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三國機密(下)潛龍在淵

第19章 第四節

袁紹的大軍在這一日的午時開始渡河。浩浩蕩蕩的隊伍從五個黃河渡口同時登船,漫天的旌旗獵獵作響,聲勢極為浩大。兩百多條渡船來回穿梭於黃河兩岸,把無數的士兵和閃著危險光芒的軍械運過岸去。排在他們身後的是堆積如山的糧草輜重,冀州連續三年都是豐收,積蓄足以支撐十萬以上的大軍在外征戰——相比之下,袁紹在南邊的小兄弟處境窘迫多了,連軍隊都要被迫下地屯田,沒少惹冀州人訕笑。 渡河的時候發生了一些小小的混亂和衝突。有一支輕甲騎兵和一支重步兵為了誰先登船發生了衝突,他們分別屬於平南將軍文丑與別駕逢紀,前者是冀州派與顏良齊名的大將,後者則是南陽派的巨頭,身份殊高。 這一次渡河,文丑有意縱容自己部下,就是想發洩一下心中不滿。顏良是他的好兄弟,卻莫名其妙地戰死沙場,這裡一定有陰謀——而每一個陰謀背後,肯定都有一個南陽人在作祟,文丑覺得這個推測真是天衣無縫。

逢紀接到報告以後,只是淡淡一笑:“文平南戰意昂然,其心可用,就讓他先過去吧。”侍從領命離開,逢紀在馬上俯瞰著渡河的大軍,又抬頭看看已經在南岸恭候的公則、淳于瓊營帳,表情微微有些遺憾。 借白馬之圍誘出曹軍主力,這是開戰之前就決定的方略,但逢紀並沒給先鋒的郭、顏、淳于三人交代透徹。他希望這支先鋒隊與曹軍形成拉鋸戰,消耗一陣後,主力才動。可沒想到顏良居然輕軍而出,以致傾覆,更沒想到公則居然吃透了他的意圖,乾淨利落地撤走了,潁川非但沒受損,反而多掌握了一部軍隊。 “哼,無所謂了,成不得大氣候。”逢紀揚了揚馬鞭,現在曹操主力護著白馬城輜重正在倉皇南遁,只要袁軍追擊及時,形成主力決戰,大局可定。到時候,總並幕府的南陽派將會變得無可撼動。

這個渡河的小插曲很快就結束了,文丑的部隊趾高氣揚地先行渡河,逢紀的部隊則留在後面。等到下午袁軍大部已渡過南岸,構築起一道堅固防線以後,幕府總樞才開始移動。逢紀以及其他幕僚陪著袁紹一起登船渡河,並簡短地商議了一下接下來的佈置。袁紹對顏良的失利很不滿,責問沮授他為何擅自行動,沮授對原因心知肚明,可又無法說出來,只得連連謝罪。 很快船抵南岸,幕僚們簇擁著袁紹下船。這時一位侍從走過來,悄聲告訴逢紀說有人求見。逢紀面色一沉,喝叱說我正在陪主公,為何如此不分輕重。侍從連忙分辯道:“那人自稱來自許都。”逢紀一愣,甩了甩袖子:“讓他等我。” 逢紀藉口說有營務要處理,離開袁紹,匆匆來到一處簡易營帳內。在那裡,一個年輕人已等候多時。他見到逢紀以後,未執大禮,只是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,道:“在下劉平,來自許都。”

若是曹操的信使,必然自稱來自幕府或曹氏;以許都為號,顯然是皇帝的人。聽劉平這麼一說,逢紀不由得眉頭一皺。自從沮授迎董承吃了大虧以後,“漢室”這個詞變得頗為敏感,所有人都小心翼翼,盡量不與之產生瓜葛。 “我數日前從白馬逃出,進入袁營,為郭監軍收留。”劉平說到這裡,停頓了一下,露出一絲憾色,“可惜郭監軍疑惑太重,難以交心。絛佩之美玉,只付與君子,希望逢別駕你別讓我失望。” 原來是從公則營裡過來的,逢紀捋了捋胡髯,警惕之心更盛:“你想要什麼?”劉平當即回答:“在下到此,不是為得到什麼,而是想問問看,逢別駕想要些什麼?” 逢紀對這種賣關子的口氣很不喜歡,冷冷道:“如果你下一句話還不讓我滿意,那就以細作論處。”劉平走近兩步,指了指天空,聲音卻壓得極低:“郭嘉有什麼打算,難道逢別駕不想知道?”

郭嘉這個名字,顯然對逢紀產生了影響。即便是最高傲的策士,也不得不承認郭嘉是個難對付的傢伙。眼下兩軍主力碰撞在即,如果能提前獲知他的計劃,那將對戰局產生巨大影響。逢紀重新打量了一下劉平:“郭嘉所謀,必是曹氏機密,你又憑什麼與聞?” “忠心朝廷的人,在哪裡都是有一些的。”劉平平靜地回答。逢紀對這個答案根本不滿意:“你來路不明,身份不清,只憑幾句大言就想取信於人,未免太蠢了。” 劉平不慌不忙道:“我所言為真,您便能旗開得勝;所言為假,也不過我一人身死。不出半日別駕您便會知曉,何不等等看呢?” 逢紀盯著他的臉,不動聲色地點一下頭。他不喜歡賣關子,但這種事花不了多少時間來驗證,所以他決定等一下。逢紀和公則不同,公則沒有意外的話是無法出人頭地的,但他已經位極袁臣,這個位子不需要變數,也不歡迎風險,只要確保沒有意外就足夠了。

結果意外真的發生了。 袁紹是一個典型的世家子弟,不太喜歡在野外睡帳篷。所以當袁軍控制白馬城以後,他理所當然地選擇把中軍大帳設在城裡。袁紹在幕僚們的簇擁下巡查了一圈,最後選定了位於城正中的白馬衙署作為駐地。這間衙署早已經被搬了個精光,連鐵鍋和門鎖都沒留下一副,只剩個空架子。不過在入口處還留有兩個臨時搭建起來的石壘和一段土牆,這代表了劉延抗爭到底的決心——這在人去城空後顯得格外諷刺。 袁紹發表了幾句評論,然後與幕僚們一起踏入衙署。就在那一瞬間,那兩處土壘突然坍塌,正好堵在了正門口,將他們與還沒來得及進入的衛隊分隔開來。土牆也隨之倒塌,數名藏身其中的殺手惡狠狠地撲向身穿金環甲與披風的袁紹。

準確地說,這些刺客不是藏在牆裡,而是被砌在牆裡,那截土牆是貼身壘起來的,內留虛空,外用泥灰抹平縫隙,所以先期進入搜查的袁紹士兵才沒有發現,用心之深,嘆為觀止。 可惜的是,這個精巧而狠辣的圈套注定沒有結果。那位金甲“袁紹”是河北最強悍的戰將張郃假扮的,同行的幕僚也都是精銳軍校。在一番短暫而激烈的搏殺之後,殺手悉數斃命。隨後趕到的袁紹感慨不已,說他與曹孟德相知幾十年,如今卻視若仇讎,竟到了要派人刺殺的地步,不勝唏噓。他隨後問逢紀怎麼知道曹軍設下這個陷阱,逢紀只是簡單地回答:“孫策新亡,天下悚然。曹公之心,不可不防。”袁紹很滿意,稱讚他心細如發,是個真正會為主公著想的賢臣。這讓旁邊的沮授、公則等人臉色有些不好看。

東山的仵作迅速趕到現場,他們的檢驗發現了一些特別的地方:這些刺客的右腋窩下,都用墨刺著兩個字,而且最近才用石灰燒掉。經過一番辨識,仵作設法還原了這兩字的原貌:魏蚊。 淳于瓊此時並不在袁紹身旁,但有出身齊魯的將領講出了這兩個字的來歷:瑯琊山中的十全毒蠍。齊魯盛產殺手,而能以毒蠍之名文身的,更是殺手中的強兵。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個人的名字:臧霸。 臧霸在曹營是一個特別的存在。他是泰山人,在青、徐二州極有聲望,經營著一個盤根錯節的地下世界。只要是在這二州之內,無論陶謙、呂布,還是劉備,誰都奈何不了他,只能把他當做盟友來籠絡。臧霸即使在歸降曹操以後,也仍舊保留著半獨立的狀態,對此曹操也無可奈何。

袁、曹開戰以來,臧霸一直帶兵堅守在青、徐交界,和鄄城的程昱一起,為曹操扼守東部防線。現在白馬城里居然出現了臧霸的殺手,而且都還湮滅了痕跡。這其中的含義,就不能不讓人深思了。難道說,他的青州兵已經悄然西移,投入到正面戰場來了?這不是沒有可能。曹操目前兵力處於劣勢,暫時放棄東部青、徐、兗三州,集中力量擊破袁紹主力,這也是戰略上的一個選擇。 蜚先生的東山沒收到任何這方面的情報,但誰也不敢打包票說一定沒有。袁紹軍的大批輜重正源源不斷地渡河,這相當耗費時間。在有一支強軍動向不明的情況下,主力不敢離開白馬。可是,如果坐等糧草全數渡過黃河,曹操的主力早就掩護白馬輜重縮回官渡了,苦心經營出來的決戰態勢將從指間溜走。

經過短暫的商議以後,袁紹決定派遣文丑帶領五千人先行追擊,高覽與張郃各率一萬人在左右策應,其他部隊則暫時留在白馬。 “你現在可以繼續說了。” 逢紀回到營帳以後,對劉平說,態度還是冷冰冰的,語氣卻緩和了不少。劉平知道自己預言的事情已經發生了,不由得鬆了一口氣。逢紀可比公則難對付多了,他心志堅定,很難被外物影響,一旦做出什麼決定,旁人很難挽回,所以劉平必須得謹慎從事。 “郭嘉從來沒指望刺殺成功。他借臧霸之兵,只是為了故布迷陣,令袁公裹足不前,好爭取更多時間。如今郭嘉在延津附近選定了戰場,盡起曹軍精銳,一口吃掉突前的文丑所部。”劉平說到這裡,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,“可是在下不明白,別駕您既已知道臧霸是虛招,為何不明告袁公,反而一力促成分兵之勢呢?”

逢紀捋髯:“若是變得太早,郭嘉必會覺察,等到他改變計劃,就不好猜了。如今順著他的意圖來,我埋下的兩手安排才好見奇兵之效。”劉平瞪大了眼睛,又驚又佩:“我原以為破計就已是極致,想不到還有將計就計。”聽了這話,逢紀昂起下巴,頗為自矜地擺動頭顱,小指頭來回撥動著胡髯的尖梢:“郭奉孝啊郭奉孝,真想看看,你發現自己算錯時,到底是什麼表情。” 劉平在一旁又讚嘆了幾句,心裡卻是感慨萬分。郭嘉告訴過他,華佗老師曾言道:“人所欲者,分為五品。五品曰命,唯求苟活於世;四品曰定,苟活既有,复求安定;三品曰和,安定無礙,复求和睦;二品曰敬,四鄰和睦,乃求禮敬;一品曰志,天下禮敬,方有抱負極望。這五品由簡入奢,循次遞增。” 以逢紀如今的地位,衣食無憂,地位殊高,他所欲求者正在第一品內,希求有所抱負,成就令名——擊敗郭嘉,就是他自我實現的最大心願。找准了這個位置,劉平稍以言語動之,便輕而易舉換來信任。逢紀的高傲和公則的野心一樣,都成為他們眼前遮蔽視線的一片葉子。 不知能遮蔽郭嘉的葉子,又在哪裡,他又是在第幾品?劉平心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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