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戰國縱橫:鬼穀子的局1

第8章 第八章張儀戲蘇秦,魏國兵敗河西

與此同時,僅與學宮一牆之隔的周室后宮裡又是一番情形。周王後昏睡不醒,週天子守在王后榻邊,大聲呵斥幾個御醫。 長公主姬雪悲傷欲絕,坐在閨房的木榻上抽泣,圓潤的肩膀隨著她的抽動而微微起伏。姬雨紅著眼睛走到她的身後,兩手搭在她的肩頭,輕叫一聲:“姐——” 姬雪顧自啜泣一陣,聲音嘶啞著說:“雨兒,母后——母后若是醒不過來,阿姐我——我——我真要悔——悔死了——”話未說完,勾頭又是一陣抽噎。 姬雨勸道:“阿姐,快別這樣想。母后之病,全是秦、魏逼出來的,與阿姐何干?” 聽聞此話,姬雪越發哭得傷心,哽咽道:“雨兒,你——你想想看,若是沒有阿姐,秦、魏就不會逼親,父王就不會作難,母后也就不會——”將話頓住,再次抽泣。

“阿姐,你如此責怪自己不公平。不管有沒有阿姐,該來的,是一定要來的!” “雨兒,你說,母后她——” “阿姐,方才雨兒想出一方,或可試試。母后喜歡聽琴,尤愛《高山》、《流水》。我們去請琴師,請他彈奏。母后若是聽到琴聲,或能醒來。” 姬雪打了個激靈,忽地起身,匆匆洗去臉上淚痕,拉上姬雨,出后宮偏門急至太學。進門沒走多久,她們就隱約聽到琴室那邊傳來一波接一波的哄笑聲。二人一怔,由不得加快腳步,轉過一處牆角,遠遠望見眾學子正在草坪上鬧得不可開交。 姬雪、姬雨不知發生何事,三步並作兩步地急趕過來,待看清楚時,不約而同地止住步子,相視一眼,粉臉微漲,兩道目光不無冷峻地直射過去。 眾學子圍成圈子推搡蘇秦,正在推得起勁,為首學子陡然打個驚愣,像見貓的耗子似的,做個鬼臉,刷地溜到一邊。這些學子多是洛陽周邊富賈大戶的紈絝子弟,來此就學,為的根本不是學業,只圖個虛名兒。眾人望見為首學子的灰溜樣兒,皆吃一驚,回身一看,全如中了邪一般,個個呆若木雞。

蘇秦被他們推搡得頭暈眼花,突然失去推力,一時站立不住,噗的跌倒於草地上。又因兩隻胳膊讓他們綁了個結實,這一跤跌得甚是實在,加上此時他半絲兒氣力也無,哪兒站得起來? 在眾潑皮推搡蘇秦時,張儀心裡雖覺過分,卻也覺得甚是好玩,站在圈外看熱鬧。眾學子於陡然間變成乖乖鳥,張儀甚是不解,見他們皆朝他的方向看,免不得也回頭望去。這一回頭,他也整個兒成了呆鳥,因為兩個貌如天仙的女子剛好站在他的左邊側後,離他不足五步,滿臉慍色。 琴師回過神來,急迎一步,躬身揖道:“老朽見過二位公——” 話未落地,姬雪急急截住,回一揖道:“小女子姬雪見過先生!” 琴師立即明白過來,知她們不想暴露身份,趕忙再揖:“老朽見過姬姑娘!”

姬雨原本冷傲,此時更是粉臉虎起,不怒自威,手指地上的蘇秦,兩道目光劍一般掃向眾人,厲聲喝道:“你們誰幹的?” 眾學子麵面相覷,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張儀身上。 姬雨冷冷的目光直逼張儀,聲色俱厲:“是你嗎?” 張儀一下子傻了,任他巧舌如簧,此時竟無一字兒吐出,退後幾步,囁嚅道:“我——我——” 姬雨杏眉冷豎:“還不快去將這位士子解開?” 就如鬼使神差一般,張儀二話沒說,疾步走到蘇秦身邊,為他鬆綁。姬雨的目光掃向眾人,朝他們喝道:“瞧瞧你們這點教養,像是天子太學的學子嗎?還不滾回琴房裡去!” 眾學子個個都如觸電似的,全都軟塌下來,灰溜溜地轉身走回琴室。張儀解完腰帶,仍舊傻愣愣地站在蘇秦身邊,惶惶不知所措。

姬雨朝他瞪了一眼:“你還不走?” 張儀打個驚愣,待明白美女是在責他,急急站起身子,溜回琴室。 見眾人皆已走開,姬雪轉向琴師,小聲問道:“請問先生,為何鬧成這樣?” “唉,”琴師長嘆一聲:“都怪老朽無能!”指著蘇秦,“這位後生在窗外偷聽老朽講琴,不想卻被這些學子發現,就——鬧成這樣了!” 姬雪心裡一動,凝視蘇秦一眼,徑直走過去,對蘇秦深深一揖,語氣甚是祥和:“這位士子,莫與這幫紈絝子弟一般見識。”迴轉身子,兩隻如水的眼睛望向琴師,“先生,自明日始,就讓這位公子坐在教室裡聽吧。” 琴師深鞠一躬:“老朽謹聽姑娘吩咐!” 聽聞此話,蘇秦一翻身爬起,兩膝跪地,連連叩首:“草——草民蘇——蘇秦謝——謝——謝——謝過姑——姑——姑娘!”

姬雪見他是個結巴,輕聲問道:“你叫蘇秦?” “草——草——草——草民正是城——城——城東軒——軒——軒裡蘇——蘇秦!” “蘇秦——”姬雪念叨一聲,然後喃喃重複幾下,似要記牢這個名字,“蘇秦……蘇秦……” 蘇秦仰臉凝視姬雪,似要記牢恩人的容貌。有頃,蘇秦再次叩首,結巴道:“敢問姑——姑——姑娘芳——芳——芳——芳名,他日若——若是得——得——得意,蘇秦定——定——定——定有厚——厚——厚報!” 已到這步境地,還要想著回報,姬雪由不得再次望他一眼,見他眉目端正,賤而不卑,更有一身傲氣,心中一動,眼光落在被張儀解下後棄在一邊的木劍上,走過去,彎腰拾起,端詳有頃,輕聲問道:“請問蘇子,此劍可是你的?”

見她把玩自己的木劍,蘇秦羞得滿臉通紅,勾下頭去,有頃,微微點頭。 “是你自己做的?” 蘇秦再次點頭。 姬雪將劍抽出,撫摸一會兒,再次插入劍鞘,嘖嘖讚道:“蘇子好用心,好手藝,真是一把好劍啊!”款步走到蘇秦跟前,雙手遞予蘇秦,“姬雪敬重蘇子勤奮上進之心,望蘇子在此好好習讀,早日出人頭地,成就功名!” 蘇秦抱劍於懷,淚水奪眶而出,連連叩拜:“蘇——蘇秦謝——謝——謝姬——姬——姬姑娘!” 看到蘇秦流淚,姬雪輕嘆一聲,從袖中摸出一塊絲絹,彎腰為他擦拭。蘇秦不相信這一切竟是真的,緊閉兩眼,淚水更如斷線的珠子,越發不可止落。 姬雨似是覺得姬雪過分了,走過來扯住她的胳膊:“阿姐——” 看到蘇秦的窘迫、不屈、感恩和淚珠,姬雪由不得聯想起自己的命運,想到自己受人擺佈,根本無法掌控,命運一如面前這個結巴,姬雪心中一酸,不僅沒有走開,眼中反倒滾出淚來。姬雪的淚水如珠子般滴落下來,落在蘇秦的額頭上。

蘇秦打個驚怔,伸手摸了一下,見是淚水,大是驚詫,抬頭一望,見是姬雪正在落淚,以為那淚水是為他流的,不由分說,將頭一下接一下地重重磕在草坪上,放聲泣道:“姬——姬——姬姑娘——” 姬雪欲哭不能,再也忍禁不住,一個轉身,捂臉快步離去。那塊絲絹飄落於地,不偏不倚,剛好掉在蘇秦怀中。 姬雨見姬雪陡然離開,大聲急叫:“阿姐——” 姬雪頭也不回,揚長而去。 姬雨怔了一下,徑直走到琴師跟前,小聲向琴師說明來意。琴師一聽,連連點頭,跟在姬雨後面,急奔宮裡走去。 琴室裡,張儀與眾學子或隱在門邊,或擠在窗台上,無不踮著腳尖,屏住呼吸,瞪大眼睛緊盯著草地上發生的這一幕。看到琴師、姬雨也漸去漸遠,眾學子總算緩過神來,七嘴八舌起來:

“天哪,簡直就是天仙下凡!那個臭小子真有艷福!” “你們評評看,她們二人,哪個更美?” “這還用說,當然是那個沒罵人的。你們可知她是誰嗎?” “對對對,她是何人?” “她就是當今天下第一美女,大周天子的長公主姬雪,人稱雪公主!你們知道不,秦、魏此番爭聘的,就是她!” 那學子話音剛一落地,所有人竟被震呆了,琴室裡靜得出奇,似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有頃,大家回過神來,面面相覷,幾乎沒有誰相信他們方才見到的竟是事實。 好半天,為首學子咂咂舌頭:“乖乖,怪道方才在下丟了魂呢!那——另外一個呢?” 那個知情的學子不無得意地朗聲應道:“當然是雪公主之妹,大周天子的二公主姬雨,人稱雨公主!”

為首學子咽了一下口水,深吸一口氣,緩緩吐出,環視左右道:“不瞞諸位,本公子來此,名為學藝,其實就想一睹天下第一美女的風采!好好好,今兒得償夙願了!” 有學子點頭應道:“嗯,在下也是。挨這頓罵,值!” 有人陡然手指窗外:“看,那個結巴!” 眾人這才想起蘇秦,不約而同地望向窗外的草地,見蘇秦正在緩緩站起,手捧姬雪遺下的絲絹兒呆怔一時,納入袖中,如同換了人似的,倒背木劍,大步走去。 有人道:“你們看清楚沒?方才雪公主為這小子落淚了!” 為首學子恨恨地說:“他姥姥的,便宜這個叫花子了!我說諸位,咱們這就出去,追他回來,揍他一頓,出出這口惡氣!” 前面說話的那人懶洋洋地長嘆一聲:“唉,要去你去,本少爺只想回客棧睡它一覺,夢會兩個小美人兒去!”轉身見張儀仍在圓睜兩眼,直直盯在遠處姬雨的背影上,哂笑一聲,“咦,張兄,人都走遠了,你還發啥愣呢?”

張儀依舊盯住姬雨,不無嘆服地說:“唉,到底是公主啊,在下服了!” 看到蘇秦已沿來路走向大門,鬼穀子朝他輕輕點了點頭,緩緩起身,舒展一下四肢,笑對童子道:“小子,看到公子王孫了嗎?” 童子似是仍舊沉浸於方才的情景之中,小手捏成一個拳頭:“先生,方才那些人欺侮怪人時,童子欲去救人,先生為何攔我?” 鬼穀子呵呵笑道:“你小子要是去了,誰救誰可就吃不准了。走吧!” “去哪兒?” “去掙一枚布幣啊!沒有這枚布幣,還不把小子你餓扁了?” 自發病以來,王后在床榻上一躺半月,不吃不喝,昏睡不醒,若不是體內尚存溫熱,鼻孔尚有氣息,整個就如死人一般。眼見王后日日沈睡,周顯王茶飯不思,日日責令御醫查出病情,抓緊診治。宮中御醫,有能耐的早到他國謀生去了,留下來的多是庸醫,遇到這種怪病,根本無從下手,莫說是瞧出病因,即使脈相,也無一人摸出。當姬雨引領琴師走進靖安宮時,幾個御醫正在宮外扎堆合議,個個神色茫然,人人愁容滿面。 姬雨與琴師走進大門,在珠簾外面擺開琴架。宮正見狀,怦然心動,傳令眾御醫暫回太醫院討論,拐回宮裡,安排眾宮女守在宮裡,吩咐琴師起奏。 人海茫茫,知音難覓。對於琴師來說,王后不僅是衣食之源,更是難得的知音。但凡有事,無論是喜是憂,王后總要使人請琴師彈奏,且每次必點俞伯牙的。這支曲子,莫說是姬雪和姬雨,即使宮人,多也聽得熟了,因而,只要琴聲響起,只要是這支曲子,大家準知琴師到了。 此刻,面對知他用他、不久前還曾有說有笑、今卻渾然無覺的高貴王后,琴師百感交集,兩手撫琴,將彈奏得淋漓盡致,於清幽中加一絲悲涼,於舒婉中添一分哀怨,聽者無不動容。 姬雨跪在王后榻前,握緊母親之手,側耳貼在母后胸上,傾聽她的緩慢心跳。在琴師快要彈完時,姬雨陡然聽到王后心跳加劇,強而有力,當即激動萬分,顫聲叫道:“先生,快,快彈,從頭彈!” 琴師得知王后竟有反應,更是激動,抖擻精神,兩手鼓琴,從《高山》起始,直到《流水》,將曲子童彈一遍。 《流水》不及彈完,姬雨感到王后的手指在微微顫動。姬雨更緊地握住王后,將臉貼在王后臉上,輕聲呢喃:“母后,母后——” 姬雨連叫數聲,王后終於從長睡中緩緩醒來,費力地睜開眼睛。姬雨熱淚盈眶,哽咽道:“母后,您醒了,母后,您終於醒了,母后——” 王后朝姬雨微微一笑,重又閉上眼皮。宮正喜不自禁,急急走出宮門,飛奔至御書房,欲將大好音訊親口禀告陛下。姬雨示意琴師,琴聲隨即大大舒緩,少了一分哀怨,多了一絲欣喜。 又過一會兒,王后再次睜開眼睛,朝姬雨微微一笑,緩緩說道:“雨兒——” 姬雨顫聲說道:“母后——” 王后的聲音極其緩慢:“雨兒,母后——母后這是在哪兒?” “母后,您在宮中。” “是嗎?”王后轉頭,環視左右,確信無疑,點了點頭,朝姬雨又是一笑,“是的,是在宮中。看來方才所歷,皆是虛境!” “是的,母后,您昏睡半月了!” “半月了?”王后不無驚異地重複一句,似是完全回到現實之中,輕嘆道,“唉——” 姬雨坐到榻沿上,望著珠簾後面的琴師:“母后,是先生彈琴,將您召回來了!” “是的,”王后笑了笑,“母后聽到了。雨兒,代母后好好謝謝先生!” 姬雨“嗯”了一聲,傾耳聽了一會兒,小聲說道:“母后您聽,先生彈得真好!母后醒來,先生不知多高興呢!” 王后果然傾耳聽琴,琴師正入佳境,兩眼閉合,十指翻飛,將自己完全忘了。王后聽有一時,忽然想起一事,吩咐姬雨:“雨兒,有件事情,你馬上去辦!” “謹聽母后吩咐!” “你到大街上,幫母后尋訪一人。母后估算,他該來了!” 姬雨大是驚異:“尋訪何人?” “白眉老人!” “白眉老人?” 王后點了點頭。 “若是見到此人,雨兒是否請他入宮?” 王后輕輕搖頭:“你什麼也不必說,只要見到,馬上回來禀報母后。” 姬雨點了點頭,欲走開,卻又戀戀不捨。 王后催道:“去吧,這事兒要緊。” 姬雨鬆開王后,疾步跨出宮門,遠遠看到周顯王、宮正、內臣三人從御書房處趕來,另一條道上,姬雪及眾御醫也在朝這個方向飛跑。姬雨放下心來,快步回到閨房,喊上貼身侍女春梅,二人換上平民服飾,溜出王宮偏門,經由太學走向大街。 大街上人來人往,到處都是攤位。 姬雨頭戴遮陽斗笠,肩披紗巾,一身商女打扮,肩懸寶劍,沿大街一路走去,兩隻大眼不停地搜索長有白眉的老人。春梅依舊是侍女打扮,寸步不離地跟在身後。 因琴師離開、琴課中止而在街上四處溜達的張儀抬頭望見,頓覺眼前一亮,定睛細看,當即認出是太學裡見到的二公主,一顆心就如跳動的兔子,上下翻騰起來。經過冷靜思考,張儀全力壓住心跳,扯上小順兒的衣角,悄悄尾隨上去。 姬雨的注意力盡在白眉老人身上,莫說是尾隨在身後的張儀,即使在她前面二十步開外的蘇秦,她也未曾注意。 是春梅先看到的。正行之間,春梅失聲叫道:“公——”後面的“主”字尚未出口,陡然意識到走嘴了,趕忙改過來,“小姐,快看那人!” 姬雨順著她的手勢看去,方才注意到不久前在太學裡遭人羞辱的那個結巴。 蘇秦勾著腦袋緩緩而行,一把木劍被他倒背於肩,看起來甚是好玩。春梅壓低聲音,輕聲說道:“看那人的劍,是倒著背的!” 姬雨第一次注意到蘇秦背劍的樣子,扑哧一笑,放慢腳步,將斗笠拉下一點,免得被蘇秦認出,悄無聲息地跟在他後面,兩眼仍在搜索白眉老人。 蘇秦走到丁字路口,站在那兒若有所思。站有一會兒,他從袖中摸出姬雪的絲絹,放在掌心審看一時,放在胸口處,閉眼喃喃幾句,似在祈禱。然後,他小心翼翼地將其折好,納入袖中,抬頭走去。 前面不遠處高高揚起一個看相的招幡,童子手持旗桿筆直地站在那兒,鬼穀子端坐於地,兩眼微閉,似在打盹。 行人來來往往,有的直走過去,有的掃視招幡一眼,卻沒有人停下來看相。童子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,實在憋不住了,低下頭去,輕聲對鬼穀子道:“先生,童子的肚子叫得越來越歡勢了!” 鬼穀子一眼瞥到蘇秦,呵呵一笑:“你小子快點站好,送布幣的這就來了!” 童子打起精神,站直身子,打眼一瞄,望見蘇秦正在朝這杆旗幡張望,身子不打彎兒,聲音卻從口中出來:“先生,可是方才那個怪人?” 鬼穀子點了點頭。 童子於心不忍,小聲抗辯:“先生,他身上只有一枚布幣。童子看得出,他也餓壞了!” 鬼穀子呵呵又是一笑:“你小子,心腸倒是不錯。不過,好心腸當不得飽飯吃,你小子若是不餓,為師可就收推子了!” 童子未及說話,蘇秦已走過來。鬼穀子緩緩合上眼睛,童子也忙扶正旗桿。 蘇秦的腳步越來越慢,兩眼直盯盯地望著招幡上的兩行大字:“遠觀萬里鵬程,近判旦夕禍福!” 看樣子,蘇秦並未認出眼前的算卦老小本是前日晚間在小廟裡自己見過的。許是“鵬程”二字太有吸引力,他遲疑半晌,仍是走到鬼穀子跟前,蹲下身子,訥訥說道:“先——先生——” 鬼穀子的眼睛瞇成兩道細縫,緩緩說道:“客官請講!” “晚——晚生欲——欲求先——先生一卦!” 鬼穀子仍舊瞇起兩眼:“遠可觀過去未來,近可求旦夕禍福,大可問人生機運,小可見婚喪嫁娶!不知客官欲卦何事?” “就——就請先——先生觀——觀——觀晚生此生可——可——可——” 不待蘇秦結巴出下文,鬼穀子即截住話頭,緩緩說道:“請客官預付卦金!” 過往路人見有人算命,好事者紛紛圍攏過來。姬雨一眼瞧到鬼穀子的兩道白眉,一陣狂喜,心兒咚咚直跳,長長吁出一氣,攏了攏頭髮,拉過春梅,站在觀眾堆裡。 蘇秦對周圍的觀眾視而不見,一邊伸手入袖摸錢,一邊問道:“晚——晚生請——請問先——先生,該——該付多——多少卦金?” “欲知人生機運,一金;欲知婚喪嫁娶,十銅!” 蘇秦臉色立變,伸進袖中掏錢的右手陡然僵在那兒:“我——我——” 更多的行人圍攏過來,張儀也引小順兒疾步趨入,擠到前面。蘇秦脫身不得,面呈窘相,不無尷尬地說:“先——先生——晚——晚生沒——沒——” 觀眾見蘇秦結巴不出來,哄笑起來。蘇秦更加窘迫,正欲起身奪路逃去,鬼穀子緩緩說道:“看客官這樣,必是求問人生機運的,伸出手來!” 鬼穀子的聲音如有一股神力,蘇秦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。鬼穀子一隻老手直搭蘇秦脈搏,微閉兩眼,似在診病。 有人叫道:“嘿,大家看,打的是看相的幡,不想卻是看病的!” 有人附和:“我說各位,你們有誰見過把脈算命的?這叫算命先生變郎中,哈哈哈哈!” 更多的人哄笑起來。 張儀似已忘記了站在旁邊的姬雨公主,直將兩眼圓睜,緊盯鬼穀子搭脈的老手。 把過一時,鬼穀子鬆手,微閉雙眼,朗聲說道:“客官天賦異秉,貴至卿相,老朽恭賀你了!” 眾人無不驚異,有人手指蘇秦,哈哈笑道:“就他——哈哈哈哈,貴至卿相?哈哈哈哈,大家瞧瞧這個鄉巴佬,還是結巴,哈哈哈哈,你們哪一個見過結巴卿相?” 眾人又是一番哄笑。 有人認出蘇秦,頓時驚咋起來:“這不是軒裡蘇家的二小子嗎?什麼貴至卿相?出了名的浪蕩子兒,二流子,差一點沒把他的阿大氣死!” 有人應道:“要不怎叫天賦異秉呢?” 哄笑聲越發響亮。 蘇秦卻是不羞不惱,朝鬼穀子緩緩跪下,連拜三拜:“謝——謝先生——吉——吉言!晚——晚生沒——沒有一金——”從袖中摸出在米舖裡掙到的那枚銅幣,恭恭敬敬地放在鬼穀子面前,“晚生只——只有這枚銅——銅幣,不——不足以酬——酬報先——先生!” 鬼穀子睜開眼睛,凝視他一會兒,復又閉上,緩緩說道:“客官請起,老朽要的就是這枚布幣,至於餘下酬金,待你官至卿相之時,再付老朽不遲!” 蘇秦又是三拜:“晚——晚——晚生謝——謝——謝過先生!” 不待鬼穀子發話,人群中猛地爆出一聲冷笑。眾人齊齊望去,卻是張儀。 姬雨扭頭一看,陡然認出張儀,大吃一驚,忙將斗笠斜在臉上。張儀看出二公主也認出他來,忖知顯示自己才氣的時機就在眼前,當下豪氣攀升,瞥一眼姬雨,朝鬼穀子抱了抱拳,朗聲說道:“看相的,你這牛皮吹得也忒大了點吧!” 鬼穀子微微睜眼,斜睨張儀,早已認出他是學宮裡的那個狂生,當即說道:“客官何出此言?” 張儀手指旗幡:“你那招幡上寫道,'遠觀萬里鵬程,近判旦夕禍福'。鵬程萬里一時無法驗實,誰都可以胡謅。晚生請問,旦夕禍福,先生可能算準?” 鬼穀子緩緩說道:“當然!” 張儀眼睛一眨:“若說旦夕,晚生有點為難先生。晚生請問,一月之內,在下可有福禍?” 鬼穀子不再搭脈,睜開眼睛,將張儀仔細打量一番,閉眼道:“你將遭逢人生大悲!” 聽到卦得兇,張儀只道他是故意的,勃然怒道:“你——你一派胡言!好吧,我再問你,依你所說的這位貴至卿相的客官,一月之內可有福禍?” 鬼穀子看也不看蘇秦,隨口應道:“他將遭逢人生大喜!” 張儀徹底震怒了:“什麼?我有大悲,他卻大喜,列位說說,天下可有這等巧事兒?哼,似你這等信口胡謅,不過是為那枚錢幣而已,張儀我可是一清二楚!” 童子聽到張儀出言不遜,怒目圓睜,直盯張儀。鬼穀子睜開眼睛,又看張儀一眼,再次閉上,以無比肯定的語氣緩緩說道:“命數如此,信與不信,客官自便!” 張儀從鼻孔裡哼出一聲,大聲叫道:“老先生且慢閉眼!晚生問你,一月之內,如果先生所言並不靈驗,該當如何?” 鬼穀子並不睬他,依舊閉著雙眼。 張儀哈哈笑道:“就知道你是一派胡言!不然的話,為何不敢說話?” 鬼穀子似乎已經入定,口中卻是跳出一句:“年輕人,老朽在此候你一月就是!” “好!”張儀轉向眾人,左右拱手道,“諸位看客,你們權且做個見證。三十日之內,若是靈驗,晚生向這位老先生磕三個響頭!若是不靈驗,哈哈哈哈——”瞟一眼童子身邊的招幡兒,“先生的這個小招幡兒,只怕要成布條條兒!” 童子朝他怒瞪一眼:“你敢——” 觀眾再爆哄笑。 鬼穀子再次送出一句:“年輕人,待到那時,只怕你早沒了這份心氣兒。” 張儀又是一陣長笑:“好,我們君子一言!” 說完此話,張儀如同鬥勝的公雞似的,昂首挺胸,轉頭去看姬雨,見她與婢女早已扭身遠去。張儀甚覺失望,正欲尾追上去,眼角瞥到蘇秦正沿大街朝相反方向走去。張儀心中一動,顧不上二公主,拉上小順兒,遠遠跟在蘇秦身後。 正如童子所言,蘇秦的肚子早已餓得咕咕直響。夕陽西下,正值晚飯時候,街頭麵攤上面香撲鼻,攤主招徠客人的聲音此起彼落。蘇秦停下步子,望著坐在那兒的大小食客,咽了一下口水,想要離開,兩腿卻重似千斤。 蘇秦再咽一下口水,狠心正欲走開,肩上被人輕拍一掌。蘇秦陡然一驚,扭頭一看,身後站著兩人,正是張儀和小順兒。 因有前面兩次交道,蘇秦馬上認出,彎腰深揖一禮:“蘇——蘇——蘇秦見——見過士——士子!” 張儀不無譏諷地說:“是該稱呼蘇子蘇卿呢,還是蘇相?蘇卿相吧,這樣就都齊全了。在下姓張名儀,魏人。”動作誇張地還了一禮,“魏人張儀見過卿相大人!” 蘇秦臉色漲紅:“張——張子莫——莫開玩——玩笑!蘇——蘇秦——吃——吃罪不——不起!” 張儀調侃他道:“咦,蘇卿相說的是哪兒話?我見蘇卿相在此流連忘返,可是餓了?” 蘇秦的窘境被張儀一語道破,頓時臉色紫漲:“在——在下——” 張儀哈哈大笑:“卿相大人,屈天屈地,屈人屈己,萬不可屈了肚皮。只是——這些麵攤上的飯食實在太差,只配下人填填皮囊。依蘇卿相之尊,自當換個高雅所在才是。”扭頭看一眼小順兒,“你小子,可知王城裡面,何處可配蘇卿相進膳?” 小順兒眼珠兒一轉:“回少爺的話,文廟附近有家萬邦膳館,聽說是專門招待列國使臣、達官顯貴的,在王城首屈一指!” 張儀點了點頭:“嗯,萬邦膳館,名字不錯,正配卿相大人進膳。蘇卿相,在下就在萬邦膳館請大人小酌一杯,還望大人賞臉!” 蘇秦聽出是反話,面色羞紅,連聲推辭:“我——我——不——不——” 張儀卻是不依不饒:“蘇卿相,在下誠意相請,大人您就賞個臉,算是在下賠罪好了!” 蘇秦甚是詫異:“賠——賠罪?” 張儀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:“方才在太學裡,是張儀讓卿相大人難堪了!” 蘇秦見張儀說出此話,不免感動,囁嚅道:“蘇——蘇秦不——不怪士——士子!” 張儀連連搖頭:“卿相大人可以不怪,張儀之禮卻是要賠的。蘇卿相,請!” 小順兒也走上去,一把扯住蘇秦胳膊,嘻嘻笑道:“蘇大人,少爺請客,您不吃白不吃,吃了也白吃,何必餓著肚子逞能呢?走吧,萬邦膳館就在前面。” 蘇秦感覺二人不似在拿他取笑,只道張儀真心賠禮,深鞠一躬:“張——張子盛——盛情,蘇——蘇秦謝——謝了!” 張儀朝他呵呵一笑,挽住他的手道:“嗯,這才像個卿相!走!” 不一會兒,三人來到萬邦膳館。一眼瞧見膳館裡面的華麗裝飾,蘇秦揉揉眼睛,像是做夢一般。 見張儀衣著華麗,小二滿臉堆笑,引領他們走進二樓雅室。張儀伸手禮讓:“卿相大人,請!” 早已暈頭的蘇秦亦伸手道:“張子,請!” 張儀朝小順兒喝道:“還不快扶卿相大人上座!” 小順兒扶蘇秦坐於首位,張儀於陪位坐下。 小二趨前一步,跪地道:“小人恭請二位爺點菜!” 張儀將手一擺:“不用點了,你自去配吧,要八熱八涼。嗯,記住,熊掌、魚翅、豹唇、麋心四品,不可缺少!” 小二聽到此話,滿心歡喜,朗聲應道:“爺放心,這些均是本館招牌菜,誤不了的!幾位爺欲飲何釀?” 張儀瞇起眼皮:“你家都有何釀?” “回爺的話,全是大周陳釀!” “大周陳釀?”張儀思忖有頃,“多少年陳?” “有三年陳、五年陳、七年陳、十年陳、二十年陳、五十年陳,還有一壇八十年陳釀,天下少有,是極品了!” “好!”張儀朗聲說道,“就來那壇八十年陳釀!” 小二抖擻精神,高聲唱道:“好咧!” 不多一時,眾伙計開始上菜,一盤接一盤,直把眼前的几案擺得滿滿的。蘇秦也不知上的是些什麼,只是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些美味佳餚,結巴道:“張——張子,這——這麼多菜,豈——豈不糟——糟踐了?” 張儀將伙計抬來的一壇陳釀打開,果見酒香四溢。張儀斟滿兩隻酒爵,朗笑一聲,接住話頭:“蘇卿相何等貴人,幾碟小菜,一壇老酒,如何能是糟踐?”朝小順兒喝道,“我和卿相大人在此喝酒,你小子在此幹啥?去,外面守著!” 小順兒見張儀朝他連使眼色,心中明白,只好嚥下口水,巴巴走出門去。 蘇秦急忙說道:“張——張子,這——這麼多菜,我——我們又吃——吃不完,何——何不讓——讓他也吃?” 張儀呵呵笑道:“此等下人,豈能與卿相大人共席?”舉起一爵,將另一爵推至蘇秦面前,“卿相大人,請!” 蘇秦遲疑一下,舉爵道:“張——張子,請!” 張儀不停勸酒,兩人一爵接一爵,不多一時,便將一壇陳酒喝得見了底。如此陳釀,酒勁自是奇大,平時很少喝酒的蘇秦哪裡經受得住,眼見已是酩酊大醉。 張儀端起酒壇,將酒壇子翻底兒倒上,滴滿最後一爵,遞予蘇秦:“最後一爵了,請卿相大人品嚐!” 蘇秦面色紫紅,膽子早讓酒精鼓舞起來,伸手一把奪過酒爵,朗聲說道:“張——張子,你——你真——真是人——人中豪——豪傑!看——看我的!”舉爵一飲而下。 張儀覺得差不多了,咳嗽三聲。候在門外的小順兒聽到信號,推門進來,在張儀耳邊低語幾句。張儀聽畢,朝蘇秦抱拳說道:“外面有人找在下議事,卿相大人在此稍候片刻,在下去去就來,待會兒再開一壇!” 蘇秦起身,拱手讓道:“張——張子只——只管前——前去,蘇——蘇秦等——等你再——再開一壇!” 張儀裝作醉狀,在小順兒的攙扶下走出雅室,下樓而去。 門外,天早黑定,已交二更。小二見張儀走出大門,急追幾步,攔住他道:“這位爺,您哪兒去?” 張儀噴著酒氣:“爺方便一下,去去就來!” 小二忙賠笑臉:“爺,館內就有方便之處,小人領您去!” 張儀臉色一變,破口罵道:“本少爺想到哪兒方便,是你管的嗎?” 小順兒急忙拉過小二,輕聲說道:“少爺喝多了,想到外面吹口涼風,醒醒酒去,遲一會就來!你若是惹惱少爺,他敢砸了你家館子!” 小二想到樓上還有一人,諒他們逃不了,趕忙賠笑:“爺要方便,儘管去就是!” 張儀指著樓上,噴著酒氣:“小二聽著,那位爺喝多了,你小子替本少爺好——好生照看著些!” “爺放心,小人這就讓他喝碗醒酒湯去,保管沒事兒!” 張儀點了點頭,在小順兒的攙扶下,步態踉蹌地出門而去。 兩人出門,走到暗處,見小二並未盯梢,撒腿即走。不一會兒,回到張儀租住的客棧,小二打開房門,張儀一頭倒在榻上,哈哈狂笑。 笑過一陣,張儀吩咐道:“小子,你得再去一趟,探探風聲!” 小順兒點了點頭,開門出去。過有半個時辰,小順兒疾步回來,張儀聽出腳步,迎上問道:“那小子怎樣了?” 小順兒氣喘吁籲道:“回禀少爺,兩個壯漢守在雅室門口,立逼結巴付賬!” “結巴在幹什麼?” “正在雅室裡坐等少爺您呢,聽人說,他仍舊嚷嚷著要與少爺再開一壇,說要一醉方休!” 張儀思忖有頃,點了點頭:“嗯,再去打探!” 小順兒轉身跑去。又過半個時辰,小順兒再跑回來,急急說道:“回禀少爺,掌櫃動粗了,將那結巴吊在樑上,說是明早就要押他送官。” 張儀微微一笑,鼻孔裡哼出一聲:“哼,什麼貴至卿相?什麼人生大喜?本公子倒要看看,這個結巴喜從何來?貴在何處?” 小順兒試探道:“少爺,還要小人幹什麼?” 張儀打聲哈欠:“去,端洗腳水去!” 天色大亮,街上現出不少行人。萬邦膳館裡,一個壯漢打開大門,掌櫃與小二走進大廳,兩個漢子跟在身後。掌櫃掃一眼在樑上吊了一整夜的蘇秦,朝一漢子努了下嘴。那漢子直走過去,解開拴在柱子上的繩頭,猛地鬆開。蘇秦像只麻袋一般,“咚”地掉在地上,疼得“哎呀”慘叫一聲。 小二徑走過去,朝蘇秦身上狠啐一口,破口罵道:“臭結巴,敢到萬邦膳館吃白食,還要淨挑山珍海味,活得膩味了你!” 蘇秦此刻的酒勁早已過去,聽到罵聲,臉色漲紅,垂下頭去,一語不發。 小二厲聲喝道:“快拿金子來,不然的話,掌櫃立馬送你見官,大牢里關你三年不說,還要在你臉上黥字,讓你一輩子做人不成!” 聞聽此話,蘇秦大是窘急:“我——我——我沒——沒吃——吃——吃白食!” 掌櫃冷冷說道:“哼,到此境地了,還在嘴硬,掌嘴!” 一漢子聞聲走出,幾步跨到蘇秦跟前,拉開架勢,正要掌嘴,門外傳來一個聲音:“慢!” 眾人皆吃一驚,扭頭一看,是張儀和小順兒站在門口。 見是張儀,蘇秦甚是激動:“張——張子,你——你可——可來了!” 張儀冷起面孔,緩緩走到掌櫃跟前,指著蘇秦,聲色俱厲地斥道:“你們怎麼將這位爺弄成這樣?” 掌櫃一見他來,早已眉開眼笑:“這位爺,在下——”轉對漢子厲聲罵道,“愣個什麼?還不快為這位爺鬆綁?” 漢子急急解開蘇秦手臂上的繩子。 張儀依舊冷冷問道:“共是多少金子?” 掌櫃轉對小二:“聾了?爺問你呢,共是多少金子?” 小二拿過一條竹簡,呈予張儀:“回爺的話,昨夜餐飲,共是八金又二十八銅,此為明細,請爺審看!” 張儀擺了擺手,朝小順兒道:“付賬!” 小順兒掏出九金,交予小二。小二正要找零,張儀又一擺手:“不用找了!” 掌櫃見狀,點頭哈腰道:“士子爺,今日之事,在下有所得罪,請爺包涵!” 張儀白他一眼,冷冷說道:“得罪本少爺倒無關係,得罪這位蘇大人,掌櫃總得有個交代吧!” 掌櫃眼珠兒一轉,轉對小二與兩個漢子:“昨兒晚上,你們當中是誰吊了蘇爺的?” 小二與兩個漢子麵面相覷。掌櫃的眼珠子再轉一下,手指小二罵道:“就知道是你!來人,將他吊到樑上,為蘇大人出氣!” 兩個漢子不由分說,跨前架起小二,在他的號叫聲中,三下兩下將他吊到樑上。 掌櫃滿意地看了一眼,朝張儀再鞠一躬,賠笑道:“這位爺,如此可否解氣?” 張儀點了點頭,冷冷說道:“好!你們吊蘇爺多久,也吊他多久!”轉對蘇秦,“蘇大人,走吧!” 蘇秦欲走,兩腿卻是困麻,一個踉蹌,跌在地上。張儀示意,小順兒扶起蘇秦,三人緩緩走出。 趕至街上,張儀轉對蘇秦,拱了拱手:“蘇卿相,昨日在下有點急事,本欲去去就來,不想卻喝高了,出門迎風一吹,竟如一攤爛泥,直待天亮,酒勁兒方過。唉,誰想這一醉酒,卻是苦了卿相大人!” 蘇秦拱手還禮,心中已如明鏡兒似的,口中卻道:“士——士子莫——莫要自——自責!士子讓蘇——蘇秦領——領略何——何為人——人間富——富貴,何——何苦之有?” 張儀呵呵一笑:“蘇卿相寬宏大度,張儀佩服!” 蘇秦再次拱手:“謝——謝張——張子美——美食,蘇——蘇秦告——告辭!” 張儀亦拱手道:“蘇卿相慢走!” 蘇秦扭身,踉蹌著緩緩走去。望著蘇秦的背影,張儀眼珠兒又是一轉,自語道:“不行,此人若是走失,如何驗實那個老白眉的胡言亂語?”眼睛一眨,揚手道,“卿相大人留步!” 蘇秦頓住步子,回望張儀:“張——張子有——有何吩——吩咐?” “在下甚想知道,蘇卿相家住何處?” “城——城東軒——軒裡!” “蘇卿相此去,是要回家嗎?” 蘇秦思忖有頃,搖了搖頭。 張儀不無詫異:“不是回家,卿相大人欲去何處?” 想到天下之大,自己竟然無個歸處,蘇秦不覺茫然,咬了會兒嘴唇,長嘆一聲,搖頭道:“在——在下也——也是不——不知!” 張儀似乎明白過來,思忖有頃,打定主意,拱手道:“在下居處倒還寬綽,卿相大人若不嫌棄,可與在下同住!” 蘇秦大喜,朝張儀深鞠一躬:“蘇——蘇秦謝——謝士子美——美意!” 姬雨回到靖安宮時,王后身邊只有宮正一人,太醫、姬雪均已離開,連顯王也不在身邊。姬雨覺得奇怪,見宮正迎上來,趕忙問他:“父王、姐姐和御醫呢?” 宮正禀道:“娘娘需要靜養,讓他們離去了!” 姬雨急道:“母后如何?” 宮正悄聲說道:“娘娘好多了,正在候你呢!” 姬雨點了點頭,走到榻前。王后微閉雙眼,身體仍很虛弱,不過,一眼看上去,氣色已有明顯恢復。 姬雨走到榻前,輕道:“母后,雨兒回來了!” 王后緩緩睜開眼睛:“快,扶母后起來!” 姬雨扶王后起來,在她背後墊上枕頭,一臉興奮:“母后,雨兒找到他了!” “哦?”王后的臉上浮出微笑,點了點頭,慈愛地撫摸姬雨的秀發,“來,坐母后身邊,細細說予母后!” 姬雨在王后身邊坐下,依偎在母后懷裡,將街上一幕從頭至尾細述一遍。王后聽畢,長舒一氣,微微笑道:“聽你這麼說來,此人必是了。” 姬雨一臉迷茫:“母后,白眉老丈是誰?母后為何要去訪他?” 王后思忖有頃,緩緩說道:“他是一位得道高人,住在雲夢山,叫鬼穀子。” 姬雨失聲叫道:“他就是鬼穀子?” 輪到王后驚訝了:“怎麼,你知道他?” 姬雨點了點頭:“嗯。常聽琴師提說此人,說他是當今琴聖。琴師還說,即使俞伯牙再世,只怕也要低他半頭!” 王后微微一笑:“鬼谷先生豈止是個琴聖。” 姬雨眼睛大睜,更是詫異:“母后,難道他是神仙?” 王后點了點頭:“在母后眼中,他就是神仙!” “嗯,”姬雨笑起來,“那人看起來真還有點兒道骨仙風。母后,您怎會知道他來洛陽?是他託夢予您嗎?” 王后搖了搖頭道:“不,是母后求他來的。” 姬雨不可置信:“母后認識他?” 王后點了點頭。 姬雨頓時來勁了:“母后,您快說說,您怎麼會認識這位神仙?” “唉,”王后拍了拍姬雨的腦袋,似是回到過去,“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。母后年幼時,膚粗發黃,是宮裡出了名的丑丫頭。可你外公晚年得女,對母后甚是疼愛。十二歲那年,母后突患一場奇病,高熱不退,黃發脫落,神誌不清,連續昏睡四十八日。你外公甚是焦急,遍請名醫,皆不能治。第四十九日,宮外有位白眉老丈求見,說是專治此病。你外公聞訊大喜,降階迎請老丈。老丈提出要求,說母后是天生道器,病癒之後,須隨老丈進山修道。你外公求治心切,當即應允。老丈在母后身上連扎數針,留下十包草藥,拜辭而去。臨行之際,老丈言稱自己是鬼穀子,百日之後即來迎接母后。母后按時服藥,又過四十九日,不但康復如常,而且長出黑髮,全身蛻皮,重新生出一身光滑細嫩的皮膚,後來聽人說,這叫脫胎換骨。這且不說,自此母后遍體生香,甚是奇異。”說到此處突然打住話頭。 姬雨聽得入神,急問:“後來呢?母后為何沒有隨鬼谷先生進山修道?” “唉,”王后又嘆一聲,“全都怪你外公。百日之後,鬼谷先生如約來接,你外公卻又心生悔意,再三推託,說讓鬼谷先生再候三年。三年之後,鬼谷先生踐約再來,你外公愈加不肯,不顧母后再三懇求,硬將母后獻予周室。母后出嫁那日,鬼谷先生站在宮外,眼睜睜地看著母后含淚走進迎親的王輦。鬼谷先生長嘆數聲,揚長而去。僅過三年,楚人興兵滅蔡,你外公他——也就死於戰禍了!” “那——再後呢?” “鬼谷先生自此再未露面。後來,母后生下你們姐妹二人,漸也斷去修道念想。三年前,母后突然夢見鬼谷先生,先生說,他仍舊記掛母后,只要母后願意,他隨時可來接母后進山。母后醒來,想到此生所失,甚是嘆喟!” “母后,您——您還想修道嗎?” 王后又是一聲長嘆:“唉,修道首要拋卻凡俗之念。母后雖有此心,一是割捨不下你們的父王,二是割捨不下你們姐妹二人。眼下秦、魏逼聘雪兒,你的父王左右為難,母后苦無良策,方才求助於鬼谷先生,誰想他——”臉上浮出淺淺的笑意,“倒是真還記掛母后,竟然來了!” “母后,這——鬼谷先生真的能幫咱們渡過難關嗎?” 王后點了點頭,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:“母后相信,這個天底下,沒有先生辦不成的事兒。只要他在這裡,母后之心就踏實了!”重新躺回榻上,“雨兒,去吧,母后累了,甚想歇息一會兒。記住,此事不可說予他人知道!” 姬雨點了點頭,叩首退出。 第二日,正當顯王、姬雪、姬雨前來探望王后,一家四人盡享天倫之樂時,東周公突然引領陳軫和魏惠侯特派御醫闖入宮中。 內宰攔住他們,進宮禀報:“啟禀陛下,東周公帶魏使陳軫前來探視娘娘病情!” 周顯王心頭一震,目視王后,王后沉思有頃,從枕下摸出那粒青玄色藥丸,和水服下,過了一會兒,朝顯王點了點頭。 宮正垂下珠簾,周顯王沉下面孔,緩緩說道:“宣魏使覲見!” 不一會兒,西周公、顏太師引領陳軫及三名醫師趨進宮中,在簾外叩首。陳軫朗聲叩道:“大魏陛下聽聞娘娘病重,特派御醫前來診治,請大周陛下允准!” 陳軫在大周正宮裡公然嚷嚷大魏陛下,氣焰之囂張令人瞠目。周顯王臉色鐵青,姬雪杏眉冷豎,姬雨的纖手慢慢按向劍柄。 一陣可怕的沉寂過後,跪於陳軫一側的顏太師緩緩出語,沉聲斥責:“魏使閣下,此處是大周宮室,不可妄語!” 陳軫略略一頓,語氣中仍帶嘲諷:“陳軫知罪!”接著朝簾子努一下嘴,叩於地上的兩位女醫會意,隨即起身,內宰帶她們走進簾後,為王后診病。 王后依舊躺在榻上,神態祥和,兩眼微閉。兩女醫先是摸脈,然後察看舌苔,細細診看許久,面上皆現驚異不定之色,茫然相視一眼,緩緩退出。 見二人退出,陳軫叩道:“魏使陳軫告退!” 周顯王冷冷送出一句:“送客!” 陳軫諸人回至館驛,兩個女醫向一個年歲稍長的御醫細述了脈相和舌苔,御醫聽畢,似也陷入茫然。陳軫見三人各自低頭思忖,小聲問道:“娘娘所患何病?” 御醫拱手應道:“回禀上卿,娘娘所患之病甚是怪異,疑是寒症,又似熱症,下官——下官難以決——” 他的“斷”字尚未說出,就被陳軫打斷:“什麼熱症、寒症?我只問你,娘娘是真病還是假病?” 御醫毫不遲疑:“真病!” 陳軫大怔,輕輕揮手:“知道了,去吧!” 三人退出。 陳軫的眉頭漸漸擰起。 魏使的蠻橫無禮顯然將周顯王惹火了。魏使走後,顯王一臉怒容,緩緩起身,步態沉重地走向宮門。臨出門時,扭身轉向宮正,語調冰冷,一字一頓:“自今日始,無論何人,若是再來后宮,須以大周禮儀覲見,違旨者以大周律令治罪!” “老奴領旨!” 周顯王氣呼呼地回到御書房,屁股剛剛落定,秦使樗里疾就又領著一個女巫醫進宮求見。女巫醫是寒泉子的弟子之一,名喚林仙姑,自幼跟隨寒泉子修習醫道,醫術了得。原來,公孫鞅得知樗里疾急報,特別進山懇請,寒泉子派仙姑前往洛陽,為大周王后診病。 內宰禀道:“陛下,秦使樗里疾宮外求見!” 周顯王眉頭陡橫:“曉諭秦使,娘娘玉體欠安,寡人概不會客!” “老奴也是這麼回的,可秦使堅持說,他們正是為此而來。秦公聽聞娘娘玉體欠安,特從終南山請來一位道姑,說是神通廣大,或能診治娘娘之病!” 聽到是終南山的道姑,周顯王沉思有頃,微微點頭:“轉告秦使,既然是秦公從終南山中請來的神醫,可按大周禮儀,帶神醫到后宮為娘娘診病!” 內宰走出,將顯王旨意講予樗里疾。樗里疾讓林仙姑跟隨內宰前往太醫院,在宮正、內宰、王室太醫的陪同下,共同來到靖安宮。宮正掀開珠簾,引林仙姑趨近王后床榻。王后頭裹絲巾,似已昏睡。 林仙姑並不搭脈,也不察看舌苔,而是站在離王后約一步遠處,閉目運功,開通天目,自上而下審視王后。林仙姑審視一刻鐘左右,起身告退。 宮正、內宰從未見過此種診病方法,相視一眼,叫住仙姑。 內宰揖道:“請問神醫,可否診出娘娘之病?” 林仙姑既不說診出,也不說沒有診出,只是微微一笑,朝他們回揖一禮,轉身走出。回到館驛,樗里疾和副使皆迎出來,急切問道:“請問仙姑,娘娘所患何病?” 林仙姑淡淡說道:“娘娘無病!” 樗里疾的嘴角綻出一笑,點頭道:“仙姑果是醫術高超!”思忖有頃,轉對副使,“速將仙姑的話傳揚出去,曉諭魏人!” “下官遵命!” 魏使從員得到密報,急至陳軫處禀報:“下官從秦使館探來風聲,說是秦公從終南山中請來的仙姑診出娘娘是裝病!” “嗯,”陳軫微微點頭,臉色轉陰,“我早看出此為周室緩兵之計,特意請來御醫,不想御醫也被他們瞞哄過去了!” 那從員不無憂慮地說:“秦使診出病因,必至周室詰問天子,週天子必是理屈詞窮,或有可能將長公主嫁予秦室!” 陳軫冷冷一笑:“哼,輪不上他了!備車!” 陳軫驅車直駛週宮,求見顯王。正在宮中守值的御史見陳軫臉色黑沉,不知何事,也不敢多問,當下尋到內宰。 內宰思索有頃,叩見顯王:“魏使陳軫求見!” 周顯王眉頭微皺:“他不是剛剛去過后宮嗎,又來為何?” “陛下,聽御史說,陳軫氣色不對,別是尋釁來的!” “宣他正殿覲見!” 陳軫黑沉著臉走進正殿,徑至朝堂,跪地叩道:“大魏使臣陳軫叩見大周陛下!” 周顯王白他一眼:“魏使平身!” 陳軫依舊跪在地上,朗聲應道:“回禀陛下,陳軫身不能平!” 周顯王略感詫異:“哦,為何不能平?” “陳軫奉大魏陛下詔命,前來貴國聘親。今至洛陽已近一月,貴國遲遲未予答复。陳軫有辱使命,故而再來叩請,無論陛下允與不允,陳軫只求一句準話,這就回朝復命!” 周顯王臉色黑沉,目光轉向御史。 御史回道:“魏使聽好:按照大周禮儀,陛下龍體、娘娘玉體但有不適,王室概不談婚論嫁。方今娘娘大病未癒,王室上下憂心如焚,如何議定公主婚事?魏使若是誠心求聘,可再耐心等待,待娘娘玉體康復,再行聘親不遲!” 陳軫冷笑一聲:“可陳軫聽說,娘娘玉體安然無恙,並無大病!陛下若是不願與我大魏結親,明說就是,大可不必尋此託辭?” 眼見王后病成那樣,魏國使臣卻是如此說話,直把大周天子氣得面孔扭曲,全身顫抖。御史也是聽不下去,正色說道:“魏使不得妄語,請遵行天朝禮儀!” “好,陳軫這就遵行天朝禮儀!”陳軫嘲諷一句,緩緩叩下頭去,“大魏使臣陳軫最後一次叩請大周陛下,大魏陛下誠心與大周陛下結親,尋求天下和解之道,大周陛下若是執意不肯,陳軫只好回朝復命。大周陛下應該知道,大魏陛下一向看重面子,萬一陛下——”將話故意打住。 陳軫口口不離“大魏陛下”,御史臉色鐵青,正欲申斥,周顯王早已忍無可忍,拳頭啪的震於几上,語氣雖緩,卻是不無威嚴:“魏侯定要求個準話,就請魏使明日辰時,上殿聽宣!”厲聲喝叫,“送客!”話未落地,拂袖而去。 翌日凌晨,周室突然宣布大朝,大夫以上諸臣皆集正殿,三國聘親使臣樗里疾、陳軫、淳于髡皆來朝堂,候於殿前。 周顯王掃視一眼眾臣,緩緩說道:“諸位愛卿,寡人許久未上朝了。今日召請諸位特別上朝,只為宣讀一道旨意!”轉對御史,“宣旨!” 御史從袖中拿出詔書,朗聲宣道:“……依據大周王制,長公主姬雪去歲及笄,可結婚約。今有燕公、秦公、魏侯分別遣使聘親,周室諸公秉承天意,主婚長公主姬雪嫁予燕公姬閔,特此頒詔,告示天下……” 周顯王的決定大出陳軫、樗里疾的意料之外。二人面面相覷,不無吃驚地看著燕國使臣。淳于髡抒了抒衣袖。走至殿前,頓首謝恩:“燕國聘親使臣淳于髡叩謝大周天子恩寵,恭祝天子陛下萬壽無疆,龍體安康!” 周顯王聲音沙啞,一聲“退朝”之後,徑自起身離去,眾臣也各自紛紛散去。陳軫、樗里疾互望一眼,悻悻走出宮門,並肩走下正殿外面的台階。 鷸蚌相爭,漁翁得利。秦、魏兩家爭執不休,可謂是兩敗俱傷,終了卻被老燕公撈得便宜,這個結局是陳軫、樗里疾誰也不曾料到的。就在走到最下面一道台階時,陳軫、樗里疾不約而同地頓住步子,各爆一聲長笑。 樗里疾朝陳軫長揖一禮,嘲道:“常言說,心急吃不得熱豆腐。今日之事,此話當是應在上卿身上!” 陳軫亦還一禮,回嘲道:“常言說,弄巧成拙。今日之事,此話當是應在五大夫身上!” 樗里疾微微一笑:“上卿大人,是巧是拙,現在談論,為時尚早吧!” 陳軫亦是一笑:“五大夫,熱豆腐能否吃得,現在談論,不也早了點嗎?” 兩人說完,俱是一陣長笑。 笑罷,樗里疾再度拱手:“上卿大人,在下告辭,河西見!” 陳軫亦拱手道:“五大夫,一言為定,河西見!” 陳軫回到安邑,將周王后如何裝病、又如何將長公主嫁予燕公一事向魏惠侯細述一遍,末了自責道:“都怪微臣辦事操切,未能玉成好事,請陛下降罪!” 魏惠侯唏噓再三,嗟嘆道:“唉,這樁事兒,真也難為周天子了!王后裝病,姬扁將寶貝女兒嫁予老燕公,皆是無奈之舉。愛卿此去,未使秦公的如意算盤打成,就是大功!” 陳軫起身再叩:“謝陛下不責之恩!微臣聽說上將軍在河西捷報頻傳,甚是高興。公孫鞅儘管詭計多端,可要在沙場上真刀實槍,哪裡能是上將軍的對手?” 魏惠侯點了點頭:“嗯,近日里河西倒是日日皆有捷報,也收復不少城邑,不過,寡人總是覺得放心不下。” “敢問陛下掛念何事?” “從全局來看,河西捷報頻傳,淨是小胜。秦軍所傷,不過是些皮毛,真正的大戰尚未開啟。寡人憂心的是,卬兒許會在意這些小胜,忘乎所以,誤了大事。” “陛下聖慮極是,微臣嘆服!” “愛卿今日回來,甚是及時,寡人想讓你赴河西一趟,一來看看前方情勢,二來提醒一下卬兒。你可告訴他,就說寡人口諭,此戰關乎魏國未來命運,叫他務必謹慎,軍務上務必請教龍將軍,穩紮穩打,不求速勝!” 陳軫再拜:“微臣立即動身,將陛下旨意悉數轉呈上將軍。” 魏惠侯呵呵一笑:“倒也沒那麼著急。愛卿此去洛陽,想也辛苦了,可回府中暫歇一宿,明日動身不遲。” “謝陛下關愛!” 就在這日夜間,設於一片遼闊谷地的魏國中軍大帳裡,夏蟲呦呦,火燭齊明。三軍主將公子卬不無得意地站在沙盤前,看著參將又將兩面魏軍小旗插在長城右端的兩個城池上。他的左邊站著副將龍賈,右邊是先鋒裴英。 遠遠望去,沙盤上星星點點,插滿了藏青色的魏軍小旗,黑色的秦國軍旗則節節退卻,越來越少,秦國近十萬大軍被漸次壓縮於杜平西邊寬僅六十里、縱深三十里的長城防線。秦軍正面是公子卬的六萬中軍,左側是三萬河西武卒,其中兩萬是新兵,由副將龍賈統率,右側是三萬車騎,是大軍鐵軍,由公子卬愛將、左軍先鋒裴英統領。秦軍似已敗局落定,眼下無非在憑藉魏國修建的堅固長城作最後頑抗。 參將插好旗子,閃身退於一側。 公子卬的目光從兩面新插的旗子上移過,不無讚許地望著裴英:“裴將軍,今日你一舉拿下杜平、辛城兩座城邑,徹底卡死長城右側,著實打得好哇!” 裴將軍朗聲應道:“是上將軍運籌有方,末將不敢居功!” 公子卬呵呵笑道:“功就是功,推卻什麼?”轉向龍賈,“龍將軍,該與秦人決戰了吧?” 龍賈遲疑有頃:“回禀主將,末將與秦人對陣多年,未見他們如此不堪!末將以為,公孫鞅此舉,或為詐敗,我當小心提防為上。” 公子卬朗聲大笑數聲,轉問裴英:“裴將軍,龍將軍說秦人是詐敗,你意下如何?” 裴英面孔微漲,侃侃說道:“回禀主將,秦人絕非詐敗。以末將之見,秦人戰力並不像某些人說的那麼可怕。前番秦人因為玩弄詭計,方才襲取河西。然而,數万秦兵,竟連我少樑的五千老弱殘兵也奈何不得,更不用說陰晉和臨晉關了。待我大軍回援,秦兵就如經霜的樹葉,根本不經一碰,近日來更是屢戰屢敗,傷亡慘重。秦人如此不堪一擊,末將初也起疑,後面觀察秦人敗跡,方知不是假敗,完全是潰不成軍,連將軍號旗也被他們踩於腳下!” 公子卬點了點頭:“嗯,裴將軍所言,入情入理。秦兵若是詐敗,總該不會扔掉糧草、輜重和傷兵吧?” 龍賈急道:“正是這樣,我們才要提防啊!” 公子卬白他一眼,冷笑道:“老將軍,您別是讓秦人嚇破膽,草木皆兵了?” 龍賈萬未料到公子卬會出此話,氣得渾身打顫,嘴唇哆嗦:“上將軍,你——” 公子卬沒有接茬儿,轉對一旁的參將,朗聲下令:“傳令,合圍杜平。明日準備一日,後日與秦決戰長城!” “末將得令!” 公子卬轉向軍前御史:“以本將語氣,擬戰書!” “末將遵命!” 軍前御史似乎早有準備,不消一刻就將戰書擬好,呈予公子卬。公子卬讀畢,點頭讚道:“嗯,寫得好,書中所列之八條罪狀條條屬實,嬴渠梁、公孫鞅陽奉陰違,出爾反爾,更以見不得人的手段偷取河西,真就是不仁不義、鮮廉寡恥之徒,當人人得而誅之!不過,末尾尚可附加一句,就說秦公雖然寡情薄義,為人所不齒,但他養出的紫雲公主卻是賢淑,甚得本將歡心,此番出征也割捨不下,隨身帶在中軍帳中。還有公孫鞅,本將念他做媒有功,生擒之日,可改凌遲為腰斬。哈——大魏三軍主將魏卬!” “這——”御史猶豫一下,“上將軍,戰書上寫出此話,怕是不妥吧!” 公子卬喝道:“有何不妥?就照原話寫上,那聲長笑莫要漏了!” “末將遵命!” 龍賈回到軍帳,咚咚幾步走至幾前,悶坐有頃,將拳頭重重擂在几上:“豎子得志,氣煞人也!” 正在沙盤上觀察戰場情勢的公孫衍輕聲叫道:“龍將軍!” 龍賈站起身子,陰沉著臉走到沙盤前面。公孫衍手指地圖,緩緩說道:“將軍請看,杜平以西,山地林木茂盛,坎坷不平,既不利於車騎驅馳,也不利於長兵器施展,更不利於排兵布陣。僅此局限,我大魏武卒的優勢就會消弭於無形。反觀秦人,在杜平一線沿長城擺開,戰線拉開六十里寬,三十里縱深,退可據守長城,進可與我死戰。天氣炎熱,山地水源多為秦人所據,武卒多是鐵甲裹身,不出三天,必不戰自亂。此時,秦軍若是趁機——”頓住話頭,目視龍賈。 龍賈倒吸一口涼氣,呆怔半晌,方才說道:“依公孫兄之見,可有破解?” 公孫衍點了點頭:“此戰不可速勝,只可久拖。再說,我軍東西遠距離來回奔襲,早已疲憊,急需休整。因而,在下以為,上上之策是後撤五十里,在開闊地帶築壘堅守,與秦人對峙。同時,暗發精兵五萬,出函谷、陰晉,沿洛水插入,奪回洛水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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