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戰國縱橫:鬼穀子的局5
戰國縱橫:鬼穀子的局5

戰國縱橫:鬼穀子的局5

寒川子

  • 歷史小說

    類別
  • 1970-01-01發表
  • 194326

    完全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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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第一章道破天機,惠文公逼殺蘇秦

蘇秦於初冬時分趕到咸陽,轉眼已是兩個來月。眼見大年將至,秦宮仍無音訊,莫說是蘇秦,縱使竹遠,也坐不住了。 這日晨起,竹遠吩咐下人備好車馬,徑出咸陽東門,朝東南方的終南山方向馳去。及至午時,竹遠趕至山下,尋個客棧寄下軺車,挑選一匹好馬,備好鞍具,翻身騎上,馳入山道。因山中高寒,積雪未化,竹遠歷盡辛苦,方於第三日迎黑回到寒泉。 拜過寒泉子後,竹遠將蘇秦赴秦及其才學大略講過,不無疑慮道:“先生,照理說,蘇子之才正是秦公所需,可秦公遲至今日,仍然不肯召見,弟子百思不得其解。” 寒泉子沉思有頃,抬頭問道:“蘇秦可曾議政?” 竹遠點頭。 “他是如何議政的?” “蘇子一到咸陽,舍人就感到他不同凡俗,向弟子講起他,弟子讓他第二日開壇議政。議政時,蘇子果是不同凡響,站得高,看得遠,縱論天下,認為大勢趨統,列國必歸於秦,同時聲稱,自己已有上、中、下三策輔秦。”

“哦?”寒泉子眉頭微微皺起,“是何三策?” “上策也叫帝策,可使秦居一而掃列國,帝臨天下;中策也叫霸策,可使秦威服天下,領袖諸侯;下策也稱邦策,可使秦偏安關中,高枕無憂。” “唉,”寒泉子輕嘆一聲,“這個蘇秦,真也是聰明過頭了!” 竹遠驚道:“先生?” 寒泉子緩緩說道:“咬人之犬多不吠,吠犬多不咬人。天下列國紛起稱王,多是佔個名義,實意欲王天下者,唯有秦公!” “先生是說,”竹遠恍然悟道,“蘇子不該將秦公心中所想一語道破。” 寒泉子又嘆一聲:“是呀。莫說是蘇秦,縱使老朽,也只能是點到即止。在秦公心裡,天下一統是長久國策,只可做,不可說!” 竹遠緊咬嘴唇,半晌方道:“是弟子害了蘇子。若是不讓他議政,當無此事了。”

寒泉子閉上雙目,凝神再入冥思,許久之後,睜開眼睛:“一切皆是定數,是秦不該得到蘇子。” 竹遠急了:“弟子苦守幾年,只為求訪大才。好不容易候到蘇子,這——”思忖有頃,“弟子這就再向秦公舉薦,讓他務必留用蘇子。” 寒泉子苦笑一聲,輕輕搖頭:“修長,既為定數,又何必勉強呢?” 竹遠一下子怔在那兒。 “還有,你回去之後,可以告訴蘇子,讓他速離咸陽,否則,或招殺身之禍。” 竹遠目瞪口呆。 惠文公坐在書房裡,眼睛半睜半閉,內臣垂頭守在一邊。 有頃,惠文公蹦出一句:“這些日來,那個蘇秦在做什麼?” “禀報君上,”內臣應道,“有時誦讀,有時在街頭轉悠。不過,旬日之前,蘇秦兩次出城。”

“哦?”惠文公急睜眼睛,“幹什麼去了?” “據黑雕台禀報,此人或至田間地頭,或至村落農家,與村民談天說地,問些收成、納糧、服役諸事,並未出位。臣以為是瑣事,也就沒有驚動君上。” “唉,”惠文公思忖有頃,點頭嘆道,“此人確係大才,寡人是該會他一面了。”又頓許久,“宣大良造覲見!” “臣領旨!” 不消半個時辰,公孫衍叩見。 見過禮,君臣相對而坐,惠文公直入主題,笑道:“前番愛卿、上大夫力荐蘇秦,寡人原說會一會他,不想這陣兒忙於瑣事,竟將此事忘了。方才寡人打盹時,陡然想起這檔子事兒,怕再忘記,這才急召愛卿。” 公孫衍心裡咯噔一聲,不知該說什麼才好。幾年下來,公孫衍既知秦公,亦服秦公。然而,龐涓、孫臏橫空而出,列國情勢一年一變,三年大變,一如亂花迷眼,看得世人如墮五里霧中。許多變化,即使才氣如他,也未完全看透。秦公既已起用他為大良造,卻又在列國大張旗鼓地全力求賢,說明對他有所不滿。公孫衍雖無能力完全看透時事,自知之明卻是有的。剛開始,公孫衍甚想不通,心中自然憋悶。然而,自會蘇秦之後,公孫衍大是折服,決意讓賢,欲與蘇子並肩合力,輔助秦公作成一番人生大業。誰想風雲突變,秦公不見蘇秦不說,這又指派樗里疾使魏謀取孫臏,真正讓他捉摸不透。

見公孫衍沒有應答,只在那兒發呆,惠文公笑道:“愛卿,你這是怎麼了?” 公孫衍回過神來,急拱手道:“微臣謹聽君上吩咐!” 惠文公似已猜出他在想些什麼,再笑一聲:“這些年來,士子街上人來人往,寡人都讓列國士子搞昏頭了。蘇子既有大才,寡人就想會一會他,偏巧樗裡愛卿不在,只好煩請愛卿安排一下。” “微臣領旨。”略頓一下,公孫衍似是想起什麼,“微臣這就去請蘇子進宮覲見。” “不不不,”惠文公連連搖頭,“似蘇子這般大才,寡人自當躬身求教才是,哪能勞動蘇子貴體?” 公孫衍聽出秦公語帶風涼,心頭一寒:“君上之意是——” 惠文公呵呵笑道:“聽說士子街上鬧出個論政壇,甚有意趣,寡人早想見識一番,只無機緣。今有蘇子在,寡人就想兩事並作一事,請蘇子再開一壇,一則見識一下何為論政壇,二則洗耳恭聽蘇子高論,與蘇子並天下士子共議時政,愛卿意下如何?”

公孫衍沉思有頃,緩緩說道:“微臣以為不妥。” “有何不妥?” “士子街上魚龍混雜,君上公然拋頭露面,無異於以身涉險,萬一有所差池,微臣——” “呵呵呵,”惠文公再笑幾聲,“愛卿過慮了!昔日文王訪賢,不惜躬身渭水河邊。寡人訪賢,不過在自家門口走動幾步,就有差池了?” 公孫衍遲疑有頃:“君上定要如此,微臣這就安排。只是,哪一日合宜,還請君上定奪。” “聽說論政壇是在申時開壇,那就明日申時吧。”惠文公不容商議,斷然說道,“你可吩咐壇主,要他搞得熱鬧些。寡人在朝中悶得久了,也想听聽野外聲音。” “微臣遵旨!” 公孫衍告退後,一頭霧水地走出宮門,略一思索,向右拐至士子街,在街頭站有一時,本欲前往“英雄居”,直接通知竹遠,想想不妥,就又回到宮門前,跳進軺車打道回府,令府中御史持請帖邀壇主議事。

隨御史前來的不是竹遠,卻是賈舍人。 公孫衍迎出府門,遠遠看見,不及見禮,迎頭急問:“竹先生呢?” 賈舍人一怔,拱手道:“回大良造的話,竹先生回終南山去了。” 公孫衍大驚,愣怔一時,方才說道:“這可糟了!” 賈舍人望一眼御史,轉向公孫衍:“怎麼了?” “明日申時,君上欲去論政壇與蘇子議政。” “與蘇子議政?”賈舍人先是一怔,旋即喜道,“這是好事!蘇子已候數月,士子街上更是議論紛紛,眾士子見蘇子不用,論政壇不開,以為賢路閉塞,一些性急的已離咸陽,轉投他處去了。” “竹先生不在,如何是好?” “能否奏請君上,另改時日?” 公孫衍搖頭:“君上一旦定下,如何更改?” 賈舍人低頭略想一時,斷然說道:“竹先生臨走時,將壇中諸事交予草民代管,眼下事急,論政壇就由草民召集,大良造意下如何?”

公孫衍也沒有更好辦法,只得點頭道:“既有此說,明日議政之事,煩請賈先生暫代壇主。” 賈舍人拱手道:“大良造若無他事,草民告辭。” 公孫衍亦拱手道:“賈先生慢走。” 賈舍人回身,剛跳上車,公孫衍叫道:“慢!” 賈舍人復跳下車,眼望公孫衍:“大良造還有何事?” 公孫衍話中有話:“君上有旨,明日論政,要搞熱鬧一些!” “大良造盡可放心。”賈舍人頷首笑道,“士子街上久未論政,眾士子早已急不可待了!” 賈舍人快馬加鞭,趕回士子街,急急來到運來客棧。 見是賈舍人,蘇秦拱手道:“哦,是賈兄呀,請!” 賈舍人並未進門,一臉喜氣地拱手賀道:“恭賀蘇兄,喜事來了!” 蘇秦怔道:“喜從何來?”

“明日申時,君上躬身士子街,親聽蘇兄論政!” “君上躬身?”蘇秦似吃一驚,想了下,抬頭問道,“仍在論政壇?” 賈舍人鄭重點頭:“是大良造親口交代在下的。大良造還說,君上特別吩咐,明日申時論政,要搞熱鬧一些。君上這是多慮了。君上躬身士子街親聽士子論政,此事在論政壇是頭一遭,想不熱鬧都難!” 蘇秦思忖許久,伸手入囊,欲掏金子付開壇費。 賈舍人見了,攔住笑道:“此番論政,免收三金。” 蘇秦怔了:“論政壇不能因在下壞了規矩。” “蘇兄放心,”賈舍人呵呵笑道,“君上親聽,開壇費用當由官府支出。再說,如此盛事,也不是誰想听就能聽的,在下可賣號牌,虧不了!” “既如此,蘇秦謝賈兄了!”

賈舍人不無關切道:“君上親聽,蘇兄當仔細準備才是,在下也要回去精心佈置。此等大事,竹先生偏又不在,萬不可出了差錯!” “有勞賈兄!” 翌日,剛交未時,士子街頭就有鑼者邊敲邊喊:“列位士子,特大喜訊,論政壇再次開壇嘍,開壇人仍然是洛陽士子蘇秦!此番論政,空前盛事,君上躬身親聽,在論政壇尚屬首次,欲旁聽者,可持三十圜錢至論政壇登記領牌,憑號牌入場!” 眾士子奔走相告,議論紛紛。有人不無激動地叫道:“諸位士子,你們快聽,蘇子重新開壇,秦公親聽論政,破天荒哪!” 有人接道:“天哪,領牌就要三十圜錢,可不是小數!” “三十圜錢算什麼?能睹秦公風采,這點小錢物有所值!” “唉,”一士子長嘆一聲,不無遺憾地連連搖頭,“可惜在下囊中羞澀,沒此眼福了!”

另一士子從袖中摸出三十圜錢:“仁兄切莫傷感,在下借你三十圜錢,快去領牌。去得遲了,只怕拿錢也買不到了!” 那士子接過三十圜錢,連連拱手:“謝仁兄了!謝仁兄了!”轉身急步走向英雄居。 申時將至時,士子街上果然趕來數百甲士,五步一人,沿街站定。英雄居門前,一側各立甲士十名。 眾士子手持所領號牌依序進場,眾甲士驗過號牌,搜過身,放他們步入。 論政壇上,一切照舊,只是座位有變,中間擺放主位,主位左右各有兩個空座。按照公孫衍的佈置,壇中不設評判席,凡持牌士子均於論壇前面的空場上席地而坐。 申時正,一聲鑼響,代壇主賈舍人從側室走出,衝眾士子大聲宣布:“諸位士子,申時已到,論政壇開壇!” 話音剛落,門外一陣喧鬧,然後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,內臣高聲唱宣:“君上駕到!” 眾士子紛紛扭身,沿中間讓出一條兩步寬的通道,跪叩於地。 賈舍人急走幾步,走至士子前面,叩道:“草民賈舍人並列國士子,叩見君上!” 惠文公面帶微笑,沿通道走進院中,徑至主位,落座,擺手道:“賈先生,列位士子,平身!” 賈舍人及眾士子齊聲叩道:“謝君上!” 緊接著,前太傅嬴虔、大良造公孫衍走上前去,見過禮,於左首兩個空位上分別落座。眾士子紛紛復位,席坐於地。 又是一聲鑼響,賈舍人唱道:“有請開壇人,洛陽士子蘇秦!” 側門響動,蘇秦趨步走出,至惠文公前叩道:“洛陽士子蘇秦叩見君上!” 惠文公細細審視蘇秦,好一會兒,微微一笑:“蘇子請起!”手指右側客位,“請坐!” 蘇秦再拜道:“謝君上!”起身至右首客位,就座。 賈舍人趨前幾步,坐於蘇秦下首。 惠文公撇開蘇秦,目光不無虔誠地掃向在場的所有士子,連連拱手,揖道:“光臨偏僻,諸位士子,嬴駟聽說,你們來自四面八方,還有從吳越、燕地而來,可謂是不遠萬里了。嬴駟還聽說,你們俱是飽學之士,各懷絕技,你們如此看重嬴駟,嬴駟早該會會諸位,謝謝諸位的盛情,”苦笑一聲,再揖一禮,“可是,你們有所不知,秦地雖偏,雜事卻是不少。一來冗務纏身,二來內憂外患不絕,嬴駟日日窮於應酬,未得片刻閒暇,實在是身不由己啊!諸位士子,所有慢待之處,嬴駟在此真誠道歉,望大家見諒!”言訖,起身朝眾人抱拳拱手,長揖至地。 惠文公這一舉止雖為客套,卻也動人,在場士子無不改坐為跪,叩頭至地,有幾人甚至涕泣出聲。 “諸位士子,平身!”惠文公率先坐下。 眾士子亦改跪為坐,目光齊射過來。 惠文公轉過身來,朝蘇秦拱手揖道:“嬴駟久聞蘇子大名,早欲請教,原因也就不消說了。嬴駟此來,一是來見見諸位士子,二也是為聆聽蘇子高論。” 蘇秦拱手回揖道:“君上百忙之身,能撥冗前來,草民受寵若驚,感激涕零!” 惠文公手指公孫衍,微微笑道:“聽公孫愛卿說,蘇子前番論政,有治秦長策欲教嬴駟,嬴駟洗耳以聞。” “蘇秦信口開河,妄言議政,不意驚擾君上,心中惶恐!” “蘇子不必自謙。”惠文公再笑一聲,“嬴駟此來正是要聽蘇子高論的,何談驚擾二字?嬴駟不才,請蘇子賜教!” 按照昨夜想定的方案,蘇秦決定放棄旁敲側擊,而是開門見山,直抒胸臆,當下抱拳道:“君上虛懷若谷,蘇秦不勝感懷。蘇秦不才,有三策可以治秦,敢問君上願聽何策?” “是何三策?” “上、中、下三策。上策可使天下歸一,當稱帝策;中策可使諸侯臣服,當稱霸策;下策可使偏安一隅,當稱邦策。” 惠文公臉上仍舊微微含笑:“嬴駟願聞上策。” “上策實乃治亂之道。”蘇秦侃侃而談,“古之治亂,無非王、霸兩業。古時王業,也即商湯、周武所行之道,無不是吊民伐罪,取無道天子而代之。古之霸業,也即齊桓、晉文之道,無不是結聯諸侯,攘外安內,盟主天下。” 惠文公笑問:“今之治亂呢?” “蘇秦以為,時過境遷,古之治亂之道並不適合今日亂局。今之治亂,唯有一途可走:大爭滅國,天下為一。” 惠文公臉上仍舊掛著笑意:“嬴駟願聞其詳。” “自平王東遷始,週天子名存實亡,形同虛設,取天子而代之已不切實際。自三家分晉始,列國紛爭日盛,民不聊生,百姓思治,盟主天下亦為明日黃花。蘇秦以為,天下之所以大亂,是因為分治。分治則散,散則亂,亂則爭,爭則不治。因而,若要治理當今天下,需從源頭做起,使天下歸一。只要天下歸一,只要列國消失,就能做到車同軌,民同俗,法同依,令同行,政令就能通過各級吏員上行下達,使人民安居樂業。” “蘇子所言,當是大同之世。只是——”惠文公微微一笑,轉過話鋒,“如此妙境,照蘇子所言,當是千古帝業,可與嬴駟有關?” 蘇秦抱拳道:“以蘇秦觀之,成此大業者,非君上莫屬!” “哦?”惠文公假作一驚,“蘇子此言從何說起?” “回禀君上,”蘇秦不明就裡,侃侃應道,“天下一統,必大爭;大爭必滅國;滅國必實力。縱觀天下,諸侯雖眾,有此實力者不過三家——秦、楚、齊而已。齊背海而戰,富而失勇;楚大而無治,民待教化;唯秦政通人和,民富國強,法度嚴整,四塞皆險,佔盡天時、地利、人和,大業不成,當無天理。” 惠文公依舊微笑:“呵呵呵,聞聽蘇子之言,嬴駟大是振奮!依蘇子之見,嬴駟當如何實施帝策?” 蘇秦胸有成竹:“帝業巨大,自非一蹴可就。蘇秦以為,君上可分三步走。第一步,稱王正名;第二步,遠交近攻;第三步,一掃天下。” 惠文公心頭陡然一顫,面上仍舊不動聲色,只是眼睛圓睜,身子趨前,緩緩說道:“願聞其詳。” 蘇秦侃侃言道:“名不正,則言不順。天下已入並王時代,時至今日,與週天子並王者已有五家。宋公、中山君稱王,可視為笑談,但楚、魏、齊三國稱王,卻是不爭之實。戰國三強,齊、楚均已稱王,唯秦仍是公國。以王國之實,披公國之名,氣勢上已損三分。君上若是稱王,秦則名實相符。此時,君上以王命征伐,遠交近攻,蠶食、鯨吞周邊諸鄰,俟時機成熟,即可一掃天下,成就帝業。” 聽至此處,場上士子無不張口結舌,欷歔四起。 嬴虔、公孫衍亦相視一眼,彼此點頭,表情頗是振奮。 惠文公卻將笑容收斂,沉思有頃,抬頭逼視蘇秦:“聽蘇子之言,寡人如聞天書,眼界大開。只是——”略頓一頓,“蘇子盡言秦之所長,可知秦之所短乎?” 聽惠文公改稱寡人,蘇秦心頭一沉,揖道:“請君上指點!” 惠文公不看蘇秦,卻將目光掃向眾士子:“依蘇子所言,天下一統,必大爭;大爭必滅國;滅國必實力。國之實力首在軍力,軍力首在人力。就寡人所知,秦舉國人丁不過四百萬,去除老弱幼稚,青壯男女不過兩百萬,可徵男丁不過九十萬。秦為四丁抽一,即使按三丁抽一之列國慣例,秦舉國征丁,也不過能征三十萬人。即使這三十萬,也需大打折扣,因秦有三地不可徵,一為西北邊陲,以抗禦戎狄;二為河西故地,以安撫舊民;三為商於谷地,以接濟貧困。照此算來,秦可徵之丁,僅二十萬眾。以二十萬之眾,守土尚嫌不足,豈能遠圖?” 惠文公有理有據,自述己短,眾士子心服口服,無不點頭稱是。蘇秦心中卻是一凜,因惠文公所言根本不是實情,與他近日調查出入甚遠。 “此為人力,”惠文公顯然意猶未盡,“再看財力。天下皆言秦地富強,其實不然。就寡人所知,秦雖有二十年變法改制,財力大長,但從根本上講,應該說是剛剛脫貧,民眾不過是有一口飽飯而已。個別家室或達富足,但國庫依舊空虛。” 眾士子皆現詫異之色,蘇秦更是惶惑。 惠文公看在眼裡,輕咳一聲,苦笑一聲,做出個手勢:“諸位或許不信,以為寡人不說實話,是在故意裝窮叫苦。諸位士子,人皆有虛榮之心,你們中有谁愿意自曝己短?天下皆言秦國變法富強,孰不知,富的只是黎民。先君為獎勵耕織,推行的是變法不變稅,稅制仍為先祖定制,十抽一。秦國依據新法,取消隸農,許其拓荒種地,隸農因無所積累,國家非但無收,反得接濟他們,對其十年不納糧,五年不抽丁。秦人之所以擁護新法,皆因於此。”頓住話頭,看一眼眾人,做出個苦相,“不瞞諸位,寡人庫中,存錢不過萬金,儲糧不過百萬石,”扭頭望向嬴虔,“公叔執掌國庫多年,嬴駟所說,可有虛言?” 嬴虔點頭稱是。 “諸位士子,”惠文公再次苦笑一聲,聲音凝重,“寡人不怕笑話,自揭家底,無非是想向大家證實一下,寡人並無虛言。”轉向蘇秦,“這點財力,應對荒年尚嫌不足,何堪遠圖?” 眾士子皆是嘆服。 蘇秦這時也覺出秦公之意,揖道:“君上對國情瞭如指掌,如數家珍,蘇秦慚愧。世人皆知秦人富足,蘇秦今日方知個中曲折。沒有細流,何來江河?庶民不富,談何國強?商君變法若此,當是亙古未有之大手筆了。” 惠文公微微點頭:“蘇子有此感悟,寡人甚慰!”頓住話頭,掃視場上眾人一眼,長嘆一聲,“唉,常言道,巧婦難為無米之炊。秦國民力不足,財力尷尬,嬴駟縱有一統天下之心,力從何來?” 蘇秦垂下頭去,陷入沉思。 嬴虔、公孫衍互望一眼,面現疑惑,不知君上意圖何在。 惠文公將目光緩緩轉向蘇秦:“嬴駟前面所述,皆為外因。蘇子有所不知的,還有一因。” 蘇秦抬眼望向秦公。 惠文公字字有力,義正詞嚴:“周室雖微,可天下仍為大周之天下,列國仍為大周之屬臣。大周天子,楚、魏、齊、宋可以不認,韓、趙、燕、中山諸國可以不認,嬴駟不敢不認。因為秦室與周室同宗同源,本為一家,在嬴駟身上流淌的仍是周室之血,因而,週天子只要健在,周室只要不絕祠,嬴駟縱使有力,又如何能行這般不忠不孝之事,陷先祖於不忠不義之地?” 此言簡直就是在赤裸裸地斥責蘇秦。 蘇秦面色羞紅,表情尷尬,垂首不知所措。 現場鴉雀無聲,眾人表情皆是驚訝。 惠文公轉頭掃射眾士子一眼,凜然說道:“諸位士子有目共睹,近幾年來,中原列國紛紛稱王,唯嬴駟不敢越雷池一步者,皆因於此。”目光移至蘇秦身上,“因而,蘇子所言之帝策雖好,卻非治秦良藥,一則嬴駟羽毛未豐,氣候未成,無力實施。二則嬴駟本為庸人,難以忘本,無心實施。” 蘇秦沉默無語。 “好了,”見場上氣氛做足,惠文公音調有所和緩,嘴角微綻一笑,“今日嬴駟有幸聽聞蘇子高論,獲益匪淺。眼下時辰已遲,嬴駟尚有雜務,不能與蘇子還有諸位士子盡興暢談了。待嬴駟忙過眼前一時,擇日再來此地,與眾位及蘇子談地說天。” 蘇秦起身,叩拜於地:“草民叩謝君上恩寵!” 惠文公緩緩起身,內臣唱道:“君上起駕回宮!” 眾士子紛紛起身,再次閃開通道,紛紛於兩側跪下,齊聲叩道:“恭送君上!” 惠文公掃視眾人一眼,大踏步走出。 嬴虔、公孫衍互望一眼,再望一眼仍然叩拜於地的蘇秦,輕嘆一聲,緊隨而去。場上士子看到眾軍卒撤走,也都悄無聲息地步出英雄居,自始至終,竟無一人吱聲。 北風呼嘯,天寒地凍。 論政壇上,蘇秦依舊跪在那兒,表情木然。離他不遠處站著賈舍人,靜靜地望著他,看那樣子,似想過來勸慰幾句,抑或拉他起來,卻又遲遲未動。 不知僵有多久,門外傳來車馬聲。賈舍人打個激靈,迎出門去,見是師兄竹遠。賈舍人迎住竹遠,向他扼要講述了秦公親聽論政之事。 竹遠輕嘆一聲,一句話未說,緩步走至蘇秦跟前,輕聲叫道:“蘇子。” 蘇秦抬起頭來,木然望著他。 竹遠話外有音:“天有不測風雲,你看這天,說冷也就冷起來,蘇子不宜一直守於此處。”略略一頓,將話說得又明一些,“走吧,蘇子最好離開此處,走得越快越好!”將手搭在蘇秦肩上,別有用意地重重一按,長嘆一聲,徑去房中。 蘇秦由不得打了個寒噤,轉眼看向房外,天色果然驟變,烏雲壓頂,朔風呼呼,說冷真就冷起來。 聽到不遠處傳來竹遠沉重的關門聲,蘇秦緩緩起身,拖著沉重的雙腿,一步步挪回客棧。 是日黃昏,雪花紛紛揚揚,大地一片潔白。 在運來客棧的獨門小院裡,蘇秦痴痴地坐在客廳裡,兩眼凝視著窗外的老槐樹。將近一個時辰的落雪使槐樹的枝條披上銀裝,那支曾經送走吳秦的大枝上面,也已積起一層厚雪。 蘇秦正在望著老槐樹發怔,門外響起敲門聲。 蘇秦心中一動,開門一看,卻是店家。 店家深揖一禮,笑道:“請問蘇子,此處住得可好?” 蘇秦還過一揖,賠上一聲乾笑:“還好,謝掌櫃關照。” 店家又是一笑:“蘇子在小店已住兩月有餘,所交押金早已用完,飯菜、日用均在小店賒欠。小店本小利薄,蘇子,你看這——” 蘇秦心頭一寒,知店家見他前途無望,前來逐客了,也就斂起笑容,淡淡說道:“掌櫃莫要客氣,住店自然要付店錢。麻煩店家算算,在下尚欠多少?” 店家早有準備,從袖中摸出一塊竹片,遞給蘇秦:“在下已經算好,請蘇子過目。” 蘇秦接過竹片,掃瞄一眼,驚道:“在下僅住兩月,已付五金,何以仍欠這許多呢?” 店家微微一笑:“回蘇子的話,賬是一筆一筆算出來的,本店斷不會多收一圜錢。蘇子是十月晦日黃昏時分入住本店的,迄今已過兩個晦日又兩日,按照本店規矩,當算三個滿月,店錢為一十二金。蘇先生一日三餐,吃用折合五金。另有房舍清掃費、洗衣費、茶水費、洗浴熱水費、養馬費、草料費、馬棚費、軺車費及其他日用,又折三金,打總兒當是二十金。先生已付五金,尚欠一十五金。” 蘇秦心頭火起,臉色紫漲:“似你這等算法,豈不是黑店了嗎?” 店家又是一笑:“本店久負盛譽,不曾黑過一客,蘇子何出此語?” “好,我且問你,店錢每月四金,可你講好減去一金的,為何仍算四金?” 店家略想一下,拍拍腦門,笑道:“噢,對對對,在下想起來了,確有此事!這樣吧,本店減去一金,蘇子再付一十四金即可。” “你——”蘇秦氣結,“既然是每月三金,在下僅住兩月單兩日,算作三月,加起來也不過九金。” “蘇子別是誤解了,”店家笑道,“在下的確說過減你一金,但指的是第一個月,並不是每月都減一金。” 蘇秦冷笑一聲:“在下總算明白,那位仁兄何以會吊死在你這店裡!” “這——”店家臉上掛不住了,微笑換作乾笑,“一事歸一事,蘇子莫要扯到他人。” “好了,”蘇秦冷冷地下了逐客令,“你出去吧,剩餘多少,在下明日一併付你。” 店家哈腰笑道:“蘇子想也不是賴賬之人,明日付也成。蘇子歇著,在下告辭。” 店家走後,蘇秦關上房門,臉色煞青,在廳中連走幾個回,打開包裹,拿出錢袋,摸來找去,竟然只有三金,再摸身上,也不過四五枚銅板,一時愣在那兒,思忖有頃,屈指算道:“賣田共得三十金,還大哥一金,置衣八金,置車馬八金,開壇三金,押店家五金,在函谷關置換一金……” 蘇秦七算八算,真也只有這麼多了。蘇秦起身又踱了幾個來回,彎下腰去,順手拿起店家留下的賬目,自語道:“如此算賬,真太氣人。店錢自應包括清掃費、熱水費等,至於養馬費,當真是第一次聽說,軺車存放也要收費,更是匪夷所思。怪只怪自己入住時未曾問個明白,眼下只由聽他擺佈了。也罷,先生這軺車想是值些錢,待我明日將它賣了,還他就是。” 翌日晨起,蘇秦起床,見雪止了,趕到後院套上車馬,徑往集市。店家擔心他偷偷溜掉,使人遠遠跟在後面。蘇秦瞥見,猶如吞下一隻蒼蠅,只盼速速尋個買主,還上他的黑錢,離開這處傷心之地。 這日是臘月二十八,因是小月,再過一日就到年關了,因而集市上人來人往,到處都是置買年貨的老秦人。蘇秦尋個熱鬧處停下車子,卸下馬匹,拿出備好的木牌插在車上,上面早已寫有“鬻車”二字。不一會兒,果有幾人圍攏過來,照著軺車東瞅西瞧,其中一人趴在雪地上,審看車軸。 蘇秦裘衣錦裳,卻在這兒賣車,面子上也覺過不去,因而並不睬他,顧自微閉兩眼,站於一側。審有一時,鑽入車下的那人站起來,拍了拍沾在身上的積雪,問蘇秦道:“先生這輛車子,要賣多少錢?” 蘇秦早已想好,不假思索道:“一十二金。” 那人再次鑽進車下,仔細察看一番,搖頭道:“是老車了,你修過不久吧。” 蘇秦點頭。 那人再將身上的雪拍掉,輕嘆一聲:“唉,這位官人,不瞞你說,似你這車,又舊又破,裝飾也差,少說用過百年,車軸上還有裂痕,不堪大用了。官人知道,軺車主要是賣個車軸,車軸若是不好,車子就是一堆廢料。” 聽那人講得有鼻子有眼,蘇秦曉得遇到行家了,急切問道:“依你之見,當值幾金?” 那人伸出四個指頭。 蘇秦驚道:“才四金?不說這車,單是修它,在下也花去二金。” 那人笑道:“不瞞官人,這輛車子本值六金,因是修過,扣除二金,軸兒有傷,又扣一金,在下算你四金,是看你車上有點裝飾,多加一金。” 車馬屬於富貴人家,原本超越蘇秦的知識,那人這又講得頭頭是道,蘇秦完全蒙了,悶頭苦想一會兒,半是嘟噥道:“在下急需十二金,否則不會賣它。” “呵呵呵,是哩,”那人笑了,“大凡賣車賣馬的,都是急等錢用。如若不然,有車有馬多好,谁愿步行呢?” “八金如何?”蘇秦討價了。 那人聳聳肩,徑直走了。 眼見圍觀的幾人紛紛離去,蘇秦急了,大聲叫道:“這位先生,留步!” 那人踅回來。其他幾人見了,复圍攏來。 蘇秦笑道:“在下連馬奉送,只要一十二金。” 那人走到馬跟前,察看牙口,讚道:“嗯,馬倒不錯,可值五金。” 蘇秦急道:“先生,在下減你一金,十一金如何?” 那人又是一番搖頭:“依你這車馬,在下出九金已是多了。不瞞先生,在下早有車馬。眼下是年關,大家都在置辦年貨,忙活過年,沒有谁愿意買車。在下觀你氣色,想是急等錢用,實意幫你個忙。先生若是不賣,各走各路也就是了。” 蘇秦想想沒有退路,只好咬牙道:“好吧,九金就九金!” 那人從衣袖裡摸出一個錢袋,數出九金,遞到蘇秦手中。 蘇秦接過,看了車馬一眼,轉身急去。 蘇秦前腳離開,身後幾人就歡叫起來。沒過多久,那個買車人就在原地大聲吆喝:“快來看哪,大周天子軺車,百分之百赤銅,百年古董,起價三十金,快來看哪!” 蘇秦聽得面燥耳熱,心中就如刀扎。顯然,那人是欺他自己不懂貨色,將好貨賤賣了。想想也是,單是軺車上的赤銅,若是化成銅水,不知能鑄多少圜錢?蘇秦想想氣惱,卻也無理由返回交涉,只好撒開兩腿,又羞又惱地逃離集市。 回到客棧,蘇秦尚未把氣喘勻,就已聽到敲門聲。蘇秦開門,果是店家那張笑臉。 店家打一揖道:“蘇子將車馬賣了?” 蘇秦也不答話,從袋中摸出九金,又將原來的三金拿出,一併兒擺在几上。 店家掃過一眼,笑著問道:“蘇子,這才一十二金,尚差兩金呢?” 蘇秦心中憎惡,從牙縫中擠道:“就這些了!” 店家的臉上依舊掛著笑,但笑中已帶譏諷:“蘇子是乾大事業的,區區二金,蘇子想必不會賴賬吧!” 蘇秦心底泛起一陣噁心,從旁取出那兩套從未穿過的士子服,冷冷說道:“這兩套服飾是在洛陽新做的,連我身上這套共是八金。除去身上這套,單這兩套,一套是春秋裝,另一套是夏裝,少說當值四金,我從未穿過,以此抵你二金如何?” 店家瞧一眼兩套衣服,微笑中略帶鄙夷:“蘇子衣冠是量身定制的,於在下何用?再說,這些衣冠只合貴人穿用,在下身賤,哪裡有福消受?退一步說,縱使能用,似此衣冠,在下在咸陽僅花一金即可買到,如何能值二金?” 蘇秦怒極,將身上裘衣刷地脫下,扔在几案上:“加上這個,總該夠了吧?” 店家望一眼蘇秦,忖出他身上確無他物了,這才長嘆一聲,顯出無奈的樣子:“唉,也罷,得饒人處且饒人。念蘇子租居本店多日,在下也就不與你計較長短了。你可以走了,蘇先生。” 蘇秦背起包裹,朝店家狠盯一眼,大踏步走去。 院中的老槐樹上,一隻小鳥飛來,在院中蹦跳幾下,飛落於吳秦吊死的那根大樹枝上,喳喳連叫幾聲,蹬落一團雪花。 通過與蘇秦在論政壇公開議政,惠文公好不容易消除了蘇秦的“帝策”影響,卻又陷入另一重煩惱。 擺駕回宮之後,惠文公獨坐幾前,濃眉緊鎖,悶有好一陣兒,陡然將拳頭擂於几上,臉上現出殺氣,怒道:“什麼稱王正名?什麼遠交近攻?什麼一掃天下?寡人苦思數年,好不容易方才想定的秦國未來大政,竟被此人三言兩語,赤裸裸地擺在天下人面前!這個蘇秦,簡直是在找死!”忽一下站起,在廳中來回踱步,“此人簡直就是鑽在寡人肚裡的蛔蟲,若不除之,不知要壞多少大事!” 又踱幾個來回,惠文公回至幾前坐下,叫道:“來人!” 內臣急進:“臣在!” “通知黑雕,讓這個人徹底消失!” “臣領旨!” 內臣退至門口,轉身正要離開,惠文公又道:“慢!” 內臣頓住步子,回望過來。 惠文公放緩聲音:“你且退去,容寡人再加斟酌。” 剛好在這日後晌,使魏車隊返回,浩浩蕩盪地駛入咸陽東門。 將至秦宮時,樗里疾吩咐公子華:“你先進宮向君上復命,我去一趟士子街,看看蘇子在否。” 公子華笑道:“都到家了,早晚都是複命,也不急在這一時。聽上大夫念叨一路,想這蘇秦本領了得,小華也去會一會他。” 樗里疾笑笑,二人同乘一車,馳至運來客棧,在門外停下,急入店中,直奔蘇秦住處,連敲幾聲,未見回應。 店家過來,見是公子華,趕忙叩拜於地:“草民叩見公子爺!” 公子華指著蘇秦的院子:“蘇子可在?” 店家見公子華如此關注蘇秦,暗暗叫苦,囁嚅道:“蘇子前……前晌退……退店,已是走了。” “走了?”公子華見店家言語吞吐,神色微凜,“他怎麼走的?” “這……”店家越發支吾,“蘇子盤費用盡,無錢再住下去,今日晨起,前去集市賣了車馬,空身走了。” 公子華冷笑一聲,正欲問話,樗里疾止住他,轉問店家:“可知蘇子投往何處去了?” 店家搖頭。樗里疾朝公子華努努嘴,兩人走出客棧,徑去英雄居。不一會兒,公子華從英雄居里出來,打聲唿哨,立時跟來數人,直奔運來客棧。 店家見公子華陰臉復來,又見幾人面上皆有殺氣,神色大變,不待問話,撲通一聲跪在地上,結巴道:“公……公子爺,蘇……蘇子留……留有衣……衣冠。” 公子華冷冷地望著他:“說吧,還有什麼?” 御書房裡,惠文公在廳中閉目端坐,眉頭緊皺,仍在琢磨蘇秦之事。 陡然,惠文公睜開眼睛,從几案下摸過一片竹簡,在正面寫個“殺”字,在反面寫個“赦”,拿過來端詳一陣,拋向空中。竹簡在空中翻轉幾下落地,在地上彈一下,不動了。 惠文公沒有去看竹簡,而是慢慢閉上眼睛。 不知過有多久,惠文公的眼睛微微啟開,四處搜索那片竹簡,見它彈落於牆根處,正面朝上,上面赫然現出一個冷森的“殺”字。 “唉,”惠文公眼中現出一絲失望,不無惋惜地輕嘆一聲,“蘇子,不是寡人不惜才,是天不容你!” 惠文公正自嗟嘆,內臣急進:“禀報君上,上大夫、公子華使魏歸來,在外候見。” 惠文公正正衣襟:“宣其覲見!” 樗里疾、公子華雙雙進門,叩道:“微臣叩見君上!” 惠文公擺手:“兩位愛卿,平身!” 樗里疾、公子華謝過,起身坐下。 惠文公問道:“此行可有佳音?” 樗里疾搖頭道:“正如君上所言,龐涓果然不容孫臏,誣其謀逆,魏王不辨真假,輕信龐涓,判孫臏斬刑,龐涓及眾卿求情,魏王改判臏刑,面上黥字,使孫臏成為廢人!” 惠文公似是早已料到這個結果,面上並未現出異樣,沉默許久,方才問道:“孫臏可知是龐涓害他?” 樗里疾再次搖頭:“孫臏非但不知,反過來感激龐涓救命之恩。行刑之後,龐涓又將孫臏接入府中,悉心照顧,無微不至。龐涓此舉驚動魏國朝野,聞者無不感動,均言龐涓是有情有義之人。” 惠文公微微點頭:“這個龐涓,玩陰的竟然也有一手!只是——”頓住話頭,眉頭漸次擰在一起。 “君上?”樗里疾看得清楚,趨身問道。 “這樣一來,情勢倒是更糟了。” 樗里疾驚問:“為何更糟了?” “愛卿有所不知,”惠文公緩緩說道,“孫臏若不受刑,孫、龐尚有一爭。二人相爭,或利於我。如今孫臏成為廢人,必無爭心。龐涓又有養護之恩,孫臏心存感激,必思報答。孫臏形體受損,智慧卻是未損分毫。龐涓本是虎將,再有孫臏點撥,更是如虎添翼。若是孫臏之智、龐涓之力合為一體,必是無往而不勝了!” 經惠文公這麼一分析,樗里疾、公子華無不驚駭,面面相覷一陣,樗里疾急切說道:“微臣真未想到這一層,這——” 惠文公沉思一會兒,抬頭望著樗里疾:“樗裡愛卿,你可設法使孫臏知曉真相。以孫臏之智,若是知曉真相,必有應策,至少不會為龐涓所用。若無孫臏,龐涓就是一頭猛獸,雖能張牙舞爪,卻也不足為懼。” “君上妙計!”樗里疾大是嘆服,連連點頭,轉過話鋒,“只是——微臣連番使魏,前次使公孫衍出走,此番又使孫臏受害,魏人早對微臣防範有加。若行此事,君上最好另使他人。” 不待惠文公說話,公子華已經主動請纓:“君上,小華願往!” “嗯,”惠文公當下允准,“小華倒是合適人選,此事可以定下。”轉向樗里疾,“還有什麼?” “君上,”樗里疾抱拳道,“微臣曾邀孫臏對弈,交談中得知,鬼穀子收弟子四人,分別是龐涓、孫臏、張儀、蘇秦。孫、龐習兵學,蘇、張習謀學。聽孫臏話音,鬼谷諸子中,他最敬重的是蘇秦,稱他可成大事。微臣之所以急急趕回,正是因為此事。君上,龐涓已死心於魏,孫臏又成廢人,蘇子——” “這麼說來,”惠文公大驚失色,“連張儀之才也不及蘇秦?” “想是如此。”樗里疾點頭應道,“自始至終,孫臏從未提及張儀,微臣初交孫臏,亦不便細問。” 惠文公閉上眼去,陷入深思,良久,抬頭望向樗里疾:“樗裡愛卿,你速去召請蘇秦,宣他馬上覲見。” “晚了,”樗里疾輕嘆一聲,“微臣回來時,順道拐入士子街,特去拜望蘇子,店家說,蘇子已經走了!” “走了?”惠文公大是震驚,“幾時走的?” “今日前晌。” 惠文公陷入深思,過有一會兒,突然顯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,兩手一攤:“此人要走,就讓他走吧。樗裡愛卿,你辛苦一路,定也累了,先去歇息幾日。小華留步。” 樗里疾一怔,起身叩道:“微臣告退。” 就在退出時,樗里疾無意中掃到牆根處的竹簡,見上面赫然現出一個“殺”字,心中一緊,不由自主地打了個趔趄。 惠文公怔道:“愛卿?” 樗里疾穩住身子,再揖道:“微臣告退。” 惠文公緩緩起身,走向門口,目送他走遠,踅回來,凝視公子華:“小華,你剛回來,身子吃得消否?” 公子華拍拍胸脯:“君兄放心,小華結實著呢!” “吃得消就好。”惠文公略頓一頓,下定決心,“蘇秦離開咸陽,必經函谷東去。你選幾個精幹小雕,追上此人,就地斬殺!” 公子華目瞪口呆,好半天方才愣過神來:“斬殺蘇子?聽上大夫說,蘇子是大才!” “什麼大才?”惠文公橫他一眼,“譁眾取寵之徒,留他是個禍害!” “這……”公子華似是沒想明白。 “莫要多問,奉詔就是!” 見惠文公語氣果決,不容置疑,公子華不好再說什麼,跪地叩道:“臣弟遵旨!” 望著公子華退出房門,漸漸遠去,惠文公緩緩走到牆根,揀起那片竹簡,復回幾前坐下,將竹簡反過來,望著背後的“赦”字,長嘆一聲,閉上眼去。 公子華不無狐疑地走出宮門,叫過車馬,徑朝黑雕台馳去。 剛剛拐過一彎,就見樗里疾的車馬橫在街角,樗里疾站在車前,似在候他。 公子華停下車馬,沖他叫道:“上大夫為何守於此處?” “恭候公子。” “候我?”公子華一怔,旋即明白過來,跳下車子走過來,小聲道,“可為蘇秦?” 樗里疾點頭:“若是在下沒有猜錯,君上留下公子,必是要公子追殺蘇子。” 公子華驚道:“上大夫何以知之?” “唉,”樗里疾輕嘆一聲,“在下退出時,無意中瞥到地上有片竹簡,上寫一個'殺'字。在下斷定,那字是君上特別寫給蘇子的。在下由此判斷,君上早知蘇子之才,擔心他出關之後,為列國所用,從而遺患明日,方才決定殺他。” 公子華急道:“君上既知蘇子是大才,為何不用?” 樗里疾沉思良久,搖頭道:“在下也是不知。依君上之智,不用蘇子,想必另有緣由。” 公子華亦點頭道:“嗯,上大夫所言甚是,君上謀事,看得遠,不用蘇子,必是另有緣由。只是——”略頓一下,“蘇子既是大才,卻要殺他,叫在下如何下手?” “在下守候公子,為的就是告訴公子這個。莫說是公子無法下手,即使君上,也並未真下決心。” “哦?”公子華大睜兩眼,“君上未下決心?” “是的。”樗里疾鄭重點頭,“竹簡正面寫著'殺'字,背後必是'赦'字。竹簡現於牆角,必是君上無法決斷,這才寫下竹籤,聽從天意,不想卻是'殺'字在上。” 聽樗里疾講出這個細節,公子華似也察覺到了,沉思有頃,點頭道:“既是天意,在下只能去殺蘇子了。” “難決之事,方聽天意。君上既聽天意,心中分明是不想殺蘇子。公子真要做成此事,君上若是追悔,公子豈不是——”樗里疾望著他,頓住不說了。 “這……”公子華垂下頭去,思忖有頃,抬頭望著樗里疾,“依上大夫之計,在下該當如何行事?” “請問公子,君上是如何下旨的?” “君上的旨意是,'追上此人,就地斬殺。'” “呵呵呵,”樗里疾笑道,“君上既有旨意,公子不可違抗。然而,君上並未要公子提蘇子首級回報,只說要公子追上蘇子,就地斬殺,至於公子是追上,還是追不上——”言及此處,打住話頭,別有用心地看著公子華。 公子華豁然開朗,抱拳道:“天色不早了,在下奉旨追人,先行一步。” 樗里疾亦抱拳道:“祝公子順利。” 風裹雪花,越下越大。秦川大地,一片銀白。 瑞雪兆豐年。對於老秦人來說,大雪封年,當是好兆頭。但對身上僅有幾枚圜錢的蘇秦來說,這場大雪卻無疑是場滅頂之災。蘇秦倉皇逃出運來客棧,尋到一家飯店,將僅有的幾枚圜錢全部換作饅頭,塞進包囊,邁開大步徑出咸陽。 因裘衣被那黑心店家收去,蘇秦僅著兩件內衣,在這冰天雪地裡,自是經受不住。取暖的唯一方式就是走路,因而,自出咸陽東門之後,蘇秦撒開兩腿,沿渭水南岸的官道一刻不停地向東疾走。 蘇秦只有一個希望,就是拼盡全力趕至小秦村。蘇秦自信,只要能活著趕到那裡,獨臂大哥就一定會幫他。因身無分文,蘇秦不敢歇店,身上衣著又單薄,只有一刻不停地保持急走,才能禦寒。及至翌日傍黑,蘇秦連走一日一夜,趕路三百餘里,終於來到武成。 武成離小秦村不過三十來里。蘇秦看看天色,不敢耽擱,抬腿又走。因遍地白雪,蘇秦認不出路,正自猶疑,恰好遇到一個路人,指給他寧秦方向。蘇秦謝過,徑投寧秦而去。 這是一條官道,本來能行大車的。但從武成到寧秦,已經開始進入山區,山路七繞八拐不說,更有大坡深谷,一不小心就會跌入谷中。 走有十幾里,夜幕降臨。風總算歇住,雪卻越下越大。不消兩個時辰,路上積雪竟有小半尺深。因是新雪,走起來很是吃力,蘇秦的步子越邁越慢,漸漸是深一腳,淺一腳,艱難跋涉。步速慢下來,身上也就冷起來。後晌趕路那陣一度被汗水打濕的衣服,此時貼在身上,竟如冰刀子一般。 更糟的是,蘇秦的最後一隻饅頭早已啃完。日夜不停趕路,耗費體力不說,肚裡不能無貨。連走數百里雪路,縱使鐵打的身子也難熬住,何況蘇秦又冷又餓。 因是年關,路上不見一個行人。蘇秦飢寒交迫,疲憊不堪,費盡力氣爬到一個坡頂,估算一下路程,少說仍有十幾里。眼下於他,莫說十幾里,即使一里,也是遙遠。 蘇秦走至路邊,掬過兩捧雪吞下,看到一棵小樹,欲折下用作拄杖,誰想連折幾下,那小樹竟是韌性十足,寧折不斷。蘇秦不敢在它身上再耗力氣,輕嘆一聲,沿路滑至坡底。又走幾步,面前現出一塊空場,場邊似有一處房舍。 顯然,這是一家專為過路行人準備的簡易客棧。蘇秦細細一看,裡面竟有亮光。 蘇秦遲疑有頃,緩緩挪至門口,抖抖身上的雪花,輕輕敲門。 裡面傳來嘟噥聲:“誰呀,大過年的也不讓人安生?”不一會兒,門“吱呀”一聲現出一道細縫,一個圓圓的腦袋從縫中伸出。 蘇秦一見,陡吃一驚,因那腦袋竟與運來客棧的店家不僅相似,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同一個人。蘇秦本能地後退一步,打個驚愣,未及說話,那人已將蘇秦上下打量個遍,又是一聲嘟噥:“官人要吃飯嗎?” 蘇秦回過神來,下意識地摸摸空無一文的袖袋。 店家審看蘇秦幾眼,見他衣著單薄,點頭道:“裡廂坐吧,外面冷呢!” 店家說完,扭身踅回屋中,徑去灶間,揭開鍋蓋,摸出兩隻新蒸的饅頭,又從火爐的陶釜中盛出一碗骨頭湯,一併端到廳中,抬頭一看,竟然不見一人。 店家一怔,朝門口一望,見門口仍然留著那道縫,大聲責道:“官人,快點進來,你將冷氣全都灌進這屋裡來了!” 門外卻無應聲。 店家走到店門處,但見白雪飄飄,並不見一個人影。店家一怔,揉揉眼睛:“咦,人呢?”又望一時,自言自語,“莫不是活見鬼了?”關上房門,踅回來,又怔一時,點頭道,“嗯,一定是的!大年除夕,誰會這般趕路?還有,那人衣著甚單,臉色烏青,一言不發——” 想至是鬼,店家嚇得兩腿發顫,禁不住打個寒噤,回身拿棍子頂住房門,剛要轉身,外面傳來馬嘶聲。不一會兒,幾騎馳近。店家正在驚愣,七八個騎手已在門外停下,有人下馬,上前敲門。店家思忖有頃,將棍子移開,拿在手中,緩緩打開房門。 敲門人正是公子華。 回到黑雕台後,公子華選出二十幾騎精干人員,又使精於畫技的黑雕畫出蘇秦之像,方才領著眾人一路追出咸陽東門。因有樗里疾的分析,公子華心中有數,一路上風聲大,雨點小,表面上搞得緊緊張張,實際上卻是能拖則拖。只要遇到路口,公子華就會踟躕不前,分析半晌,方才確定方向,領大家繼續追踪。趕至戲、武成等城邑時,公子華又組織眾人進城查找各處客棧,折騰好幾個時辰,同時分派人手,要他們沿其他幾處岔道按圖索驥,仔細搜尋,自己只帶幾騎追向寧秦。 店家見是官騎,鬆口氣,迎出來揖道:“官人可要歇腳?” 公子華一邊搓手頓腳,一邊點頭問道:“有吃的嗎?” “有有有!”店家忙道,“有熱包子,有牛肉湯!” “好咧!”公子華轉頭對眾人道,“大家歇歇腳,喝完熱湯再趕路不遲。” 眾人紛紛下馬,將馬拴於附近樹上,拍著手走進店中。店家抱出幾捆乾草,分開放在每匹馬跟前,走回店裡,掩上房門,挑亮燈,笑道:“各位官爺,今兒是年夜,草民備有牛肉湯、饅頭、牛肉、包子、水餃,還有老酒。” 公子華吩咐道:“每人一碗牛肉湯,兩個熱包子,再來五斤牛肉,兩壇老酒。” “好咧!” 店家答應一聲,不一會兒,端出所點菜餚,拿出兩壇老酒,倒上。眾人狼吞虎咽,吃有一時,公子華從懷中摸出一塊羊皮,擺在几上,轉對店家:“請問掌櫃,你可見到此人?” 店家一看,正是方才門口所站之人,心裡一急,口中結巴道:“見……見過!” “哦?”公子華心頭一顫,“他在哪兒?” “走……走了!” “何時走的?” “有……有半個時辰!” 眾人大喜,起身就欲出門,公子華笑道:“諸位不急,眼前只有一條孤路,諒他走不到哪兒去!大家吃足喝好,務必活擒那廝回來!” 眾人復又坐下,將剩下的酒肉吃完,付過飯錢,抹嘴出門。 雪下得更大了。 眾人上馬,冒著雪花又追十幾里,不見一個人影,地上更無一隻腳印。追至通向小秦村的岔道處,公子華頓住腳步,細察有頃,隱隱看到有一行剛被大雪埋下的腳印通向村子,急站起來,左右思忖,方指著官道對眾人道:“你們沿路追去,想他走不遠了!這條岔道盡頭有個村子,我去看看就來。” 幾人應聲喏,拍馬沿官道馳去。公子華跳上馬,行不過二里,將到小秦村時,果見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在晃。公子華勒住馬頭,遠遠地望著那團影子。 影子跌跌撞撞,已經走不動了。沒走幾步,影子腳下一滑,倒在地上,掙扎著想爬起來,連試幾次,未能爬起。公子華正自揪心,影子移動了,是慢慢地向前爬行。 爬有一時,影子終於爬至村頭一戶人家,扶住門框,吃力地站起來,似是在用最後一絲力氣打門。 有狗狂吠起來。 聽到狗叫,那團影子似是再也支撐不住,“咚”的一聲倒在地上。公子華正要策馬上前,狗叫得更加厲害。不一會兒,院中現出亮光。 望見亮光,公子華籲出一氣,撥轉馬頭,追趕眾騎手去了。 除夕之夜。 老秦人有年終守歲的習俗,身體好的一宵不睡,一直守到雞叫,等候趕早拜年的客人。 獨臂漢子一家老小自也未睡,圍坐在堂房的爐火周圍聽老丈講笑話,時不時爆出一陣哄堂大笑。老秦人講吉利,年夜守歲時,不能說喪氣話,只能說吉利話,最好是講笑話。笑聲越多,越吉利。因而,即使最嚴肅的人,在大年夜裡,也往往會幽默幾句。 老丈正在講述自己年輕時進山打獵,夜裡誤將一頭花豹當驢騎了。這事兒一听就是編的,老丈卻講得有鼻子有眼,還說原要將它騎回家的,天亮一看,竟然是頭花豹,頓時驚出一身冷汗,緊緊地抓住花豹的脖子,死也不敢跳下。花豹急了,為了掀他下去,只在林中沒命地轉圈子,最後竟將自己轉暈了。他跳下來時,那花豹仍在空地上轉。他趁它轉圈,趕緊逃出林子。老丈講得煞有介事,有驚無險,聽得眾人唏噓不已,開懷暢笑。 眾人正在大笑,聽到外面狗在大叫,老丈頓住話頭,秋果故作一驚,望著老丈道:“阿爺,別是那隻花豹這陣兒暈到咱家門口了吧?” 眾人復笑起來。 狗又大叫,老丈側耳聽了聽,搖頭道:“不是花豹!想是誰家弄錯時辰,這陣兒拜早年來了!” 秋果笑道:“這還早咧,阿爺就想收人家的頭!” 聽到狗仍然在叫,獨臂漢子站起身來,打開房門。秋果一見,又蹦又跳地跑到前面,走到院門前,打開柴扉,卻什麼也未見到。秋果又望一時,仍然不見人影,正欲回頭,狗已衝到外面,圍著倒在地上的蘇秦狂吠。秋果朝地下一看,竟是一個雪人躺在地上,大叫道:“阿大,快,是個雪人!” 獨臂漢子急趕過來,俯身一看,驚叫道:“蘇官人!” 蘇秦一聲不應。 獨臂漢子伸手一擋鼻子,見仍有鼻息,急道:“小果,快扶一把!”伸出獨臂,將蘇秦一把拉起,自己蹲於地上。秋果將蘇秦扶上去,獨臂漢子背起蘇秦,急急走進院子。 秋果關上柴扉,亦跟進來。 蘇秦悠悠醒來時,已是後半夜。蘇秦感覺身上暖融融的,睜眼一看,見自己躺在一個熟悉的炕上,身上蓋著兩床被子,旁邊幾前擺著一碗薑湯,上面還在冒熱氣。 不一會兒,房門打開,秋果推門進來,端進來一盆白雪放在榻前,掀開被子,拉出他的一條腿,抓一把雪,按在上面輕輕搓揉。 蘇秦的眼中滾出淚花,望著她,微弱地叫道:“姑娘。” 聽到聲音,秋果興奮地叫道:“官人總算醒了!方才把俺急死了,想灌你薑湯,可就是撬不開嘴!” 秋果說著,扶蘇秦坐起來,端過薑湯,一匙一匙地餵他,同時朝外大叫:“阿大——阿大,官人醒了!” 外面傳來踏雪聲,不一會兒,獨臂漢子推門進來。 蘇秦朝他微微一笑:“謝秦兄了。” 獨臂漢子呵呵樂道:“官人醒過來就好。虧了小囡,是她尋到你的。要是她不開門,趕這陣兒,官人怕是沒了!” 蘇秦轉向秋果:“謝姑娘救命大恩!” 秋果羞澀一笑:“官人,喝薑湯。” 一碗薑湯喝下,蘇秦感覺身上好多了。正在此時,老丈端著一碗稀粥也走進來。蘇秦掙扎一下,欲揖禮,兩手卻不能動。 老丈擺手止住他:“官人莫動,你這是連凍帶餓,暈倒了,不打緊兒。唉,你這孩子,大雪天裡,就穿這麼點衣服,縱使鐵打的身子,也是經熬不住。先喝下稀粥,讓肚皮里有點軟貨,趕明兒後晌,再吃硬食。身上也是,老朽讓小囡先用雪搓,否則,你身上這層皮,怕就保不住了。” 蘇秦哽咽道:“謝……謝老丈了!” 除夕之夜,公子華與手下黑雕一直追到寧秦,第二日又尋至函谷關,自然是一無所獲。公子華安排兩人留在函谷關,要他們拿畫像認人,自己與另外幾人返回咸陽,稍事休整,提上一個包裹進宮复旨。 聽說公子華覲見,惠文公急迎出來,不及見禮,即拿眼睛上下打探他,望有一時,表情略有釋然,緩緩說道:“看樣子,你是沒有尋到蘇子?” 公子華點點頭,神情沮喪:“都是臣弟無能!” “屋裡說吧!”惠文公卻是心情大好,頭前走去。 公子華跟進屋中,撲通一聲跪下,再欲請罪,惠文公擺擺手:“起來吧!” 公子華起身坐下,將如何追踪之事從頭至尾細述一遍,末了說道:“……出咸陽時,蘇子衣著單薄,身無分文。這幾日風雪甚大,又是大年下,蘇秦身為名士,斷不肯乞食。過武成後,臣弟趕至路邊一店,店家說是蘇秦前腳剛走,臣弟急追過去,一路尋至函谷關,竟是連個人影也未見到。想是山路崎嶇,坡大溝深,蘇秦滑入谷中,凍死野外了。” 惠文公沉默良久,輕嘆一聲,緩緩說道:“也好。蘇子是死是活,聽從天意吧!”略頓一下,眼睛望向公子華帶的包裹,“此為何物?” “是蘇秦的衣冠。”公子華打開包裹,擺在几案上。 惠文公打眼一看,點頭道:“嗯,是他的裘衣。”略頓一下,似是想起什麼,抬頭望向公子華,“咦,他的衣冠為何在你這兒?” “是臣弟從運來客棧的黑心店家那兒沒收來的。” “黑心店家?” 公子華點點頭,語氣頗是傷感:“蘇秦欠下他的店錢,賣車賣馬,連身上外套也典當了。臣弟覺得可疑,要過蘇子的賬單細細審他,這才知他是黑心。蘇子在他店中僅住兩月又兩日,他卻收取蘇子三個足月的店錢。這且不說,他又加收各類費用,連房中洗澡用的熱水、軺車停放等,他也另算費用。臣弟細算一下,他至少多收蘇子五金,逼得蘇子賣車鬻馬,又將身上裘衣脫下來押給他。” “是哪一家客棧?” “運來客棧。” “運來客棧?”惠文公眉頭皺起,思忖有頃,“前番吊死的那個士子,似是也住此店。” “正是。”公子華點頭應道,“臣弟審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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