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三國機密(下)潛龍在淵

第26章 第五節

隊長看到劉平身後橫著兩具屍體,還有一個滿臉血污的鄧展躺在地上,顯然也活不長了,眼神一凜。這些人剛剛被襲擊,那麼刺客肯定跑不遠。 “哪個方向?” “東城門。”劉平把一臉驚惶的神色演得活靈活現。 事不宜遲,隊長毫不猶豫地下了命令:“跑步前進,敲驚昏鑼!”整個大隊開始朝著東城門飛跑起來,隊伍中還不斷傳來銅鑼敲擊的鐺鐺聲,在夜空中聽著格外刺耳。所有聽到這個鑼聲的士兵,都會循聲音趕去,並也敲響自帶的驚昏鑼,把消息傳遞出去,匯成包圍網。 劉平的這個小花招奏效了。追擊刺客的急迫性讓袁軍根本沒時間來細細分辨真假,只聽到遠處應和的驚昏鑼越來越多,大批士兵在鑼聲的召喚下,朝東城聚集,這無形中削弱了衙署外圍的方位力量。他們四個人趁機逆著方向繼續前進,難度比剛才要小了不少。

把鄧展從地上拽起來時,劉平在心裡暗自嘆息了一聲。鄧展一直在觀察他,他又何嘗不是一直在觀察鄧展。剛才那一瞬間,他動起了殺心,要把這個可能知悉驚天機密的傢伙趁機殺死,可最終劉平還是放棄了。對一齊出逃的伙伴出手,這樣的事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。 “等離開以後再說吧。”劉平嘆道。這是他與劉協決定性的不同。 四人接下來一路都頗為順利,遭遇到兩三次小險情,但都化險為夷。史阿探頭出去看了幾下,揮手讓他們三人出來,指著兩屋之間的一處空地道:“就是這裡了。”他手指之處,果然有一口井,四周圍著青石井闌,只是沒有轆轤和繩子。 曹丕和劉平先是一愣,然後相顧苦笑起來。這地方他們有印象,當初在白馬城時,劉延帶著他們返回衙署,就是在這裡遭遇了史、徐二人的刺殺。劉平觀察得細緻,還記得那幾名士兵正在往井里扔石頭,扔到一半被劉延叫去追刺客了。

轉了一大圈,卻回到了原點,命數之奇妙,真是令人感慨萬千。 不過他們此時並沒有感慨的餘裕。四人來到井口以後,鄧展自告奮勇先下去探查。可是沒有繩子,甚至連把衣服撕成條的時間都沒有,只能硬往裡跳。曹丕沉默了一下,這麼做風險極大,這井底到底有多深,誰也不知道;就算平安落地沒有受傷,萬一里面已被石頭堵死,連重新爬回井口的機會都沒有。 可鄧展一點也沒猶豫,他衝曹丕一拱手,縱身跳了下去。三個人趴在黑漆漆的井口朝下望去,過不多時,下面傳來聲音:“深度不太高,有一條通道,被石頭半掩,花點時間還能搬開。你們稍微等一下。” 過了一陣,下面傳來聲音:“可以下來了,盡量往中間跳。” “你先走。”曹丕說。劉平也不客氣,縱身跳入井內。約摸落了三四丈的高度,就碰到了地面。好在有鄧展提醒,劉平落地時調整了一下姿態,沒有受傷,只是雙足震得生疼。他摸出火石打著,環顧四周,發現是在一個環形的井底。井底橫七豎八擱著好些大石頭,只有中央空出一片軟泥地。幸虧鄧展挪開了,不然落到那上面,難保不頭破血流。

劉平注意到,在青磚井壁的側面,可以看到一條通道,這通道能容一人爬行,洞口被一堆亂石給擋上了。好在石塊都不大,花點時間就能挪開。他忽然看到,鄧展側靠在井壁,臉色卻不太好。劉平過去一看,發現他的右腿鮮血淋漓,扭曲成一個奇怪的形狀,應該是落地時撞在石頭上的關係。 “你不要緊吧?”劉平一驚。鄧展“刷”地抬起眼睛,眼神裡是迷茫散去後的平靜:“你是楊平。”劉平的手猛地一哆嗦,火折子落在地上,扑哧一聲熄滅了。這個名字,都多長時間沒人喊過了。 在這個逼仄的黑暗空間裡,鄧展的記憶終於完全復甦了。不需要太多交流,只要簡單的兩個字,他們就能明白對方都知道些什麼。他把傷了的腿挪了挪地方,語氣特別平靜:“你剛才猶豫了一下,為什麼不趁機殺我滅口?”

劉平此時也恢復了平靜,他回答道:“我不會對同生共死的伙伴出手。”黑暗中傳來一聲意外的“哦”,然後鄧展問道:“那麼現在呢?我們是敵人了。” “我們身在袁營,還是同伴。” “同伴又怎麼樣?為了掩蓋自己的秘密,殺死同伴,這豈不是件平常事?”鄧展的語氣有些諷刺,劉平總覺得他說的不是這件事。 “這種做法,我絕不認同。”劉平往後靠了靠,“這裡不是說話的地,我看等到離開白馬城再談不遲。” 鄧展卻還是追問了一句:“你和二公子此來袁營,到底所圖為何?” “這是郭祭酒的安排。” 鄧展在黑暗中點點頭,緩緩抬起頭望著頭頂的井口:“祭酒大人安排的啊,那應該錯不了……”然後他閉上嘴,不再追問。那個天大的秘密,似乎在他心中並沒引起巨大波瀾。是他還沒想通,還是另有打算,劉平不知道。

這時候井口傳來一陣焦急的呼叫,然後一個人掉了下來,背部著地,摔得不輕。劉平過去扶起來,發現是曹丕。曹丕強忍著疼痛爬起來,焦急地說:“快!咱們快走,外頭被袁兵發現了!” “史阿呢?” “他負責斷後。”曹丕說,面色如常。劉平默然,這時候斷後,基本上相當於是送死了。鄧展冷哼了一下,沒發表什麼評論。彷彿為了證明曹丕所說,井口傳來了呼喊聲和兵器相撞的鏗鏘聲。此時別的事情也不及多想,曹丕和劉平手忙腳亂地開始把石頭扒開。曹丕問鄧展怎麼不來幫忙,劉平說他的腿已經折了,曹丕埋頭繼續搬石。 井口的打鬥聲越來越大。史阿雖然是王越的弟子,但同時面對這麼多人,恐怕也難抵擋多久。曹丕和劉平用出全身力氣,拼命推開最後一塊巨石,井下通道的入口終於全露了出來。

“石頭不要全推開,留一半。”鄧展說。曹丕和劉平同時把目光投向他,有些不解,鄧展淡淡道:“總得有人留下來,把石頭重新堵上去,爭取些時間。” 他言下之意,自己也要效仿史阿斷後,用命來拖延追兵。曹丕只是簡單地點了一下頭,史阿和鄧展都是發了血肉之誓的,他們的命本就該為曹丕而死。而劉平的心中,卻震動極大。鄧展這是知道自己跑不了,所以主動要求斷後。他在臨死前,會不會把秘密告訴曹丕?自己不殺他,到底是對還是錯? 井口突然傳來史阿的一聲慘呼,然後一條血淋淋的胳膊從上面掉下來。胳膊末端的手裡,還攥著一枚藥丸。曹丕拔開手指,拿起藥丸,他記得這是史阿的寶物,華佗親制的解毒丹藥,名為華丹。在生命的最後時刻,他把這東西扔了下來。

“二公子,要活下去啊!”史阿最後聲嘶力竭地喊道,然後撲到井口,用身體死死遮住,緊接著傳來一陣金屬刺入血肉的沉悶鈍聲。 黑暗中曹丕的表情誰也看不清,他把藥丸擱到懷裡,一貓腰鑽進通道,徑直朝前爬去。劉平看了鄧展一眼,也鑽進通道。他很快聽到身後的通道被石頭重新堵了回去,還有幾聲悶響,估計是鄧展又堆上去了幾塊石頭。他一直到曹丕離開,一句話都沒說。 通道很狹窄,有些地方甚至收緊到讓人擔心是不是到了盡頭。好在這種情況並未出現,也沒出現有任何岔路。走過一段以後,磚牆就變成了土牆,最後變成了一個天然的洞穴,土地都頗為濕潤。這估計是以前白馬城的什麼人沿著地下河道修建的。 曹丕和劉平不確定史、鄧二人能拖延追兵多久,他們只能不顧一切地拼命向前爬去。很快這兩個逃亡者膝蓋處的布被磨破,雙手也蹭出了血,腦袋因為無法判斷高度撞上牆壁好幾次,但是不能停。至於這條通道盡頭在哪裡,城內還是城外,會不會恰好落在袁紹軍的營中,他們完全不知道,也沒有時間去想。

忽然前面曹丕停住了,劉平差點一頭撞上他的屁股。 “怎麼了?” “到頭了。”曹丕的語氣不算太好。 劉平心裡一沉,這是最差的局面,意味著敵人可以輕鬆地甕中捉鱉。曹丕慢慢退後一點,劉平點亮最後一個火折子,火折的光芒灑滿了整個幽暗的地穴。他在周圍照了一圈,發現曹丕說的沒錯,周圍都是嚴實的泥土,沒有路了。 劉平剛要開口說話,忽然怔在了那裡——曹丕的雙頰居然有淚痕,這些眼淚把沾滿泥土的臉上沖出一道道溝壑,像是一隻花色狸貓,格外醒目。可以想像,剛才曹丕一邊在通道裡鑽行,一邊無法控制地淚流滿面,卻倔強地不肯發出聲音來。只是不知他是在為什麼而哭泣。 曹丕意識到劉平奇怪的眼光,連忙用袖子擦了擦臉,拂去淚泥,故作冷漠道:“身後的追兵隨時可能追上來,現在我們怎麼辦?現在折返回去,也許還能幫他們省點腳程。”

劉平眉頭皺了起來,他有一個問題始終想不明白,遂問:“奇怪,如果這邊是死路,那到底為什麼要修這麼一條密道啊。”曹丕道:“也許原來是通的,後來坍塌了,史阿和徐他那兩個笨蛋沒仔細勘察,只道聽途說,以為退路仍在。” 聽到這句話,劉平的眼睛一亮,似乎捉到了什麼東西。他的呼吸急促起來:“白馬城距離黃河很近,對不對?”曹丕點點頭。劉平又道:“黃河是會改道的,對不對?” 曹丕點點頭,說光是桓、靈二帝期間,就改過兩次,還鬧出水災。治黃是歷代施政的要策之一,曹丕被有意識地培養政治能力,關於治黃的掌故也頗有涉獵。 劉平急切地說道:“常理來說,白馬城的通道出口,必在河畔某處隱秘之所。而出口年久失修,十有八九已坍塌封閉,然後又逢江河改道……”

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曹丕也漸漸明白過來。 劉平拿指頭戳了戳濕潤的頂壁泥土:“這泥土水氣特別重。我們現在,是在黃河下頭。”曹丕慘然搖搖頭:“就算你說的對,又如何呢?我們還是死路一條。” “你會游泳嗎?”劉平突然問。曹丕剛想說學過一點,但馬上頓住了,臉色變得煞白:“你不會是要挖破這道障壁,把黃河之水灌進來吧?” “我們沒有別的選擇。”劉平開始用五指插入頂壁,抓下一把泥土,“決口的瞬間,我們可以從黃河底部遊出去,絕不會再有什麼追兵了。” 曹丕想著那些追兵在爬到一半時被突然湧入的黃河水淹沒的場景,眼神閃過一道厲芒:“好吧,我們就搏一搏!”他解下腰間的長劍,也開始戳挖洞穴上部。兩個人用盡各種法子,挖下大堆大堆的泥土。只見越往上挖,泥土越濕潤。 劉平遞給曹丕一個牛皮水袋,這也是從士兵服裡拿來的。曹丕不解,劉平解釋說等一下決口時,你把牛皮水袋口紮緊套在口鼻處,可以在水里多撐一會兒。曹丕問你怎麼辦。劉平揚了揚手掌:“我以前經常去河裡游泳,水性好得很。” 曹丕心裡有些奇怪,這皇帝自幼顛沛流離,被人挾持來挾持去,什麼時候有這種空閒。他接過水袋,眼神複雜地看了眼劉平,遞過去:“天子犯險,臣子豈能偷生?還是你用吧。”劉平推了回去:“這裡沒有君臣,只有長幼。我就是你大哥,弟弟要聽哥哥的話。我們沒時間了。” “大哥麼……”曹丕細細咀嚼著這個詞,居然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,把牛皮袋吹脹。這時在他們身後,已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,追兵已經逼近了。 “準備好了麼?我要挖了。”劉平感覺到快挖透了,讓曹丕做好準備。曹丕把長劍奮力插入下面的土裡,只留半個劍柄在外,然後一手摀住牛皮袋,一手抓緊劍柄。劉平也騰出一隻手握住劍柄,另外一隻手用力往上面一掏,登時感覺前方阻力一小,然後被冰涼的液體所包圍。 幾乎在一瞬間,大量河水以洞口為中心衝破頂壁,居高臨下地湧入地穴。兩個人一下子全都被浸沒在冰冷之中。他們憋住氣,握著劍柄都沒有動。此時河水初入,衝擊力非常之大。他們需要的是固定住身形,不要被重新衝回地穴裡面。 這一條黃河分出的小小水龍灌入通道,靈巧而迅猛地向前延伸,那些在狹窄通道裡匍匐前進的士兵們一下子就被淹沒,他們無路可退,只能痛苦地抓著洞壁,窒息而死。 白馬城的地勢比黃河要高,河水順著通道灌入到了一定高度,就不再上漲了。當劉平感覺水流趨緩時,他在水里鼓起腮幫子,鬆開劍柄拍了下曹丕的肩,示意可以上去了。兩個人一起鬆開劍柄,身子扭動著朝上面游去。 深夜的河水格外冰冷,水中世界要比岸上更黑暗。那是一種徹底的黑,光是壓迫感就足以令人窒息。劉平幾乎無法辨明上下,只能憑著感覺游動,還要不時與暗流作鬥爭。他在河內經常和司馬懿偷偷下河捉魚,水性還不錯,但在黃河裡暢遊還是第一次。游著游著,劉平覺得自己的氣不夠用了,肺中已搜刮一空,四肢開始變得綿軟無力,而河面似乎還在遙不可及的彼方。 “幸虧把牛皮水袋給了曹丕,不然他這麼小年紀,絕不可能憋那麼久。” 劉平欣慰地想著,眼前開始有黑點冒出來,動作慢慢僵硬,身子也明顯麻木起來。 “堂堂大漢天子喪身河中,這可真是窩囊的死法……伏壽還不知會怎麼罵我呢……奇怪,我怎麼看到曹丕坐上皇位的樣子呢,果然是腦子開始進水了嗎……餵,仲達……” 無數片段的思緒飛快地掠過劉平的眼前,他索性不再費力掙扎,身子完全放鬆下來,放鬆下來,想就這樣慢慢沉下去。一種解脫的快感,奇妙地滲透入心中,以至於那喘不過氣的痛苦,都因此而消弭。 這時從黑暗中伸出了一隻手,死死抓住了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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