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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章 第一章未遂的殺意

三國配角演義 马伯庸 4081 2018-03-13
我被曹公叫去的時候,正忙著清點在烏巢繳獲的袁紹軍糧草。這可是一筆巨大的收入,幾十個大穀倉堆滿金燦燦的稻穀,裝著肉脯與魚酢的草筐滾得到處都是,還有兩三百頭生豬與雞鴨亂哄哄地嘶叫著,其他輜重軍資更是數也數不清。在飢腸轆轆的曹軍眼裡,這些東西比袒胸露乳的女人更有吸引力。 雖然烏巢一場大火燒去了袁紹軍七停糧草,可這剩下的三停,就已經足夠曹軍放開肚皮大吃了。 我和十幾名計吏拿著毛筆和賬簿,在興奮而紛亂的人群中聲嘶力竭地嚷嚷著,試圖把這些收穫都一個子兒不少地記錄下來。 我的副手鄭萬拽住我的袖子,對我說曹公召見,讓我立刻回去。正巧一匹受驚轅馬拽著輛裝滿蕪菁的大車衝過來,然後轟隆一聲,連馬帶車側翻在泥濘的水坑里,濺起無數泥點子,周圍的人都大叫起來。我光顧著聽鄭萬說話,躲閃不及,也被濺了一身,活像只生了癩蘚的猿猴。

鄭萬趴到我耳邊,又重複了一次。我有點不相信,生怕自己聽錯了,瞪著眼睛問他:你說的是曹公?鄭萬斬釘截鐵地點了點頭。於是我立刻放下賬簿,顧不得把衣服上的污泥擦乾淨,對那群暈頭轉向的部下交代了幾句,然後匆匆趕回位於官渡的曹軍大營。 這時候的官渡大營已經沒了前幾個月的壓抑,每一個人都喜氣洋洋。剛打了大勝仗,而且對方還是那個不可一世的袁紹,這讓大家都鬆了一口氣。曹軍主力在各位將軍的率領下,已經出發去追擊潰逃的敵人了,現在剩下的只是不多的一些守備軍和侍衛。 我見到曹公的機會並不多,他是個捉摸不透的人,有時候和藹可親,像多年的老朋友,有時候卻殺人毫不眨眼。但有一點卻是公認的,曹公是個聰明人,而聰明人總有一些奇怪的地方。

我越過幾道防守不算嚴密的關卡,走到曹公的帳前,一個膀大腰圓的衛士走過來。這名衛士就像一頭巨大的山熊,幾乎遮住了半個營帳。他狐疑地看了看我,估計我這一身泥點裝束讓他感覺很可疑。 在檢查完我的腰牌之後,他瓮聲瓮氣地說:“在下許褚,麻煩請讓我檢查一下你的身體。”我順從地高舉雙手,他從頭到腳細緻地摸了一遍,還疑惑地瞪著我看了半天,好像對我不是袁紹細作這一點很失望。 “讓他進來吧。”帳子里傳來一個聲音。 許褚讓開了身子,我恭敬地邁入帳篷。許褚“唰”地從外面把簾子放下去,把整個帳篷與外面的世界徹底隔絕開來。曹公斜靠在榻上,正捧著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,他身前的酒杯還微微飄著熱氣。 “伯達,你來啦?”曹公把書放下,和藹地說。

“恭喜主公大敗袁紹。”我深施一禮,其他什麼也沒說。面對曹公,絕對不可以自作聰明,也不要妄自揣度他的心思——除非你是郭奉孝。 曹公招呼我坐下,然後問了一些烏巢的情況。我一一如實回答,曹公咂了咂嘴,說早知道當初偷襲的時候應該少燒一點,現在能得到更多。我知道他是在開玩笑,不過我沒有笑。 曹公忽然把身子挺直了一些,我知道開始進入正題了,連忙屏息凝氣。曹公指了指身旁的一個大箱子,問我猜裡面是什麼。我茫然地搖了搖頭,射覆這種事我從來就不很擅長。 曹公似乎自嘲似的笑了笑,說:“這是在袁紹大營裡繳獲的,裡面裝的都是咱們自己人前一陣寫給本初(袁紹,表字本初)的密信。本初可真是我的好朋友,敗就敗了,還特意給我留下這麼一份大禮。”

從他的口氣裡,我聽不出任何開玩笑的意思。我把注意力重新放到那箱子上,這口木箱子大約長三尺、寬二尺、高三尺,裡面裝滿了各種信函,有竹簡、有絹帛,還有麻紙與印信。這大概是在官渡對峙最艱苦的那段時間裡,我方陣營的人給袁紹的降書吧。但這個數量……還真是有點多啊。 我意識到這件事很嚴重。曹公不喜歡別人背叛他,從這箱中密信的數量,少不得有幾百人要人頭落地;可是從另外一方面想,曹軍剛剛大勝,新人未服,新土未安,如果一下子要處置這麼多人,怕是會引發一連串震盪,這肯定也是曹公所不願意看到的。 這大概就是袁紹在崩潰前,故意留給曹公的難題吧? “若你是我,會怎麼處置?”曹公瞇起眼睛,好奇地問道。我恭敬地回答:“當眾燒毀,以安軍心。”曹公滿意地點了點頭,看來他的意見和我想的一樣。

“這些東西我明天會拿出去公開燒掉。面對袁紹,連我都曾考慮過撤回許都,別人存有異心,也是正常的。”曹公整個身體從榻上坐了起來,慢悠悠地披上一件大裘,把桌上的酒一飲而盡。他把身子朝箱子傾去,從裡面抓出一封信。 這一封信是木牘質地,不大,也就二指見寬,上面密密麻麻塗著一些墨字。曹公把它捏在手裡,肥厚的手指在木牘表面反复摩挲。 “別的我可以裝作不知道,可這一封卻不同。這一封信承諾本初,會有一次針對我的刺殺,而且這件事已經發生了。” 我心中一驚,行刺曹公,這可真是件不得了的事情。 曹公看了一眼我,彷彿為了讓我寬心而笑了笑:“刺殺當然失敗了,可隱患依然存在。別人只為了求富貴,猶可寬恕,但這封信卻是為了要我的性命——更可怕的是,這枚木牘還沒留下任何名字,這就更危險了。”

我能理解曹公此時的心情,讓一個心存殺機的人留在身邊,就像讓一頭餓虎在榻旁安睡。 “伯達,我希望你能夠查出來,這封密信出自誰手。”曹公把木牘扔給我。我趕緊接住,覺得這單薄的木牘重逾千斤。 “為什麼會選中我呢?”我小心翼翼地問道。曹公大笑:“你是我的妹夫嘛。” 我確實娶了曹氏一族的女人,但我知道這不是他的真實理由。我在之前一直負責屯田事務,每天就是和農夫與算籌打交道;官渡之戰時,我被派來運送軍器與糧草到軍中,總算沒出大疏漏。大概曹公是覺得我一直遠離主陣,比較可以信賴吧。 “你們這些做計吏出身的,整天都在算數,腦子清楚,做這種事情最適合不過。”曹公從腰間解下一枚符印遞給我。這是塊黃燦燦的銅製方印,上面還有一個虎頭紐,被一根藍絛牢牢地繫住。

“這是司空府的符令,拿著它,你可以去任何地方,詢問任何人。”然後曹公又叮囑了一句,“不過這件事要低調來做,不要搞得滿營皆知。” “明白了。” “這次事成,我給你封侯。”曹公說,這次他神色嚴肅,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。 我拿著木牘和符令從大帳裡走出來,許褚仍舊守在門口。他看到我出來,朝帳篷裡望瞭望,很快把視線轉移到別的地方。只要我脫離了威脅曹公的範圍,他大概連看都不會看我一眼。 “許校尉。我想與你談談。” “談什麼?”許褚的表情顯得很意外。 “關於刺殺曹公的那次事件。” 許褚的眼神變得凌厲起來,我把符令給他看了一眼。許褚沉吟片刻,說他現在還在當值,下午交班,到時候我可以去宿衛帳篷找他。

我問清了宿衛帳篷的位置,然後告別許褚,走到官渡草料場。 這裡是許都糧道的終點,我在整個戰事期間押送了不知多少車糧草和軍器到這裡。草料場旁邊有幾間茅屋,是給押運官員交割手續與休息用的。現在大軍前移,這裡也清淨了不少,場子裡只剩下滿地來不及打掃的穀殼、牛糞,幾隻麻雀在拼命啄食;兩輛牛車斜放在當中,轅首空蕩蕩的;為數不多的押糧兵懷抱著長矛,懶洋洋地躺在車上打瞌睡。 我喊起一名押糧兵,讓他去烏巢告訴鄭萬,讓他統籌全局,我另有要事。押糧兵走後,我走進一間茅屋,關好門,把曹公讓我帶走的木牘取了出來,仔細審視。 這是一枚用白樺木製成的木牘,大約兩指見寬,長約半尺,無論質地還是尺寸,均是標準的官牘做法。我從事文書工作這麼多年,對這種官牘文書再熟稔不過了,即使閉著眼睛去摸,也能猜出是哪種規制。

這也讓我有些失望。如果密信的質地是絲帛或者麻紙就好了,這兩樣東西的數量都不太多,不會有太多人能接觸到,追查來源會比較容易。而木牘這種東西,充斥著每一個掾曹府衙,每天都有大量的文書發往各地,或者從各地送來,任何人都可以輕易獲得。 我沒有先去看上面的字。我希望自己能夠從木牘上不受干擾地讀出更多東西,這樣才能減少偏見,最大限度地接近真實。對於普通人來說,這些木簡千篇一律,乏善可陳。但對於一位老官吏來說,卻意味著許多東西。我想這大概也是曹公把任務交給我的原因之一吧。 我翻過木簡背面,背面的樹皮紋理很疏鬆,應該是取自十五年到二十年生的白樺樹。許都周圍出產木簡的地方有五個縣,我以前做過典農中郎將,曾經跑遍三輔大半郡縣,哪個縣有什麼作物、什麼年成,我心裡都大概有數。

木簡的邊緣有些明顯的凹凸,因為每一個縣城在繳納木簡的時候,都有自己特有的標記,以便統計。兩凹兩凸,這個應當是葉縣的標記。 把原木製成木簡的過程不算複雜,無非就是四個字:選、裁、煮、烤。 “烤”是其中最後一道,也是最重要的工序。工匠將木簡放在火上進行烘烤,使其乾燥,方便書寫。 而我手裡的這枚木簡,墨字有些發湮,這是濕氣未盡的緣故,說明這枚竹簡還沒完成最後一道工序,就被人取走了。我用指甲刮開一小截木簡外皮,蹭了蹭,指肚有些微微發涼,這進一步證實了我的猜測。 在官渡前線並沒有加工木簡的地點,換句話說,這枚半成品的木簡,只能是寫信者在前往官渡之前就準備好了的。他很可能去過葉縣,順手從工房裡取走了這枚還在製作中的木簡,以為這樣做便不會留下官府印記,讓人無法追查。 如果不熟悉這些瑣碎的小吏案牘,是無法覺察到這些小細節的。 這也從一個側面證明,那封信的作者早在出征前就已有了預謀,絕不是臨時起意。 現在所能知道的,也只有這麼多了。接下來我翻開正面,去讀上面的字。 木牘上的墨字並不多,筆跡很醜,大概是怕別人認出來,所以顯得很扭曲。上面寫著:“曹賊雖植鎩懸犬,克日必亡,明公遽攻之,大事不足定。” 一共二十一個字,言簡意賅,而且沒有落款。 這位寫信者的語氣很篤定,看來在寫信的時候就已經胸有成竹。 不留名字的可能有好幾種。可能是因為他行事謹慎,不希望在成功前暴露身份;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壓根沒打算投靠袁紹,只是為了向曹公報私仇。曹公的仇家實在不少。 木牘上的好幾處筆跡都超出了木牘的寬度,讓字顯得有些殘缺。這是初學者經常犯的毛病,他們掌握不好木牘書法的力度,經常寫偏寫飛。 看來寫密信的這人,應該不是老官吏。 看來還是要打聽一下刺殺曹公的事才好。 我下午如約來到宿衛帳篷。許褚已經交了班,正赤裸著上半身,坐在一塊青石上擦拭著武器。他的武器是一把寬刃短刀,太陽下明晃晃的,頗為嚇人。 “許校尉,能詳細說明一下那次刺殺的經過嗎?”我開門見山地問道。 許褚緩緩抬起頭來,短刀在青石上發出尖利的摩擦聲。他很快就磨完了刀,把它收入鞘裡,然後從帳子裡拿了一件短衫披在身上。每一個路過營帳的士兵都恭敬地向他問好,我看得出他們的眼神裡滿是敬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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