嘔吐。 “我剛才不是說過麼?有些人不吃點虧,根本不知尊重為何。”司馬懿微微一笑,彷彿只是踩死了七隻螞蟻。校尉站在一旁,暗暗佩服。他久經沙場,可也沒見過殺人殺得如此舉重若輕,談笑間即斬殺七人,這得需要何等的果決與毅定。 司馬懿這種做法,讓校尉鬆了一口氣。現在圍觀者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司馬懿殺人上去了,至於那個傾覆馬車到底怎麼回事,不會有人再感興趣,無形中為他減少了很多壓力。至於那七條人命,本來校尉也是打算殺人滅口的,有司馬懿代勞,更省事了。 司馬懿把劍還回去以後。校尉走過來,向兩位致謝。審榮說甄校尉你辛苦了,校尉苦笑一聲,連聲說家門之事。司馬懿奇道:“為何是家門之事?” 甄校尉臉色一僵,沒有回答。審榮把司馬懿拽到一旁,悄聲道:“他姓甄名儼。剛才駕車出逃的,是他最小的妹妹,袁熙的夫人甄宓。” “哦?”司馬懿眉頭一抬,這身份倒有趣。 審榮道:“甄宓是袁家老二新娶的媳婦,可這女人三天兩頭想著往外跑,被抓回來好幾回,已成了鄴城的笑話——我估計這次她又故伎重演,被衛隊給追回來了。” 司馬懿奇道:“這麼大笑話,袁熙也不管管?” 審榮嗤笑道:“據說這姓甄的小姑娘漂亮得不得了,袁熙喜歡還來不及,哪敢懲治啊,都是給慣出來的毛病。現在外頭打仗,袁熙在鄴城待得少,索性就讓她與婆婆劉氏同住。那劉氏也是個懦弱本分的人,就更約束不住了——不過這話仲達你聽听就算了,莫要亂說。老袁家的家醜,旁人若是知道,可不是好事。” 袁紹一共四子,其中長子袁譚和三子袁尚一門心思爭嫡。而次子袁熙對位子沒興趣,自己又手握實權,地位超然,兩方都是盡力拉攏,不敢得罪。所以這個甄氏動輒出走,鄴城諸方都是裝聾作啞,只在心裡笑笑,不敢公開議論。 審榮不想多談論這個話題,拍拍司馬懿的肩膀道:“對了,那個弘農的劉和那麼討厭。要不要我禀明叔叔,為仲達你出出氣?” 司馬懿揚揚手:“算了,把他的書僮痛打一頓,算是公開羞辱了。我也不想鬧大,你知道麼?他還是辛毗先生特別批准放進來的呢。”審榮狠狠道:“辛先生為人太老實,總被這些鼓唇搖舌的傢伙騙。哼,若讓我逮住把柄,讓叔叔整死他。” 司馬懿打了個呵欠,似乎對這些事毫不關心。 街上的屍體和馬車很快都被抬走,圍觀的人也都漸漸散去。司馬懿畢竟殺了人,被鄴城衛請去做筆錄,審榮也跟著去了。 “劉和”一下子成了柳、盧等非冀州儒生的偶像,他們認為他敢於站出來,實在是解氣,對冀州儒生的橫行霸道越發不滿。這些人簇擁著劉平,從當街一直走回到館驛,一路上七嘴八舌。 到了館驛,劉平藉口要休息一下,屏退了其他人,只留下曹丕在側。曹丕沒多說什麼,先打了一盆井水,痛痛快快洗了把臉,一去監獄裡的腌臢污氣。 過不多時,任紅昌推門進來,身後還跟著一個用斗笠遮掩住相貌的人。他摘下斗笠,曹丕眼神一動,正是剛才打過他的司馬懿。 “這位是河內司馬家的二公子司馬懿。” 劉平忐忑不安地向曹丕介紹。他們昨天一得知曹丕入獄後,立刻就趕往贖人,然後被告知次日早上來提人。結果他們抵達之時,正看到曹丕要被校尉抓走,危在旦夕。司馬懿急中生智,使出這一招亂中取栗,才把曹丕救出來。 目的雖然達到,但手段有些過火,劉平知道曹丕的性子傲氣,無端挨了這麼一頓打,不知能否接受。誰知曹丕一見到司馬懿,立刻走過去,一躬規規矩矩鞠到底:“多謝司馬公子救命之恩。” 司馬懿眉毛一挑:“哦?二公子不記恨我打你?”曹丕正色道:“若非此計,我豈能脫身。大恩還不及謝,怎麼會心懷怨恨。司馬先生您急智著實讓人佩服,尤其是殺潑皮時的殺伐果斷,真是棒極了!” 開始曹丕還說得鄭重其事,說到殺潑皮時,不免眉飛色舞起來,露出頑童本性。司馬懿大笑:“二公子不嫌我手段太狠辣就好。” “我父親說過,要成非常之事,要有非常之人,行非常之舉。司馬先生你一定會成為他的知己!” 他說話時雙目放光,可見對司馬懿是真心欽佩。劉平在一旁,表情有些不自然。司馬懿為了達成目的,從來不憚於任何手段,而曹丕恰好也是同一類人。兩人甫一見面,一見如故,一點都不奇怪。可這種行事風格,劉平並不喜歡,還一度想把曹丕扭轉過來——可他不得不承認,在這個時代,司馬懿和曹丕的方式才是最合適的。 司馬懿忽然轉過臉來,對劉平道:“陛下你可不要學我們。臣子有臣子之道,天子有天子之道,不是一回事兒。”劉平尷尬地笑了笑,知道自己這點心思瞞不過司馬懿,這是他在試圖開解自己。 曹丕一聽司馬懿口稱“陛下”,立刻猜出劉平把兩人身份都告訴司馬懿了,不禁好奇道:“陛下您對司馬先生如此信任,莫非之前你們認識?”司馬懿面不改色:“我也是靖安曹的人,是郭祭酒安插在鄴城的眼線。”靖安曹在各地都有耳目,多是利用當地大族的人,這個理由順理成章,曹丕“哦”了一聲,不再追問。 接下來,曹丕把自己在監獄內外的遭遇講了一遍。劉平和司馬懿都沒想到,關在曹丕隔壁的那個健談大儒,居然是田豐。這個人是袁紹麾下最知名的幕僚,無論是聲望還是才智,都凌駕於沮授、審配、逢紀、公則等人之上,是冀州派的山岳之鎮。南陽派和潁川派策動袁紹討伐曹操時,田豐極力反對,甚至不惜公開指責袁紹,結果惹得袁紹大怒,把他關在監牢裡,誰也不許探望。 “你身為曹氏之子,能得到這位河北名士的指點,福分不小啊。”劉平道。 曹丕嘆道:“那是多麼偉大的一個人,我能得拜為一夜之師,真是幸運。這等人才,卻不為袁紹所用,他一定會敗給我父親的。有朝一日,我要進入鄴城,親自把田老師迎出牢獄。” 司馬懿道:“田豐地位極高,對袁紹高層秘密一定知道不少。二公子你可曾聽到過什麼?”於是曹丕把田豐臨行前那幾句話也複述出來。司馬懿聽完以後,捏著下巴道:“審配對非冀州的大族子弟要有動作?這個消息很有意思,很有意思……” 劉平見他眼神閃爍,就知道一定是在琢磨什麼辛辣的東西。這時候曹丕補充道:“我還從田老師那裡套出了許攸的下落。他如今被袁紹軟禁,沒有袁紹本人的手令,都不得靠近。” 司馬懿看了眼劉平,後者輕輕擺了擺頭。劉平找許攸的目的,司馬懿是知道的。但曹丕為何要找許攸,這就沒人清楚了。 這時候一直保持沉默的任紅昌突然上前一步,眉頭緊皺:“二公子,那輛倒地的馬車……那個車夫,生得什麼模樣?”曹丕一愣,他剛才敘述的重點都放在田豐身上,對那輛馬車只當是意外事故而已,沒多注意。在任紅昌的要求下,他努力回憶了一番,略做描述,任紅昌情緒陡然激動起來:“是了,就是她。” “誰?” “呂布的女兒呂姬!想不到沮授居然把她藏進了袁府,怪不得我尋不著!”任紅昌的聲音有些顫抖。 “她莫非是個啞巴?”曹丕驚道。 “不錯。她是天生口不能言,不過呂溫侯毫不嫌棄,仍很寵愛她。” 劉平和曹丕都是一陣驚訝。呂姬居然在袁府,還化裝成車夫掩護袁熙的老婆甄氏出逃,此中蘊涵的曲折內情,可當耐人琢磨。 審配的野心、許攸的處境、呂姬的出逃、甄氏的態度……曹丕這短短一夜,勾出了一大堆線索,千頭萬緒。在場的幾個人又都各懷心思,一時間全沉默不語,試圖從中理出個次序來。 “不能藉助東山的力量嗎?”司馬懿突然問。如果這裡有蜚先生的東山耳目,就容易多了。 “東山被嚴格限制在前線以及敵區發展,在冀州反而沒多少根基。袁紹終究是對蜚先生不放心。”劉平回答。 司馬懿閉目略微思考,露出笑意,他忽然指向劉平:“陛下你要找許攸。”脖子迅速轉動,又看向曹丕,“你也要找許攸。”他又指向任紅昌,“你要找呂姬。”他最後又指向自己,“而我們所有人,都希望做完這些事以後,順利離開鄴城。一共是這幾件事,對不對?”其他三個人都望著他,等著下文。 司馬懿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摩挲著下巴,在屋子裡一瘸一拐地踱了幾步,忽又回身,欲要開口,卻忽然嘖了一聲,自嘲似的擺了擺手:“我已有了一個一石四鳥之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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