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戰國縱橫:鬼穀子的局5

第5章 第五章初論合縱,蘇秦趙國碰壁

在趙國都城邯鄲的東南隅有一處萬畝見方的水澤,水面浩瀚,名曰洪澤,距宮城三里左右。澤邊有座土山,趙室先君在土山上築一別宮,名之曰洪波台。 二月陽春,正是萬物復甦、乍暖還寒時節。趙肅侯興致勃發,在宦者令鞏澤的陪伴下移駕洪波台賞春觀波。不料剛剛住下,未及賞遊,就有一人匆匆上台,呈送鞏澤一份密報。鞏澤見是趙、燕邊境發來的急報,立即禀報肅侯。肅侯拆開一看,面色立變,復將密報遞予鞏澤。 鞏澤細細讀完,思忖一會兒,小聲問道:“君上,臣實在看不明白,趙、燕一向睦鄰,中山近日也無異動,相國大人為何頻調大兵,陳於代地?六萬大軍,不是小數呢!” 肅侯眉頭緊皺,面色冷凝,有頃,緩緩說道:“不只這個。近來他與燕國公子武成君互有信使,交往不斷。看樣子,趙成沉不住了。”

“君上?” 肅侯閉眼又是一番長思,冷笑一聲,微微睜眼:“召太醫!” “臣領旨!” 洪波台上森嚴壁壘。 一隊甲士護衛一輛八駟大車自西馳來,在台前停下。趙肅侯三弟、相國奉陽君趙成跳下車子,擺手止住從人,疾步登上通往洪波台的台階。肅侯八弟公子範下階迎入,導引奉陽君直趨肅侯寢宮。 肅侯躺在龍榻上,面色通紅,兩眼緊閉,手臂微微痙攣。幾個太醫表情嚴肅地跪在榻前,一個中年太醫將包著冰塊的裹帶敷在肅侯額頭,一個花白鬍子的老太醫聚精會神地將手搭在肅侯脈搏上。肅侯四弟、安陽君公子刻跪於榻前,神色緊張地望著老太醫。 過有一會兒,老太醫鬆開肅侯手腕,步至外廳。安陽君緊跟出來,正欲問話,見公子範引奉陽君急步走入,趕忙拱手相迎。

奉陽君顧不上回禮,照頭問道:“四弟,君兄怎麼了?” 安陽君搖搖頭道:“聽說君兄病倒,小弟這也是剛到。” “這——”奉陽君略怔一下,“君兄前日還是好好的,怎麼說病就病倒了呢?”目光轉向老太醫,“快說,君上何病?” “回禀相國,”老太醫拱手揖道,“君上脈相虛浮,六經不調,寒熱相生,時迷時醒,據老臣所知,當是厥陰症。” “厥陰症?”奉陽君眉頭微皺,“何為厥陰症?” 安陽君解釋道:“厥陰症就是傷寒。” 奉陽君白了老太醫一眼:“傷寒就是傷寒,什麼厥陰厥陽的,故弄玄虛!” “老臣知罪。” 奉陽君急問:“此病……沒有大礙吧?” “若在七日之內退去高熱,當無大礙。” “嗯,”奉陽君面色陰鬱,微微點頭,“知道了,快開方子去。”

老太醫應聲“喏”,起身至一旁几案上寫方。就在此時,鞏澤從內室走出,朝奉陽君、安陽君揖道:“兩位大人,君上有請!” 公子範見肅侯沒有宣他,臉色一沉,不無尷尬地走出殿門,揚長而去。奉陽君、安陽君跟著鞏澤趨入內室,在肅侯榻前叩道:“臣弟叩見君兄,祝君兄龍體安康!” 趙肅侯朝二人苦笑一下,顫著兩手,指指旁邊席位:“二位賢弟,請坐!” 二人卻不動彈,互望一眼,仍舊跪叩於地。 趙肅侯轉對鞏澤:“宣雍兒!” 不一會兒,鞏澤領著年僅十歲的太子雍緊步趨入。 太子雍幾步撲至榻上,跪地泣道:“君父——” 趙肅侯伸手撫摸太子雍的腦袋,緩緩說道:“雍兒,來,給二位公叔跪下。” 趙雍起身,朝奉陽君、安陽君跪下,叩道:“雍兒叩見兩位公叔。”

安陽君伸手扶起趙雍:“雍兒免禮。” “兩位賢弟,”趙肅侯望著兩個弟弟,再次苦笑一聲,緩緩說道,“寡人這身子原跟鐵板似的,誰知這……說不行可就不行了,唉,此所謂'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福禍'啊!” 奉陽君叩道:“君兄只不過是一時之恙,萬不可存此念想。” “唉,”肅侯又嘆一聲,“謝賢弟吉言了。兩位賢弟,寡人的身子,寡人知曉。今召兩位賢弟來,是有要事相託。” 奉陽君、安陽君再拜於地:“臣弟聽旨。” 趙肅侯輕輕咳嗽一聲:“看來,寡人此病一時三刻是好不了的。寡人忖思,待過幾日,暫由雍兒臨朝,煩勞兩位賢弟操持。”不及二人回話,將目光望向奉陽君,“三弟。” 奉陽君叩道:“臣弟在!”

“朝中諸事,你就多操心了。” “臣弟領旨!” 趙肅侯將頭轉向安陽君:“宮中諸事,這也拜託四弟了。” 安陽君泣拜:“臣弟領旨!” “你們去吧,寡人困了。” 二人叩安告辭,走下洪波台。 奉陽君別過安陽君,快馬加鞭趕回府中,邊脫朝服邊朝後一步跟進的家宰申孫道:“速召公子範、御史、司徒、五大夫、司寇諸位大人來府議事。” “小人遵命。”申孫口中應過,腿卻不動,“啟禀主公,有貴客到訪。” “來者何人?” 申孫湊前一步,在他耳邊低語數聲,奉陽君急道:“哦,是季子,快請!” 申孫出去,不一會兒,外面走進一人,跪地叩道:“燕人季青叩見相國!” 奉陽君拱手揖道:“季子免禮,坐。”

季青再拜謝過,起身於客位坐下,從懷中摸出一封密信,雙手呈上:“主公親書一封,請相國惠閱。” 奉陽君接過書信,拆開信封,細細讀過。 季青忖其讀完,接道:“在下臨行之際,主公再三叮囑,要在下懇請相國,再加兵馬於代,越多越好!” 奉陽君沉思良久,點頭道:“本府知道了。你可轉告公子,本府許他信中所託,也望他大功告成之時莫忘承諾。” 季青起身再拜:“在下定向主公轉達相國金言!” 趙肅侯病重、托國於稚子一事,早被秦國黑雕探知明白,飛馬報知秦宮。惠文公急召公孫衍、樗里疾、司馬錯、甘茂諸臣進宮,同時召請與趙人有過多年交道的公叔嬴虔,共議趙宮劇變。 “諸位愛卿,”惠文公開門見山,“幾日前趙語突發惡疾,太子雍臨朝主政,國事盡託於奉陽君與安陽君——”頓住話頭,目光掃過眾人,落在嬴虔身上,微微一笑,“知趙國者,莫過於公叔了,還是由公叔說吧。”

“君上說啥?公叔聽不清,請君上大聲!”自不問朝事之後,僅只幾年工夫,嬴虔似是蒼老許多,耳朵也背了,傾身湊上前來,大聲問道。 望著公叔的花白頭髮,惠文公心裡一酸,趨身向前,在他耳邊大聲道:“趙語生病了,太子主政,國事盡託於奉陽君,駟兒這想听聽公叔是何想法?” “哦?”嬴虔眼睛一亮,“你說趙語他……病了?”沉思有頃,連連點頭,“嗯,好好好,此人生病,晉陽可得矣!” “請問公叔,如何可得?” “十幾年前敬侯駕崩,趙語繼位,公子渫不服,串通趙成謀逆。趙成見公子渫不足以成事,於舉事前倒戈,向趙語洩漏趙渫之謀。趙渫得知事泄,倉促亡鄭,不久被人追殺。經這麼一倒騰,趙成非但無過,反倒有功,被趙語封為奉陽君,拜為相國,權傾朝野。趙成在趙一手遮天,早生謀位之心,今日天賜良機,必不坐失。若是不出公叔所料,趙宮必生內亂。趙宮內亂,我則有機可乘矣。”

“嗯,”公孫衍應聲附和,“微臣贊同太傅所言。若得晉陽,我們就可在河東紮下根基,北逼趙、燕,西迫義渠,南壓魏之河東。” “唉,”嬴虔望著惠文公長嘆一聲,“君上,說起晉陽,歷代先君,從穆公到孝公,都曾伐過。遠的不說,單自先君獻公以來,秦、趙在此已經血戰三場,我雖兩勝,城卻未拔。” 惠文公抬起頭來,不無堅定地掃視眾臣一眼,語調雖緩,卻是字字有力:“寡人欲得此城,諸位愛卿可有妙計?” 眾人陷入深思。 有頃,公孫衍抬頭:“臣有一計,此城或唾手可得。” “哦?”惠文公抬頭望向他,“愛卿請講!” “據微臣探知,燕公長子公子魚屯兵於下都武陽,圖謀大位。近年來,奉陽君暗結公子魚,以圍逼中山為藉口,調大軍六萬,兵分兩路,一路屯於武遂,一路入代,出泰戲山,直逼武陽,欲助公子魚奪太子之位。趙人陳大兵於境,自也引起燕人警覺,燕公親使大將子之領兵六萬,分兵拒之,以備不測。”

司馬錯不解了:“敢問大良造,奉陽君為何欲助公子魚奪位?” “公子魚一旦執掌燕柄,定會舉國聽命於奉陽君。奉陽君若得燕人助力,就可進而逼宮。” “此言差矣!”司馬錯駁道,“奉陽君既然權傾朝野,官員任免、邊塞防務必決於他。此人若想逼宮,直接調兵圍攻邯鄲就是,何須藉助燕人?” 公孫衍卻不睬他,只將目光轉向惠文公,緩緩說道:“君上,既然趙侯龍體——”打住不說了。 惠文公眼中一亮,陷入深思,有頃,抬頭望向樗里疾:“嗯,公孫愛卿所言甚是,秦、趙一衣帶水,休戚與共。趙侯龍體有恙,寡人自當問安才是。”轉向樗里疾,“樗裡愛卿,你準備一下,問聘邯鄲,代寡人向趙侯請安!” 樗里疾似也心領神會:“微臣領旨!”

在宮中太醫的“全力搶救”下,肅侯終於挺過頭七日,性命雖是無虞,卻是不見康復,時而“盜汗,胸悶,咳痰”,龍體日見消瘦。太醫幾番診視後,斷為“癆症”,不讓見風,只讓在內宮靜養。太子趙雍與生母田夫人(齊王田因齊胞妹)日夜守候在洪波台裡,半步不離肅侯。 又過十餘日,肅侯病情“略有好轉”,吩咐廷尉肥義、宦者令鞏澤安排趙雍臨朝理政。 翌日晨起,上朝鐘聲響起,太子雍誠惶誠恐地在鞏澤陪伴下登臨主位。趙雍從龍位上俯視下去,竟見偌大的信宮裡只跪著安陽君公子刻、廷尉肥義、中大夫樓緩、御史等十幾個朝臣。 這日該是大朝,按理說中大夫以上朝臣均應上朝,少說當有三四十人。趙雍心頭一沉,正不知說什麼為好,站在身後的鞏澤輕咳一聲。這是事先排演好的,趙雍也就學著肅侯的聲音緩緩說道:“諸位愛卿,平身。” 眾卿謝過,起身回到各自席前,並膝下來。 趙雍掃視一眼,見朝堂上二十餘個空位擺在那兒,臉上終是掛不住,轉向鞏澤大聲問道:“今日大朝之事,可都傳諭眾卿了嗎?” 鞏澤躬身奏道:“回禀殿下,下官昨日已經傳諭中大夫以上諸臣了!” 趙雍陰黑著臉轉向安陽君,佯作不懂的樣子,指著奉陽君的首席空位問道:“四叔公,今日雍兒首日臨朝,三叔公何以不來?” 安陽君拱手奏道:“回禀殿下,微臣不知。” 趙雍將目光轉向廷尉肥義,又轉向中大夫樓緩,二人亦無應聲。 正自冷場,御史起身叩道:“啟奏殿下,相國昨日偶感風寒,臥病在榻,無法上朝,特托微臣奏報殿下。” “其他眾卿呢?”趙雍將小手指向其他空位,“他們也都風寒了?” 御史不再做聲。 趙雍正欲再問,樓緩拱手奏道:“回禀殿下,既然是相國大人貴體有恙,眾卿必是探視去了。” 趙雍臉色紅漲,正欲責怪,站在他身後的鞏澤急用膝蓋輕輕頂下他的後背。趙雍會意,忍住火氣,屏息有頃,改口笑道:“既然是三叔公有恙,眾卿當去探視。廷尉?” 肥義跨前一步:“微臣在。” “退朝之後,本宮也去探望三叔公,由你安排吧。” “微臣遵命。” 趙雍抬頭望向眾臣:“君父龍體欠安,本宮暫代君父臨政,諸位愛卿可有奏本?” 樓緩拱手啟奏:“啟奏殿下,秦國使臣樗里疾來朝,在殿外候見。” 趙雍微微點頭:“宣秦使上朝。” 樗里疾走上朝堂,叩道:“秦公特使樗里疾叩見殿下!” 趙雍擺手:“秦使免禮。” “謝殿下隆恩!”樗里疾再拜,“秦公聽聞趙侯龍體欠安,特備薄禮一份,使微臣前來問聘,恭祝趙侯早日康復,萬壽無疆!”雙手呈上禮單,鞏澤接過,呈予趙雍。 趙雍掃過一眼,將禮單置於几上,抬頭望向樗里疾:“趙雍代君父謝秦公美意,順祝秦公萬安。” “微臣定將殿下吉言轉呈君上。秦公還有一請,望殿下垂聽!” “特使請講。” “秦、趙一衣帶水,唇齒相依,和則俱興,爭則俱傷。今暴魏失道,龐涓肆虐,鄰邦無不以虎狼視之。秦公欲與趙室睦鄰盟誓,共伐無道之魏,懇請殿下恩准!” 趙雍思忖有頃,目光轉向安陽君。安陽君朝奉陽君的空位努一努嘴,趙雍會意,轉對樗里疾道:“秦、趙睦鄰結盟,當是趙國幸事,本宮可以定下。共伐強魏一事,關乎趙國安危,本宮稚嫩,不能擅專,請秦使暫回館驛安歇,待本宮朝議過後,禀過相國,奏明君父,再行決斷。” 看到趙雍小小年紀,初次臨朝,竟能應對得體,樗里疾大是驚異,免不得朝他多看幾眼,伏身再拜:“微臣恭候佳音!” 奉陽君府的龐大客廳裡,文武百官及抬著禮物的僕從進進出出,申孫笑容可掬,點頭哈腰地站在廳門處迎來送往。 將近午時,府中客人漸少。申孫伸個懶腰,正欲尋個地方坐下稍歇,河間令申寶使人抬著一個大禮箱走進院中。申孫哈腰再迎上去,剛要揖禮,卻見申寶撲通一聲跪下,在地上朝他連拜數拜。申孫大吃一驚,飛身上前扶起,急道:“申大人,這這這……主公不在此處,在下何敢受申大人如此大禮?” 申寶起身,朝申孫再掬一躬,一本正經地說:“家老客氣了!天下申門無二姓,下官聽聞家老宗祠原在楚地,就知家老必是打申地來的。下官祖上也在申地,今兒在此斗膽攀親,與家老也算是同門同宗了。按照申門輩分,下官當是孫輩,孫輩見了祖輩,莫說是個響頭,縱使三拜九叩,也是該的。” 申孫呵呵笑道:“不瞞大人,自申國絕祠,申氏一門四散五裂,滿天下都是了。不究咋說,但凡姓申的,見面就是親人。不久前,韓相申不害過世,在下還使人前往弔唁呢。” 申寶揖道:“家老能認下官,是下官福分。”從袖中摸出禮單,雙手呈上,“聽聞相國貴體有恙,下官甚是憂慮,昨夜一宵未眠,今兒一大早,在下四處採辦這點薄禮,不成敬意,只盼相國大人能夠早日康復。” 申孫接過禮單,略掃一眼,心頭一怔,抬眼瞟向禮箱。申寶忙站起來,走至箱前,打開箱蓋,現出六排金塊,每排六鎰,總共三十六鎰。 申孫斂起笑臉,臉色微沉,轉對申寶,不溫不火道:“說吧,一家子的,你送如此厚禮,想是有所求了。” 申寶賠笑道:“家老有問,下官不敢有瞞。下官家廟、雙親盡在晉陽,如今父母年事已高,下官甚想調回晉陽,一來為國盡職,二來也好全個孝道。下官不才,這點私念,還望家老看在先祖面上,予以成全。” “我說你個申大人哪!”申孫面色稍懈,重現一笑,攤開兩手道,“晉陽是趙國根基,君上陪都,豈是誰想去就能去的?再說,以大人之才,河間令已是足任,大人此來,一張口就是晉陽令,豈不是讓主公為難嗎?” 申寶從袖中再次摸出一隻錦盒,雙手呈上。 申孫接過,打開錦盒,見是一隻工藝考究的玉碗,望著申寶笑道:“嗯,是個寶物!哪兒來的?” 申寶低聲道:“此為下官祖傳之物,特意孝敬家老大人。” “呵呵呵,”申孫臉上浮出淺笑,將錦盒合上,遞還過去,“既為申大人鎮宅之寶,在下不敢奪愛。” 申寶急了,兩腿一彎,跪地又叩:“家老若是不受,下官就不起了!” “唉,”申孫收起錦盒,出一嘆道,“申大人如此相逼,在下就不好駁面了。不過——”將錦盒納入袖中,彎腰扶起申寶,“大人所求之事,在下雖可盡力,但成與不成,還要看大人造化。” 申寶連連拱手:“是是是,這個自然。下官謝家老栽培!” 申寶走後,申孫又候一時,看到再無客人,吩咐僕從清點禮品和禮金,安排入庫,親手整出一個清單,納入袖中,抬腿走向後花園。 後花園的東北角有片竹林,竹林裡隱著一處密宅,宅邊是個荷花池,只是眼下時令不到,荷葉尚未露頭,水面上冷冷清清,一眼望去,多少有些落寞。門楣上是奉陽君親筆題寫的三個大字——聽雨閣。 這兒安靜、空暢,既是奉陽君的書齋,也是他私會友人之所。 廳堂正中,奉陽君閉目端坐,公子範、左師、司徒、趙宮內史等七八個朝中重臣侍坐於側,皆在垂聽御史講述朝堂之事。 御史講得繪聲繪色,眾人無不喜形於色。待御史收住話頭,公子範情不自禁,對奉陽君笑道:“哈哈哈哈,果然不出小弟所料,只要君兄不去上朝,朝堂上就沒人了!” 眾臣皆笑起來。 司徒附和道:“公子所言極是,朝中百官,沒有不聽主公的。” 見眾人止住笑,奉陽君輕輕咳嗽一聲,掃眾人一眼,目光落在御史身上:“安陽君沒說什麼?” “回禀主公,”御史拱手道,“殿下詢問主公為何不來上朝,安陽君說,”略頓一下,輕咳一聲,學舌安陽君,“'回禀殿下,微臣不知。'” 因他學得極像,眾人復笑起來。 奉陽君再次擺手,探身急問:“後來呢?” 御史搖頭:“後來就不再吱聲了。微臣見朝堂冷場,這才禀報主公偶感風寒,貴體欠安之事,殿下當即吩咐肥義前去安排,說要親來探視主公。” “哦?”奉陽君怔了下,探身問道,“殿下何時前來探視?” “微臣不知,想是後晌吧。” 奉陽君略一思忖,微微笑道:“嗯,他來看看更好。”轉對公子範,“八弟,我威逼中山,引起燕人不滿,燕公已派大將子之引三軍六萬阻我,我想再調晉陽守軍兩萬協防代郡,鎮住燕人。待會兒殿下前來,我就向他討要虎符,八弟親走一趟晉陽,不知意下如何?” “舍弟謹聽三兄。” “還有,”奉陽君從袖中摸出一道諭旨,遞給公子範,“到代郡之後,你可傳我口諭,暫攝主將之位,節制三軍。待大事成日,趙國大將軍之職就由八弟繼任!” 聽到奉陽君委此重任,公子範激動得聲音都有些沙啞,跪地叩道:“微臣領旨!” 奉陽君親手將他扶起:“八弟快起!”轉向旁側的一個寺人,“君上近日如何?” 那寺人顯然是特意從洪波台趕來的,見奉陽君問他,忙拱手道:“回主公的話,君上高燒未癒,這又患上癆症,聽太醫說,至少還要靜養三月。癆症甚是嬌氣,看那樣子,下官在想,君上怕是走不下洪波台了。” “三個月?”奉陽君捋鬚有頃,點頭道,“嗯,能有這點時間,也就夠了。”轉對眾人,“諸位愛卿,爾等各回府中,自今日起,務要謹小慎微,靜候本公旨意,不可擅發議論,不許捅出亂子。待大事定日,本公自有厚報。” 眾臣叩道:“微臣領旨!” 眾人退出,奉陽君又坐一時,緩步走出戶外,對著荷花池裡零星散佈的殘枝敗葉凝視有頃,開始活動拳腳。 申孫打遠處走來。 奉陽君見他走到跟前,收住拳腳,問道:“客人都來齊了?” 申孫點點頭,從袖中摸出一個賬簿,雙手呈上:“回禀主公,下大夫不說,中大夫以上大人計二十四員,這是禮單。” 奉陽君接過禮單,一邊翻閱,一邊說道:“你去擬個條陳,凡上此單之人,可視原職大小,晉爵一級。沒有實職的,補他實缺。” “老奴已擬好了。”申孫從袖中又摸一塊絲帛,雙手呈上。 奉陽君接過,看也未看,順手納入袖中,仍舊翻那賬簿。 翻至最後,奉陽君的目光突然凝住,轉向申孫:“金三十六鎰?這個申寶是誰?為何送此大禮?” “回主公的話,此人原系肥義手下參將,見主公勢盛,於去年托司徒門路投在主公麾下。今見主公有恙,藉機再表忠誠而已。” “嗯,”奉陽君點下頭,“我想起來了。好像已經升他什麼令了?” “河間令。” “對對對,是河間令。他幹得如何?” “老奴探過了。河間原本盜匪叢生,僅此一年,聽說已是路不拾遺,夜不閉戶了。” “哦?”奉陽君大是驚嘆,“果真如此,此人倒是奇才,可堪一用。” “主公聖明。”申孫忙道,“此人不但是個人才,對主公更是忠誠不貳。依奴才之見,可否讓他駐守晉陽?” “晉陽?”奉陽君微微皺眉,“河間不過一個縣邑,晉陽卻是邊疆大郡,統轄四縣八邑。若用此人,總得有個說法。再說,萬一有失,豈不誤了本公大事?” 申孫眼珠兒一轉:“正是因為晉陽是大郡,主公更須倚重可靠之人。”湊近一步,聲音壓低,“晉陽守丞趙豹向來不服主公,申寶若去——” “好吧,”奉陽君約略一想,點頭允道,“先使他到晉陽做一年都尉,俟有功績,再行升拔。你可吩咐申寶,要他多睜隻眼,不可與趙豹硬爭,只要做到心中有數就行。” “老奴遵命。” 申孫的話音剛落,前堂主事飛也似的跑來,跪地禀道:“報,殿……殿下來了!” 奉陽君一怔,急對申孫道:“去,迎殿下入堂,一刻過後,帶他前去寢宮!” 申孫領命而去。 一刻過後,在申孫引領下,廷尉肥義陪太子雍徑去奉陽君寢宮,進門就見奉陽君斜躺在床榻上,頭上纏一白巾,榻前放著一隻藥碗,碗中是半碗湯藥。 申孫唱道:“殿下駕到!” 太子雍、肥義走進,房中眾僕跪地迎候。奉陽君吃力地撐起一隻胳膊,看那樣子是要下榻行禮。 太子雍急步上前,扶他躺下。 奉陽君欠身拱手,苦笑一聲:“雍兒,三叔公這——” 太子雍坐在榻沿,望奉陽君道:“聽聞三叔公貴體欠安,雍兒急壞了,下朝即來探看。三叔公,這陣兒您好些了吧?” 奉陽君再次苦笑一聲:“謝殿下惦念。些微風寒,不礙大事。” 太子雍泣淚道:“君父臥榻不起,雍兒少不更事,朝中大事唯倚三叔公和四叔公,誰想三叔公您也——” 奉陽君神色微凜,故作不知:“聽殿下語氣,朝中有事了?” 太子雍拿袖拭去淚水,點頭道:“秦使樗里疾來朝,欲與我結盟伐魏。結盟伐國,均是大事,雍兒不知如何應對,還望三叔公定奪。” “哦?”奉陽君佯作不知,驚訝道,“秦人又來結盟伐魏了,安陽君可有應策?” 太子雍搖頭道:“雍兒詢問四叔公,四叔公說,典章禮儀、宮中諸事、柴米油鹽可以問他,邦交伐國、外邑吏員任免,當問三叔公。” 奉陽君心中不禁一顫,因為太子雍此話,無疑是在向他申明權限。他雖為相國,卻只掌管趙國外政,趙國內政,尤其是三司府,即司徒、司空、司馬三府,由安陽君直接轄制,趙肅侯始終不讓他插手。近年來司徒雖說投在他的門下,然而,若無安陽君封印,他連一車糧米也不敢動用,否則,就是謀逆之罪。 奉陽君迅速鎮定下來,輕嘆一聲:“唉,君兄讓我與你四叔公共輔殿下,不想一遇棘手之事,你的四叔公竟然推個一干二淨,自己去圖清閒。” 太子雍長揖至地:“國中大事,有勞三叔公了。” “唉,”奉陽君又嘆一聲,“如此看來,也只有三叔公勉為其難了。”伸手摸碗,太子雍順手端起,捧至奉陽君手中。 奉陽君輕啜幾口,拿袖子抿下嘴唇:“殿下,要叫三叔公說,秦人最不可信。眼下大敵,不是魏人,而是中山。近幾年來,中山招兵買馬,屯糧積草,暗結魏、齊,擾我邊民,如果任其坐大,我將如鯁在喉,寢食難安啊!” 太子雍面呈憂慮:“三叔公意下如何?” “魏、齊扶持中山,欲借中山之力擠對趙、燕。三叔公以為,殿下可許秦人睦鄰,暫解西北邊患,而後調晉陽守軍入代,威服中山!” 肥義又是咳嗽,又是踩太子雍腳尖。太子雍假作不知,當即允道:“就依三叔公。” “只是,”奉陽君遲疑一下,“調防邊地守軍必驗虎符,虎符又是君上親掌。眼下軍情緊急,君上卻——” 太子雍點頭道:“三叔公勿憂。既然軍情緊急,雍兒回去即奏請君父,討來虎符,交與三叔公就是。” “如此甚好。”奉陽君長出一氣,從枕下摸出一個長長的名單,“還有,這是一些吏員的職缺調防,也請殿下准允。” 太子雍接過名單,細細審看一陣,微微一笑,將單子放下:“此為三叔公職內之事,不必奏請,自去辦理就是。若需雍兒印鑑,三叔公可使人至信宮加蓋。” 奉陽君沒有料到太子雍如此爽快地答應了他的所有請求,稍稍一怔,欠身謝道:“老臣謹聽殿下!” 太子雍亦起身道:“三叔公身體不適,雍兒就不多擾了。” 奉陽君再欠一下身子:“殿下慢走。” 返宮途中,肥義兩腿夾馬,緊趕幾步,與太子車乘並齊,大聲問道:“殿下,晉陽守軍怎能擅自調離呢?” 趙雍掃一眼肥義:“為何不能調離?” “殿下!”肥義急道,“晉陽為河東重鎮,趙國根基,斷不可失啊!” “豈有此理!”趙雍瞪他一眼,“三叔公久治國事,難道連這點道理也不知嗎?” “哼,什麼久治國事!”肥義不服,強自辯道,“相國此舉根本就是包藏禍心!殿下看出來沒,奉陽君他……壓根兒就是裝病!” 趙雍似是沒有聽見,反問肥義:“你認識一個叫申寶的人嗎?” “認識。”肥義應道,“三年前,此人就在末將手下做參軍!” “哦?”趙雍似是對他大感興趣,“講講此人。” “十足小人一個!”肥義從鼻孔裡哼出一聲,“只要給他金子,連親娘老子他都敢賣!不過,此人真也是個精怪,見在微臣身邊沒有奔頭,暗中去舔奉陽君家宰申孫的屁股,居然真就升了官,當上河間令了。怎麼,殿下問他何事?” 趙雍心中咯噔一沉,面上卻是不動聲色,淡淡說道:“此人又升官了,晉陽都尉。” 肥義一下子呆了,大睜兩眼望向趙雍,正欲詢問,趙雍淡淡一笑,吩咐他道:“廷尉大人,你若是不放心此人,可以安排幾個人,看看他都乾些什麼。” 回宮時天色已暗。肥義召來手下軍尉,要他領人喬裝改扮,暗中盯住申寶。 申寶在邯鄲有處宅院。軍尉幾人扮作閒散人等,將那宅院四處守定。沒過多久,宅門洞開,一輛軺車駛出院門,一溜煙而去。因在城中,馬車走得不快,軍尉留下一人守住宅院,與另外兩人緊跟而去。 軺車連拐幾個彎,在一家客棧前停下。三人上前,見匾額上寫的是“夜來香客棧”,裡面燈火輝煌,甚是熱鬧。軍尉又留一人在外,與一人跟進去時,已不見申寶。 小二迎上,笑著招呼道:“客官可要住店?” 軍尉從袖中摸出一枚趙國刀幣,塞給小二,悄聲問道:“方才那人何處去了?” 小二接過刀幣,探他一眼,悄聲問道:“客官問的可是申爺?” 軍尉點頭。 “請隨我來。” 小二引軍尉步入後院,拐過一個彎,指著一進院子,悄聲道:“客官要找申爺,可進那個院裡。小人告辭。” 軍尉點點頭,見小二走遠,指牆角對從人道:“你守在這兒,有人進來就咳嗽一聲。”言訖,躡手躡腳地走近小院,在門口停下。 房門緊關。軍尉抬眼四顧,見旁有矮牆,縱身一躍,飛身上去,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頂,沿屋頂移至小院,望見客廳裡燈光明亮,申寶與一人相對而坐,各舉酒爵。旁又站一人,顯然是那人的僕從。 那人舉爵賀道:“在下恭賀申大人榮陞晉陽都尉!” 申寶亦舉爵道:“若不是特使大人解囊相贈,在下何來今日?” 聽到“特使”二字,軍尉陡然意識到那人是秦國特使樗里疾,大吃一驚,屏住呼吸,伏在瓦上,側耳細聽。 樗里疾笑道:“申大人客氣了。以申大人之才,晉陽都尉一職,已是屈了。待大事成就,在下一定奏請秦公,封大人為河東郡守,統領河東防務。” 申寶眼睛睜圓,放下酒爵,起身拜道:“只怕在下才疏學淺,難當大任。” 樗里疾起身,親手扶他:“申大人不必客氣。大人之才,莫說是在下,縱使秦公,也早聽說了。在下此來,也是慕名求請啊!” 申寶又拜幾拜:“謝秦公抬愛!謝上大夫提攜!” 通往邯鄲的鄉野小道上,風塵僕僕的蘇秦邁開大步,邊走邊啃乾糧。蘇秦連啃幾口,從身上摘下一個葫蘆,打開塞子,咕嚕咕嚕又灌幾口涼水,將塞子復又塞上。 蘇秦突然頓住腳步,蹲下身去,脫下小喜兒為他做的最後一雙布鞋,拿在手裡端詳一陣,見鞋底完全磨穿,苦笑一下,搖搖頭,“啪”的一聲甩到旁邊草叢裡,從背囊裡取下一雙草鞋穿上,試走幾步,邁開大步繼續前行。 走有幾個時辰,蘇秦拐入一條大道,行人漸多起來。蘇秦抬頭望去,見遠方現出一道城牆和一座甚是雄偉的城門,知是邯鄲已到,咧嘴笑了。 蘇秦加快腳程,不消半個時辰,已抵達邯鄲南門。門大開,等候進城的人排成長龍,等待守卒盤查。因去年曾經來過這兒,蘇秦熟門熟路,不費任何周折就已通過盤查,信步走在邯鄲的大街上。 蘇秦沿街走向趙宮方向,將近宮城時,蘇秦放慢腳步,兩眼瞄向兩旁的客棧,希望能尋到一家便宜點的。 正在此時,一個賣燒餅的挑擔照面走來,邊走邊唱:“賣燒餅嘍,正宗鄭記燒餅,香脆麻辣,一個銅板兩隻,不好吃退錢!” 燒餅的香味兒吸住了蘇秦。他走上前去,想也不想,從袖中摸出一枚銅板:“賣燒餅的,來兩隻。” 賣燒餅的接過銅板,拿出兩隻燒餅。蘇秦顯然餓壞了,轉身就是一口。不料剛走幾步,賣燒餅的朝他大叫:“官家,請留步!” 蘇秦聽出是在叫他,頓住步子,回頭望他。賣燒餅的急步趕上,將銅板遞還給他:“官家,錢錯了!你這錢是周幣,小的只收趙幣!” 經他這一提醒,蘇秦方才想起自到趙國後,尚未兌換錢幣。週幣與趙幣都是鏟錢,但重量不一,外形略有差異,若不細看,識不出來。 蘇秦賠笑道:“賣燒餅的,在下是周人,剛至此地,身上只有周幣,沒有趙幣。” 賣燒餅的急道:“掌櫃交代,小人賣餅,只收趙幣,不收其他錢,客官這是周幣,不是趙幣,小人這餅不賣了!” 蘇秦看看已被他咬去一個大缺口的燒餅:“這——” 賣燒餅的打眼一看,頓足叫道:“這……這可咋辦?小人這餅都是有數的,小人這般回去,還不讓掌櫃罵死?你這客官,快賠小人燒餅!” 蘇秦略略一想,將那隻未咬的燒餅還他,又從袋中摸出一枚週錢,賠笑道:“伙計,這餅我已咬過一口,不好還你。我這賠給你兩枚週錢,你把這錢拿回去,保管你家掌櫃夸你!” 賣燒餅的卻哭起來,扯住他不放:“我不要你周錢,我只要趙幣!” 顯然這是個剛入行的伙計。蘇秦苦笑一下,見街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,越發尷尬,正自苦思擺脫之計,有人從袖中摸出一枚趙幣遞予賣燒餅的:“小伙子,我這枚是趙幣,替這位客官付你。” 賣燒餅的接過一看,連連打揖:“小人謝官家了,謝官家了!” 蘇秦抬頭一看,見是賈舍人,又驚又喜:“賈兄!” 賈舍人揖道:“舍人見過蘇子。” 蘇秦忙還一禮,不無興奮道:“真沒想到會在這兒遇到賈兄。” “在下候你多時了!”賈舍人呵呵樂道,“不瞞蘇子,你一踏進南門,在下就覺得像,只是蘇子這身衣冠,在下不敢冒認,又不忍錯過,只好跟在後面。若不是遇到這樁事兒,在下真還吃不准呢。” 蘇秦審視一眼自己的破舊衣冠,笑道:“賈兄也以衣冠取人?” 賈舍人大笑起來:“既然是人,能無衣冠乎!” “咦!”蘇秦似是想起什麼,收住笑容,“賈兄方才說,賈兄在此候有多時了,在下愚鈍,敢問此話何解?” 賈舍人避而不答,笑問:“蘇子可有歇腳之處?” “在下剛至邯鄲,尚未尋到可意店家。” 賈舍人手指前方:“在下寄身豐雲客棧,房舍還算寬綽。蘇子若不嫌棄,權且與在下同住如何?” 蘇秦正因囊中羞澀而為下榻之處犯愁,連忙揖道:“承蒙賈兄關照,在下恭敬不如從命了。” 賈舍人還一揖道:“蘇子,請!” “賈兄,請!” 二人徑投豐雲客棧,賈舍人引蘇秦走入自己租居的小院,安置好蘇秦的住室,召來小二,要來幾盤小菜,一壇陳酒,倒滿兩爵,舉爵道:“蘇子一路辛苦,在下聊以薄酒一爵,為蘇子接風。” 蘇秦執爵於手,卻不舉爵,問舍人道:“在下方才所問,賈兄尚未回复呢。” “不瞞蘇子,”賈舍人放下酒爵,緩緩說道,“自蘇子走後,秦公甚是懊悔,特使在下趕赴洛陽尋訪蘇子。旬日之前,在下尋至軒裡,見到令弟蘇代,他說蘇子前一日剛走。在下問詢蘇子去向,聞知你奔邯鄲來了。在下急追,竟是未能追上。在下思忖,蘇子是步行,必走小路,在下乘的是車馬,走的是大道,自是無緣碰上。在下只好快馬加鞭,先至邯鄲,尋下這家客棧,日日守在南門口,果真守到蘇子了。” 蘇秦舉起酒爵:“有勞賈兄了。” 賈舍人亦舉爵道:“蘇子,為蘇子接風。” 二人飲畢,蘇秦放下酒爵,望著賈舍人:“看這樣子,賈兄是要在下重回咸陽?” 賈舍人重重點頭:“是秦公之意。秦公要在下務必尋到蘇子,請蘇子再去咸陽。秦公再三明言,欲舉國相託,以成蘇兄壯志。” 蘇秦微微一笑:“若是此說,賈兄怕是白跑一趟了。” 賈舍人略怔:“哦?蘇子不願再去咸陽?” 蘇秦點頭。 賈舍人小酌一杯,輕聲嘆道:“唉,錯失蘇子,當是秦公終生之憾。” 蘇秦又是一笑:“秦公若用蘇秦,亦當是蘇秦終生之憾。” 賈舍人驚問:“蘇子何出此言?” 蘇秦搬起酒壇倒滿兩爵,舉爵道:“在下與秦公,志不同,道不合,何能共謀?” 賈舍人愈加迷茫:“蘇子志在一統天下,秦公之志亦在一統天下,緣何卻說志不同、道不合呢?” “賈兄有所不知,”蘇秦緩緩說道,“秦公之志只在一統,蘇秦之志,一統不過是個開啟。” “此話怎解?” “不瞞賈兄,”蘇秦小啜一口,眼光從賈舍人身上移開,轉向戶外,“說秦失利之後,在下冥思數月,總算悟出一條治亂正道。” 賈舍人兩眼大睜:“請問蘇子正道何在?” 蘇秦收回目光,轉望賈舍人:“賈兄可否先答在下幾問?” “蘇子請問。” “百家之學,皆為治亂。敢問賈兄,諸子皆欲治亂,目的何在?” 賈舍人思忖片刻:“使天下相安,回歸太平聖道。” 蘇秦點頭:“再問賈兄,如何可使天下相安?” 賈舍人略略一怔:“蘇子在咸陽時不是講過這個嗎?天下相安之道,唯有兩途,一是諸侯相安,二是天下一統。” “是的!”蘇秦再次點頭,“在下還說過,諸侯各懷私慾,難以相安,若要治亂,天下唯有一統。” “蘇子之論,舍人深以為是。” “謝賈兄支持。再問賈兄,天下七強,終將歸於誰家?” “以蘇子在咸陽所論,天下或歸於秦!” “正是!”蘇秦侃侃言道,“在下的確說過,未來天下,必將是齊、楚、秦三國鼎足而立,逐鹿中原,而最終得鹿者必將是秦。假使在下不幸言中,列國歸秦,四海一統,請問賈兄,這個天下真能相安嗎?太平聖道真能普施人間嗎?” “這——”賈舍人答不上來,垂下頭去。顯然,數月不見,蘇秦的思考又進一步了。 “唉,”蘇秦眼望舍人,長嘆一聲,“現在想來,在下在咸陽時所論,實在天真。所上帝策即使成功,也是治標而不治本。標治而本不治,天下縱使一統,又有何益?” “敢問蘇子,可否悟出治本之道?”賈舍人抬頭問道。 蘇秦凝視面前的几案,聲音低沉而堅定:“天下不治,在於人心不治。人心不治,在於慾念橫溢。欲治天下,首治人心;欲治人心,首治亂象。治亂不過是個手段,治心才是務本正道。若是我等只為治亂而治亂,只以強力統一天下,縱使成功,天下非但不治,只會更亂。” “蘇子所言甚是,”賈舍人沉思有頃,點頭道,“天下若是只以強弱論之,這個世界真也是永無寧日。” “是的,”蘇秦附和道,“眼下諸侯逞強紛爭,互不相讓,天下若要一統,必恃強力。以在下眼界觀天下大勢,有此強力一統天下者非秦莫屬。在下若助秦公,或成此功。然而,秦人本就崇尚武力,今又推行商君之法。在咸陽數月,在下細研商君之法,感到可怕。商君之法不行教化,毫無悲憫,唯以強力服人。假使秦人真的以此統一天下,亦必以此治理天下。如此恃強之國,毫無悲憫之人,如何能行天道?天道不行,如何能服人心?天下一統而人心不服,一統又有何益?” 賈舍人垂頭再入冥思,過了一會兒,抬頭望向蘇秦:“看來,蘇子是要摒棄一統帝策,走諸侯相安之路了。” 蘇秦點頭。 “只是,”賈舍人稍加遲疑,接道,“一如蘇子所言,諸侯各懷私慾,難以相安,蘇子如何才能去除他們的慾心,讓他們彼此妥協、和解,和睦相處呢?” “合縱。” “合縱?”賈舍人一怔,“何為合縱?” “賈兄請看,”蘇秦抬眼一掄,將几案上的碗碟盡數收起,在几案一端的兩側各擺一隻大碗,邊擺邊說,“這是齊國,在東面,背後是海;這是秦國,在西面,背後是戎狄,”搬起酒壇擺在几案的另一端,“這一大片是楚國,在南面,有這麼大,佔去大半江山,”拿起四盞小碟,依序擺在酒壇的北面,夾在兩個大碗之間,又在其中間隙散佈些許泡棗,指著它們,“從這兒到這兒,依次是韓、魏、趙三晉,這盞碟子是燕,越國本在這兒,現在都在這只壇裡;北方諸胡、西方諸戎、南方諸夷、泗上諸侯、中山、義渠等,皆小而軟弱,難成氣候。”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案上的陣勢,好久方才抬頭,“賈兄可否看出名堂?” 賈舍人睜大眼睛,湊前一陣,又仰後一陣,仍是不得其解,搖頭道:“這是天下勢圖,舍人愚笨,看不出玄妙。何為合縱,還請蘇子指點。” “既然賈兄謙讓,在下只好班門弄斧了。”蘇秦望著几案又審一時,侃侃說道,“方今天下,成敗只以強弱論之。強大則盛,盛必欺人;弱小則怯,怯必受欺。自春秋以降,天下攻伐數以千計,沒有一例是以弱欺強、以小凌大的。”蘇秦手指几案:“賈兄看這天下大勢,齊、秦、楚三國,就如三隻猛虎,各抱地勢,伏臥於東、西、南三方;三隻猛虎中間是韓、趙、魏三晉,三晉猶如三隻餓狼,犬牙交錯,你撕我咬;唯獨燕國偏安於東北一隅。” 賈舍人又看一陣,仍是一頭霧水地望向蘇秦。 蘇秦又是一笑,緩緩說道:“天下若要長治久安,首治人心;欲治人心,首要治亂。治亂之道唯有兩途,一是一統,二是諸侯相安。一統可謂是以暴治暴,以亂治亂,雖易成功,卻是治表,不能持久。諸侯相安雖難實現,卻是治本,一旦實現,或可長治久安。” 賈舍人顯然是更想知道答案:“這與合縱何干?” “賈兄若是細審此圖,”蘇秦望著勢圖,指點三晉,“不難看出天下樞紐所在。天下樞紐何在?在於三晉。賈兄細想,近百年來,天下紛爭雖頻,多在中原,所謂中原逐鹿是也。何為中原?中原也即三晉,也就是這三盞小碟子,或這三隻餓狼。三晉或與秦爭,或與齊爭,或與楚爭,或窩裡鬥,自與自爭——” “蘇子是說,”賈舍人恍然開悟,急不可待地接道,“合縱就是三晉合一。” “正是。”蘇秦重重點頭,“天下如局,縱橫皆為局路。古來規制,東西為橫,南北為縱。韓、魏、趙三晉橫貫南北,區分東西,堪為天下樞紐。三晉三分,就如一隻只孤狼,任由周邊三虎欺凌。三晉縱親,三狼成群,縱使惡虎也奈何它不得。” “妙哉!”賈舍人油然洞明,喜不自禁道,“一旦三晉縱親,秦不敢東犯,齊不敢西趨,楚不敢北向,秦、齊遠隔三晉,欲爭不能。楚地雖大,然北是三晉,東北是齊,西北是秦,亦不敢擅動刀兵。大國皆息刀兵,可無爭矣。” “合縱還應包括燕國。”蘇秦補充道,“三晉合一,外加燕國,其勢天下無敵,秦、楚、齊必不妄動。大國不妄動,小國不起爭,天下紛亂可解,雖分實合。天下合,可無爭,天下無爭,人心可以始治矣。” “如何治心,蘇子可有考慮?” “是的,”蘇秦緩緩說道,“自周至趙,在下一路上都在思索這個難題。在下在想,人心不古,私慾橫溢,若讓天下人皆如先聖老聃所言的絕欲棄智,回至遠古三聖的真人時代,已無可能;依在下之見,仲尼的仁義禮制,墨翟的天下兼愛,楊朱的人人為我,皆是治心之道,雖說途徑不一,卻是同歸一處,大可起而用之。人心向善不向惡,自古迄今,天下百姓不喜歡殺戮,智者不喜歡殺戮,即使諸侯,也沒有幾人真心願意殺戮;喜歡殺戮的只有禽獸,禽獸殺戮是因為禽獸要交配,要獵食。人不是禽獸,因為人有良知,有良能,更有良心。人知羞恥,人要穿衣裳,人不會當眾媾合。人有畏懼之心,人畏懼天,畏懼孤獨。畏懼天,就會遵循天道;畏懼孤獨,就會善待他人。人人善待他人,世上就無征伐,就無殺戮,就無爭執,久而久之,欲心也就自然去除了。”說至此處頓下,有頃,苦笑一聲,“在下胡說這些,賈兄是否覺得可笑,是否覺得在下是異想天開呢?” 賈舍人沉思良久,改坐為跪,衝蘇秦行三拜大禮:“蘇子在上,請受舍人三拜!” 蘇秦驚道:“賈兄,你……這是為何?” 賈舍人拜過三拜,方才說道:“非舍人拜蘇子,是捨人代天下蒼生誠拜蘇子。無論蘇子能否成此大業,這顆赤心,亦足以感天地、泣鬼神了。” 蘇秦起身,繞過几案,朝賈舍人對拜三拜,不無感動道:“有賈兄鼎持,蘇秦一定勇往直前,死不旋踵!” 賈舍人起身,坐下,朝蘇秦打一揖:“非舍人鼎持。蘇子善念,但凡天下良心,皆會鼎持!”略頓一頓,“蘇子既來邯鄲,舍人敢問,合縱大業,可是從趙始起?” “正是。”蘇秦回一揖道,“魏自文侯以來,一向恃強,今有龐涓、惠施諸賢,國勢復盛,不宜首倡。韓處楚、秦、魏、齊四強之間,形勢尷尬,無力首倡,三晉之中,唯趙合宜,在下是以首赴邯鄲。” “嗯,”賈舍人點頭道,“蘇子能夠把握大勢,從高處著眼,小處入手,合縱或能成功。敢問蘇子,舍人不才,可有幫忙之處?” “謝賈兄了。”蘇秦拱手揖道,“在下正愁孤掌難鳴呢!在下初來乍到,途中聽聞趙侯病了,可有此事?” 賈舍人將趙宮形勢及近日聽聞悉數講予蘇秦。蘇秦冥思有頃,抬頭笑道:“真是說來就來,在下今日就要麻煩賈兄了。” “蘇子但講無妨。” “依眼下情勢,賈兄可知何人能夠接近趙侯?” 賈舍人不假思索:“安陽君。” “好。”蘇秦拱手道,“煩請賈兄設法將在下已到邯鄲之事透與安陽君。” 洪波台上,太子雍走進宮門,屏退左右,趨至肅侯病榻,叩道:“兒臣叩見君父。” 趙肅侯一忽身從榻上坐起,望他一眼,微微笑道:“雍兒,來,坐在榻邊。” 太子雍謝過,起身坐在榻前。 “雍兒,”肅侯不無慈愛地撫摸著太子雍的頭,“見過三叔公了?” 太子雍仰臉望著肅侯,輕輕“嗯”出一聲。 “他的病情如何?” “果如君父所言,他是裝病。兒臣求問朝政之事,說秦公派使臣約盟伐魏,兒臣不敢擅專,請他定奪。” “他怎麼說?” “三叔公說,秦人不可信,眼下之急不在魏人,在中山,因而請調晉陽守軍兩萬駐防代郡,並討要虎符。兒臣已按君父所囑,准允他了。” “他還說些什麼?” “三叔公拿出一個清單,上面淨是吏員的職缺升降,要兒臣審準。兒臣大體上掃了一眼,凡是去他府上探過病的,全都升了。那日上朝的,除四叔公、御史等外,能降的他全都降了。既沒有上朝也沒有去探望他的,不升不降。兒臣二話沒說,也按君父所囑,照准他了。” 趙肅侯微微點頭。 “不過,”太子雍想了一會兒,小聲說道,“名單上最後一人是河間令申寶,三叔公突然越級升任他為晉陽都尉,兒臣甚感詫異,詢問肥義,得知申寶原為肥義手下參軍,去年升任河間令,此番又升晉陽都尉,連躍數級,簡直就是青雲直上。” 趙肅侯閉上眼去,濃眉緊鎖,有頃,睜眼望著太子雍,笑問:“你如何看待此事?” “兒臣心中嘀咕,覺得其中或有隱情,安排肥義將軍暗查。” “哦,他可查出什麼?” 太子雍從袖中摸出一個密摺,遞予肅侯。 肅侯看過,輕輕拍了拍太子雍的腦袋,讚道:“好雍兒,只幾日不見,你就長高了。沖你這個頭,寡人在這榻上,也能安睡一時呢。” “謝君父褒獎。” “寡人聽說,洛陽有個叫蘇秦的士子已來我邦,眼下就在邯鄲。雍兒可知此人?” 連如此細微之事父王也能知情,太子雍大是吃驚,同時也由衷敬服,微微點頭:“嗯,兒臣年前曾聽肥義提過此人,說他是個狂生,去年赴秦,向秦公晉獻帝策,欲掃平列國,一統天下,所幸未為秦公所用。” “你可尋空會一會他,看看他是何等狂法。” “兒臣領旨。” 豐雲客棧裡,蘇秦正在與賈舍人敘談趙宮情勢,店家走來,揖道:“有擾二位了。請問,哪一位是蘇先生?” 蘇秦起身回揖:“在下就是。” “有位客官尋你。” 蘇秦在邯鄲並無熟人,此時有人來尋,不用問就知何事。蘇秦瞟賈舍人一眼,舍人笑道:“蘇兄快去,好事這就上門了。” 蘇秦抱拳道:“賈兄稍候,在下去去就來。” 賈舍人亦抱拳道:“舍人恭候佳音。” 蘇秦隨店家走至門口,一身貴族打扮的肥義趨前問道:“先生可是洛陽蘇子?” 蘇秦回道:“正是在下。” 肥義瞇起眼睛,將蘇秦上下打量一番,點頭道:“嗯,果是有些氣度。”略一抱拳,“在下肥義見過蘇子。” 蘇秦早已摸清趙宮內情,自然知道肥義是誰,卻也不去點破,抱拳回道:“洛陽蘇秦見過肥子。” 肥義避至一邊,側身指向街上的車駕:“我家主公久聞蘇子大名,欲請蘇子前去品茗,請蘇子賞光。” 蘇秦再次抱拳:“恭敬不如從命!” 蘇秦跳上車,肥義揚鞭,車馬急馳而去。不一會兒,車駕停在一扇朱門前面。蘇秦細看門上匾額,上面寫著“風雅園”三字。聽見聲響,有人迎出,趕走車馬。肥義引領蘇秦直入大門,走進一進小院,推開一扇紅門,回身朝蘇秦道:“蘇子稍候片刻。”言訖進門,不一會兒,復至門口,“蘇子,主公有請。” 蘇秦趨入,見廳中端坐一個半大少年,觀其衣著,知是太子了,急拜於地,叩道:“洛陽士子蘇秦叩見殿下!” 太子雍亦如肥義一般,圓睜大眼將他上下打量一番,微微頷首,指著旁邊席位:“蘇子免禮,請坐。” “謝殿下賜坐!”蘇秦謝過,起身坐下,抬眼打量太子,見他雖然年幼,儀態卻是非凡,斷非尋常孩童可比。 太子雍抱拳道:“趙雍久聞蘇子大名,得知蘇子光臨邯鄲,特使肥義將軍冒昧相邀,有擾蘇子,還望蘇子寬諒。” 蘇秦抱拳還禮:“殿下為草民勞動貴體,草民不勝惶恐。” “趙雍不才,欲就天下之事求問蘇子。” “殿下請講,草民知無不言。” “敢問蘇子,天下列國,何國最強?” “趙國。”蘇秦幾乎是不假思索,順口答道。 “痛快!”肥義一拍大腿,大聲接道,“此話肥義愛聽!” 太子雍卻是眉頭微皺,略略一頓,抬頭又問:“再問蘇子,天下列國,何國最弱?” “趙國。”蘇秦依舊是不假思索,回答得乾脆利落。 肥義不解,勃然變色道:“請問蘇子,趙國既然最強,為何又是最弱?” “回將軍的話,”蘇秦沖他微微抱拳,“強有強的道理,弱有弱的解釋。” 太子雍卻是興味盎然,身軀前傾:“趙雍願聞其詳。” “回禀殿下,”蘇秦抱拳,侃侃說道,“趙方圓兩千里,人口四百萬,君上振臂一呼,旦夕之間,可集甲士數十萬眾,更有良馬強弩、善技勇士無數。國勢如此之強,假使趙人同仇,將士樂死,列國誰可御之?蘇秦據此使用最強一詞,當不為過。” 肥義連連點頭:“嗯,此為實情。” “然而,”蘇秦話鋒一轉,“趙土貧瘠,既無齊、楚漁鹽之利,又無燕、韓銅鐵之藏,更無秦國關中沃野之富,庶民生活尚且艱難,何談國庫積蓄?國無積蓄,何能久戰?這且不說,趙四塞無險可守,四鄰無友皆敵,腹中更有中山巨瘤,圖存尚且乏力,何談開疆拓土?在下據此使用最弱一詞,當不——” 不及蘇秦說完,肥義憤然打斷他道:“照蘇子說來,趙國豈不是連那老燕國也不如了,簡直是信口雌——”見太子雍瞪他,強力憋住,將臉埋向一邊,不看蘇秦。 太子雍回望蘇秦:“蘇子,說下去。” “在下方才所述尚是外傷,趙國之痛更在內傷。” 太子雍兩眼放光:“請問蘇子,趙之內傷何在?” “三軍之中,衝鋒陷陣者眾,智勇之將鮮有;朝堂之上,採祿食邑者眾,大賢之才難覓;宮牆之內,終年碌碌忙忙,治國長策不見——”蘇秦陡然打住不說,目視太子雍、肥義。 蘇秦所言,句句屬實,直擊趙國要害,縱使肥義,也聽得傻了,愣在那兒,再無一句反駁話語,睜大兩眼直盯蘇秦。 “殿下,”蘇秦見時機已至,直抒胸臆,“方今天下,成敗存亡唯以強弱論之。趙國如此之弱,情勢如此之危,倘若君臣仍不自知,甚或如眼前所見之臣重君輕,上下不同欲,同舟不共濟,趙國前景,蘇秦不堪展望。” 太子雍似從驚悚中醒來,趨身問道:“蘇子既已診出趙之大傷,可有救治良方?” 蘇秦滿懷信心地點頭:“回殿下的話,有傷自然有治。” “蘇子請講。” “合縱。” “合縱?”太子雍一怔,沉思有頃,探身再道,“趙雍稚嫩,還請蘇子細細講來。” 這日午後,一場沙塵暴悄然襲向趙國陪都、位於汾水河畔的西北重鎮晉陽。一眼望去,風裹塵埃,不見天日。 公子範一行十餘輛車馬在漫天飛塵中緩緩駛入晉陽東門。太原郡守兼晉陽守丞趙豹聞訊迎出府門,接到公子範等,見過禮,攜手入府。 公子範從袖中摸出虎符,擺於几上。趙豹亦取出自己的虎符,與之並排。兩塊虎符完美地合為一體。趙豹見到毫無破綻,跪地拜過虎符,起身揖道:“末將謹聽公子!” 公子範從袖中摸出一道詔書,朗聲宣道:“趙豹聽旨:殿下有諭,擢升河間令申寶為晉陽都尉,協防晉陽守備。調撥晉陽步騎兩萬,星夜趕赴代郡。” 趙豹再拜道:“末將遵旨!” 公子範召申寶上前見過趙豹,趙豹亦使人召來將軍韓舉,吩咐他道:“韓將軍,你點兵兩萬,隨公子遠征代郡!” 兩個時辰過後,韓舉引領晉陽精銳步騎兩萬,在暮靄中兵出東門,連夜進發。 第二日晨起,東門剛開,又有幾騎飛馬入城,直馳郡守府求見趙豹,為首一人從袖中摸出一封密函,呈予趙豹。趙豹看過,臉色微變,有頃,冷冷一笑,安排來人歇息,爾後使人召來申寶,引他視察城防。 趙豹引申寶沿晉陽城牆巡視一周,走至西門,指著厚實而高大的城牆、深深的壕溝及各類防禦工事,頗有感慨地對申寶道:“申將軍,三十年來,秦人可是三打晉陽啊!” 申寶恭維道:“將軍神勇,秦人望而生畏,何敢再來?” “唉,”趙豹緩緩搖頭,“不瞞申將軍,晉陽四縣八邑,方圓數百里,僅有步騎五萬,殿下一舉調走兩萬,本將心裡,上下扑騰啊!” “哦?”申寶奇問,“趙將軍有何擔憂?” “唉,”趙豹又是一聲長嘆,意味深長地望著申寶,“申將軍有所不知,在下鎮守晉陽多年,深知秦人無時不在覬覦此城。晉陽為河東第一堅城,城高池深,是趙之根基所繫,萬一有失,趙豹有何顏面再見趙人?” “將軍放心,”申寶笑道,“在下臨行之時,相國大人親口交代,秦人已與我盟誓伐魏,絕不會攻打晉陽。” “哦?”趙豹假作驚訝,繼而點頭道,“相國既有此話,本將略有安慰。不過,無論秦人盟誓與否,城防衛戍必須加強。申將軍,你看這樣如何,你初來乍到,形勢不熟,暫時接管西門城防,其餘各門,由本將督查。” 申寶面現不快,本欲發作,又想起申孫要他不可生事之語,也就不好再說什麼,點頭應道:“末將遵令!” 回到都尉府,申寶思忖有頃,伏案寫就一封密函,召來親隨僕從,吩咐他道:“你速回邯鄲,將此密函呈送樗里大人!” 親隨收起密函,朗聲應道:“小人遵命!” 洪波台中,太子雍緩緩奏道:“雍兒已奉旨會過蘇子了。” “哦!”趙肅侯從榻上微微欠身,笑道,“此人可是狂狷之徒?” “是的,”太子雍點頭,“雍兒見過不少狂人,從未見過似他這般狂的。” “他是如何狂的?”趙肅侯的笑容漸漸斂起。 “雍兒以為,只怕吳起、商鞅在世,也不及他。” “雍兒何出此言?” “吳起、商鞅之才,不過強一國而已。蘇子之才,卻可平息天下紛爭。” “是嗎?”趙肅侯想是受到震動,身子前傾,“他能平息天下紛爭,倒是夠狂的。你問沒問他,天下紛爭,如何平息?” “合縱。” “何為合縱?” “照蘇子的話說,叫做合縱制衡,也就是說,眾弱相合,與大國抗衡。具體來說,就是三晉結盟合一,東御齊,西抗秦,南制楚,使三國皆有所忌,不敢妄動刀兵。三國不動,強不凌弱,天下紛爭可解也。” 趙肅侯陷入深思,有頃,眉頭微動,點頭道:“嗯,能夠悟出此道,是個大才,可堪一用。傳旨安陽君,請他薦蘇子予奉陽君,就說是寡人舉薦,要他量器而用。” 太子雍略一遲疑,點頭道:“兒臣遵旨!” 奉陽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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