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三國機密(下)潛龍在淵

第14章 第三節

許都,皇城。 皇城已被修葺一新,被大火焚盡的宮殿也被重建。尚書令荀彧手持文卷,慢慢踱著步子走進禁中。冷壽光一早恭候在那裡,看到荀彧來了,恭敬地推開寢殿的殿門,請他進去,同時口中喊道:“尚書令荀彧覲見。” 荀彧和冷壽光對視一眼,都是淡淡的苦笑。他們都知道,天子如今不在這裡,這些虛文無非是給外頭人看的,雖然滑稽,卻不能省略。 皇帝在官渡御駕親征,這事若是捅出去,一定會天下大亂。現在許都對外給出的說辭,是皇帝又染重病,只得在深宮調養。皇帝一向體弱多病,去年冬天差點病死,所以沒人懷疑其中有問題。更何況,荀彧荀令君每三天就會去探視一次,是唯一被允許覲見的外臣。他說一切正常,那就更沒人多嘴了。 這段時間,許都特別平靜。滿寵走後,徐幹蕭規曹隨,繼續按老法子經營許都衛,滴水不漏。而雒陽那班臣子,除了偶爾上書要求拜見天子以外,也沒什麼特別的動靜——董承已死,楊彪蟄伏,剩下的硬骨頭不多了。

最讓荀彧感到意外的是,孔融這個大刺頭居然格外老實。若換了平時,他只要三日未見天子,一定會把整個尚書台鬧得雞犬不寧。可開春以來,這位少府大人一反常態地低調,不僅上書次數變少,連出格言論也不多了,平時只跟司徒趙溫等人互相走動,許都衛都查不出可疑之處。 仔細算下來,孔融的異常舉動,恰好是在議郎趙彥被殺之後。荀彧對趙彥做過調查,認為那隻是一次董承餘黨的個人義舉罷了。郭嘉對這個結論並不贊同,不過他要前往官渡,便沒有徹查。 “雖然還有些隱患,但有荀令君在,沒問題的。”郭嘉臨走時說。荀彧對此只能苦笑。他知道為何郭嘉如此乾脆地撒手不管,因為趙彥的好朋友陳群非常憤怒,一口咬定是郭嘉陷害忠良,官司一直打到了曹操那裡。郭嘉索性把爛攤子交給荀彧來收拾,自己揚長而去。

趙彥之死的震動還不止是在許都,它被有心人渲染成了一起政治迫害事件,和楊彪被拷掠的事提升到同一高度,甚至被寫入了袁紹的檄文中去,這在士人之中造成了波動。更有人把這說成是古文派對今文派的一次挑釁,一個與世無爭的今文士子,在古文派當權的城市裡慘遭殺害,這是要用刀匕來毀滅經學。 荀彧在許都禁止了這些流言的蔓延,但許都之外就無能為力了。 他努力搖搖頭,把這些思緒都努力趕出腦海。與在前線鏖戰的曹公相比,這些都是小事。如何把足夠的兵員和補給送上前線,才是最重要的。他深吸一口氣,踏進寢殿。在他面前,伏壽穿著全套宮裝,跪坐在坐榻之上,光彩照人,只是眉宇間有幾分寂寞。 荀彧伏在地上,執君臣之禮,伏壽揮揮寬袖,第一句便開口問道:“陛下可還安好?”

這是他們每次見面,伏壽必問的第一句話。荀彧垂首道:“最新得到的消息,陛下已抵達白馬城。如果一切順利的話,這幾日他們已進入袁營了。” 伏壽微微側頭,身子前傾,唇邊挑起一絲耐人尋味的弧線:“荀令君是在擔心陛下?” 荀彧嘆了口氣:“千金之子,不坐垂堂。陛下此舉,臣終究是不贊同的。袁營凶險,又有田豐、沮授這樣的人在,一步算錯,就可能萬劫不復。”他從一開始就不贊成這種高風險的計劃,但事已至此,無可奈何。 “咱們這邊,不是有從不犯錯的郭祭酒嘛。”伏壽語氣裡帶著淡淡的自嘲。 “縱有千般妙計,奈何鞭長莫及。到頭來,還得要看陛下自己。” “陛下天資英俊,聰敏機變,這些小事,想來難不倒他。”

“您對陛下,可真是信心十足哪。”荀彧毫不掩飾自己的擔憂。 “那是當然了。”伏壽整張臉上都洋溢著笑容,那是一種自信而幸福的笑容,“那可是我的夫君、當今的天子啊,一個能在董卓、呂布、李傕、郭汜、楊奉等虎狼之間周旋數年,仍能保全漢室的男人。” 沒等荀彧回應,她忽又輕聲喟嘆:“不過荀令君的擔心,也不無道理。如果有可能,我真想趕到官渡,與陛下同進退,也勝過在深宮裡每日提心吊膽。”她看荀彧臉色有點僵硬,又笑道,“說說而已,荀令君別這麼緊張。這點輕重,我還分得清楚。” 剛才還對天子信心十足,現在卻又擔憂安危,女人的心,真是矛盾。荀彧心想。伏壽斂起笑意,把略顯豐腴的身子挺直,她身材本就很高,這麼一挺,對荀彧就成了居高臨下的俯瞰。

“對了,聽說最近孔少府在城里四處遊走,可還是為了聚儒之事?”伏壽問。 荀彧苦笑著點點頭。孔融除了到處宣揚趙彥被迫害的事情,一心一意只忙一件事,就是搞許下聚儒之議。這最初只是曹氏一個小小的安撫手段,卻被這位大儒抓住機會,大聲嚷嚷,傳書各地,拳打腳踢弄到了今日的局面。 伏壽帶著絲嘲諷道:“哦,看來孔融是打算把這次聚儒,搞成第二次白虎觀啊,他野心不小。” 章帝建初四年,天下大儒群集在京城白虎觀內,今文派與古文派展開了一場大辯論,最終核定了五經同異,由班固執筆寫成《白虎通義》,成為儒學名典,影響深遠。孔融這一番舉動若是成功,史書上恐怕會大大地書上一筆。 荀彧道:“學問之議,有裨人心,乃是好事。可惜眼下戰事緊,朝廷無餘力顧及,只好辛苦孔少府一個人了。”

荀彧的意思很明白,你想玩可以自己去玩,我們不攔著,但絕不要指望朝廷給你什麼襄助。伏壽其實對孔融也很無奈,她不認為這種文人的耍嘴皮子能有什麼實際用處,可孔融卻樂此不疲,大概是為了虛名吧?她不由得暗自慶幸當初沒把他拉進反曹陣營——這傢伙當自己人的破壞力比當敵人還大。 於是伏壽道:“這些事情我們婦道人家不好參與,荀令君您定便是。”算是表明了漢室的立場。 兩人又閒談了幾句,荀彧便告辭了。當他離開皇城返回尚書台時,卻在門口看到一位出乎意料的訪客。卞夫人荊釵素裙,滿面愁容地等在門外,她看到荀彧過來,快步迎了上去,連聲問道:“可有我兒的消息?” 曹丕偷偷離開許都的事,是他自作主張,除了劉平誰都不知道。卞夫人一直到當晚,才發現曹丕留在枕下的告別信,一度昏死過去。得到消息的荀彧也嚇了一跳,可已經阻攔不及。卞夫人哭鬧不止,直到荀彧嚇唬她說,如果再鬧下去消息洩露,曹丕一定性命不保,她才收起哭泣。

官渡高層也因為曹丕的出走而震動了一番,連郭嘉都向曹公請罪。不過曹公表示,既然孩子願為國分憂,也該歷練一番,既然已經去了,就做出些名堂再回來。有了這句話,這段鮮為人知的喧囂才算徹底平息。 卞夫人雖然不鬧了,卻三天兩頭往尚書台跑,打聽自己兒子安危。面對這位焦慮的母親,荀彧一點辦法也沒有。於是荀彧把對伏壽說的話又對卞夫人說了一遍,卞夫人聽了,眼皮一翻:“進了袁營,天子若是生有異心,把我兒子出賣了怎麼辦?” 荀彧知道說什麼都沒用,索性把郭嘉抬出來:“有郭祭酒籌謀,不會有事的。夫人莫非信不過他?”卞夫人果然無話可說,只是低聲嘟囔道:“他也不是神仙,豈能事事都算得準……” “還有賈詡賈文和呢。這兩個人在一起,天下沒有辦不成的事。”

一聽到這個名字,卞夫人神色一怔,隱隱帶著怒氣:“你是說那個幾乎殺害我兒的人麼?” 荀彧這才想起來,宛城之時,十歲的曹丕幾乎命喪沙場,他媽媽對賈詡不可能有太好的印象。荀彧暗叫自己糊塗,連忙道:“此一時,彼一時,如今賈詡歸了曹公,自然會盡心竭力。” “希望如此。” 卞夫人咕噥了一句,卻也沒過多糾纏,轉身離去。這讓荀彧鬆了一大口氣。 袁、曹的中原大戰,從一開始就為天下所矚目。而在建安五年的四月,這個戰場上出現的古怪態勢,卻令許多圍觀的策士們鬍鬚捋斷了一地。 先是袁紹先鋒進逼白馬城,圍而不攻,意圖圍城打援。可顏良居然莫名其妙地輕軍而出,結果被曹軍抓住機會,在一場遭遇戰中被降將關羽斬殺。曹操立刻親率主力離開官渡,進逼白馬,公則與淳于瓊不得不解除包圍,倉皇東遁。而袁紹的大軍,還安然待在黎陽,不動聲色。雙方這第一回合的落子,都有些飄忽。

從表面看,是曹軍主力盡出,逼走了公則。只有少數敏銳之人才注意到,這兩者的先後次序,其實和想像中完全不同。先是公則解圍而走,然後曹操的主力才不情願地趨向白馬,就像是一頭被人扯著尾巴倒著拽出巢穴的猛虎。 黃河岸邊,一萬多名袁軍正徐徐沿河而東,隊伍中間打著“郭”與“淳于”的旗號,朝著黃河渡口開去。他們背後的白馬城頭已經飄起了黑煙,應該是東郡太守劉延在焚燒資財輜重,看來曹軍也是無心久守。 公則和劉平並肩騎行,奇怪的是,曹丕居然跑去和淳于瓊一路,居然還談笑風生,讓郭、劉二人均大感意外。 關於劉、魏兩人的身份,公則只告訴淳于瓊這兩個人是從許都逃出來投誠的,卻隱瞞了漢室的事——他可不想跟別人分享果實。淳于瓊看起來相信了這套說辭,他對劉平毫無興趣,卻對曹丕大感好奇。

之前為了不暴露身份,曹丕在七步之內編出了一套兄弟相爭買兇殺人的故事,搪塞住了淳于瓊。鄧展被幾名侍衛抓回隊伍裡,五花大綁,當成真正的囚犯。曹丕向淳于瓊求情,說鄧展此人是欠了魏家人情,才被迫出手,是個義士,不必嚴懲。淳于瓊對此大加讚賞,說你這娃娃年紀輕輕,倒真是有度量。 袁軍開拔以後,淳于瓊把曹丕叫過去,細細詢問起鄧展與魏家的恩怨。曹丕沒料到淳于瓊的好奇心這麼重,只得硬著頭皮編下去,這個故事越編越大,心中已有些發虛。好在淳于瓊盤問了一陣,話題一轉,忽然問起魏蚊的事來了。 “你可聽過魏蚊?”淳于瓊問道。 曹丕一愣,旋即答道:“這不是我的名字麼?” 淳于瓊呵呵笑了幾聲:“不,是蚊子的蚊。”他在虛空比畫了幾下,繼續道,“聽說過這個詞兒沒?” “一到夏季,我倒是少不得要餵幾回蚊子。”曹丕笑著故意裝傻,心生警惕。 “魏蚊可不是蚊子,它是一種毒蠍,只在我家鄉蒙山——聽過沒,就是瑯琊郡開陽附近——尋常蝎子只有三對足,而魏蚊卻有四對足,再算上兩隻大螯,又叫做全蠍,毒性甚猛,每年都要蟄死好多人。” “那乾嗎叫魏蚊呢?” “你知道孫臏圍魏救趙的故事吧?在馬陵伏擊了魏國大將龐涓。龐涓自殺前懷著一腔怨毒,全噴在了齊兵身上。孫臏連忙把染毒的士兵帶回到蒙山,赤膊臥地。蒙山的蚊子紛紛飛出來,把毒血吸光。龐涓的毒太過猛烈,結果這些蚊子全都變成了毒蠍,從此被人稱為魏蚊。這故事,不是從小在瑯琊長大的人,都不知道呢。” 曹丕早就听母親說過這故事,現在卻裝成第一次聽到,興致盎然。淳于瓊講的時候,一直在觀察曹丕,看他的神色似是第一次聽說,有些失望。 扶風的魏氏,能跟瑯琊有什麼關係,名字裡帶個“文”字的人,也不知有多少。 “看來只是個巧合吧,我想太多了。”淳于瓊敲敲腦袋,有些懊喪。 “淳于將軍,你莫非也是瑯琊人?”曹丕好奇地問。 “不,我是臨淄人,不過我母親是瑯琊的,所以知道很多當地掌故。”淳于瓊昂起頭,望著天空,難得地嘆息了一聲,“她老人家去世好多年了,死的時候還是個太平之世。” 曹丕沒吭聲,心裡嘀咕了一句,原來是半個同鄉。淳于瓊決定再試一次,憑著野獸般的直覺,他總覺得眼前這小傢伙有些古怪。他決定再拋出些猛料來。 “董承你知道吧?” “知道。前一陣子不是剛在河北去世麼?”曹丕點頭。董承死後,許都大造輿論,天子還親自下詔問責袁紹,傳得沸沸揚揚。 “其實他是被我從許都救出來的,結果剛剛渡河,就突然毒發身亡了。”淳于瓊說。這本是軍中機密,不過一來他覺得這些秘密沒什麼大不了的;二來規矩什麼的,他淳于瓊可從來不會在乎。 曹丕果然一陣訝然,不明白為何淳于瓊會吐露這等要密。淳于瓊摸了摸自己的大鼻子,繼續道:“臨死之前,董承留下兩個血字,就是'魏蚊',所以我一直在懷疑,董承想表達的消息,一定很重大,這事和瑯琊人關係不淺——魏文,你既然在許都待過,可知道有什麼特別出名的瑯琊人麼?” 曹丕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。 這個變化被淳于瓊敏銳地捕捉到了:“怎麼?你想到了誰?”曹丕連忙掩飾道:“沒,沒想到,我只認識幾個商人,其他人接觸不多。”淳于瓊疑惑地看了他一眼,剛想追問,曹丕連忙一抖韁繩:“淳于將軍,我還有事,先過去那邊了。” 淳于瓊沒有阻攔,任其離開。望著曹丕有些慌張的背影,淳于瓊饒有興趣地舔了舔嘴唇。這個小傢伙的身上,可藏著不少秘密。他最喜歡混亂,還特別喜歡未知。現在他憑著直覺朝這片不知深淺的小池塘投下一塊石頭,究竟水有多深,能激起多少漣漪,可著實令人期待。 曹丕逃離淳于瓊的身邊,一直在埋怨自己,那個大鼻子一定看出了什麼端倪。 “我明明可以再從容一點,再從容一點。”他暗自念叨。他這次冒險出來,一是為了解決自己的噩夢,二來也存了向父母炫耀的心思。他能做得比大哥曹昂更好。現在自己居然被淳于瓊一句話震得方寸大亂,這可太沉不住氣了。 但那句話,實在是太震撼了。許都的瑯琊人,曹丕只知道一個,那就是自己的母親卞氏。難道母親居然跟董承有勾結嗎?那也太荒謬了! ! 曹丕勉強按下煩亂的思緒,把徐他喊了過來。鄧展“刺殺”事件發生以後,徐他儼然成了曹丕的保鏢,一直緊緊地跟在身後,以防萬一。 “那個刺殺我的人,你還記得相貌麼?”曹丕問。 徐他默默地點點頭。那件事發生以後,他很快就趕了過來,把鄧展的相貌看得很清楚,這也是殺手必備的能力。 “一會兒我要你搞清楚他所在的馬車,守衛的情況,然後設法給我傳一句話過去。” “好。”徐他一句廢話沒有。 曹丕向前又騎了一段時間,忽然怔住了:“郭大人和劉先生呢?怎麼不在隊伍裡?史阿呢?” 徐他道:“他們剛才先行離開大部隊了,沒說去哪裡。” “你怎麼不告訴我?” “您又沒問過。”徐他一本正經地回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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