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 第八章秦孝公駕崩,商鞅以身殉國
鬼穀子的預測極是精確。
同日晚間,人定時分,在咸陽秦宮的怡情殿裡,秦孝公坐在幾前,不知何故,忽然覺得精神怠倦,面色蠟黃,全身似無一絲氣力。
內臣悄聲道:“夜已深了,君上,您該歇息了!”
秦孝公閉上眼睛,又坐一時,睜眼嘆道:“唉,寡人想是老了,頭也脹疼,時不時還要犯渾,這一犯渾,整個人就頭暈目眩!”
“君上沒明沒夜地操勞國事,想是累了。要不,老奴傳太醫過來瞧瞧?”
秦孝公苦笑一下,擺手道:“累又不是病,召什麼太醫?”陡然想起什麼,“咦,這幾日駟兒哪兒去了?”
內臣稍作遲疑:“老奴不知!”
秦孝公知他沒說實話,追問一句:“你當真不知?”
內臣只好叩首於地:“老——老奴聽說,殿下在與幾個公子鬥蛐蛐兒——”
“幾個公子?”秦孝公的眉毛漸漸擰起,“是哪幾個公子?”
“是公子華、公子厘、公子文他們!”
公子華是公叔虔的次子,公子厘、公子文等是另外幾個公室的子弟,秦孝公素知幾人,松出一氣,隨口問道:“哦,怎麼個鬥法?”
內臣也緩下神來:“老奴聽說,每個公子各選一隻蛐蛐,捉對兒廝鬥!”
“駟兒的蛐蛐叫何名字?”
“叫黑雕,聽說甚是厲害,已經咬死多個對手了!”
孝公沒有再說什麼,又怔會兒神,輕嘆一聲:“唉,駟兒一天到晚只跟一幫娃娃廝混,何時才知操心國事?”
內臣勸慰道:“君上不必著急,老奴以為,殿下是個天才,只要擔子擱到肩上,他必能挑得起來!”
秦孝公沉思有頃,轉頭問道:“那件事兒,你可辦妥了?”
“依君上吩咐,全辦妥了!”
“既然辦妥了,就傳駟兒來吧!”
內臣應一聲,起身退出。
太子宮裡,嬴駟正與公子華、公子厘等玩得起勁兒。
鬥台上,嬴駟的小黑雕與公子厘的大黃熊激戰正酣,嬴駟跳腳叫道:“咬哇,小黑雕,飛起來咬哇,咬死這頭大笨熊,快咬哇!”
眾人正在熱鬧,太傅嬴虔陰沉著臉走進來。公子華見是父親,趕忙背過臉去。公子厘用手肘碰一下太子,悄聲道:“殿下,公叔來了。”
嬴駟扭身一看,朝嬴虔揖道:“駟兒見過公叔。”
嬴虔白公子華一眼,努嘴道:“你們幾個出去一下,我跟殿下說個事兒。”
公子華吐下舌頭,與公子厘幾個溜出宮門。
嬴虔掃一眼籠中的蛐蛐,緩緩說道:“殿下,您就這麼一天到晚鬥蛐蛐兒?”
嬴駟嘻嘻笑道:“鬥蛐蛐好玩兒呀。不瞞公叔,別的不說,單看這頭小黑雕,個頭雖小,咬起架來可不含糊,昨兒就又咬死一頭,嗬,那傢伙塊頭真大!駟兒這還打算建它一個黑雕台,像這樣的小黑雕,養牠一群,到那時,不是吹的,駟兒保管打遍列國!”
“唉,”嬴虔長嘆一聲,輕輕搖頭,“殿下,您——您總該干點兒正事才是!”
“正事兒?”嬴駟兩手一甩,“國事有公父和公孫鞅在,家事有公叔您在,何事需用駟兒操心?”
嬴虔再嘆一聲:“若是殿下一直這麼想,大秦江山,只怕早晚會是那個外姓人的!”
嬴駟冷冷說道:“只要公父樂意,讓他拿去就是。”
嬴虔一愣,急道:“殿下,您——”
“公叔,您來找駟兒,沒有別的事吧?”
嬴虔聽出來他這是在下逐客令,只好嘆口氣道:“殿下,近日君上氣色不好,您該抽空問安才是。”
“哦?”嬴駟略略一怔,道,“知道了。”
話音剛落,一個宮人在門口唱道:“君上有旨,宣殿下怡情殿覲見!”
嬴駟又是一怔,望一眼嬴虔,見他也是惶惑,抬頭朝門外走去。
怡情殿裡,仍在埋頭讀奏章的孝公見內臣進來,抬頭問道:“駟兒呢?”
“老奴使人傳去了,頃刻就到!”
孝公點點頭,目光再次回到奏章上。這道奏章是公孫鞅從其封地商郡發來的,孝公已經讀過不知多少次了,仍是沒有看夠,再次瀏覽一遍,不無讚歎地說:“商君此戰打得實在漂亮,僅以區區三萬之眾即擊潰楚軍五萬,斬敵兩萬有餘,將楚人完全趕出了商於谷地!”
內臣笑道:“非商君打得好,是君上謀劃高明!”
“哦,商君打勝仗,寡人何功之有?”
“君上將楚地六百里賞賜大良造,且封他為商君。大良造此戰是在為他自己打,能不漂亮嗎?”
“呵呵呵,”孝公笑道,“你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啊!”
“哦?”內臣大睜兩眼直望孝公。
“這塊封地是大良造自己討要的!”
內臣愈加吃驚:“大良造他——他自己討賞?”
“嗯,”孝公點頭道,“河西一戰,公孫愛卿勞苦功高,寡人欲將河西七百里盡賞於他,封他為少梁君,他執意不肯。寡人堅持封賞,公孫鞅無奈,方向寡人討要這塊谷地!”
內臣恍然悟道:“大良造是要自己打下一塊地盤!”
“是啊,”孝公半笑不笑道,“此人是個人精哪!但凡是他想要的,一定能夠得到。不過,經商君這一戰,寡人也就南顧無憂了!”
孝公緩緩站起身子,走向一幅烙在木板上的列國形勢圖。
內臣急叫:“掌燈!”
侍讀的兩名宮女各執一燈,走到圖前,候於兩旁。孝公湊近地圖,拿出朱筆,飽蘸墨水,沿商於六百里谷地圈起來,在圈中寫了個大大的“秦”字。
秦孝公寫完,滿意地點點頭,目光上移,漸漸落在河西,又用朱筆沿河水從北至南劃出一道線,一直劃到陰晉附近,也寫出一個大大的“秦”字。
秦孝公後退幾步,目不轉睛地望著這道紅線。
這是秦、魏眼下的疆界。
遠處傳來打更聲。秦孝公側耳細聽,內臣小聲禀道:“入二更了,君上!”
秦孝公點點頭,湊近地圖,目光凝聚在函谷通道上。
孝公的臉色越來越凝重,額頭滲出汗珠,握朱筆的右手微微顫抖。陡然,孝公的左腿打個趔趄,身子微微一晃。
內臣趕忙扶住,不無關切地說道:“君上?”
秦孝公用力穩住身子,從陰晉起筆,沿河水南岸的函谷通道劃過去,一直劃到函谷關、崤關等處,將朱筆重重地圈在函谷關、崤關上。
然而,孝公還沒有圈完,竟是兩眼一黑,兩腿一軟,龐大的軀體劇烈晃動幾下。內臣猝不及防,待反應過來,孝公已經重重摔倒於地。
內臣急將孝公扶起,大叫:“君上!君上——”
正與宮人趨至門口的嬴駟聽到喊聲不對,急沖進來:“公父——”
秦孝公已是牙關緊咬,嘴角流出污血,雙目緊閉,不省人事。在場的內臣、宮女全被嚇傻了,愣在那兒不知所措。
嬴駟飛身上前,一把抱過孝公:“公父!公父——”扭頭急對內臣,“快,傳太醫!”
內臣這才醒過神來,急奔出去。
楚城涅陽,戰鼓聲中,秦兵沖開城門,守城的楚兵四散奔逃。兩名秦兵衝上城樓,一把扯下“楚”字旗,換上“秦”字旗。
在眾軍士的簇擁下,公孫鞅、樗里疾等緩緩走進涅陽府。涅陽實際上已經超出商於谷地,再往東去,就是楚人的冶鐵重地南陽。到此時為止,在河西戰後僅一年時間,公孫鞅即趁楚國大舉伐宋、楚人無暇他顧之際,強佔了商於的六百里谷地。
公孫鞅在府中剛剛坐定,幾騎急馳而來,在府前翻身下馬,其中一人急急走進府中。公孫鞅一看,竟是上大夫景監屬下御史狄青。
狄青跌跌撞撞地趨至廳中,撲地叩道:“下官狄青叩見商君!”
公孫鞅見他神色惶急,不及回禮,出口問道:“狄青,何事這麼急切?”
狄青小聲禀道:“君上陡患中風,昏迷不醒。上大夫要下官速請商君回咸陽議事!”
公孫鞅聞言大驚,略一沉思,吩咐樗里疾道:“這兒交與你了。可修高城池,嚴加戒備,防範楚人捲土重來。同時詔告臣民,就說君上有旨,免除百姓十年賦役,任何吏員不得擾民,違令者秦法問罪!”
樗里疾拱手道:“下官遵命!”
公孫鞅喝叫備馬,僅帶數十騎護衛,與狄青等急朝咸陽馳去。
公孫鞅等晝夜兼程,連換數馬,於翌日午時趕至終南山里。公孫鞅勒住馬頭,下馬草成一信遞與狄青:“你速往寒泉,將此信轉呈寒泉先生!”
狄青受命,勒轉馬頭,朝寒泉方向急馳而去。
公孫鞅又行一日,於次日午時趕至咸陽。剛進府門,就見上大夫景監已在廳中守候。
公孫鞅急道:“景兄,快隨我進宮!”
景監搖頭。
“哦,為何不能去?”
“殿下傳出口諭,全體吏員暫時休朝,沒有殿下旨意,任何人不得出入宮城!”
公孫鞅心頭一怔,似也緩過神來:“君上眼下如何?”
“下官不知!不過,宮中有人告訴下官,據太醫所說,君上之病似乎不輕!這都七日了,仍舊昏睡不醒!”
公孫鞅思忖有頃,輕嘆一聲:“唉,君上——眼下當務之急是診治。我已安排狄青前往寒泉,若得寒泉先生下山,君上或可有救。”
景監急問:“先生何時能到?”
“至少還得三個時辰!”
“下官親去城外迎接!”
“好吧。”公孫鞅點頭道,“在下暫先處理府中雜事,待先生趕到,我們即進宮叩見!”
景監匆匆出門,疾走而去。
三個時辰之後,景監、狄青一行人果然回來,徑直來到商君府,也即原來的大良造府。公孫鞅聞聽聲音,急迎出來,卻只見到寒泉子的女弟子林仙姑,略略一怔,上前揖道:“先生可好?”
林仙姑回揖道:“先生甚好。先生接到商君書信,即使小女子隨狄將軍前來!”
“有勞仙姑了!”公孫鞅不及細話,帶上林仙姑徑奔宮城。
后宮裡,老太后、秦公夫人、宮妃、公主等無不跪在院中,對天為孝公祈禱。
怡情殿中,除去內臣、御醫之外,沒有一個外臣。寢宮門外,太傅嬴虔、殿下及秦公膝下的十幾個公子黑壓壓地跪下一片,都在為秦公祈福。幾個太醫守在孝公身邊,孝公的腿上、頭上紮著數根銀針。孝公仍舊昏睡不醒,呼吸微細。
內臣走到嬴駟跟前,在他耳邊低語幾句,嬴駟閉目有頃,點頭道:“哦,商君回來了,請他進來!”
內臣走出殿去,不一會兒,引公孫鞅走進殿中。
公孫鞅在嬴駟身後跪下,嬴駟看到,趕忙退後一步,在公孫鞅身邊跪下,泣道:“商君——”
公孫鞅叩首道:“微臣叩見殿下!”
嬴駟對拜,泣道:“商君凱旋,嬴駟未能遠迎,請商君見諒!”
“殿下,”公孫鞅泣道,“莫說這些了,君上龍體好些了吧?”
嬴駟搖頭。
“微臣從終南山請來一位仙姑,醫術頗為精湛。微臣叩請殿下,允准仙姑為君上診治!”
嬴駟略一思索,點頭道:“快請神醫!”
公孫鞅擊掌,不一會兒,景監引導林仙姑走進殿來。內臣走出,領仙姑徑至孝公榻前。幾位太醫退後一步,候立於側。
林仙姑站在孝公身邊,在一步之外閉目發功。有頃,林仙姑緩緩走出。公孫鞅看到仙姑臉色陰鬱,心頭一沉,指示內臣將仙姑領至一旁側室,朝嬴駟點頭示意。
嬴駟會意,與他一道走入側室。
看到再無別人,嬴駟問道:“請問神醫,公父所患何病?”
“君上元陰虛極,氣血攻心!”
“可有救治?”
林仙姑微微搖頭:“君上已是油盡燈枯,病入膏肓了。”
公孫鞅面色煞白,半晌方道:“這——務請仙姑施展神功,只要能治君上之病,秦國不惜一切代價!”
林仙姑再次搖頭:“君上之病,莫說是小女子,縱使先生親來,也無能為力!”
聽聞此言,嬴駟泣不成聲。
“那——”公孫鞅思忖有頃,“仙姑能使君上醒來否?”
“小女子可以一試!”
林仙姑再進宮中,屏退左右,去除孝公身上銀針,端坐於孝公跟前,微閉雙目,運神發功。不消一時,林仙姑已是額上汗出,全身熱氣蒸騰。再觀孝公,面色漸轉紅潤,呼吸開始均勻,加重。又過一時,秦孝公的眉頭和眼皮竟然連動數下。
林仙姑收住功,從袖中摸出一粒藥丸,遞與內臣:“請將這粒丹藥讓君上服下!”
內臣交與太醫,太醫伺服孝公服下丹藥。
林仙姑緩緩退出,再次來到側室。
嬴駟問道:“公父如何?”
林仙姑應道:“半個時辰後,君上當可醒來。只是——那粒丹藥,頂多可使君上堅持三日,以後之事,小女子——”
嬴駟朝她深深揖道:“嬴駟謝過神醫了!”
景監走來,領林仙姑至旁邊一處地方歇息。
果如其然,半個時辰之後,孝公悠悠醒轉,眼睛眨巴幾下,繼而閉合,頭也微微扭動。太醫見狀大喜,急走出來。
嬴駟正與公孫鞅等正自叩於門外,見到太醫,急問:“太醫,公父如何?”
“回禀殿下,君上醒過來了!”
嬴駟長出一口氣,繼續祈禱。不一會兒,內臣走出,站在門口:“君上有旨,宣商君覲見!”
孝公醒來,第一個要見的竟是商君,嬴駟心頭一震。
公孫鞅遲疑有頃,緩緩起身,趨入宮門,跪於榻前,泣道:“君上——”
孝公慢慢伸出手來,公孫鞅看到,也忙伸手。君臣二人互相握住,孝公眼中流出淚水,顫聲道:“能見愛卿一面,於願足矣。”
公孫鞅泣道:“君上好端端的,何出此話?”
孝公慘然一笑,嘆道:“唉,好與不好,寡人心裡有數。公孫愛卿,寡人本想與你攜手再乾一件大事,不想上天不憐,這就召喚寡人去了!”
“敢問君上是何大事?”
“我已東據河水,南扼武關,只要再得函谷、崤塞,就可成為四塞之國,雄踞關中,進可以攻,退可以守。此為萬世基業,可惜寡人恨無時日了!”
“君上所念,也正是微臣近日所思。君上放心,微臣一定殫精竭慮,謀取函谷!”
孝公苦笑一聲:“眼下看來,函谷已是小事了。寡人今召你來,是有大事相託!”
公孫鞅泣道:“君上但有吩咐,鞅赴湯蹈火,萬死不辭!”
“寡人此生大幸,是得商君。秦因有商君,方有新法;因有新法,方有今日之盛。寡人之後,無論發生何事,商君都要忍辱負重,勿使新法中途夭折!”
“微臣記下了!”
孝公兩眼緊盯住他,許久,緩緩說道:“寡人另有心腹之語相託!”
“微臣但聽吩咐!”
“太子嬴駟,孱弱無斷,易受舊黨左右。舊黨素為權貴,一向仇視新法。今有寡人,他們不敢興風作浪。寡人走後,他們必會鼓譟新君,朝新法發難!”
“果真如此,鞅何以應對?”
孝公斬釘截鐵:“公孫愛卿,一切以新法為上。若是新君不廢新法,商君可以輔之,若是新君忤逆新法,商君可以廢而代之!”
公孫鞅冷汗直出,以頭搶地,泣道:“君上,公孫鞅一介寒生,得蒙君上恩遇,方有今日。公孫鞅縱使肝腦塗地,斷不會做此忤逆之事啊,君上!”
公孫鞅連連叩首,把地面磕得山響。
“唉,”孝公點頭道,“愛卿真心,寡人豈能不知?”指指榻邊,“來,公孫愛卿,你坐這兒!”
公孫鞅誠惶誠恐地站起身子,坐在孝公榻邊。
孝公顫聲喊道:“來人!”
內臣急至。
“傳太子覲見!”
嬴駟應聲進門,跪於榻前,叩拜道:“兒臣叩見公父!”
孝公執牢公孫鞅之手:“嬴駟聽旨,自今日始,你當以國父之禮侍奉商君,不可怠慢!”
嬴駟叩拜:“兒臣遵旨!”
“駟兒,拜見國父!”
嬴駟遲疑一下,朝公孫鞅拜道:“國父在上,請受嬴駟一拜!”
公孫鞅急急下榻,與嬴駟對面而跪,泣道:“殿下萬萬不可!”
公孫鞅跪著轉身,朝孝公叩道:“君上,一旦山陵崩,殿下即是秦國新君,公孫鞅卑微之軀,何敢以國父之尊謁見新君?君上,君臣之禮不可擅越,微臣斗膽請求君上收回成命!”
孝公擺手道:“有愛卿輔佐駟兒,寡人九泉之下,心可安矣。你們退下吧,寡人累了!”緩緩閉上眼睛。
公孫鞅再拜,泣道:“君上保重,微臣告退!”
嬴駟叩道:“兒臣告退!”
聽到公孫鞅與太子走遠,孝公迅即睜開眼睛,急對內臣道:“召太傅!”
候在外面的嬴虔急急走至,跪下泣淚:“君兄——”
望著自己的親弟弟,孝公的淚水緩緩流出,撫著嬴虔的手道:“寡人先走一步,國事家事,盡託與三弟了!”
嬴虔泣道:“君兄——”
孝公指指榻邊,嬴虔坐下。
孝公抬手,摸摸嬴虔被刑過後裝起來的假鼻子:“三弟呀,寡人此生,若有什麼憾事,就是那年刑了三弟的鼻子。唉,寡人——寡人不該呀!”
孝公提起那段舊事,嬴虔傷心難忍,嗚嗚咽咽起來:“君兄,是臣弟不肖,臣弟應該受罰啊!”
“三弟呀,”孝公輕輕搖頭,“不是你應該受罰,而是寡人要罰你,秦國要罰你。三弟,那時,你不是在代駟兒受罰,你是在為寡人受罰,為秦國受罰啊!”
嬴虔泣不成聲:“君兄,臣弟知道,臣弟知道了!”
“你知道就好。”孝公望著蠃虔,目光誠摯,“此事兒怪不得公孫鞅,相反的是,寡人要罰你時,公孫鞅屢次求情,說願代你受罰。可你想想,寡人怎能讓公孫鞅代你受罰呢?寡人罰你,等於是罰太子,也等於是寡人自罰。寡人若不罰你,如何能在秦國推行新法?沒有新法,秦國又何來今日之盛?”
嬴虔開始理解當年自己的冤屈,連連點頭:“君兄,臣弟明白了。”
“你能明白,寡人也就放心了。三弟呀,秦國好不容易有了這點氣勢,斷不能半途而廢!寡人這要走了,可寡人不放心哪。寡人不放心的是駟兒。唉,這孩子,都到而立之年了,仍舊不知操心國事!”
“君兄,依臣弟看來,殿下未必不知操心國事。殿下行事獨特,即使遊獵嬉戲,也不同於尋常之人。雖說殿下有時像個孩子,可細細想來,殿下說話做事,確也沒有不檢點之處。臣弟思量,殿下是個有主見之人,能干大事!”
“三弟這麼一說,寡人稍稍寬心一些。有三弟和商君撐著,駟兒起初幾步也許好走。以後的事,就看他自己的了。順便問一句,老太師身體可好?”
嬴虔心頭一怔:“君兄是說甘龍?”
“唉,”孝公輕嘆一聲,“鳥之將死,其鳴也哀;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。寡人一生專斷,為護新法,得罪了不少舊人,尤其是對不住老太師呀。寡人時日無多,無法登門向老太師賠罪,特托三弟向他轉達寡人的歉意!”
嬴虔遲疑地說:“太師一向敵視新法,君兄這是——”
“去吧。無論如何,太師也是先君舊臣,為秦大小數十戰,傷痕累累,身上沒有一處好皮膚。寡人記得,當年與魏大戰,先君不幸中箭,是太師三衝魏陣,捨命救出先君的。三弟,你去告訴太師,就說寡人沒有忘記他的功勞,也永遠不會忘記。自今日起,寡人恢復他的太師職爵,賞金五百!”
“臣弟遵命!”
在老太師甘龍府前二十步遠處,嬴虔喝叫停車。
嬴虔跳下車子,屏退左右,獨自走向太師府院門。
兩扇黑漆大門緊緊關閉,看起來十分破敗,莫說別人,就他嬴虔便能一腳踹開。而嬴虔清楚地記得,十幾年前的太師府曾經是何等光耀,門前從早至晚人歡馬叫,莫說是一般人等,縱使官員,做不到中大夫這個級別,就不敢在此露面!
然而,官場風雲,說變就變。十幾年前,公孫鞅變法,嬴虔和甘龍同為舊黨,竭力反對,遭到君上強力壓制。舊黨中,他被刑鼻;公孫賈遭刑杖五十,面上黥字;甘龍則因戰功顯赫而免除刑杖,但也被免官去職,在家閉門思過,頤養天年。誰想,這一養竟是十幾年,舊黨成員或被殺,或被充軍,餘下幾人因懼新法,誰也不敢再登太師府門一步。
如今的太師府前一片凋零,離大門一步之外就是蒿草,足有一人來深,竟也無人剷除。看這光景,太師甘龍真的已是心如死灰,失了東山再起的念頭。
嬴虔輕嘆一聲,走到門口,輕輕叩門。
沒有人應聲。
嬴虔重重敲門,大聲叫道:“老太師,您在府上嗎?”
不一會兒,院中傳來腳步聲,一個五十來歲的人走過來,打開院門。嬴虔一看,原是太師府中的老家宰。
老家宰見是嬴虔,一下子怔了,好半天方才緩過神來,“撲通”一聲跪叩於地:“老奴叩見太傅!”
“老太師在嗎?”
“主公在呢,太傅稍候,老奴這就進去禀報!”
老家宰跌跌撞撞地走進府中。不一會兒,白髮蒼蒼的老甘龍在兩個兒子的攙扶下,邁著顫巍巍的步子走出房門。遠遠望到嬴虔,老太師猛地一甩胳膊,頭前走去。嬴虔也迎面走來。
二人相距約十步遠,各自停下。
嬴虔看他一眼,朗聲說道:“太師甘龍接旨!”
聽到是秦公旨意,甘龍悚然一驚,以為是取他性命來的,頓時面色慘白,惶惶跪下,叩首至地。嬴虔從袖中取出詔書,當院宣過,使人抬上黃金五百。
甘龍萬未料到竟是喜訊,涕淚交流,將頭重重叩在地上:“老臣叩謝天恩!”雙手接旨,再拜後起身,對嬴虔躬身揖道,“太傅大人,請府中敘話!”
因吃不准秦孝公是何用意,嬴虔不便多留,拱手回過一揖:“老太師保重,嬴虔尚有公務在身,這就告辭了!”
甘龍一怔,還禮道:“太傅留步,老朽還有一事,欲請教太傅!”
“老太師有話,盡可吩咐!”
“聽聞君上龍體欠安,眼下可好?”
嬴虔似是弦外有音:“君上已無大礙。太師也要保重貴體啊!”
“保重,保重,”甘龍連連點頭,“老朽這條老命是君上所賜,不敢不保重哪!老朽恭送太傅大人!”
嬴虔與眾侍從轉身出門,驅車而去。
甘龍望著一行人馬漸去漸遠,這才返回院中,跪在那堆金子前面,手捧詔書,號啕大哭道:“蒼天吶,您總算開眼了!”哭有一時,扭頭喝道,“來人!”
老家宰跨前一步:“主公有何吩咐?”
“速召公孫大人、杜大人、白大人,還有老朽的其他舊人,讓他們來府議事!”
“老奴遵命!”
幾個時辰過後,太師府前煥然一新,門口的蒿草盡皆除去,庭院也被他的兩個兒子組織臣僕打掃得乾乾淨淨。一輛接一輛的軺車在門口停下,公孫賈等一大幫反對新法或受過新法懲戒的世族貴冑紛至沓來,一直冷清了十幾年的太師府前,再度熱鬧起來。
老太師甘龍一身新裝,站在廳前朝眾人逐一打揖:“諸位大人,請!”
老國尉杜摯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,急前一步,拱手問道:“老太師,聽說君上他——”
甘龍眼中擠出兩滴老淚:“老朽請諸位大人來,就是要諸位大人向上天為君上祈壽!來,我們開始吧!”
聽說是為孝公祈壽,眾人莫不驚異。
公孫賈摸了摸臉上黥的那個罪字,恨恨說道:“什麼?老太師,您要我們為他祈壽?這個昏君,下官恨不得他十年前就死!”
杜摯也道:“是啊,老太師,十幾年來,昏君一味偏袒公孫鞅,誅殺功臣,害得我們人不是人,鬼不是鬼,不咒他早死就算便宜他了,太師為何還要我們為他祈壽?”
甘龍緩緩走到廳堂正中的一個條案前面:“諸位大人,請看!”
甘龍揭開一塊黑布,上面是君上的詔書和五百金。
在一片唏噓聲中,甘龍緩緩說道:“就在幾個時辰之前,太傅大人親至老朽府上,宣讀君上詔書,說自今日始,恢復老朽太師職位,同時為老朽晉爵一級,賞金五百!”
公孫賈顯得不可置信:“老太師,這——君上他賣的什麼藥?”
甘龍微微一笑:“諸位大人,不管他賣的是什麼藥,我等出頭之日,這就到了!”
“請太師明言!”
“老朽揣摸,這道旨意不是出自君上,而是出自殿下!”
眾人無不驚異:“殿下?”
甘龍點頭:“是的,公孫鞅慫恿君上推行新法,戧害忠良,首先反對的是殿下,領頭抗法的也是殿下。眼下君上中風,必是上天報應。殿下是個孝子,當是他出面為我等昭雪冤情,代君上向上天贖罪!”
眾人紛紛點頭稱是。
“殿下既已恢復老朽職爵,就不會不管你們。老朽這就上奏,要求殿下起用舊臣。你們當中,凡是有爵無職的授予職位,是虛職的轉成實職,被削去職爵的依舊恢復!”
眾人無不大喜過望,齊齊跪下叩道:“謝太師提攜!”
“老朽乞請諸位大人,看在殿下的份上,為君上祈壽吧!”甘龍率先跪在地上。
眾人也都紛紛跪下。
商君府中,公孫鞅居中坐下,眉頭緊鎖一處。
車英、景監分坐兩側,面色不無憂慮。
車英微微抬頭:“商君,君上此時抬出老太師,意欲何為?”
“肯定不是君上旨意!”景監應道,“下官以為,此舉或是嬴虔慫恿,殿下頒詔下旨的。太傅、太師、公孫賈同為舊黨,都是殿下老師,又都曾代殿下受罰,殿下和他們本就是一伙的。眼下君上病重,殿下當政,為報舊恩,自然要與這幫舊人串通一氣了。”
車英不無憂慮地望著公孫鞅:“商君,新法已經推行多年,深入民心,我們萬不可聽任他們復辟舊制,前功盡棄!”
景監接道:“君上一旦駕崩,殿下就是新君。若是新君打算復辟舊制,我們誰能攔阻?”
車英眉頭橫起,有頃,捏緊拳頭:“商君,依下官之見,先將舊黨悉數控制起來。若是他們膽敢謀逆,我們可搶先下手,將他們全部正法示眾!”
“景兄,車兄,”公孫鞅掃視二人一眼,緩緩說道,“這樁事情到此為止,二位萬不可輕舉妄動,陷鞅於不忠不義!”
車英、景監皆是一怔。
“唉,”公孫鞅輕嘆一聲,“兩位有所不知,君上大限就在這幾日,殿下心思,我們尚不知曉。我想殿下不是笨人,變法是好是壞,他必也心知肚明。那些舊黨若有動作,想必殿下自有裁處,你們無論是誰,都不可在此當口,為殿下添亂!”
見公孫鞅言辭肯定,車英、景監不好再說什麼,點頭退出。
望著二人遠去的背影,公孫鞅長嘆一聲:“唉,兩位仁兄,你們可否想過,秦國能有今日,實屬不易,不能出內亂啊!”
怡情殿裡,在孝公的病榻前面,嬴駟一動不動地跪在那兒。看樣子,他跪許久了。
孝公終於動一下,睜開眼睛,輕聲說道:“是駟兒嗎?”
嬴駟泣不成聲:“公父,是駟兒!”
孝公摸住嬴駟的手,掙扎著起身。內臣看到,趕忙上前,扶起孝公,在他身後墊上錦被。孝公擺擺手,內臣會意,與眾宮人退出,順手關上宮門。
看到宮中只有嬴駟,孝公微笑一下,緩緩說道:“駟兒,剛才寡人睡了個長覺,做了個怪夢!”
“能說與兒臣嗎?”
孝公點頭道:“寡人夢到列祖列宗了。寡人好像非常年輕,就像是小時候,比你還小。列祖列宗靜靜地坐在某個地方,看不出來是在哪兒。他們坐成一排,或朝寡人點頭,或朝寡人微笑。後來,坐在中間的老祖宗示意,先君站起來,二話不說,牽上寡人的手,領寡人去往一處地方。列祖列宗全都站起身子,默無聲息地跟在後面。”
嬴駟驚道:“一處地方?是何地方?”
孝公搖頭道:“寡人不知,好像是一直朝西走,不是走,是飛。我們一直飛出咸陽城。飛有幾十里,看到一個三岔路口,旁邊似有一株大樹,樹下有口老井。”
嬴駟眼睛大睜:“老井?”
“是的。先君領寡人走到井邊。列祖列宗全都圍井站著,然後,開始繞井轉圈。他們轉了一圈又一圈,寡人記不清轉了多少圈子。後來,列祖不轉了,圍著老井坐下。就在此時,先君開口說話了。”
嬴駟的心已被吊在嗓眼上了,迫不及待地問道:“先君說出何話?”
“先君指著井口說,嬴渠梁,秦國的前程就在裡面,還不取去?言訖,先君將寡人猛推一掌,寡人猝不及防,一下子落下井去。”
嬴駟驚問:“公父下到井裡,看到什麼沒?”
孝公嘆道:“唉,什麼也未看到。寡人吃此一驚,竟是醒了!”
嬴駟沉思一會兒:“公父,兒臣這就動身,一定尋到那口寶井!”
“駟兒。”孝公鄭重說道,“寡人此前從未做過此夢,寡人忖思,此事兒不會有假,既然牽動列祖列宗,那口井裡必有玄妙。不過,此事涉及秦國前程,你務必悄悄尋訪,不可使外人知曉!”
嬴駟點下頭,緩緩退出,尋思一時,喊上一名得力侍衛,各騎快馬,徑開城門,沿大道向西急馳而去。
出城三十里,嬴駟果然看到一個三岔路口,旁邊真有一棵大樹。大樹左邊,也真有一口廢棄的古井。
嬴駟大喜,朝古井跪下,連拜數拜。拜過,嬴駟朝井中一看,並無水影。他略想一下,朝井中扔下一枚石子,不一會兒,聽到下面傳出一聲悶響,方知井中無水。
嬴駟忖思一陣,讓侍衛將隨身所帶繩子拴在腰上,另一頭拴於樹幹上,對他說道:“昨夜本宮夢到井底有件寶物,你可下去,為本宮取上來!”
侍衛二話不說,順繩索滑下井去。侍衛在井底尋找一時,又驚又喜地朝上面叫道:“殿下,小人找到了,是只石匣子,在淤土裡。”
嬴駟喜道:“快,裝入袋中,系在繩子上,拴牢一點!”
不一會兒,嬴駟從井下提上一隻石匣子。嬴駟驗過石匣子,知是此物不疑,眼珠兒一轉,環視四周,尋到一塊磨盤大的石頭,搬過來,眼一閉,朝井底下猛地砸下。井底傳出一聲慘叫,再無聲息了。嬴駟又尋一些石塊扔下井去,將侍衛埋了,將袋放在馬背上,徑回咸陽。
嬴駟提了袋子,直奔怡情殿。
孝公榻前,不知何時掛起一隻鳥籠,籠中三隻黃鸝在裡面跳來蹦去。嬴駟不及多想,將石匣子擺在孝公前面,叩道:“兒臣按公父所囑,在那眼寶井中尋到一隻石匣子!”
“哦?”孝公睜開眼睛,表情愕然,“快,打開看看!”
嬴駟小心翼翼地用劍尖撬開石匣:“公父,裡面空空蕩盪,什麼也——不,兒臣看到了,有塊小石板!”
嬴駟拿出小石板,仔細查看,驚訝地說:“公父,板上刻了文字!”
孝公略現詫異,問道:“文字?是何文字?”
嬴駟細細讀道:“是'週數八百,赤盡黑出;帝臨天下,四海咸服。老聃'!”
孝公閉目思索:“老聃?你再念一遍!”
“'週數八百,赤盡黑出;帝臨天下,四海咸服。老聃'。”
“駟兒,快,為老聃上香!”
嬴駟將石板置於案上,點上香火。
“叩拜老聃!”
嬴駟叩拜。
“駟兒,”孝公語重心長道,“寡人今日方知,老聃昔日為何棄周西行,來到我大秦地界,原來,他老人家早就參破了上天玄機啊!”
嬴駟兩眼大睜:“上天玄機?”
孝公點頭:“駟兒可知老聃此言有何深意?”
“請公父指點!”
“週數八百,是說周室當有八百年氣運。赤盡黑出,是說周室氣運當盡,大秦當興!”
嬴駟似乎沒聽明白:“兒臣愚鈍,請君父詳示。”
“駟兒可知我大秦為何以黑為國色嗎?”
“秦為水德,水色為黑,因而先祖以黑為國色。”
“是的,”孝公點頭,“商為木德,國色為青,週為火德,國色為赤,秦為水德,國色為黑。上天造物,使五行相剋,克木者必火,克火者必水,是以商為周代,周也終將為秦所代。此所謂'赤盡黑出'。週數八百,今已七百有餘。也就是說,不出百年,周室氣數當盡!天下列國,能夠取代周室的唯我大秦。此非我願,實乃天意啊!”
嬴駟倒吸一口涼氣,半晌方道:“公父——”
“駟兒,如此王業,可惜寡人無能為力,只能指靠你了!列祖列宗,也只能指靠你了!”
嬴駟激動地說:“公父,兒臣一定不負天命,振興大秦,君臨天下!”
孝公長出一口氣,微微點頭:“駟兒,此為上天玄機,斷不可洩於他人。否則,列國若知,必群起伐我,大禍必至!”
“兒臣明白。”
“冰凍三尺,非一日之寒。如此王業,自然亦非一朝可成。駟兒,你可收起此匣,小心供奉,只許傳給嗣位太子!”
“兒臣謹遵公父之言!”
“駟兒,君臨天下、一統六合是上天賦予我秦室的使命,是天命!違背上天,天不容你!望你時時自誡,不可有一日懈怠!”
“兒臣記下了。”
孝公閉上雙目,似要睡去。嬴駟將石匣子收起,小心翼翼地藏於怡情殿的密室裡。看到孝公又要睡去,嬴駟正欲離開,孝公卻輕聲說道:“駟兒!”
“公父,兒臣在!”
“新法為興秦根本,斷不可廢!”
嬴駟鄭重點頭:“兒臣銘記於心。”
“新法既不可廢,駟兒可知如何對待商君?”
嬴駟沉思良久:“公父,沒有商君,就沒有新法。兒臣既以新法為興秦之本,必以國父之禮侍奉商君!”
孝公半晌無語,有頃,緩緩說道:“駟兒,你知商君否?”
嬴駟搖頭:“兒臣不知!”
孝公問道:“商君陳奏,你敢不聽否?”
“兒臣不敢!”
“商君任免官員、興兵征伐,你敢不從否?”
嬴駟不再說話,半晌,搖頭。
孝公不再問了,緩緩閉上眼去。有頃,重又睜眼,將頭扭向懸在一邊的鳥籠,凝視裡面的三隻黃鸝。
嬴駟也望過去,卻是不解其意。
孝公緩緩閉上眼去,口中吟道:
〖交交黃鳥,止於棘。
誰從穆公?子車奄息。
維此奄息,百夫之特。
臨其穴,惴惴其栗。
彼蒼者天,殲我良人!
如可贖兮,人百其身。 〗
孝公吟到此處,眼角滾出兩行淚水。
這是《詩》裡《秦風》中的一首,嬴駟自幼就熟讀了的,接著吟道:
〖交交黃鳥,止於桑。
誰從穆公?子車仲行。
維此仲行,百夫之防。
臨其穴,惴惴其栗。
彼蒼者天,殲我良人!
如可贖兮,人百其身。
交交黃鳥,止於楚。
誰從穆公?子車鍼(zhen)虎。
維此鍼虎,百夫之禦。
臨其穴,惴惴其栗。
彼蒼者天,殲我良人!
如可贖兮,人百其身。 〗
孝公的聲音越來越慢:“駟兒,三隻小鳥雖好,卻是寡人之物。它們知寡人,寡人也知它們。沒有寡人,你是養不好的。寡人這就走了,既然你養不好,就讓它們隨寡人去吧!”
嬴駟泣道:“公父——”
“駟兒,聽說你在養小黑雕,可有此事?”
嬴駟點頭。
“好好養吧。只有自己養的,你才能知它們,它們也能知你。彼此相知,才能謀大事!”孝公說完,緩緩閉上眼睛。
夕陽西下,秦宮漸入夜幕之中。
是夜人定時分,宮中喪鐘傳出。不一會兒,哀樂齊鳴,悲聲四起。
翌日辰時,秦國當朝太傅、秦國三公之一、秦孝公胞弟嬴虔宣讀孝公傳位詔書,秦國太子嬴駟即位,史稱惠文公。
惠文公即位當日,當殿連下兩道詔書,一道是拜公孫鞅為國父,另一道是宣布恢復公孫賈、杜摯等一十三名舊黨職爵。
兩道詔書同時下發,列國為之震動。
在魏都安邑,上大夫陳軫得到急報,匆匆走進魏宮,叩見魏惠王,將秦宮驚變詳述一番。
魏惠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:“愛卿是說,嬴渠梁他——死了?”
陳軫輕聲說道:“是的,陛下。微臣得到密報,秦公是前日晚間駕崩的,諡號孝公。太子嬴駟於昨日辰時繼位!”
“嬴駟?”魏惠王重複一聲,沉思起來,有頃,抬頭說道,“寡人聽說此子一向不思進取,可有此事?”
“陛下所言甚是!”陳軫應道,“據微臣所知,嬴駟在繼位之前,整日與一幫公子哥兒混在一起,吃喝玩樂,射獵鬥雞,很少去幹正事,中看不中用!”
“唉,”魏惠王長嘆一聲,“嬴渠梁一生好強,不想卻生出一個不爭氣的兒子,上天真也公允!看來,寡人的河西,該從此子手中討回來了!公孫鞅現在如何?”
“嬴駟繼位之時,當殿拜公孫鞅為國父,將國中諸事,盡託於他!”
魏惠王略略點頭:“嗯,此子乳臭未乾,此舉也是在所難免!只是——有這公孫鞅在,寡人若圖河西,倒也棘手!”
“陛下,嬴駟同時頒下詔書,恢復公孫賈、杜摯等一批舊族職爵,現在秦國是新舊兩黨並列朝堂,不似昔日公孫鞅一枝獨秀!”
“哦?”魏惠王像是一下子嗅到什麼,沉思良久,抬頭望著陳軫,聲音洪亮,精神抖擻,“秦公駕崩,新君嗣立,也算是列國大事,寡人不能沒有表示。寡人國事在身,不能親去,煩請愛卿辛苦一趟,替寡人送老賀新,全個禮數!”
“微臣遵旨!”
“老該怎麼送,新該怎麼賀,愛卿可要想想清楚!”
“回禀陛下,微臣早已心中有數!”
“有數就好,”魏惠王中氣十足道,“新君老臣,新貴舊黨,秦國朝堂這下子倒是熱鬧了。愛卿啊,這可是一場大戲,寡人能否收回河西,就看你的了!”
陳軫起身拜道:“微臣竭盡全力,不負使命!”
怡情殿被惠文公改作孝公靈堂,堂中燭光四射,中間停放的是孝公靈柩。
一身孝服的惠文公獨自跪於堂前,陪在身邊的是公子華。
靈樞一側掛著那隻鳥籠,籠中是三隻準備陪葬的黃鸝。
惠文公的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鳥籠,口中吟道:“交交黃鳥,止於棘。誰從穆公?子車奄息……”
惠文公口中吟著,腦子裡卻如一團亂麻。改朝換代,萬事待舉,但何事為大,何事為小,何事為急,何事為緩,他必須理出一個頭緒來。
眼下最大、最急之事,當是鳥籠裡的三隻黃鳥。先君只說帶走它們,可它們是誰,如何帶走,先君隻字未提。第一隻黃鳥他已心中有數,另外兩隻呢?難道是車英和景監?若是他們二人,就等於向國人昭示變法不對,從根本上動搖新法,不合先君之意。再說,這兩個人配稱黃鳥嗎?一個是上大夫,一個是國尉,二人在級別上不過是商君屬下,沒有商君,也就沒有他們。如果不是他們,另外二鳥又是何人呢?
惠文公凝視鳥籠,苦苦思索。
陡然,惠文公的腦海裡靈光一現,眼前豁然開朗,轉身叫道:“小華!”
公子華跪前一步:“君上,臣弟在此!”
“黑雕台之事,籌辦得如何?”
“回禀君上,臣弟正在全力籌備,已有小雕三十六隻!”
“全撒出去,習練翅膀的機緣到了!”
“臣弟遵旨!”
惠文公略頓一頓:“知道撒往哪兒嗎?”
公子華點頭道:“知道。臣弟吩咐過了,要他們日夜監督公孫鞅、車英、景監諸人!”
惠文公搖頭。
“君上,還要監看何人?”
“太師他們!”
公子華驚道:“太師?”
“還有,”惠文公語氣冷悛,“小雕的數量也少了些。趕明兒你從宮廷侍衛里篩選一批,待有閒暇時,從三軍裡再選一批,養他三五百隻。也不能全是男人,女子也要。可到民間選一批色藝俱佳、願意為國獻身的。你要養好他們,將他們訓練成一群耳聰目明、能鬥善咬的小黑雕。”拿出金牌,“你可持此金牌前往國庫,需要多少財物,支領多少!”
“臣弟領旨!”
公子華走出秦宮,隱入一幢極其隱秘的宅院,對一群黑衣人佈置一番。不一會兒,眾黑衣人分成幾組,各自散去。
兩個黑衣人左轉右拐,不一會兒,就已潛至太師府前,看到門外停了許多車子,院中燈火輝煌,人來人往。二人略一點頭,嗖嗖兩聲竄上房頂斜坡,沿屋脊行至最後一進院子,在陰暗處停下。正在此時,二人看到前面過來一盞燈籠,一個家奴照路,一個老人跟在後面,顫巍巍地走向最後一進院子。
二人定睛一看,正是老太師甘龍。
甘龍緩緩移近一處密室,早有人打開房門。太師閃進,提燈籠的走進另外一間房子,在那兒守候。
兩個黑衣人看得真切,跳下屋頂,走近密室窗前,用刀尖戳破紗窗一角,偷眼望去,果見屋中坐有十幾人,為首的是公孫賈和杜摯。此時,眾人全都起身,彎腰朝甘龍揖禮。甘龍緩緩走至主位,盤腿坐下。眾人見狀,也都紛紛落座。
杜摯傾身禀道:“老太師,方才我等商議過了,事不宜遲,應趁大喪之際,除掉奸賊!”
“是要除掉!”甘龍點頭道,“可軍政大權皆在此人手中,你們如何去除?”
“下官思得一計,或可除去此賊!”
甘龍的目光緩緩移向杜摯。
“近些日來,下官收容敢死之士數十人,個個武功高強,只要太師一聲令下,屬下保管此賊人頭落地!”
甘龍連連搖頭:“公孫鞅身邊衛士三千,高手如雲,大良造府更是防護嚴密,你們如何刺殺?”
杜摯陰陰一笑:“太師放心,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。如今他在明處,我們在暗處,若想殺他,何愁尋不到機會!”
甘龍又是一番搖頭:“誰在明處,誰在暗處,不是由你們幾個空口說的。公孫鞅處事極是精明,對我等必是早有戒備,說不定牆外就有他的耳目。若是輕舉妄動,稍有不慎,非但刺殺不成,反倒壞去大事!”
見老太師如此堅持,眾人面面相覷,不知該說什麼才是。
甘龍輕嘆一聲,緩緩說道:“唉,你們一天到晚只知道砍殺,就不能想想別的法子?”
公孫賈眉頭一動:“老太師是否已有妙計?”
“諸位,”甘龍掃視眾人一眼,“主宰君上的是上天,主宰臣子的是君上。公孫鞅能有今日,憑的不過是先君一人。我們欲除此人,自然也須藉助君上之力!”
眾人目不轉睛地望著甘龍。
杜摯遲疑一下,抬頭說道:“自即位以來,君上非但對公孫鞅不加責難,反而將他拜為國父,處處優柔寡斷,事事請教奸賊。請問太師,如此柔弱新君,我等如何借力?”
甘龍微微一笑:“你呀,看到的只是皮毛!老朽所見,才是真章!不瞞諸位,今日老朽奉旨進宮為先君守靈,陡然看到先君靈前掛著一隻鳥籠,裡面是三隻活蹦亂跳的黃鸝!”
杜摯插道:“三隻小鳥有何稀奇?”
“噓!”公孫賈擺手止住他,“聽太師說!”
甘龍接道:“老朽一時興起,打聽左右,內臣告訴老朽,三隻小鳥是先君所愛之物,君上欲使它們陪送先君!諸位大人,你們可知其中深意?”
公孫賈脫口吟道:“交交黃鳥,止於棘。誰從穆公?子車奄息。維此奄息,百夫之特。臨其穴,惴惴其慄。彼蒼者天,殲我良人!如可贖兮,人百其身……”
見公孫賈仍要吟下去,杜摯打斷他道:“這不是《黃鳥》嗎,有什麼好吟的?秦國上下,人人都能誦出。”
“是的,”甘龍點頭,“此詩的確人人皆能誦讀,可明其真義的怕是沒有幾人。公孫大人,你能說說《黃鳥》的典出嗎?”
公孫賈朗聲說道:“昔日穆公駕崩,殉葬者一百七十七人,排在前面的是子車氏的三個兒子。子車氏三子皆從穆公戎馬征戰,立下大功無數。他們居功而殉死,秦人無不哀憐,作《黃鳥》歌對其追思!”
杜摯打了個激靈:“如此說來,先君靈前的三隻小鳥,難道是——”
公孫賈晃晃腦袋:“如果在下沒有猜錯的話,三鳥當是公孫鞅、景監和車英!”
甘龍的臉上現出陰笑:“嗯,明白就好。新主繼位,舊臣功高而不退,當是大忌。公孫鞅精明一世,卻在關鍵時刻糊塗起來,真是天佑我輩啊!”
“可——”杜摯插道,“眼下不是穆公時代,公孫鞅若無二心,君上也不能無故戧殺功臣呀!”
“杜大人所言甚是,”甘龍點頭道,“老朽特召諸位來,為的就是商議此事。”
就在此時,老家宰敲門進來,徑直走到甘龍身邊,耳語幾句。甘龍一怔,旋即起身道:“諸位在此稍候,老朽去去就來。”
甘龍跟著老家宰急急出來,走進前面一進院中。這是太師府的正堂,大凡客人,一般都在此處候見。
堂中端坐一人,卻是陳軫。
陳軫聽到外面的腳步聲,知是太師來了,起身迎出門外,鞠躬候於一側。
老家宰指著陳軫:“主公,就是此人!”
甘龍將陳軫上下打量一番,卻未認出來者是誰,尷尬地笑笑:“先生是——”
陳軫微微一笑,深揖一禮:“魏國上大夫陳軫見過太師。”
聽到“陳軫”二字,甘龍甚是震驚,愣了一會兒,方才想起還禮:“老朽不知上大夫光臨,有失遠迎!”指著客堂,“上大夫,請。”
陳軫伸手禮讓:“太師,請。”
二人走進客堂,分賓主坐下。
甘龍再次拱手:“老朽雖未見過上大夫,可上大夫大名,老朽卻是早有所聞,今日得見,實乃老朽之幸啊!”
陳軫笑道:“陳軫久慕老太師威名,早欲拜訪,總也尋不到機緣。此番陳軫奉詔使秦,方才有緣登門造訪,聆聽太師教誨!”
“上大夫不顧貴體勞頓,深夜躬身寒舍,實讓老朽過意不去!”
就在此時,侍女端著一隻托盤上來,在几案上擺放茶水。甘龍親自端起一杯,雙手遞與陳軫:“上大夫,請用茶!”
陳軫雙手接過,細品一口,點頭說道:“老太師之茶,的確迥異於大良造之茶!”
甘龍聽他話入主題,接道:“聽口氣,上大夫喝過大良造之茶?”
陳軫笑道:“也算喝過幾次!”
“哦,滋味如何?”
陳軫讚道:“苦甘酸辣咸五味俱全,每次飲之,總是讓人蕩氣迴腸啊!”
“真是好茶。敢問上大夫,老朽之茶又當如何?”
“太師之茶,清雅古樸,甚是上口,只是茶中滋味——單了點兒。”
甘龍沉思良久:“老朽愚鈍,有心使其五味俱全,卻不知該加何味,還請上大夫指點。”
“依陳軫淺見,老太師只需添加一味,就可鎮過大良造之茶。”
甘龍沉思有頃,緩緩起身,朝陳軫揖一禮道:“請上大夫賜教。”
陳軫起身走至甘龍身邊,甘龍附耳,陳軫低語有頃,甘龍連連點頭,不無讚歎道:“上大夫所加之味,果是辛辣。若將此茶獻於大良造,保管也讓他蕩氣迴腸!”
“只是這——讓誰上茶,老太師可有考慮?”
“上大夫放心,老朽麾下,也還不缺敢死之士。”
陳軫微微笑道:“太師言過了。讓誰上茶,只有合適不合適,沒有敢死不敢死之說。”
甘龍點頭說道:“嗯,上大夫所言甚是。”
“老太師若不嫌棄,陳軫倒是有個合適人選。”
“敢問何人?”
“公孫鞅的門客。”
甘龍驚道:“這——如何能成?”
陳軫微微一笑:“老太師,天底下沒有不成之事!”朝門外的陰影中擊掌三聲,一個人影“嗖”地竄進屋中。甘龍吃他一嚇,驚倒於地。
陳軫起身扶起甘龍,朝來人喝道:“朱大俠,還不拜見太師?”
來人叩拜於地:“朱佗叩見太師!”
與此同時,公子華親自引領一黑衣人潛入商君府上。商君府中護衛甚嚴,但二人俱是熟門熟路,不一會兒,竟就潛至公孫鞅處理政務的正廳。
公孫鞅、國尉車英、上大夫景監身著孝服,各坐幾前,表情俱是靜穆。
坐有一時,公孫鞅咳嗽一聲,目光盯向景監:“景兄,先君入殯已有旬日,列國可有使臣前來弔唁?”
景監抬頭說道:“已有數國使臣趕到,其他諸國使臣,想必也在路上。”
“哦,來的都是何人?”
“義渠君親來,韓國、趙國是太子,齊、楚、燕、衛、魯、宋等國,還有巴、蜀二國,由於路遠,使臣尚在途中,至於是何人前來,下官尚且不知!”
“魏王沒派使臣?”
“派了,是上大夫陳軫。此人黃昏之前方至,下官尚未收到他的帖子,是以未將他列入!”
公孫鞅語氣斷然:“先君駕崩,君上新立,舉國人心惶惶,列國若要謀秦,治喪期間正是良機。我們必須加倍小心,謹慎邦交,不可留人口實,為君上添亂!”
景監點頭。
公孫鞅轉向車英:“國尉大人,你可派人速至河西、商於,傳令河西郡守司馬錯、商於郡守樗里疾,要他們在治喪期間,兵不卸甲,馬不離鞍,嚴防魏人、楚人!”
車英應道:“下官遵命!下官另有一事禀報!”
“請講!”
“據下官探知,近日舊黨頻頻出沒於太師府,或將有所圖謀!”
公孫鞅點頭道:“知道了!”
景監接道:“商君,這幫舊黨是新法大敵,眼下已經東山再起,我們須當有所準備才是!”
“下官以為,”車英亦道,“當務之急是商君安全。這幫人積怨太深,下官探知,杜摯在郊外收羅一批亡命之徒,日夜訓練,下官擔心他們鋌而走險!”
公孫鞅擺擺手道:“你們勞累一天,也該安歇了。”
景監、車英怔了一下,躬身告辭。
公孫鞅目送他們走出府門,閉上眼睛,輕嘆一聲,在心裡說道:“唉,你們哪裡知道,真能翻起這潭水的,怎麼會是幾隻青蛙呢?”
公孫鞅又坐一時,起身走向書房。
公子華似已摸准了公孫鞅的習性,知道是去處理公務,隨即退走。
次日晨起,怡情殿裡,三隻黃鸝仍在秦孝公的靈前歡快地蹦跳。公子華走進殿來,在惠文公的身後輕聲叫道:“君上!”
惠文公紋絲不動。
公子華略頓一下,跪於地上,叩拜:“君上,臣弟小華有要事禀報!”
惠文公慢慢轉過身子。
“公孫賈、杜摯等一批舊黨在太師府中商議如何陷害商君。臣弟探知,杜摯已經招募死士數十,正在咸陽城北的老林子裡秘密訓練。”
惠文公道:“知道了。”
“還有,昨夜人定時分,魏國上大夫陳軫秘訪太師府!一個時辰之後,老太師親自送他出來,兩人關係非同尋常。”
惠文公大感興趣:“哦,他去何干?”
“起初談些尋常之事,後來二人低語有頃,陳軫擊掌,一黑衣人從門外竄進屋子,拜見太師。”
惠文公抬頭急問:“此人是誰?”
“是商君府上的門客朱佗。”
惠文公陷入深思,有頃,似乎有所領悟,緩緩說道:“盯住他們。”
“臣弟遵旨!”
“商君府上有何異動?”
“商君府上一切正常,商君仍在一如既往地忙於國事。昨晚,車英、景監二人探出舊黨活動頻頻,提醒商君戒備,商君似乎未為所動。”
惠文公似乎有點驚訝:“哦,他既已知道,竟然不為所動?”
“臣弟也覺奇怪。昨晚臣弟親耳聽到商君在向車英佈置河西、商於防務,因他擔心魏、楚兩國可能趁我治喪良機,向我偷襲!”
惠文公點下頭,緩緩說道:“知道了。”
公子華再拜道:“臣弟告退!”
公子華起身退出。惠文公看著公子華的背影,目光轉向眼前的鳥籠,神色惶惑。
這日夜裡,太傅府中,嬴虔正在伏案閱讀,忽聽窗外異響。
嬴虔驚問:“誰?”
話音未落,窗外“嗖”地飛進一支飛鏢。嬴虔是習武之人,出於本能,低頭閃過,見那飛鏢飛過他的頭頂,不偏不倚,釘在身後的紅色木柱上。
嬴虔大吃一驚,急伏於地,抬眼望去,只見窗外有個人影一晃,接後是逃走的腳步聲。嬴虔顧不了許多,忽地爬起,大聲叫道:“有刺客!”一個箭步竄至牆邊,取下寶劍,開門追出。
眾家丁聽到喊聲,紛紛趕來,刺客像是迷了路,在院中轉來轉去,被眾家丁團團圍住。刺客眼見逃走無望,束手就擒。
嬴虔將刺客帶至刑室,尚未上刑,刺客已稱願意招供。嬴虔仔細審過,見事關重大,趕忙帶了刺客,連夜進宮。
惠文公正在守靈,見嬴虔匆匆進來,心頭一怔:“公叔?這麼晚了,您——”
“有人欲行刺微臣,被微臣拿住了!”
惠文公驚道:“哦,何人如此大膽,竟敢行刺公叔?”
“臣已查明,刺客名叫朱佗,是個劍客,眼下寄食於公孫鞅門下,奉公孫鞅之命行刺微臣。臣還查明,列入公孫鞅行刺名單的共有一十四人,微臣首當其衝。這是朱佗的供詞,這是公孫鞅所列的名單,其中有太師甘龍、公孫賈、杜摯等,皆是舊黨!”嬴虔說著,將一個寫在羊皮紙上的名單和一份供詞雙手呈上。
惠文公想起公子華晨時禀過的朱佗一事,心中已然有數,面上卻不露聲色,接過名單仔細看過,微微點頭道:“嗯,這些都是世族,當是商君的仇人。可公叔後來已經贊成變法,商君為何也要對您下手?”
“微臣也不明白。想是此人擔心微臣報當年刑鼻之恨,搶先下手了!”
惠文公思忖有頃:“朱佗可在?”
“帶朱佗!”
兩名侍衛押著朱佗走進宮中。
惠文公審視他一眼,見他兩腿發顫,已知是貪生怕死之徒,問也不問,厲聲喝道:“拉下去,打入天牢!”
侍衛將朱佗押出門外,打入大牢。
惠文公想了想道:“公叔,商君是秦國功臣,更是託孤首輔,先君臨終之時,要寡人以國父之禮事之。眼下寡人立足未穩,此事不宜追查,到此為止吧!”
嬴虔急道:“公孫鞅有功於秦不假,可他恃功倨傲,佩劍上朝,近年又私養門客數百,行則三千甲士,居則呼朋招友,更在朝中不容異己,朝臣中但有不合,均以反對新法之名問罪。如此飛揚跋扈之人,何能甘居人下?先君在日,此人或有忌憚。今先君已去,微臣擔心此人滋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