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戰國縱橫:鬼穀子的局1

第6章 第六章墨家鉅子入鬼谷,尋救世良方

在對岸魏軍的列隊歡迎下,秦國大良造公孫鞅率領五萬秦卒分左、中、右三軍井然有序地渡過洛水,經大荔關直趨長城,在大荔關至臨晉關一線的長城外側,按照魏軍的嚴格規定屯紮待命。 秦人一連屯紮三日,所有部卒井然有序,不見任何異動。到第三日,長城守將呂甲使參將領人抬豬羊去秦營勞軍,順便探聽虛實。秦軍熱迎,絲毫不見敵意。勞軍將士與秦卒熱烈攀談,秦卒皆說東征,只待大魏陛下旨意下來,他們就要趕赴山東,為陛下廝殺。 勞軍參將把詳情報知呂甲,呂甲召集眾將道:“陛下已與秦人結盟,公孫衍卻自作聰明,無事生非,硬說秦人圖謀不軌。今日觀之,公孫衍純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!” 有部將接道:“呂將軍,公孫衍以治軍為名,前幾日公然處斬趙立。趙立刑後不過三日,他又下令讓大荔關守軍開關迎接秦人。如此來回折騰,趙立豈不屈死了?”

另一部將應道:“呂將軍,公孫衍斬的其實不是趙立,而是想藉此樹立威信,故意貶損將軍面子!” 說到趙立,與趙立私交不錯的部屬盡皆憤憤不平。趙立原就是呂甲的愛將,今又聽到眾部屬如此這般,呂甲臉色紅漲,咬牙恨道:“諸位將軍,公孫衍既然成心與本將過不去,本將也不會讓他有好日子過!待龍將軍東征回來,本將定將前後因由寫個條陳,你們也都做個見證,共同為趙將軍申冤鳴屈!” 眾將皆道:“我等只聽呂將軍的!” 呂甲思忖有頃,朗聲說道:“諸位將軍,今日是趙將軍頭七,咱們就在此處小酌幾爵,權為趙將軍送行!” 呂甲說完,當即安排酒席。不一時,酒菜上來,眾將吆五喝六,因有趙立之事,個個喝得酩酊大醉。 這日夜間,偏巧天氣不好,向晚雷聲大作,夜間更是大雨如注,一直下到午夜方住。因將軍不在,也無特別叮囑,又見雨大風急,長城魏卒多從城牆上溜下,鑽入長城後面的城堡裡卸甲睡覺,只有少數留在城牆或烽火台的避雨處守值。及至黎明,即使這些守值的兵士也自昏昏沉沉,抱槍入夢。

長城守府裡,呂甲與眾將更是人人酒氣沖天,東倒西歪,一地呼呼大睡。 就在此時,數以萬計的秦兵沿長城一字兒擺開,各將繩索拋上城牆的磚垛,如螞蟻般攀緣而上。頃刻之間,秦兵就已爬上城頭,尋到那些仍在呼呼大睡的守值兵士,上前略略搬開耷拉著的腦袋,在脖子上輕輕一刀。可憐眾多魏卒,竟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夢中之鬼。 也是湊巧,一處烽火台上守值的魏卒恰在此時被一泡尿憋醒,正要起身撒尿,猛然看到幾十名秦卒手持兵器,正沿女牆內側向他這邊急急走來。魏卒大驚失色,尿意一絲兒也無,高聲驚呼:“秦兵來嘍!”一邊連聲驚呼,一邊燃起烽火。 待秦兵急沖過來,這堆烽火已是熊熊燒將起來。遠處望見烽火的,出於本能和職守,當下也燃起烽火。一時間,長城上烽火點點。那些仍在城堡裡睡覺的魏卒,聽到叫喊聲紛紛爬起,有些不及穿衣即成秦人的槍下之鬼,也有尋到槍刀拼死相搏的。

呂甲因與眾將酒醉睡去,並未脫去甲衣。此時酒勁兒已過,聽得外面聲響,他忽地爬起,大聲叫起眾將,提槍衝到門口,已是烽火連天,城牆上到處都是晃動的秦兵。呂甲忖知大勢已去,匆忙上馬沖向秦軍,連挑數名秦兵。 呂甲挺槍橫衝直撞,正自殺得起勁,秦軍先鋒司馬錯引眾殺來。 擒賊先擒王。司馬錯早已摸清長城守府的精確位置,因而在奪佔長城後,立即引人直衝過來,偏巧遇上呂甲。二人放馬挺槍,大戰數合。若在平時,司馬錯原本不是呂甲對手,然而,此時的呂甲早無戰心,戰無數合,便撥轉馬頭,殺開一條血路,徑投少梁而去。 在呂甲趕到少梁時,日頭已起一竿子高。少梁城中,四門緊閉,城門樓上,軍旗獵獵,槍頭攢動,一派森嚴。呂甲追悔莫及,衝城門樓大叫:“我是呂甲,請速報公孫將軍,就說秦人已破長城,正向這裡殺來!”

全身披掛的公孫衍從城頭上緩緩現身,冷酷的目光直望呂甲,大手一揮,示意開門。不一會兒,吊橋放下,城門洞開。 渾身是血的呂甲卻勒住馬頭,對公孫衍抱拳說道:“公孫將軍,呂甲此來,只想告訴將軍一聲,呂甲意氣用事,不聽將軍之言,追悔莫及。呂甲請將軍轉呈龍將軍,就說呂甲對不起他,對不起陛下,對不起河西,特此謝罪!” 言畢,呂甲下馬,將槍扎在地上,朝城頭連拜三拜,又朝安邑方向拜過幾拜,拔劍自刎。 與此同時,不費吹灰之力即越過長城防線的五萬秦兵如洪水猛獸,在驚天動地的喊殺聲中,以排山倒海之勢分路撲向河西各處城邑。魏人猝不及防,無不驚惶失措,各地城池紛紛陷落。 這日上午,安邑上空烏雲滾滾,雷聲大作,暴雨傾盆。

在魏宮的偏殿,正斜躺在龍椅裡聽毗人宣讀公子卬奏報的魏惠侯陡然打個激靈,好似被誰猛擊一掌似的,忽地起身,大叫一聲:“停!” 毗人不知發生何事,急急合上奏報,誠惶誠恐地望著惠侯:“陛下——” 魏惠侯怔了一下,環顧四周,見並無異常,抬眼掃一下左前方的陳軫,重又合上眼睛,緩緩說道:“念吧!” 毗人重又展開奏報,接著念道:“……上將軍已與龍將軍合兵一處,擬先敵出擊,首戰齊軍,特此請旨!” 魏惠侯微微睜開眼睛,望一眼陳軫:“龍將軍等首戰齊軍,愛卿意下如何?” 陳軫拱手道:“打蛇要打七寸,擒賊要擒首。三國之兵,齊軍為首,只要打敗齊人,韓、趙之兵必不戰自退!” 魏惠侯點了點頭,轉對毗人:“準卬兒所奏!還有什麼?”

毗人展開另外一卷:“河西來報,公孫鞅親領五萬大軍從大荔關渡過洛水,屯紮於長城外圍大荔關、臨晉關一線,候旨東征!” 魏惠侯微微頷首,轉對陳軫讚道:“陳愛卿,秦公真是言出必行啊!” “陛下,有秦公的五萬大軍相助,山東列國何愁不定?” “嗯,”魏惠侯再次點頭,轉對毗人,“待會兒給卬兒擬旨時,要加上這條,就說秦人出兵五萬,行將東征,要卬兒將此事抖予齊人、趙人和韓人,讓他們掂量掂量!” “老奴遵旨!” 魏惠侯轉向陳軫:“陳愛卿,秦公實意擁戴寡人,其心可嘉,其行可彰,寡人理應予以獎賞,你說是嗎?” “陛下賞功罰過,堪比上古聖主!” “依愛卿之見,寡人如何獎賞方為妥當?” “微臣以為,陛下可撥錢糧少許,先行犒勞秦軍,待秦軍東征歸來,再視功行賞!”

“嗯,”惠侯點了點頭,“愛卿所言甚是,你可傳旨朱司徒,讓他調撥河西軍糧萬石,豬羊五千頭,由愛卿犒勞秦軍,商議東征之事!” “微臣領旨!” 陳軫剛欲起身,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,毗人遠遠瞥見來人是朱威,急道:“陛下,朱司徒求見!” 魏惠侯朝陳軫一笑:“說到朱愛卿,朱愛卿這就到了。宣他覲見!” 氣喘吁籲的朱威手拿戰報,跌跌撞撞地趨進殿裡,撲通一聲跪在地上,聲淚俱下:“陛下——” 魏惠侯大吃一驚:“朱愛卿,你——你——這是怎麼回事?” 朱威手舉戰報,不無悲哀地說:“河——河西戰——戰報!” 魏惠侯一下子愣了,陳軫也是一臉惶惑。愣有片刻,魏惠侯似乎醒過神來:“朱愛卿,河西並無戰事,何來戰報?”

朱威叩於地上,泣不成聲,雙手將戰報舉過頭頂。魏惠侯努了努嘴,毗人急走上去,雙手接過戰報。 魏惠侯喝道:“念!” 毗人展開,朗聲念道:“……臨晉關守將張猛火急奏報,五萬秦軍於今晨雞鳴時分突襲長城,兵分數路,四處攻掠。守軍皆無防範,長城失守,數十城邑失陷,唯少梁、陰晉、臨晉關三座孤城拼死力拒……” 陳軫面如土色。魏惠侯兩眼發黑,身子連晃幾下,毗人急忙扶住。 魏惠侯氣結,好半天方才說出話來:“難——難怪寡——寡人方——方才心——心裡揪——揪得緊,原——原來如——如此!” 朱威也喘過氣來,連連叩首,泣道:“陛下,少梁、陰晉、臨晉關三城危在旦夕啊!” 魏惠侯顫聲說道:“快——傳旨龍賈,火速救援河——河西!”

“微臣領旨!” 朱威急急走出,陳軫這也反應過來,緩緩跪下,顫聲奏道:“陛下,帝丘那邊,那三隻猴子如何交代?” “還能怎麼交代?”惠侯有氣無力,“議和!” 與此同時,佔據河西大部的秦人開始集中兵力圍攻陰晉、臨晉關、少樑三座孤城,因為攻不下三城,就不能算是順利拿下河西。在龍賈返回之前拿下河西,控制黃河天險,隔河與魏對峙,是公孫鞅的基本戰略目標。公孫鞅兵分三路,車英率左軍攻陰晉,公孫鞅率中軍攻臨晉關,司馬錯率右軍攻少梁。 然而,正是在此三處,秦兵才算真正領教了大魏武卒的厲害。 在陰晉,勢若破竹的秦人如螞蟻般四面圍攻。城上滾木礌石齊下,箭矢如雨。秦兵死傷一片,哀號連連,連攻數輪,車英見傷亡太大,急令鳴金收兵。

臨晉關是河西守衛的重中之重,因為關後即是龍賈花費巨資修造的黃河渡橋,是溝通河西、河東的唯一快捷通路,一旦為秦人所佔,河西魏軍就將陷入既無退路、又無援兵的絕境,只能俯首就擒。張猛考慮再三,決定寧失陰晉,不失臨晉關,因而從陰晉臨時抽調兩千武卒,親自坐鎮指揮。公孫鞅顯然也是看中這個咽喉位置,親率中軍圍攻。關上共有七千武卒,都是老兵,裝備既好,戰力又猛,加之張猛幾日來精密布防,城中百姓眾志成城,公孫鞅連攻一日,竟無尺寸進展。 司馬錯在用兵上遠比車英有頭腦。他命令四面圍定少梁,但並未急於進攻,而是在城外豎起高台,居高觀察。 然而,令他迷茫不解的是,秦兵已經兵臨城下,城頭上卻不見一人,甚至連旗號也無一桿,似乎面前的是一座死城。 城頭上越是安靜,司馬錯越是謹慎。遲疑半日,他決定擂鼓攻城,試探虛實。 城下鼓聲震天,無數秦兵將早已準備好的稻草、浮木等扔進護城河中,不一時即架起無數浮橋,紛紛踏過護城河,四下豎起爬梯,沿城牆攀扶而上。 眼看就要攀上城頭,城上依舊不見動靜,似乎根本無人鎮守。司馬錯遠遠望去,兩道濃眉緊鎖,緊急擺手,喝令鳴金。鼓聲陡止,秦人鳴金撤退。 城頭上依舊冷清,並無一人露頭,亦無一人言語,死一樣靜寂。司馬錯驚得呆了,沉思良久,終於一咬牙根,親手拿起鼓槌,擂鼓再進。秦兵調頭,吶喊著再次攀梯而上。 就在秦人幾乎攀上城牆時,一瓢接一瓢的滾油迎頭澆下,秦兵人人捂臉,慘叫著跌下梯子。接著,帶火的箭矢如雨般射下,扶梯著火,渾身是火的秦兵滿地打滾,紛紛扎進護城河裡,慘狀不忍目睹。 緊接著,城門樓上,一面大旗緩緩升起,“公孫”二字隨風飄蕩。 司馬錯驚愕,急叫鳴金收兵。第一場激戰,魏兵幾乎沒有任何傷亡,秦兵卻在城下留下上千具屍體。 司馬錯年不過三十,血氣正盛,遭逢如此慘敗,當即惱羞成怒,組織秦人再度進擊。司馬錯命令秦兵到附近百姓家中尋來鐵鍋、瓦盆之類器皿,頂在頭上,再次沖擊。不過,此番迎接他們的不是滾油,而是石塊、磚頭。鐵鍋等被紛紛打碎,司馬錯害怕魏人再潑滾油,再度鳴金。 秦兵三路大軍全力進攻三日,除在三座孤城下各自留下數千屍體之外,竟是無一突破。秦孝公大急,召集諸臣商議應策。 眾人坐定,照例由副將車英匯報戰況:“迄今為止,我已盡奪長城,攻取河西四十六邑,魏兵殘餘沿河水頑抗,我正全力攻打少梁、陰晉、臨晉關三座孤城!” 車英言簡意賅,且這些東西皆是擺明了的,原本毋須多說。誰都知道,若是這三座城池打不下來,後面的日子不會好過。因而,車英說話時,場上氣氛甚是沉重。 公孫鞅陰臉轉向司馬錯:“司馬將軍,誰是少梁主將?” 司馬錯應道:“打出的旗號是'公孫'。河西諸將末將皆知,只未聽說有個叫公孫的!” 公孫鞅陡吃一驚:“難道是他?” 秦孝公問道:“誰?” “公孫衍!” 孝公一臉惑然:“公孫衍?” “回禀君上,此人原是相國白圭府上門人,在下使魏時,與他有過交道,差點栽在此人手中!君上,如果是他,此戰不好打了!” 眾人皆吃一驚,無不面面相覷,因為公孫鞅此前從未用過這種語氣評論過列國將帥。嬴駟卻是極為興奮,出口說道:“一個公孫鞅,一個公孫衍,你們二人看來是個對手。嬴駟請問,你們二人,何人高出一籌?” 嬴駟此問顯然不合時宜,甚至有幸災樂禍之意。孝公白他一眼,正欲轉移話題,公孫鞅朗聲應道:“回禀殿下,鞅與公孫衍何人勝出一籌,要以結局說話。不過,依鞅眼下所知,若是此人真的成為魏國主將,秦、魏將在河西有一場惡戰!” 秦孝公大驚:“果真如此,愛卿可有良策?” “回禀君上,當下急務,不是如何對付公孫衍。如果不出微臣所料,此時龍賈該是往回趕了。我們務要趕在龍賈返回之前拿下臨晉關和少梁。攻破少梁,可除公孫衍。攻破臨晉關,可將龍賈堵在河東,有力也用不上!” 秦孝公連連點頭:“愛卿所言甚是!”環視眾臣,“諸位愛卿!” 眾臣皆目視孝公。 孝公朗聲說道:“河西遭襲,魏罃必盡傾國之力與我較量。秦、魏此戰非打不可了。要打,就要打出一個子丑寅卯!”轉向公孫鞅,“愛卿只管用兵,天塌下來,自有寡人頂著!不瞞愛卿,寡人帶來精兵十萬,已經駐防在洛水一線,隨時聽命愛卿調用。寡人另備蒼頭十萬,以防不測之變!” 公孫鞅朗聲回道:“微臣絕不辜負君上重托!” 有了秦公的堅強後援,公孫鞅再次組織秦兵猛攻三城,尤其是少樑和臨晉關。箭矢如雨,戰鼓動天,秦兵以前所未有的兇猛從四面八方爬向城牆。公孫衍渾身是血,手拿長矛大聲疾呼,沿牆奔走。城內百姓送飯送水。油用完了,大爺大娘燒開熱水抬到城牆上。由於天氣炎熱,這些開水也甚管用,無數秦兵被燙得渾身起泡,連聲慘叫著滾下云梯。 幾十個秦兵抬起圓木,喊號子撞擊城門。門內早有守門兵車候在那兒。不一會兒,城門被撞開,就在秦兵一擁而進時,二十餘名魏卒遠遠推起兵車,徑朝城門洞直衝過去。兵車前面佈滿兵刃,眾秦兵躲閃不及,慘叫聲聲,尚在後面的急急退卻,城門洞再被次封死。 第五日傍黑,龍賈引領先頭騎兵急馳回來,踏過臨晉關浮橋,衝進關中。龍賈大開關門,無數魏兵風馳電掣般殺向公孫鞅的中軍。公孫鞅知是龍賈回援,急急鳴金,退兵五十里下塞。 龍賈也不戀戰,當即馬不停蹄,直衝少梁,揚起的塵土遮天蔽日。司馬錯正在指揮攻城,忽見塵土滾滾而來,忖知魏人援兵到了,急忙鳴金,已是遲了,龍賈殺到,公孫衍也乘勢開門殺出,前後夾攻,司馬錯大敗,急撤而去。 至此為止,這場決定魏、秦命運的河西大戰以秦人突襲成功而拉開序幕,又以公孫衍、張猛等殊死守城、龍賈及時回援而扳回危局。雙方各勝一場,戰成平手,各自穩住陣腳,調兵遣將,在七百里河西擺開陣勢。 這是一場不該發生或至少是不該這麼早就發生的戰爭。 隨巢子與弟子宋趼靜靜地站在山頂一塊巨石上,凝視著連綿起伏的烽火。隨巢子的兩道濃眉漸漸擰起,一把白須隨徐徐的谷風微微飄蕩。 隨巢子緩緩閉上眼去,面前依次幻出燃燒的麥田和房屋、屠城後的平陽街道、宗祠裡橫遭凌辱的婦女、見證一場獸行後瘋癲的打更老人、兩具燒焦的童屍、告子疑慮的眼神、魏宮裡的勁舞、魏王拂袖而去的身影、龍賈大軍東赴衛境、少梁城下秦魏士兵的格殺…… 隨巢子不敢再想下去,重又睜開眼睛,一雙閱盡人間辛酸的老眼不無慈悲地凝視著近在眼前的烽火,靜如一尊雕塑。 宋趼小聲禀道:“先生,秦人偷襲成功,看來,一場大戰在所難免了!” “唉,”隨巢子輕嘆一聲,“這場大戰不過是個開始!此端一起,天下再無寧日了!”說罷,極目望去。一會兒眉頭忽地微動,精神陡然一振。 宋趼看得分明:“先生?” 隨巢子卻不睬他,邁步跨下巨石,尋路而去,運步如風。 宋趼略愣一下,亦跳下巨石,沿山道疾步追去。走有一程,宋趼憋不住,急趕幾步,小聲問道:“先生,我們去哪兒?” 隨巢子不假思索:“雲夢山!” “先生,”宋趼急道,“河西突遭兵禍,百姓亟待我們救濟呢!” “唉,”聽到百姓疾苦,隨巢子放緩腳步,又是一聲長嘆,“宋趼哪,就算我等耗盡心力,也不過是杯水車薪!” 鉅子從未在弟子麵前流露出如此洩氣之辭,宋趼微怔,緊追一步,小聲問道:“聽先生之意,雲夢山中莫非藏有濟世神龍?” 隨巢子頓住步子,對宋趼微微點頭:“山中雖無神龍,卻隱居著一位絕世高人。我等若得此人指點,或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!” “絕世高人?”宋趼又是一怔,“難道天下還有高出先生之人?” “是的,”隨巢子再次點頭,“與他相比,為師不過是尋常人罷了。此人之才,大可經天緯地,小可察微知毫,為師何敢望其項背?”說罷,大步走去。 宋趼目瞪口呆,好半天方才喃出一聲:“天哪,難道此人是神龍嗎?” 師徒二人曉行夜宿,不幾日就已趕至雲夢山中。隨巢子似是輕車熟路,引宋趼左拐右轉,不消半晌,走至一道幽谷,但見群山環抱,草木繁茂,清泉流水,鳥語花香。 谷口一塊巨石上,蒼勁有力地刻著“鬼谷”二字。 看到這塊石頭,隨巢子停下腳步,輕輕籲出一氣,一路擰緊的濃眉漸也舒展開來,轉對宋趼道:“鬼谷先生性好清靜,不喜生人打擾。你可守於此處,等候為師!” “弟子遵命!”說罷,宋趼見旁邊有棵大樹,遂靠樹端坐,微閉雙目,開始練功。 隨巢子轉身,沿山溪旁邊的小路信步走去。走不多時,眼前現出一個草廬,廬前草地上,一個十來歲的童子正在蹦蹦跳跳地挑逗幾隻蝴蝶。遠遠望到隨巢子,童子扔下蝴蝶,徑迎上來,深揖一禮,扯著童聲問道:“請問老丈,您來此谷,是砍柴呢還是採藥?” 隨巢子回過一揖:“請問靈童,鬼谷先生在嗎?” 聽他開口即尋先生,童子似吃一驚,微微點頭:“家師在!” “煩請靈童禀報一聲,就說舊交隨巢子前來拜謁!” 童子退後一步,將隨巢子上下打量一番,緩緩搖頭:“回老丈的話,別的尚可商量,這個卻是不行!” 隨巢子大是驚訝:“哦,為何不行?” 童子並不復話,不無細緻地再次審視隨巢子一番,自言自語道:“看這樣子,老丈似是山外來的!” “那又怎樣?” “山外皆是凡俗之人,家師可不是什麼人都能隨便見的!” “哦?”隨巢子微微一笑,故作驚訝地問,“敢問靈童,你的家師願見什麼人呢?” 童子不無自豪,侃侃說道:“不瞞老丈,家師的訪客是從大山深處——不不不,是騰雲駕霧,從天上飄下來,刷地落到這山谷裡,全身上下一塵不染,走起路來輕飄飄的,腳都不沾地面!” 隨巢子呵呵笑道:“靈童所說,可是列禦寇①先生?” 童子仍舊沉浸在騰雲駕霧的感覺裡,根本未聽隨巢子在說什麼,沖他上下又是一番打量,不無遺憾地連連搖頭:“唉,像老丈這樣褐衣草鞋,一身塵土,走起路來兩腳踩在地上,莫說是家師不願見你,即使見了,也必是無話可說!” 隨巢子真還喜歡上了眼前的童子,興味盎然地問道:“哦?靈童怎知老朽與你的家師無話可說呢?” “因為家師說話,老丈您會聽不明白!” 隨巢子被他逗樂了,呵呵又是一笑:“這倒未必!” 見隨巢子不以為然,童子似也上勁了:“聽老丈口氣,想必心中不服。這樣吧,童子先問老丈一個難題,老丈若能答出,童子即引老丈拜見家師。若是答不出,就請老丈回去,該砍柴就砍柴去!” 隨巢子連連點頭:“嗯,這倒公平,靈童出題吧!” 童子微閉雙眼,學著大人的口吻:“童子請問老丈,什麼叫做宇宙玄機?” 聞聽此言,隨巢子大吃一驚。莫說是宇宙玄機,即使人間玄機,自己苦求一生仍在迷茫,來此谷中,也為請教此事,可這童子,張口竟是宇宙玄機,叫他哪裡答去? 然而,話已出口,此時如何收場?隨巢子當真急了,一邊支吾,一邊想著詞兒:“這個——這個宇宙玄機嘛——就是——這個——這個——就是——” 童子哈哈笑道:“怎麼樣,老丈?別是答不出吧!” 隨巢子靈機一動,抬頭反問:“靈童答得出麼?” 童子斂起笑容,就像大人一樣長嘆一聲,緩緩搖頭:“唉,童子若是答得出來,何須再問老丈您呢?嗯,也是的,此題的確難了些兒,這樣吧,童子再予老丈一次機會,請老丈答一個簡單點的。” 隨巢子充滿慈愛地望著童子。 童子指著旁邊的小溪:“請問老丈,小溪之水為何只從山上流到山下,不從山下流到山上?” 隨巢子呵呵一笑,又是反問:“請問靈童,你在燒熱水時,熱氣為何只從鍋中飄向屋頂,不從屋頂飄回鍋中?” 童子的眼睛接連眨巴幾下,皺眉自語:“熱氣只從鍋中飄向屋頂,不從屋頂飄向鍋中,嗯,是啊,這又為什麼呢?”凝眉陷入深思,有頃,猛然抬頭,再次打量隨巢子一眼,點了點頭,“嗯,老丈,這陣兒看來,您倒是有些意思!” “哦,老朽有何意思?” “就是——就是家師願意見您的意思唄!” “這是為什麼呢?” “因為您看上去神神兮兮,說起話來拐彎抹角!” 隨巢子呵呵笑道:“如此說來,童子願帶老丈見你的家師嘍!” 童子卻有些不好意思,吶吶說道:“這個——不瞞老丈,童子也得先去禀報一聲,要不,家師就該責怪我了!” 恰在此時,草廬大門吱呀一聲洞開,仙風道骨、童顏鶴髮、額上兩道彎彎白眉的鬼穀子從草廬裡緩步走出。 遠遠望到隨巢子,鬼穀子健步走來,深揖一禮:“難怪王栩心神不寧,原是隨巢兄駕到!” 隨巢子回揖一禮,呵呵笑道:“你家的門檻,真還難邁呢!” 鬼穀子不無開心地指著童子呵呵笑道:“想是小子難為你了!” 二人望著童子大笑起來。童子張口結舌,不明白似的拿小手拍著腦門兒。 鬼穀子回過頭來,伸手禮讓:“隨巢兄,寒舍請!” 隨巢子亦禮讓道:“王兄先請!” 二人攜手走進草堂,相對坐定,童子沏好茶水,候立於鬼穀子身後。隨巢子輕啜一口,細細品味一時,置杯說道:“此茶不是凡品吶!” 鬼穀子亦品一口,微微笑道:“能夠品出此茶滋味的,世上怕也沒有幾人了。不瞞隨巢兄,旬日之前,仙友列子云游過此,此茶乃列子所遺。” 隨巢子長嘆一聲:“唉,聽聞列子駕雲御風,如天馬行空。隨巢若有此能,不知可省多少草鞋了!” 鬼穀子呵呵笑道:“隨巢兄如若天馬行空,列國諸侯怕是睡不成安穩覺了。” 二人又是一番大笑。鬼穀子似是早已忖知隨巢子來意,又啜一口,緩緩說道:“列禦寇臨別之際,留下一篇奇文,直讓王栩品味至今吶!” 隨巢子驚道:“哦,是何奇文,能讓王兄如此動心?” 鬼穀子拿出一卷竹簡,翻出其中幾片,交予童子:“如此奇文,王栩不忍獨享,願與隨巢兄共賞。” 童子接過,雙手呈予隨巢子。隨巢子接過,見是一篇短文,寫的是北山愚公發現門前有二山擋道,矢志移之。 隨巢子反复閱讀數遭,長嘆一聲:“唉,北山愚公,說的正是隨巢啊!” 鬼穀子微微笑道:“愚公如何能及隨巢兄?” “為何不及?” “請問隨巢兄,何為大形山?何為王屋山?” “大形者,他也;王屋者,我也。列子是說,大凡人心,皆有二山為障,一是心中有他,二是心中有我。” “這就是了!”鬼穀子點頭笑道,“在隨巢兄心中,王屋早已搬走,唯餘大形一山;而在北山愚公心中,二山俱在!隨巢兄只需移去一山,愚公卻要移去二山。移一山與移二山,孰難孰易,豈不是一目了然嗎?” 隨巢子輕輕搖頭:“知我者,王兄也;不知我者,亦王兄也!愚公心中雖有二山,卻矢志移之;隨巢心中雖餘一山,非但無志移之,反倒為之煩惱不已,夜不成寐啊!” 鬼穀子呵呵笑道:“聞聽此言,真是人各有志,不可強求啊!” 隨巢子抬頭,不無殷切地凝視鬼穀子:“不瞞王兄,隨巢此來,為的正是這座大形山!” 鬼穀子連連搖頭:“大形也好,王屋也罷,早與王栩沒有瓜葛。隨巢兄若是單為此山而來,看來只能抱憾而去了!” 此話無異於將前路堵死了。隨巢子心中咯噔一下,眉尖微動,旋即笑道:“呵呵呵,不提此山也罷。隨巢另有一事,順便請教王兄!” “若為他事,王栩願效微勞!” 隨巢子端起茶杯,再品一口,緩緩說道:“先師墨翟早年收治一人。此人膿腫已成,久治不愈,先師引以為憾,仙去之時,將此病人託付隨巢。隨巢奔波數十載,雖已竭盡全力,仍是回天乏術!時至今日,此人毒已至骨,病入膏肓,近於不治。隨巢素知王兄醫道精湛,特此進山討教!” 鬼穀子沉思良久,長嘆一聲:“唉,繞來繞去,隨巢兄救世之心,終是難了!” 隨巢子長揖一禮:“還請王兄以天地大愛為念,教隨巢一個救治良方!” 見隨巢子將話說到這個地步,鬼穀子只好還過一禮,再嘆一聲:“唉,隨巢兄之愛心,感天地、泣鬼神,王栩豈無所動?請問隨巢兄是如何救治此人的?” “隨巢所施,依舊是先師墨翟之方,先以膏藥敷其病灶,以湯藥釋其毒素,再視其陰陽盛衰,損其有餘,補其不足,徐徐調理。只是調理至今,其病非但未見好轉,膿腫反而增大,毒氣反而至骨,隨巢束手無策,苦惱不已啊!” “隨巢兄所施,原是救治正方。之所以未見功效,是因為時日未到。慢藥出慢效,隨巢兄之方旨在除根,功效自是彰顯於日後!” 隨巢子點了點頭:“能得王兄此言,隨巢心中略有所慰。只是膿腫日大,膿毒日多,為害日劇,患者日苦,隨巢每日見之,心實不忍!” 鬼穀子抬頭問道:“如此說來,隨巢兄所困,不過是不忍面對膿腫,希望一夕除之?” “唉,”隨巢子長嘆一聲,“此為奢望啊!不瞞王兄,若能一夕除之,隨巢死而無憾!” 鬼穀子又思一時,點頭道:“倘若如此,王栩倒有一方,只恐隨巢兄不願去做!” 隨巢子眼中放光:“王兄快說,隨巢願意一試!” “隨巢兄可持利刃一把,割開病灶,剜去膿腫,刮骨剔毒!” 隨巢子閉目陷入深思,良久,睜眼說道:“重症之人忌用猛藥,此為醫家常理。王兄此法雖好,可此刀下去,只怕膿腫未除,患者先已疼死了。” 鬼穀子微微一笑:“也許患者會疼死。不過,疼死之後,患者必能醒來。此時,病灶已除,隨巢兄只需外敷生肌之藥,內補所失元氣,旬日之間,傷口或可痊癒。屆時再行溫養之藥,調理陰陽二氣,損其有餘,補其不足,患者必可恢復如常,身健體壯!” 隨巢子埋頭思量有頃,不無佩服地拱手說道:“王兄之言振聾發聵,隨巢深以為然!今日看來,隨巢一生所求,皆是方不對證,藥未入裡。王兄之方,化長痛為短痛,或對其症了!” 鬼穀子亦拱手道:“隨巢兄過譽了!” “只是——”隨巢子略略一頓,“王兄這快刀利刃、以毒攻毒之法,實非隨巢所長。王兄之方,隨巢心有餘而力不足,還得王兄親為才是!” 鬼穀子連連搖頭:“王栩入谷多年,早習山野逍遙,療治世間俗症,實非王栩所欲!” 隨巢子真誠懇求:“王兄既已看透症候,這也開出良方,何不多走一步,使患者早脫苦海呢?” “他人自有他人福,山人自有山人樂。人生苦樂皆由自然,亦皆歸於自然,隨巢兄何苦勉為其難呢?” 隨巢子沉思有頃,緩緩說道:“蒼生自相殘殺,青春死於非命,老弱孤苦無依……天下苦難,早非隨巢言語所能形容,以王兄慧眼,豈能不知?王兄既知,又何忍居此幽谷,獨善己身?請聽隨巢一言,人生苦樂雖為自然,戰亂殺戮卻是人禍。既為人禍,當有人治。隨巢乏力,只能捨出薄面,懇求王兄了!”言至此處,竟自起身,在鬼穀子面前徐徐跪下,叩下頭去,老淚縱橫。 鬼穀子雖是詫異,卻不為所動。 隨巢子也是極其固執之人,竟是紋絲不動,一直跪著。 二人僵持一時,鬼穀子輕嘆一聲,緩緩說道:“隨巢兄,王栩心腸早如鐵石,你何時跪得累了,自己起來吧。王栩回洞清修去了!”緩緩站起,頭也不回地走進與草舍連在一起的鬼谷洞中。 童子實在看不下去,對鬼穀子離去的背影又是吐舌頭,又是做鬼臉。待鬼穀子剛一進洞,童子趕忙過來,一把扯住隨巢子的胳膊,不無同情地說:“隨巢子老丈,您別求他了,童子為您做碗吃的,補補元氣!” 隨巢子緩緩起身,長嘆一聲,一言不發搖了搖頭,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出草舍。 遠遠看到隨巢子從谷中走出,宋趼忙從樹下站起,迎前幾步,見隨巢子一臉沉重,遲疑一下,方才問道:“先生,鬼谷先生不在谷中嗎?” 隨巢子搖了搖頭。 宋趼想了一下,又問:“那——他必也沒有濟世良方吧?” 隨巢子再次搖頭。 宋趼大是迷惑:“既有良方,難道是他不肯說予先生?” 隨巢子又是搖頭。 宋趼焦急起來:“既然都不是,先生為何愁眉不展?” 隨巢子長嘆一聲:“鬼谷先生雖有濟世妙方,卻非我等所能力為啊!” 宋趼急道:“這個好辦,何人能為,我們請他就是!” “方今天下,能行此方的,也許唯有鬼谷先生一人,可他——唉!”隨巢子在岩石上坐下,愁容滿面。 宋趼既不知是何妙方,又不知鬼谷先生為何能為而不肯為,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隨巢子發愁。 隨巢子正自愁悶,眼角忽地瞄到遠處林中有株鮮豔漂亮的蘑菇,心中一動,作漫不經心狀徑走過去,彎腰拔起,納入袖中。 宋趼只顧替先生髮愁,加之隨巢子背向他,因而不曾注意,小聲建言:“鬼谷先生既然不願下山,我們能否試試別的?” 隨巢子亦拐回來,淡淡說道:“他不肯幫忙,為師也是無奈。走吧!”說罷,頭前走去。 宋趼點了點頭,跟在身後。二人沿來路走有數百步,隨巢子悄悄摸出毒菇,送入口中,又走數十步,毒力發作,隨巢子身子一歪,倒在地上。 宋趼大驚失色,跨前一步,急急扶起隨巢子:“鉅子!鉅子——” 隨巢子口吐白沫,臉色烏青。 宋趼跪地泣道:“醒醒啊,鉅子——” 隨巢子緩緩睜開眼睛,眼望宋趼,嘴角微動,吃力地說:“宋趼——” “弟子在!” “快,扶——扶我坐到樹下!” 宋趼趕忙扶起隨巢子,讓他靠樹坐下。隨巢子微閉雙眼,氣沉丹田,開始發功抵禦。不一會兒,隨巢子壓住毒力,微微睜眼,朝宋趼微微一笑:“方才覺得肚中飢餓,看到路邊有株草菇,也未深究,竟自拔下吃了。吃到一半,感覺不對,為時已晚了!” 宋趼急道:“鉅子,是毒都有解,您精通醫道,必知如何破解此毒!” 隨巢子微微搖頭:“此菇形狀怪異,奇毒無比,為師從未見過,如何破解?” 毒力再次襲來,隨巢子額上汗出,再次運功,面色已現蠟黃。 宋趼跪地泣道:“先生——” 隨巢子勉強從袖中摸出剩下的半只毒菇:“此菇長於鬼谷,想必鬼谷先——先生——”頓住話頭,再次運功。 宋趼早聽明白,從隨巢子手中拿過半只毒菇,飛也似的直朝鬼谷方向跑去。 隨巢子前腳剛走,鬼穀子後腳就從洞中轉出,兩手背在身後,垂頭在草坪上來回踱步。 童子看得分明,輕哂一聲,走上前去,陰陽怪氣地說:“先生,您平素進洞,或三月兩月,或十日八日,少說也得三五個時辰,為何今兒打個轉兒就出來了?” 鬼穀子白他一眼,嗔道:“去去去,就你話多!” 童子嘻嘻笑道:“先生別是心中有事吧!” 鬼穀子又是一嗔:“你再多嘴,看我——”眼角瞄來瞄去,瞧到一根小枝條兒,疾走過去,拿在手中,作勢欲打,“看我打爛你的小屁股!” 童子假作驚懼狀:“先生,別——童子不敢了!” 鬼穀子扔下小枝條兒,童子嘻嘻笑著跑過來,挽住鬼穀子的胳膊,一老一小在草地上來回溜達。 又走一會兒,童子終是沉不住氣,止住步子,仰頭望向鬼穀子:“先生是否在為隨巢子老丈煩悶?” 鬼穀子也停下來,長嘆一聲,目視遠方。 “先生,方才老丈那樣子求您,童子心都酸了,您為何不應下他呢?” 鬼穀子再嘆一聲,拍拍他的小腦袋瓜子:“你小子哪能懂啊!天道世道,皆循其道,各有各的運數。如今運數不到,你我再急,又有何用呢?” “那——先生也得好好勸慰老丈,不該那樣趕他!” 鬼穀子輕輕搖頭:“唉,你呀,只知為師心腸硬,卻是不知你的那個隨巢子老丈,他就像樹膠,一旦粘上你,想甩可就甩不掉嘍!方才為師那樣子趕他,只怕也是趕他不走!你若不信——” 後半句尚未說出,宋趼已從谷口飛奔而來,邊跑邊拖著哭聲大叫:“鬼谷先生——鬼谷先生——” 童子不無驚訝地循聲望去。鬼穀子緩緩走至旁邊一塊石頭上,徐徐坐定,神色平靜地望著宋趼。 宋趼斷知他就是鬼穀子,直跑過來,撲通跪下,泣不成聲:“鬼谷先生,我家鉅子他——他——” 鬼穀子緩緩說道:“說吧,你家鉅子怎麼了?” “他——他誤食毒菇了!” 鬼穀子微微一笑:“這位弟子,你放心回去吧。依他的修為,尋常毒菇傷不到他!” 宋趼忙從袖中取出半只毒菇:“鉅子要晚輩將這個呈予先生!” 鬼穀子眼角一瞄,心頭大震,神色卻未露分毫,只是輕嘆一聲:“唉,這根老木頭,當真玩命來了!” 童子從宋趼手中拿過毒菇,端詳一會兒,驚道:“先生,這——這不是穿腸菇嗎?隨巢子老丈他——” 鬼穀子接過毒菇,又嘆一聲,點頭道:“是的,此為世上最毒之物,僅此半只,足以毒死兩頭黃牛。你的隨巢子老丈敢吃半只,可見他的修為有多深了!” “可老丈——” “他也幸好只吃半只,不然的話,莫說是老朽,縱使神農再世,怕也救不了他!” 童子大喜:“先生,聽您這麼說,隨巢子老丈有救了!” 鬼穀子輕輕搖頭。 童子急道:“為什麼?您不是說,隨巢子老丈僅吃半只嗎?” “隨巢子老丈一心想死,如何能救?你小子想想看,為師救下這次,他還有下次。這次是只蘑菇,下次不定鬧出什麼物甚,你要為師如何救他?” 童子求情道:“先生,隨巢子老丈不會的,此番必是誤食毒菇!” 宋趼也忙附和道:“先生,鉅子是誤食。真的是誤食,鉅子親口說的!” 鬼穀子再嘆一聲,望著童子:“我說小子,你是真心想救隨巢子老丈?” 童子連連點頭。 鬼穀子回到草廬,拿出兩粒丹藥,一粒黑的,一粒黃的,遞予童子:“這粒黑的讓他服下,另外一粒你可帶在身邊!” 童子奇怪地問:“童子又不吃毒菇,要它何用?” “以防萬一嘛。若是隨巢子老丈誤食其他毒物,你該怎麼辦呢?” 童子陡然明白過來,點頭應道:“先生所言甚是,童子這就去了!” 童子與宋趼飛也似的奔出鬼谷,不一會兒就已趕到樹下,果見隨巢子麵色已由青轉烏,牙關緊咬,全身發冷,兩手打顫,人事不省。童子急急拿出黑色藥丸,與宋趼一道撬開隨巢子的牙齒,將丸藥塞進口中,使他服下。 果然是神藥。不到半個時辰,隨巢子已面色迴轉,悠悠醒來。童子、宋趼長出一口氣,相視一笑。 隨巢子緩緩睜開眼睛,看到只有童子站在身邊,已知鬼穀子將他看破,長嘆一聲,眼睛再度閉上。 童子不無關切地問道:“隨巢子老丈,家師說,您不是誤食穿腸菇,您是故意吃的!您為什麼故意吃下這麼毒的東西呢?” 隨巢子閉口不語。 童子想了一下,接著又問:“隨巢子老丈,童子知道您為什麼要吃!您是想請家師到山外去,對嗎?” 隨巢子輕輕點頭。 “隨巢子老丈,您不要求他了。童子知道,家師是不肯離開這片林子的。家師若是不肯,莫說老丈誤吃毒菇,老丈縱使拿鐵鍊子將家師鎖上,也是沒用!” 隨巢子再次點頭。 “隨巢子老丈,童子已想明白了。知道原因也好,不知道原因也好,山上的溪水總是要朝山下流,鍋中的熱氣也總是要朝屋頂飄。隨巢子老丈,凡事得往開闊處想,天下諸事,勉強不得的!” 隨巢子凝視如此聰慧的童子,眼中滾出淚花。 童子伸出衣袖,為他抹去淚花,緩緩跪下,連拜三拜:“隨巢子老丈,您多保重,童子回山去了!” 隨巢子再次點頭,伸手撫摸童子的小腦袋。 童子從袖中摸出黃色藥丸:“隨巢子老丈,這粒解藥也請您帶上!” 隨巢子搖頭道:“毒氣已解,此藥還有何用?” 童子堅持道:“家師擔心老丈還會誤食其他毒物,特為老丈備下這粒萬能解藥。家師說,無論何毒,老丈只需將它服下,都可化解!” 聽聞此話,隨巢子緩緩站起,將藥丸推回,長嘆一聲:“唉,孩子,你也回去轉呈你的家師,就說隨巢子老丈不需要解藥。需要解藥的,是天下蒼生!”說完,邁起沉重的步子,頭也不回地沿山道緩緩走去。 童子手捧解藥,久久地凝視隨巢子的背影,若有所思。 在隨巢子師徒二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山道盡頭時,童子這才長嘆一聲,滿懷心事地返回鬼谷。童子遠遠看到,鬼穀子仍然坐在那塊石頭上,手中拿著隨巢子尚未吃下的半只毒菇,似在把玩,又似在察看。 童子低頭走回,看也不看鬼穀子一眼,顧自走至另外一塊石頭旁,蹲在那兒,兩眼盯著不遠處的土丘。 鬼穀子瞥他一眼,叫道:“小子!” 童子卻似沒有聽見。 鬼穀子的聲音略大一些:“小子!” 童子不但不睬,反而將頭故意一扭,轉向另一個方向。 鬼穀子呵呵一樂:“我說小子,你撅著小嘴幹啥?是你的隨巢子老丈不肯吃藥?” 童子憋出一句:“不是!” “是你的隨巢子老丈依舊賴在那兒,不肯下山?” “也不是!” 鬼穀子想了一想:“那——是你捨不下那粒萬能解藥?” 童子急了,扭過頭來沖他大聲說道:“才不是呢!” 鬼穀子將頭搖得極是誇張:“這也不是,那也不是,我說小子,你這不是故意跟為師捉迷藏嗎?” 童子將兩隻大眼忽閃幾下,悶悶地說:“童子心裡彆扭!” 鬼穀子呵呵又是一樂:“哦,你小子也有心事了!說吧,何事彆扭?” 童子忽地站起,大聲數落:“看人家列子老丈,腳不沾地,說來就來,說走就走!再看人家隨巢子老丈,為了別人,腳上的鞋子都走爛了,哪像先生您——” 鬼穀子微微一笑:“老朽怎麼了?” 童子從鼻孔裡哼出一聲,一臉不屑地說:“一天到晚呆在這條山溝溝裡,啥事都不做,哪兒也不去!童子真的弄不明白,先生住在這兒,住一天、又一天,住一年、又一年,究竟能有啥能耐?” 鬼穀子朗聲長笑起來,笑畢說道:“你個小子,我道是啥彆扭,原來是嫌棄為師了!”話音落處,隨手將半只毒菇塞進口中,有滋有味地咀嚼起來。 童子看得真切,驚叫一聲“先生——”說時遲,那時快,一個箭步撲到鬼穀子身上,兩隻小手拼命地掰開鬼穀子的嘴巴,又掏又摳。 童子已遲一步,鬼穀子的嗓眼咕嘟一聲,半只毒菇整個被他嚥下肚去。童子跪在地上,號啕大哭,邊哭邊說:“先生,童子沒有嫌棄您,童子只是——”忽又想起什麼,當即頓住話頭,翻身爬起,急急掏出萬能解藥,死命將它塞入鬼穀子的嘴巴。 鬼穀子吐出藥丸,盯它一陣兒,轉向童子,不無詫異地問:“咦,這粒解藥,不是要你交予你的隨巢子老丈嗎?” 童子一怔,趕忙解釋:“童子忘記禀報先生了。隨巢子老丈說,他不需要解藥。老丈還說,需要解藥的,是天下蒼生!先生,天下蒼生,是不是也像隨巢子老丈那樣誤食毒菇了?” 聽到童子之語,鬼穀子心頭一怔,沉思有頃,將解藥輕輕放到童子手中:“是的,天下蒼生誤食毒菇了。這粒解藥,你備在身邊吧!”緩緩起身,朝草廬裡走去。 童子手拿萬能解藥,不無驚異地望著鬼穀子的背影,撓了撓頭皮,喃喃自語道:“真是奇怪,先生吃下穿腸菇,竟然沒有一點事兒!” 童子又愣一時,心有所動,撒腿趕上鬼穀子,輕輕攙住他的胳膊。 鬼穀子不無慈愛地摸著他的小頭:“小子,你的隨巢子老丈真的下山了?” 童子點頭。 鬼穀子輕嘆一聲:“唉,小子,等長大了,你就會明白,不是為師不肯幫他,而是塵世間的事,就如一堆亂麻,不好解啊!” 童子抬頭說道:“不好解不等於不能解,對嗎?” 鬼穀子嗔道:“你小子咋跟你的隨巢子老丈一個腔調說話!解是亂麻,不解也是亂麻,尋不到頭緒強硬去解,只會越解越亂。你的隨巢子老丈就是這樣,強解了一生,這不是越解越亂嗎?” “那——隨巢子老丈難道悟不開嗎?” “要是能悟開,他就不是隨巢子了!你看他,自己解不開,又來軟磨硬纏,煩惱為師。人生苦短,為師此生尋覓大道,迄今莫說徹悟,縱使先祖老聃那種恍兮惚兮的境界,也未達到,哪有時間予他去解這堆亂麻?” 童子不解地說:“先生誤解隨巢子老丈了。童子親眼看到,老丈已經下山去了!” 鬼穀子長嘆一聲:“唉,你小子有所不知,今日被他纏上,為師心裡就踏實不起來。你瞧好了,這陣兒,不定他又尋出什麼歪招儿呢!” 知隨巢子者,莫過於鬼穀子了。 隨巢子師徒一前一後,各自無話,悶頭沿山道向山下疾走。走到幾個時辰,二人轉出雲夢山。將至宿胥口時,前面現出三條大道:一條正北,直通朝歌、邯鄲;一條正東,直達宿胥口,從那兒過河水,可通魏地大樑、韓地鄭都;一條偏西,是小路,直入大形山中,抄近路可至上黨、洛陽。 在前面開路的宋趼頓住腳步,回望隨巢子。 隨巢子正在悶頭想事兒,見宋趼停步,也忙頓住,抬頭望著他。 宋趼指著前面岔路:“先生,我們該走哪一條?” 隨巢子觀察有頃,心頭陡然一動,指著那條小路:“就走這一條!” 宋趼一怔:“先生,這是去哪兒?” “洛陽!”話音落處,隨巢子精神抖擻地甩開大步,徑投西邊山路而去。 宋趼一怔,猜知先生定又想到妙招了,疾步跟上。 魏惠侯調集河西五萬大軍,約請秦兵五萬加盟,正欲在衛境排開戰場,大戰群猴,一舉而定中原乾坤,不想後院失火,秦人突襲河西,使他如夢初醒,當即使龍賈回援河西,同時急使陳軫前往帝丘,與齊、趙、韓議和。 秦人陡然變卦自也大出陳軫預料。聯想自己此前所為,陳軫甚是心驚,既恨公孫鞅欺他,又要為自己尋個退路。惠侯使他議和,無疑予他一次將功補過的機會,因而受命之後,不敢有半日耽擱,使戚光駕車,帶上自家的珠寶金玉,急投衛境。 魏人一夜之間急撤而去,衛成公、孫機等衛國臣民無不鬆下一口氣。孫機與諸臣安排善後事宜,衛成公親赴齊、趙、韓三國援兵營帳勞軍,盛邀韓昭侯、齊太子、奉陽君、田忌諸人入帝丘安歇,親於后宮設宴,使美女歌舞答謝。 諸人正自歡飲,魏使陳軫議和車隊轔轔入城。衛成公聞報,目光落在諸位客人身上,顯然是在徵詢處置辦法。諸位貴賓中唯韓侯位高爵重,因而辟疆、奉陽君、田忌盡皆向他望去。韓侯自也當仁不讓,思忖有頃,微微點頭,轉對衛成公笑道:“魏使遠道而來,也該讓他喝一爵才是!” 田辟疆、奉陽君會意一笑,盡皆點頭。衛成公揮退舞姬,轉對內臣朗聲說道:“宣魏使覲見!” 不一會兒,內臣引著陳軫直進后宮。陳軫趨前幾步,跪地叩道:“魏使陳軫叩見衛公,叩見韓侯,叩見齊國殿下,叩見奉陽君!” 諸人互望一眼,衛成公擺了擺手,指著旁邊的客席:“魏使免禮,看座!” 陳軫謝過,起身於客席坐下。 田辟疆冷冷問道:“陳上卿,此來可是下戰書的?” “陳軫不敢!”陳軫朝諸位抱了抱拳,“陳軫特為睦鄰而來!” “哈哈哈,”田辟疆大笑數聲,不無揶揄道,“大魏武卒橫行天下,大魏陛下高高在上,何時學會睦鄰了?” 眾人皆是哂笑。 陳軫面色紅漲,連連抱拳:“諸位君上、殿下、田將軍,寡君輕信秦人蠱惑,兵犯衛境,獲罪於列邦。寡君深表追悔,特託在下向列國致歉,尤其向衛公及衛國臣民致歉!寡君願與列邦締結和約,永為睦鄰!” 為息口實,陳軫不敢再提陛下,口口聲聲只說寡君。田辟疆忍不住了,冷笑一聲:“說得好聽!秦人若是不攻河西,只怕你家寡君下一步就要兵發臨淄了!” 陳軫再次抱拳,賠笑道:“誤會,誤會,一切都是誤會,陳軫代寡君向列位賠罪了!” 田辟疆又要說話,韓昭侯咳嗽一聲,接過話頭:“你家寡君能夠知錯,也就是了!我等好說,只是衛地百姓無端飽受血光之災,不知陳上卿可有說辭?” “這——”陳軫支吾有頃,轉對衛成公,連連抱拳,“陳軫再代寡君向衛公及衛國臣民衷心致歉,衷心——” “哼,大魏鐵蹄過處,衛地一片廢墟,陳上卿僅是一聲致歉就算完了?”田辟疆又是一聲冷笑,截住話頭。 陳軫思忖有頃,凝視田辟疆:“殿下之意是——” 田辟疆不依不饒:“你家寡君既然知錯,自當補償衛人損失!” “這個自然!”陳軫點頭道,“衛人所受損失,魏國一力承擔!”轉向衛成公,語氣稍稍加重,“啟禀君上,臨行之際,寡君特別叮囑,只要衛公說出數字,寡君一切照準!” “這——”衛成公囁嚅有頃,揖道,“魏侯既已知錯,補償之事就——就免了吧!” 陳軫揖道:“陳軫代寡君謝衛公大量!” “那怎麼成?”不待衛成公說話,田辟疆朗聲接道,“做下錯事,自要付出代價!這樣吧,衛公既然不說,辟疆就代言了。方今天下,以民為本。損毀財物可以不計,死傷臣民卻得有個說法。起碼也得死有所葬,傷有所養。辟疆建議,在本次戰亂中,魏國需對死者每人撫卹二金,傷者每人撫卹一金。”轉對眾人,“諸位意下如何?” 韓昭侯、奉陽君、申不害、田忌皆道:“殿下處置甚當!” 田辟疆轉向陳軫,微微一笑:“陳上卿意下如何?” 陳軫無話可說,只好點頭應道:“好吧,待陳軫回禀寡君,即行補償!” “還有,”田辟疆仍然揪住不放,“自今日始,衛國之事,你家寡君再不得插手!” 陳軫思忖有頃,再次點頭。 “好!”田辟疆變過臉色,環視眾人一眼,對陳軫呵呵一笑,舉爵道,“陳上卿,請飲此爵,慶賀睦鄰成功!” 雨後的洛水岸邊,人喊馬叫,男女老幼肩挑車拉,絡繹不絕的運糧隊伍在泥濘道路上艱難跋涉。 一輛載重騾車陷在泥坑里,一個老丈用鞭子猛抽拉車的騾子,他的兩個年輕媳婦和三個半大的孫子在車後全力推頂,車輪晃動幾下,陷得更深。 身著便服的孝公,內臣和兩名護衛從不遠處急趕過來。孝公不由分說,當即挽起袖子,走到陷得最深的車輪下面紮住腳步,內臣走到另一個輪子下面,兩名護衛也都各自尋好位置,紮下架式。 孝公衝老丈叫道:“老丈,喊號子,大家勁往一處使!” 老丈揚鞭喊號:“一、二、三,起!” 眾人一齊用力,車輪忽地滾出深坑。 老丈朝他們揚手一笑,趕騾車揚長而去。孝公看一眼泥坑,吩咐兩名護衛:“快,找點碎石,將此坑填上!” 兩名護衛應過,四處尋找石頭去了。孝公抬頭,遠遠望見公孫鞅與幾名護衛疾馳而來。公孫鞅馳至近旁,見孝公一身泥污,心頭一酸,翻身下馬,在泥地上跪下叩道:“微臣公孫鞅叩見君上!” 孝公將泥手朝衣襟上連抹幾下,趨前拉起公孫鞅,呵呵笑道:“愛卿快起,地上淨是泥污,就不要見這些虛禮了。” 公孫鞅凝視滿身爛泥的孝公,哽咽道:“君上——” 孝公打量自己一眼,呵呵又是笑:“瞧寡人這副沒出息的樣子,僅推一輛車子,竟就成個泥人了。” 公孫鞅不無感動,慨然說道:“有此君上,何敵不克?” 孝公連連搖頭,擺手道:“愛卿快別這麼說,寡人的本事,不過是做做這些小事,如何克敵,全靠愛卿你了。” 公孫鞅話入正題:“君上急召微臣,可有大事?” “嗯,”孝公點了點頭,“不瞞愛卿,近幾日來,寡人心裡實不踏實,睡不著覺啊!” “敢問君上在為何事掛心?” “我雖偷襲河西成功,可魏人僅憑萬余武卒,不但守住少梁、臨晉關、陰晉三處要塞,還使我傷亡萬餘,戰力實在讓寡人吃驚!” “此事全怪微臣!” “寡人特召你來,並無責怪愛卿之意。再說,此事與愛卿何干?愛卿做得已經是臻善臻美了!” 公孫鞅悵然嘆道:“唉,微臣料敵不周,君上可以不責,微臣不能不自責啊!” 孝公一怔:“料敵不周?哪兒不周了?” “除守卒之外,河西共有五萬甲士。微臣原以為龍賈將他們全部帶往衛境了,不料他帶走的是剛剛招募的兩萬新兵,留下的是兩萬甲士。幸虧呂甲意氣用事,若是不然,僅是那道長城就有一戰!這是其一。微臣只料龍賈不在,未料殺出一個公孫衍!不瞞君上,微臣以為,此人才是勁敵。只要他在,可抵十萬魏卒!” “唉,”秦孝公亦嘆一聲,“寡人揪心的正是此事!魏有如此大才,萬一魏罃用他為將,這場大戰——”頓住話頭,有頃,轉過話鋒,“愛卿可有應策?” “君上,微臣以為,公孫衍眼下境遇與微臣當年在魏時如出一轍。魏罃昔日不用微臣,今日也必不用公孫衍!” 孝公眼睛大睜,半是驚疑:“果能如此,當是秦國大幸。正如愛卿所說,有此人在,可抵十萬雄兵。眼下敵我對陣,旗鼓相當,決定勝負的不再是兵卒廝殺,而是將帥智謀。依愛卿之見,魏罃若是不用公孫衍,將點何人為主將?” 公孫鞅沉思有頃:“公子卬!” 孝公凝思片刻,連連搖頭:“不不不,此戰對魏而言,也是傾國相搏,非比尋常。魏罃再是不濟,斷也不至蠢到如此地步!” 公孫鞅微微笑道:“魏罃心雖不蠢,耳根卻軟,君上只管放心好了!” 見公孫鞅如此篤定,孝公真也放下心來,點頭道:“有愛卿此話,寡人今晚可睡安穩了!” 公孫鞅拜別孝公,趕回中軍大帳,沉思有頃,使人召來五大夫樗里疾,在他耳邊如此這般吩咐一通。 樗里疾走出帳外,手持蓋有公孫鞅璽印的批條到太傅帳中支取五百金,分作兩箱裝了。又至軍中專管殯儀、為陣亡將士入殮的軍尉那裡說明來意。軍尉關起門來,使人將他一番打扮,待他再出門時,模樣全變,儼然成為一個地道的韓人了。 樗里疾大搖大擺地走回自己營帳,他的貼身護衛陡然看到一個韓人,將他死死攔住,好一番盤問。經過精心準備,樗里疾帶上數名精挑細選的隨員扮作韓人,取道函谷關,由孟津渡河,徑至安邑。 進城之後,樗里疾駕車馬直驅元亨樓。走到門口,樗里疾大大咧咧地停下車子,朝門楣上望一眼,跨下車子。 樗里疾雖說一身珠光寶氣,穿著卻是隨意,老於世故的門人一眼看出,這是一夜暴富的主兒,急迎上去,笑臉相待:“歡迎客官光臨!” 樗里疾眼中並不瞧他,口中卻道:“光臨,光臨!”扭頭朝車上大喝,“小子們,元亨樓到了,快抬物甚下來!” 一陣忙活之後,幾個僕從抬下兩隻箱子,隨樗里疾走進大門。門人頭前引路,領他們徑至貴賓廳,安排他們坐定。 早有人報知林掌櫃。不一會兒,一陣腳步聲急,林掌櫃徑至廳中,眼珠子一轉,到樗里疾跟前打一揖道:“客官駕到,在下林容有失遠迎!” 樗里疾屁股略略一抬,算是回禮:“噢,是掌櫃來了,失敬,失敬!林掌櫃,在下聽聞此處甚是好玩,特來耍耍!” 林掌櫃掃一眼擺在一邊的箱子,賠出笑臉:“當然,當然,客官您算找對地方了!”朝外拍了拍手,小桃紅從樓上款款走下。 林掌櫃吩咐她道:“這位爺遠道而來,上香茶,好好伺候!” 小桃紅答應一聲,朝樗里疾微微一笑,丟個媚眼,回身準備茶具。 林掌櫃轉臉,再次賠笑:“聽客官口音,像是——” 樗里疾斜他一眼:“掌櫃去過宜陽嗎?” 林掌櫃聽得明白,趕忙一揖:“哎喲喲,宜陽是鐵都,時下銅不如鐵,在下真是遇到貴人了。請問爺,您想怎個耍法?” 樗里疾哈哈笑道:“到元亨樓來,還能有別個耍法?實話說吧,在下生來愛尋刺激,前幾日在河西賺了幾個小錢,甚想尋個地方過把癮兒!有朋友說此處好玩,在下這就來了!” 林掌櫃眉開眼笑:“爺少歇片刻,在下這就安排去。” 林掌櫃匆匆趕往密室,使人召來戚光,對他悄語一番,小聲禀道:“戚爺,觀那兩隻箱子,是宗大買賣,您要不要親自出馬?” 戚光微閉雙目,沉思有頃,喃喃說道:“宜陽人?從河西來?嗯,看來此人絕非一般客人!這樣吧,你轉告這位爺,就說戚爺請他喝杯淡茶,要他賞個面子!” “小人這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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