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三國機密(下)潛龍在淵

第20章 第五節

徐晃緊張地向前方張望了一眼,伸出兩個指頭,揮動一下。他的兩名親兵心領神會,伏身從兩個方向的草叢裡匍匐著過去。剛才那裡出現了可疑的跡象。 擊潰顏良的一戰中,張遼銜尾縱擊,關羽陣斬大將,都立下了功勳,唯有他被顏良擺了一道,一無所獲。徐晃嘴上不說,心裡卻十分遺憾。因此他主動要求留在距離白馬最近的戰區,帶領一批親信士兵伏擊袁軍落單的斥候、信使或者輜重隊。在袁軍主力渡河以後,這個任務的危險性成倍增高,可徐晃決定再堅持一陣,看還有沒有什麼立功的機會。 徐晃一邊注視著前方的動靜,一邊解下腰間的水袋喝了一口水。清涼的水滑入咽喉,讓他渾身都愜意地哆嗦了一下。徐晃放下水袋,自嘲地晃了晃,袋上用火漆塗了兩個雋永的大字:“忠篤”。這是他在楊奉手下當騎都尉時得來的。當時楊奉護駕有功,在洛陽重建了宮殿,被天子起名叫揚安殿,他麾下的將校也都得了獎賞。可那時候漢室窮得叮噹響,能拿出手的東西,只有幾個皮水袋,上面讓皇帝親自用火漆御筆寫了幾個字,權當賞賜。其他同僚早就扔了,只有他一直用到了現在。

之所以保留到現在,是因為年幼的天子寫完這兩個字以後,對徐晃說了一句話:“我看得出,你很不安。去找一個更強大的主公吧,為你,也為了我。” 徐晃不知道天子是如何看透自己心思的,那一雙黑得透亮的眼睛彷彿直刺肺腑。後來曹操要迎天子入許都,徐晃積極參與斡旋,還親自護送天子離開危機四伏的洛陽,直到進入許都城內。入城那一刻,徐晃長長地舒了一口氣,覺得一件大事終於做完,他終於可以卸下包袱專心做一名普通將領了。 無論是董承還是楊彪,徐晃都沒有跟他們有任何联系。他已經打定注意追隨曹操,可“漢室舊臣”這個標籤卻像水袋上的火漆一樣,怎麼都洗不掉。 他搖搖頭,把無端的思緒都甩開。兩名親兵回來了,還挾帶著一個人。這人面黃肌瘦,蓬頭垢面,身上穿著一件單薄骯髒的袍子,只是手裡緊緊抓著一卷竹簡。

“將軍,我們抓到一個探子,他說是咱們這邊的,想要見您。” 徐晃打量了他一番,親兵已經搜過身,身上藏不了任何凶器,便吩咐把他放開:“你是誰?”那人抬起頭來,眼神茫然地望著徐晃,把手遞過去:“我叫徐他,我這裡有一封親筆書信,給你的。” “誰的親筆?”徐晃問。徐他道:“魏家的二公子,說你看了信,就明白了。” 徐晃眉頭皺起來,他可不認識什麼魏家的二公子。他抓住竹簡的一頭,正要拿過來,卻發現不對。這竹簡的一頭,被刻意削成尖角,卷在一起還看不太出來,一攤開就變得明顯。那個有些茫然的徐他,突然鋒芒畢露,抓起竹簡的平頭一側,用力一旋,竹簡變成了一把利器,兩名親兵的喉嚨登時被竹尖割開,噴著鮮血倒在地上。

幹掉兩名親兵以後,徐他抓著竹簡又撲向徐晃。徐晃及時後退,勉強避開,但咽喉還是被割開淺淺的一道口子。他向來刀不離身,猝然遇襲,立刻抽出環首寬刀猛砍。徐他只得用竹簡去擋格,結果一招下來就被削去了兩片竹簡。 兩個人在短時間內過了十招,徐他的攻擊兇猛,徐晃卻佔了兵刃的便宜,打了一個旗鼓相當。四周的士兵聞風而動,紛紛聚攏過來。徐他看已經無法傷及徐晃,把竹簡啪地朝他臉上扔去,然後身子向後掠去。 徐晃的部隊訓練有素,立刻散成一個半圓狀朝著徐他圍去。徐他跑出去百步,一俯身,居然從草窠裡摸出一把劍來。有劍在手,他的危險程度陡然增加了好幾倍,只見寒芒閃過,數名先追出去的士兵慘叫著倒在地上,傷口無一例外都在咽喉。他似乎對曹軍有著刻骨的仇恨,下手狠辣之極,後來趕到的十幾名士兵把徐他團團圍住,一時半會兒卻奈何不了這個拼命的瘋子。

徐晃一看,連忙下令弓弩手上前,盡快解決這個瘋子。就在這時,徐晃面色突然一變,頭顱急速轉向東方,看到遠處旌旗飄揚,出現無數士兵的身影。 從旌旗的密度能看出來,這是袁軍的主戰部隊! 袁紹軍的前進速度非常快,很快幾隻羽箭就射到了腳麵前。徐晃知道如果再拖下去,只有死路一條,他狠狠地瞪了徐他一眼,顧不得收屍體,比了個手勢:“撤!”然後飛快地撤退了。 徐他站在滿地的屍體之間,昂頭望天,一動不動。他身上的衣衫被潑上一片片血污,看上去猙獰無比,宛若蚩尤再世。路過他身邊的騎士都投以敬佩的目光,曹軍的單兵戰鬥力比袁軍要強悍,而這個人以一敵十,還殺死對方這麼多人,戰力可以說是十分驚人。 終於一匹高頭大馬停在了徐他身旁,馬上的將軍披掛著厚重的甲胄,鐵盔下的面孔白皙細嫩,一如錦衣玉食的世族儒生,簡直不像是個武夫。白面將軍勒住韁繩,掃了一眼徐他和遍地的死屍,開口道:“這都是你一個人幹的?”

徐他恍若未聞,將軍的隨從們大聲喝叱:“文丑將軍在問你話呢!”聽到這個名字,徐他這才緩緩抬起頭,輕微地點了一下。這個無禮的動作反而讓文丑覺得很有趣,他抬手讓隨從們住嘴,俯身問道:“真是個有性格的傢伙,你是哪部分的?” “東山。”徐他道。 “東山自己的人還是他們請來的?” 文丑知道東山,還經常調閱他們的報告,對東山的運作很了解——和好朋友顏良不同,文丑特別注重戰場的情報與分析,是袁軍高級將領裡除公則以外對蜚先生最重視的人——他知道東山的細作分成兩種,一種是自己培養的,一種是僱傭各地的遊俠、盜匪。後者與東山只維持鬆散的僱傭關係。 徐他道:“五匹河東布,半年。”文丑“嘖”了一聲,受僱於東山,基本上一條命就沒了,這個價碼未免太便宜了。他向徐他伸出手:“我看你劍擊不錯,不如跟著我幹吧。”旁邊的隨從聽了,紛紛露出羨慕神情,這簡直是天下平白掉下來一塊豬彘肩,一步就從下等遊俠變成了平南將軍的親隨。徐他卻搖搖頭:“我與東山約定未盡,豈可反悔。”

“東山那邊我去知會,我在問你個人的意願。”文丑顯得頗有耐心。徐他問道:“能讓我殺曹賊麼?”文丑笑了,他指著自己的臉道:“你別看我是個小白臉,打起仗來可從來不畏縮。做別家將軍的親隨,你也許只能在陣後看熱鬧;若跟了我,以後拼命的機會多得很,只怕你嫌命短。” “好。”徐他答應得很乾脆,他“刷”地撕開胸襟,露出胸膛的傷疤,“只要能殺掉曹賊,這條命交給誰都無妨。”文丑哈哈大笑,吩咐左右:“好,給他牽匹馬來,再拿來一副甲胄和一柄鐵劍給他。”然後撥轉馬頭,揚長而去。徐他神色木然,也不稱謝,默默地跟上大部隊,卻與文丑保持著一定距離。 他注意到,在文丑的隊伍中心,居然還有一輛單轅輕車,四周滿佈衛士,不知裡面坐的是什麼人,為何文丑出征還帶著。但徐他很快就失去興趣了,他對與曹操無關的事情,都沒什麼耐心。

經過這一個小小的插曲以後,這支步騎混雜的部隊繼續向東開去。他們的速度夠不上急行軍,但也絕對不慢。斥候不斷往來馳騁,把四周的情況匯總到文丑這裡來。一直到太陽快要落山之時,文丑終於得到他想要的消息:白馬城離開的輜重隊在前方四十里處。 文丑在馬上攤開地圖,用指頭量了量,托住下巴陷入沉思。這個距離,絕對是對手經過精心計算的。只有半個時辰就要天黑,袁軍要是連夜追趕,只能打一場混亂不堪的夜戰,輜重隊可以輕易借助夜色遁走;要是等到明日一早再追趕,到時候輜重隊會更加接近曹軍陣營,很可能會被曹軍主力反口吃掉。這是個兩難的抉擇。 文丑又拿起一截炭筆,在地圖上勾畫了幾筆,翻出幾支算籌演算了一番,唇邊浮出微笑。

文丑出生時生得粉堆玉砌,一度讓穩婆以為是個女孩子。他的父親認為男子太過柔媚,不是好事,便特意給他起了個反意的名字,叫做醜。門第不高的他入仕河北以來,這張臉惹來無數訕謗,很多人把文丑的赫赫戰功歸結為袁紹對這個俊俏武將的偏袒,卻有意無意地忽略一個事實:文丑的勝利不是來自偏袒,而是來自於精心的算計。 “傳我的命令,全軍繼續前進,比正常行軍慢三成。”文丑發出了指示。他的副將提出疑問:“這麼行軍的話,接近輜重隊時差不多是醜寅之交,那時天色太黑,不適宜圍殲。” 文丑手中的炭筆一揮,說了一句令人費解的話:“放心好了,我們不會接觸到輜重隊。”隨即他揮筆如飛,又寫了幾道命令,數名信使飛一般地離開了隊伍,朝著不同方向奔去。

文丑做完這一切,把徐他叫了過來。徐他不是很擅長騎馬,整個人歪歪斜斜,雙手拼命抓住馬鬃防止掉下去。文丑道:“你不是殺曹賊麼?我現在就給你一個機會。”徐他聽完指示,只說了一個字:“好。” 繼續前進的命令傳達到了每一個士兵,隊伍中響起一陣抱怨的聲音。文丑這次帶來的部隊,自己的部曲並不算多,七成都是從淳于瓊那邊調來的大族私兵,紀律性相對較差。許多人都疲憊不堪,一聽說還要夜行軍,無不牢騷滿腹。只有文丑的直屬部隊悄無聲息,彷彿早就習慣了主帥的這種風格。好在這次行軍不是急行,士兵們整理一下隊形,邁著步子向前移動。 當時間進入午夜時,斥候向文丑匯報,輜重隊就在前方十里處的一個山坳里扎營。文丑立刻下令全軍弓上弦、矛摘鉤、盾從背上卸下來,舉在手裡,轉入臨戰狀態,同時馬銜枚,人禁聲,悄悄地逼近宿營地。

可是,首先遭遇襲擊的不是白馬城的輜重隊,反倒是文丑的後隊。在黑暗之中,高度緊張的士兵集中精神跟隨前隊避免走散,卻忽略了身後的動靜。大批騎兵突然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,一下子就衝進了文丑的後隊陣列,黑暗中許多人不能視物,不知敵人有多少,霎時混亂不堪。 文丑顯然是中了曹軍的圈套。白馬城的輜重隊與追擊者保持著適度的距離,讓他產生了可以漏夜追擊的僥倖心理。而大批精騎則一直保持著距離,入夜後才在黑暗的掩護下運動到附近。當追擊者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輜重營地時,真正的殺招便悄無聲息地從背後砍來。 這些騎兵的突擊是典型西涼式的。西涼式和烏丸式騎戰法最大的不同是,前者並不完全依靠馬匹的衝擊力,而是強調在高速運動時的多點進攻。每一個騎兵都手持長矛,接戰後先俯身去刺捅,一擊鬆手,再拿出馬戰專用的長刀向下揮劈,同時馬匹還前蹄拼命踢踏。在這迅猛的進攻之下,袁軍束手無策,無法結成陣勢與之對抗,只能拼命揮舞手裡的武器進行一對一的對抗。一時間許多人被長矛刺穿或被長刀劈中,金屬刺入血肉的鈍聲與慘呼聲此起彼伏。即使舉盾也沒用,沒了戰友的掩護,他們往往會被駿馬一蹄踏裂,整個人都震落在地,被隨後而至的亂軍踐踏而死…… 帶領這支部隊的,是一個頭頂油光只在兩側留兩根辮子的莽漢。他叫胡車兒,是漢羌混血,張繡麾下的第一大將。著名的“惡來”典韋,就是死在了他的手下。胡車兒接到這個任務時,一度非常不滿,認為這是曹操歧視張繡係人馬的手段。袁紹大軍近在咫尺,居然還玩偷襲?鐵定是被重兵包圍圍毆至死的結局。他萬萬沒想到,不知郭嘉施了什麼魔法,居然讓袁紹主力停滯不前,只派了文丑數千人突前。於是這必死的任務,突然成了上好的肥肉。 胡車兒沒有參與廝殺,他站在不遠處的高地上,不時吹起胡哨。清脆的哨聲長短不一,宛若翠鳥鳴叫。西涼騎兵們聽著哨音時而分進,時而合擊,在黑暗中井然有序地圍攻著文丑。西涼軍最擅夜戰,恰好他們的主帥胡車兒又是一個能夜視百步的異人,更是如虎添翼。 最初的進攻非常順利,文丑軍一下就陷入了混亂狀態。胡車兒能清晰地看到,那些可憐的傢伙連起碼的三人背靠結陣都做不到,幾乎全都是在單打獨鬥,還驚恐地哇哇亂叫,把驚恐傳染給旁邊的同袍。這是西涼軍最喜歡的敵人。許多騎士揮舞著長刀衝進去,殺死兩三個人,再呼嘯著衝進黑暗,重新結隊,再從另外一個方向踏入,令敵人無所適從。胡車兒看到滿目都是敵人的鮮血迸流,熱血賁張,恨不得自己親自去過過癮。 可是漸漸地,胡車兒發現有點不對勁。文丑的步兵在西涼鐵蹄下呻吟,可他的騎兵跑到那裡去了?他的視線也只能勉強看到一百步,再遠就看不清了。 “哼,在這種場合,就算他的騎兵全都集結好了,也奈何不了我。”胡車兒心想。如今兩軍已經戰成一團,糾纏不開,文丑的騎兵就算展開突擊,也只能誤傷自己人而已。他拿起胡哨又吹了幾聲,召喚手下人動作再快些,這時他聽到了一些動靜。 胡車兒下馬把耳朵貼在地上聽了聽,揪了揪辮子,咧嘴笑道:“文丑這小白臉,原來是把騎兵藏在那邊,打算殺個回馬槍啊。”他正要抬起腦袋,忽然復又貼上去,這次他發現另外一個方向,也有微微的顫動傳來。胡車兒挖了挖耳洞,第三次貼上去聽。當第三個方向也響起同樣強度的顫動時,他再也笑不出來了。 除了第一次聽到的方向,其他兩個方向都是重兵。胡車兒急忙爬起來,用胡哨發出一陣急促的聲音,讓騎兵們盡快脫離作戰,向西邊集結。他意識到,自己可能是中計了,敵人調動的部隊,絕不只是文丑一部。此時東、南、北三邊均有動靜,他只能盡快西退,與白馬輜重隊合併一處,依託大車抵抗,等待曹司空的救援。 袁紹軍主力已經動了,曹軍的主力應該不會遠。 可西涼騎兵們剛才殺得太豪邁了,此時已深深陷入步兵陣中,想抽身而走,談何容易。還沒等胡車兒的第二通命令發出,三面大軍已經全都圍上來了。一線無數火把同時舉起,把四下照得一片明亮。敵我兵力的懸殊,印在了每一個人的眼睛裡。 此時用不著胡車兒的胡哨聲指揮,所有的西涼騎兵都意識到大事不妙,紛紛避開對手,喝叱著馬匹朝著唯一沒有火把的西邊逃去。外圍的袁軍怕誤傷友軍,沒有搭弦放箭,這給了他們一個逃生的機會。胡車兒帶著幾名隨從匆匆離開高坡,殺散附近的袁兵,也朝著西方逃去。 戰場上的形勢,立刻發生了逆轉。原本不可一世的西涼騎兵倉皇地撥馬而走,剛才被一直壓制的袁紹步兵迸發出了強悍的戰鬥力,死死拖住了對手,不讓他們從容離去。他們要么俯身去砍馬腿,要么將手戟扔出去,深深劈入敵人的後背。滿帶腥味的鮮血拋灑在黑暗的夜空中,屠戮者與被害者的身份發生了轉換,只有死亡的密度有增無減。 起初還有西涼騎兵不斷突破防線,衝入黑暗。可隨著包圍圈的不斷縮小,更多騎兵都沒來得及走脫,只能慢慢聚攏到一起,與同伴背靠背,似乎這樣能感覺稍微安全一些。可是,連坐騎都發出不安的嘶鳴,要花好大力氣才能駕馭住。 包圍圈收縮到一定範圍,就停住了,每四排之間,都留出了一條狹窄的縫隙。圈內還在鏖戰的步兵得了提醒,紛紛貓起腰朝著縫隙衝去。騎兵們想尾隨他們出去,但在火把的照耀下,他們驚恐地發現,包圍圈站起了數層弓兵,同時搭起羽箭,每一隻箭頭都對準了圈內。 “控——”一名嗓門特別大的傳令官高聲喊道,故意讓陷入包圍的騎兵們聽見。 無數支弓弦被無數雙手拉緊,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,如同無數條逐漸收緊的絞索。絕望的騎手們沒有別的選擇,只能再度拔出刀,簇擁在一起選擇了一個方向衝去。 “目標中央,三連射!” 這次距離足夠近,射手們甚至不用找角度,直接選擇了平射。數百支箭矢同時飛射而出,在黑夜裡就像是密密麻麻的毒蛇伸出尖利的牙,刺穿甲胄,深深地咬嚙血肉。那些騎手們霎時人仰馬翻,滿場皆聞噗噗的鑽肉聲。第一輪就把一半以上的騎兵與坐騎射成了刺猬,三輪連射以後,圈內屍橫遍野,再也見不著幾個活人,只剩下斷斷續續的哀鳴聲從屍體下傳來,刺鼻的血腥味充斥四野。 包圍圈的士兵們開始散開搜尋倖存者,進行補刀。在胡車兒剛剛俯瞰佔據的高坡上,三騎並轡而立,冷冷地註視著這一場慘烈而血腥的盛宴。 “嘖嘖,西涼兵可真是不復當年之勇了。”一個體格壯實的闊臉漢子感慨道。 “都過去十年了,再勇猛的老虎,爪子也早已掉光。”另外一員將領撫摸著坐騎的馬耳,嘴裡還叼著一根青草,狹長的雙眼好似兩條粗墨線,很難看清他的眼神望向哪裡。 文丑朗聲笑道:“儁乂、觀堂,你們來得不早不晚,正是時候。能與聞名天下的西涼精騎交手,以後也是份資歷。”“你是怎麼把握曹軍動手與我們合流的時機的?”被稱為“儁乂”的將軍好奇地問道。他是袁紹軍中河北四庭柱之末的張郃,身經百戰,深知在夜間行軍已屬不易,要想完成如此精確的誘敵合圍,更是難上加難。 文丑揚鞭一指:“這輜重隊行動詭異,與我總保持著可以追擊的極限距離。我猜他們一定是打算誘我出手,然後半路予以伏擊。我索性將計就計——我算過了,若是我落日時開始行軍,在丑末寅初恰好能抵達到那個點。” “什麼點?”張郃問。 “你們兩路輔翼及時趕到的最大距離,以及他們忍不住要動手的最短距離,兩者交匯之點。這樣,只消我纏住他們小半個時辰,你們恰好能同時抵達戰場。” “為何不提前合圍?這麼弄,你的兵力消耗可也不小啊。”張郃皺著眉頭,他能看出,文丑軍在前期衝突中傷亡很大,這種犧牲本可以避免。 “若非如此,又怎能讓敵軍身陷泥沼無法脫身呢?”文丑對傷亡似乎不怎麼在意,他從手心算籌裡剔掉了幾根比較短的,扔在地上,“再說了,那些都是藉調來的世族私兵,不用鮮血磨礪一下,是成不了精銳的。” “你小子算得真精啊。”那有著墨線般雙眸的將軍笑罵起來。他叫高覽,同樣屬於河北四庭柱之一。 聽到高覽這麼說,文丑得意地笑了,他的敵人都是這麼在不知不覺間被算死的,這次也不例外。世人都以為他這個小白臉每次都運氣好,殊不知那些偶然背後隱藏著多少必然。 “嘖嘖,一次合擊,就動員了咱們三個人,那個敵將也算是夠榮幸的了。”高覽把青草吐出去,朝遠方望去,“我與儁乂各自都有任務,不能待太久。你打算怎麼辦?” 胡車兒只是盤小菜,曹操的主力還沒有被發現,他和張郃各自都有防區要負責,壓力很大。這次應文丑之邀,乃屬私人情誼,不可再二再三。若他們在此盤桓太久,被曹軍覷個空子殺到白馬城下,那臉就丟大了。 文丑捏著下巴,把手裡的地圖一抖:“繼續向前。白馬輜重隊是曹操的釣餌,而我現在就是主公的釣餌。究竟哪邊能夠釣起魚來,這就得算算看才知道啦。” 高覽還當他是謙虛:“呵呵,輜重隊不就在數里之外嗎?西涼軍也被圍殲了,你現在動手,豈不是可以輕鬆咬下釣餌脫鉤回淵麼?” “我可不想吃了點釣餌就回去。”文丑清秀的臉孔微微一黯,又浮起狠戾之色。高覽與張郃面面相覷,末了高覽嘆了口氣,拍拍他肩膀:“顏將軍的事,我們都很痛心,但別太意氣用事。” “我知道,我會很冷靜地為他報仇。今天的曹軍將領,是第一個。”文丑的手指一絞,把一根算籌從中折斷…… ……胡車兒渾然不覺自己已被襲擊者清出了棋盤,他收攏逃散的敗軍,一路朝著輜重隊的營地跑去。可當他進入營地時,整個都傻了。營地燈火通明,幾輛空車潦草地支起一片茅篷,四周既無鹿砦也無溝塹,連一個放哨的都沒有,幾十隻燈籠靜悄悄地放射著光芒。胡車兒下馬在營內轉了幾圈,頓覺如墜冰窟,這是一個空營。 “郭嘉,你個該被馬踢死的病癆鬼!”胡車兒在馬上一甩辮子,憤怒地仰天大叫。郭嘉指派他來執行這個任務,果然沒安好心,把他當成一個聲東擊西的棄子。胡車兒發洩完憤怒以後,忽然想到,賈先生一直陪著郭嘉,肯定能看穿他的陰謀,為何不提醒一下自己呢? 賈詡在宛城地位崇高,幾次對曹軍的戰役都打得十分漂亮,讓這些西涼將領佩服得五體投地。正是因為胡車兒對賈詡太有信心了,所以現在反而疑竇叢生。 “難道說,賈先生把主公賣給曹操,是為了給自己謀好處。現在好處到手,我等也就沒了用處,索性借郭嘉之手……”胡車兒把辮子咬在嘴裡,眼神凶狠地朝四周望去,心裡卻一陣冰涼。他原本不贊成張繡投曹的決策,只不過出於對賈詡的盲目信任,才未反對。現在信任動搖,原來那顆懷疑的種子轉瞬間便成長起來,胡車兒越想越心驚,索性一拍大腿:“不行!我得告訴主公去!中原人實在是太狡詐了,還是早日回西涼去吧。” 在中原待了太久,胡車兒已經厭倦了這裡的一草一木,十分想念西涼那遼闊的大地與藍天。他鬆開牙齒,讓散亂的辮子垂落下來,暗自盤算該如何說服張繡:“這麼多兄弟都死了,主公應該會贊同我的計劃吧。” 這時候,一柄鐵劍悄無聲息地從胡車兒身後的雜草堆裡刺出來,直奔他的後心。胡車兒還沉浸在如何說服張繡的思考中,猝不及防,直接被劍貫穿了整個胸腔,劍頭從前胸挺立出來。胡車兒一挺脖子,發出一聲悲鳴,竟用肌肉把劍夾住,讓襲擊者無法抽出。只見他雙辮飛舞,腦袋用力地朝後撞去,感覺結結實實地撞中了一個東西,而且讓那東西受創極深。 周圍的西涼士兵紛紛驚慌地跳下馬來,朝胡車兒靠攏。他們看到,那個刺客被胡車兒一記頭槌後擺,撞得滿臉是血,只是死死握住劍柄不肯鬆手。這兩個人前胸緊貼著後背,表情異常猙獰。 胡車兒一張嘴,已有鮮血溢出嘴角,可他還是勉強支撐著問道:“你是……賈先生派來的?” “不是,我來自東山。”徐他冷冷地說,同時死命抓住劍柄。剛才那一下撞擊,讓他受創匪淺,至今腦子都嗡嗡的,說話都有些不利落了。 “哦,袁紹那邊兒的。”胡車兒的表情稍微欣慰了一些,肌肉舒緩了一些,“原來不是賈先生……” “如果你問的是那幾個人的話,已經被我殺了。”徐他說著擺動了一下下巴。旁邊立刻有士兵走過去,從雜草堆裡拖出三具屍體,他們的裝束與徐他差不多,都傷在咽喉處,腰間還掛著刺客專用的弩機。顯然他們埋伏的比徐他要早,只不過後來者居上。 徐他突然感覺前頭的這員大將升騰起一股強烈的氣息,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生命力,只能被極端的情緒驅動。徐他覺得有點不太妙,試圖拽動劍柄,可胡車兒牢牢站在原地一動不動。他的身軀十分高大,瘦小的徐他難以撼動。 胡車兒緩緩回過頭來,兩條辮子之間是一張極度怨毒的臉。他盯著徐他,雙眸如刀:“這周圍有三十多名西涼最好的騎手,你絕對無法逃脫。與其同歸於盡,不如咱們做筆交易……”徐他未動聲色:“什麼交易?”胡車兒低沉地嘶聲笑了笑:“我可以放你走,甚至可以把我的腦袋送給你做軍功。但你要聽我說一件事,把這件事帶回到袁紹那邊,講給許攸聽……”說到這裡,胡車兒氣喘吁籲,顯然有點支撐不下去了,“你覺得如何?” “好。”徐他毫不猶豫。 胡車兒低聲說了幾句,徐他面無表情地聽著,也不知是否記在心裡。胡車兒問他是否記住了,徐他點點頭。胡車兒那旺盛的生命力似乎到了盡頭,他長長地嘆息一聲,手起刀落,把頭上的雙辮斬斷,扔給站得最近的一名士兵:“你們不要回曹營了,回西涼去吧,記得把我葬在湟水旁邊。” 那名拿著斷辮的士兵不知所措:“將軍,我,我是扶風人。”胡車兒看了他一眼,露出自嘲的輕笑:“我都忘了,十年了,老兄弟們都死得差不多了,都換過好幾茬儿了。哎,真想再聞聞西涼的風啊……” 徐他注意到對方的雙肩一鬆,立刻手腕用力,把劍硬生生抽出來,然後一揮,扑哧一聲,胡車兒的頭顱飛舞而出,滾落在地。 “將軍!”一群士兵悲憤地大喊,跪在地上泣不成聲。無頭的脖腔裡噴出的血潑濺了徐他一身,他用手背把臉上的血擦了擦,走過去俯身拾起頭顱,用布包好,在無數仇恨的眼神注視下從容離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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