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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4章 昭姬夫人

卑鄙的聖人:曹操Ⅷ 王晓磊 4985 2018-03-13
就在曹操一門心思處置貪賄之時,關中傳來消息,退敗西涼的韓遂、馬超又在蠢蠢欲動,召集流散人馬準備反攻,而且頻繁與漢中張魯來往。為防患於未然,夏侯淵在左馮翊鄭渾配合下征剿關中一帶諸部餘黨,流竄於鄜城等地的梁興、靳富、趙青龍等盡皆授首,田逵棄藍田而去,連老將劉雄都在部將劫持下逃奔漢中了。不過活動於興國一帶的氐族首領楊千萬主動歸順朝廷,算是穩固了關中局勢,加之夏侯淵、徐晃等數万兵馬坐鎮長安,馬、韓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殺回關中了。 不過從南面傳來的消息卻不盡如人意。孫權以步騭為交州刺史,逼迫士燮、士壹兄弟歸順,並誅殺了拒不服從調遣的舊將夷廖、錢博等人;汝南程秉、沛國薛綜等避難南疆的文士紛紛接受孫權闢用,各郡縣長吏也改由孫氏委派,先朝名士許劭之弟許靖不願歸順西逃益州,交州已被孫權牢牢攥在了手心裡。在拿下南面交州后孫權立刻轉而穩固北線,恰逢此時“江東二張”之一張纮去世,孫權接受他的遺書進言,把大本營從京口移到了秣陵。曹操不得不承認孫權小兒的厲害。

秣陵是會稽郡治下的一個縣,位於長江南岸,春秋楚武王所置,原名喚作金陵。據說秦統一天下後,秦始皇出巡曾路過此地,身邊的望氣士進言,說此處山川峻秀,地形險要,有王者都邑之氣;秦始皇聞聽大怒,命手下開山引水以散王氣,並將金陵改名為秣陵。秣,本草料之意,意思是說此處不配出什麼王者,貶為牧馬草場。如今張纮又把這件舊事提出來,讓孫權移至秣陵,不啻向天下宣布,要爭奪王者之位。但拋開歷史傳說而言,單是此處的地理位置就很有深意。秣陵緊靠長江沿岸,與江北遙遙相對,大本營移到這裡,頗有些王者親守國門的意味。 孫權從善如流,不僅把幕府移到秣陵,並將其更名為建業,用頑石修建了新城。看來他是決心與曹操爭到底,要在王氣之地建功立業心如磐石了。

但曹操尚不能即刻南下,他還有幾件事未了結。首先,他剛結束對關中的四千里跋涉,還要讓士卒休養;再者,青州部在渤海訓練的新水軍暫時還不能來會合;而最重要的是,他在等候董昭的消息,他計劃在合併九州順利完成之後再安心征戰。但許都的消息久候不到,看來荀彧又從中作梗了…… 這日揚州刺史溫恢又有軍情傳至幕府,孫權派遣部將公孫陽渡過長江,在江北立營,屢屢騷擾屯田。曹操聞報非但不憂反而大笑,陳琳、王粲、應瑒三位記事正在整理文書,見他發笑不解何意,看罷軍報紛紛進言:“孫仲謀狼子野心,必是有意圖謀淮南、徐州之地。” 曹操卻笑道:“爾等舞文弄墨卻忒少謀,怎知孫權之心?前番我定關中,他取交州,互不相擾。如今彼此後顧之憂皆去,又該與老對手較量了。憑其江東之地尚不足北圖中原,必是算定老夫要大兵壓境,故而以攻為守先發製人。哈哈哈,孫權小兒果真與老夫心意相通!”他口氣之中絕無怨恨,反倒帶著一種棋逢對手的知己之感。

“丞相見識我等怎及?”陳琳又道,“荊州劉備率軍入蜀,明為征討張魯,實與劉璋每日聚飲相會,關羽、諸葛亮等人據守南郡毫無動靜,這又是何用意?” “劉璋乃守戶之犬,劉備乃一反复小人,二者相交不過互相利用,暫不能為害。此番老夫不趨荊州,兵出合肥直奔濡須,若此地得渡,江東之地必大駭,孫權雖坐鎮秣陵亦不可複振矣。孫氏若定,劉備、劉璋、張魯之輩豈得久乎?”想至此曹操傳令陳琳,“有勞孔璋撰寫一篇檄文,快馬加鞭發往江東,老夫要再嚇一嚇那幫江東文武!”前番赤壁之戰曹操自以為手到擒來,草草來了一句“今治水軍八十萬眾,方與將軍會獵於吳”。結果非但沒打過長江,反而損兵折將遭人恥笑,這次他吸取教訓,要好好醞釀一篇檄文大作,震撼江東人心。

陳琳聞聽“檄文”二字就有些犯難,昔日他輔保袁紹,官渡之戰為其起草了征討曹操的檄文,將曹家祖宗滿門罵個遍,平定河北之際多虧臨時起意,一句“箭在弦上不得不發”才算保全性命。此後雖然效力曹營,時而自覺後怕,小心翼翼如履薄冰,更不敢再作檄文戰書之類的文章。這會兒聽曹操吩咐,趕緊推脫:“屬下年邁才力已匱,不能再作此激揚文章,懇請主公另遣他人捉刀。” 曹操也知他所思所想,陳琳畢竟是何進幕府出來的人,年紀也大了,當年的棱角也快磨盡了。曹操並不勉強:“你近來身體不濟,掌管行文也夠辛苦。我看你也無需與他們為伍,老夫提升你為門下督,不過不領兵,你就算個文壇前輩,帶著他們這幫年輕後生吧。” “謝丞相。”陳琳由衷地感激,管筆桿的門下督倒是個又閒又富的美差。

曹操回頭又看王粲、應瑒,二人皆是一凜。他倆雖也是記室,但皆以文采詩賦著稱,最多勉強起草一些公文,檄文戰書也沒有把握。王粲腦筋快,轉而道:“檄文這等華翰豈是我輩白面書生可為之?以在下之見還賴丞相親筆。若事務繁雜實難撥冗,路粹路文蔚措辭激昂,文章頗有尚武之風,屬下舉薦他來代筆。” 曹操暗笑這小子滑頭,不過路粹確是有才之人,惜乎不堪再用。只因四年前彈劾孔融的文書乃他所作,孔融滿門遇害,路粹因此壞了名聲,許都之士不敢反對曹操,皆把郗慮、路粹視為罪魁禍首,時而大加唾罵。曹操若再用此人致書孫權,豈不惹江東小兒笑話?他正在思忖該找誰寫這篇文章,有衛兵進來禀奏:“府外來了一婦人,蓬首跣足自稱是屯田都尉董祀之妻,求見丞相大人。”

曹操聞聽此言大吃一驚——昔日命議郎週近出使平陽,贖回被匈奴左賢王擄去為妃的蔡邕之女蔡昭姬,後來自己做主將她嫁與董祀,怎生忘卻?她入府求見,八成是給丈夫求情吧。 屯田一案已經了解,曹操拿小放大饒恕丁斐,只命其退贓,卻把所有罪責都扣在屯田都尉董祀頭上,如今已下獄問成死罪,本月就要明正典刑。曹操聞蔡昭姬前來頗感頭疼,明知她意欲何為,但礙著其父蔡邕的面子,又聽聞她受其父真傳是個才女,既想見又不願見,左右為難。 王粲乃昔日何進長史王謙之子,十三歲就與蔡邕相識,頗得文壇前輩關照,早就想替董祀講情卻不敢開口,聞聽昭姬前來心中暗喜,豈能再放過這機會?趕緊進言:“聽聞丞相昔年也曾與蔡伯喈相厚,蔡氏也算故人了。況且婦人蓬首跣足立於門外,有礙幕府聲名,丞相還是見一見吧。”

“這……”曹操思量再三,“唉,那就請她進來吧。” 衛兵去不多時,就見他引了一位中年婦人來到堂下。這女子穿一身襤褸的粗布衣裙,披頭散發,赤著雙腳,一副罪人的打扮,悲切切跪倒階邊:“罪人董祀之妻拜謁丞相。” 曹操見她如此慘狀,不禁站了起來:“夫人快快請起。” “罪人之妻不敢玷污朝堂。”蔡氏聲音顫巍巍的,甚是愁苦。 那句“赦你丈夫無罪”差點兒順著曹操喉嚨鑽出來,可轉念一想又咽了回去,只沉吟道:“故人之女何必多禮,有話進來說。” “諾。”蔡氏輕輕應了聲,手提舊裙低頭上堂,緊接著二次拜倒在地,“賤妾問丞相安。” 曹操細細打量越發嘆息——蔡昭姬早過三旬,命運多舛經曆三次婚姻,美貌韶光已經不復;又未施脂粉不戴簪環,越發顯出老態,眉梢眼角已有皺紋,唯獨那雙秋水般的眼睛熠熠有光,閃著晶瑩的淚花。

“夫人何必多禮,請……” 蔡氏不待他客氣話說完,便跪爬兩步叩首道:“賤妾之夫為朝廷效力多年,不敢言功,也算恪盡職守。此番之罪實為初犯,又受上司所逼,望丞相念在賤妾流離之苦饒他性命吧。”她倒開門見山。 怕什麼來什麼,若是僚屬講情訓斥兩句便打發了,故人之女哭哭啼啼,這叫曹操怎麼辦?平心而論董祀是有罪,但把丁斐的罪過完全推到他身上確實有點兒冤,但若不這麼辦,此案如何了結?論情論理曹操都不會回絕,卻又不便赦免,思量半晌找了個藉口:“夫人拳拳忠節老夫敬佩,然國有國法不可徇私,今董祀已招認罪過,判死文狀已去多時。又當奈何?”死刑已判,追不回來了。 蔡氏知道這是託辭,哀哀啼哭道:“明公厩馬萬匹,虎士成林,何惜疾足一騎,而不濟垂死之命乎!”好精明的女子——你曹丞相有那麼多的精兵良馬,派個人把判死文狀追回來不就成了嗎?

曹操無言以對了,皺著眉頭悶坐不語。一旁王粲看得明白,有意相助蔡氏,故而插言道:“國家法度無可更易,不過夫人乃丞相故舊之女,即便夫家蒙罪丞相也不會虧待於你。聽政堂乃幕府重地,豈容請託私事?夫人切莫多言!”說到這兒他頓了頓,轉而道,“丞相久聞夫人自幼受父熏陶精通詩賦,今日前來實屬難得,何不吟誦一首供丞相品評?” 蔡昭姬何等聰慧之人,聽王粲此言便知有意相助,忙拭去眼淚:“賤妾流落匈奴部落多年,蒙朝廷之恩迴轉鄉里,又得丞相主婚許配同鄉董氏。現有《悲憤詩》一首,獻與丞相以表感激之意。” 曹操一聽詩名就知她正話反說,有意喝止卻也好奇這女子才情如何,便滿心矛盾聽她吟誦下去: 這首《悲憤詩》明顯說的就是蔡昭姬自己的身世,把昔日被匈奴擄走,配與左賢王生下二子,被漢廷贖回辭別孩兒等事一一誦來,說不盡的痛苦惆悵,聽得曹操又悲又憐心下茫然。蔡昭姬的身世實在可嘆,她早年嫁與河東才子衛仲道,其夫早亡,歸寧在家,蔡邕在長安為官,她也相隨照料父親。王允誅董卓,蔡邕因受董卓提拔,念及三日之間週曆三台的恩情嘆了一聲,不想惹來殺身大禍。李、郭作亂,匈奴單于於夫羅趁火打劫,她被胡人擄去,輾轉被左賢王納為王姬。其實跟著左賢王雖遠處異鄉也算不錯了,況且已產下二子,偏偏曹操念及自己與蔡邕的舊交,非要把她贖回中原。這才無可奈何訣別骨肉,又千里迢迢回到兗州故鄉。父母不在姊妹已嫁,鄉音生疏家徒四壁,在曹操安排下又配屯田都尉董祀。一個活寡再嫁,一個鰥夫續娶,雖不是少年夫妻也算將就了,哪知沒過兩年安穩日子又攤上這麼個案子,董祀下獄問成死罪,難道又要再守寡?這輩子的苦還有盡頭嗎!

她的聲音悲悲切切飽含幽怨。曹操聽得淒慘,手都哆嗦了,又想起昔日喬玄介紹自己與蔡邕相識,想起蔡邕只因為一聲嘆息就被王允處死,想起昭姬出嫁的妹妹。昭姬之妹嫁與先朝名臣羊續之子羊衜,惜乎也是續弦之妻,自己不曾生養,卻善待前房之子,也是個難得的賢良人。蔡邕何等瀟灑風流之士,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遭遇亂世都給人當了續弦繼室,怎叫人不憐? “好了好了,夫人切莫再吟此詩,老夫赦免你丈夫。”曹操再也聽不下去了,忙取過份書札,哆哆嗦嗦寫了份赦免董祀的書札。王粲就等這個呢,都沒勞親兵,一把抓過自己去辦了。 “謝丞相開恩,嗚嗚嗚……”蔡氏撲倒在地痛苦不已。 曹操愁眉苦臉道:“快請夫人到後堂更衣。” 有僕人過來連攙帶勸將其扶了出去。丞相發話不容怠慢,自卞氏那裡尋來上好的釵裙、鞋襪讓她換好。再次上堂大不一樣,果然不愧為蔡邕之女,氣質出眾舉動有禮,想必十年前也曾光艷照人。曹操賜她座位,聽她說著感激的話,反倒有苦難言,費了半天勁,一個有罪的都沒治成! 偷缸不成總得抓人一把米吧?當初千里迢迢把她贖回來就是讓她傳亡父之業,想至此曹操問道:“令尊乃先朝俊逸之士,家中所藏圖書不可勝數,戰亂方休文教不興,許多墳籍散佚不存,夫人猶能憶識否?” 蔡氏剛得個天大人情,不出點兒血是不成了,便坦然道:“昔日亡父存書四千餘卷,流離塗炭已無存者。不過賤妾尚能誦憶一二。” 曹操大駭——文人講話非市井之徒可比,“一二”不是隨便說的,按來講,一為乾二為坤,蔡氏自詡能窺一二乾坤。那可不是一兩卷,至少能背誦一二百篇! 蔡氏見他不信,掩口莞爾:“丞相若是不信,賤妾願默寫出來獻與丞相,以此感激恕罪之恩。” “好!我便派十名小吏到夫人府上為您筆錄。” 蔡氏卻道:“男女有別,禮不授親,乞給草筆,賤妾親自書寫。” “夫人不辭辛勞禮數周到。”曹操不住點頭。 蔡氏起身告辭:“既然如此,賤妾現就赴館驛回憶典籍,半月之內必將默寫書籍送至府上。” 曹操覺這女子口氣太大了,半月之內寫幾百卷文書,這不是抄寫,是默寫啊!不過她既敢開這個口,想必就有幾分把握,便順水推舟道:“那老夫恭候了。”說著話站起身來拱了拱手。 男尊女卑禮數有別,丞相肯起身給一個女子拱手,這是天大的臉面,蔡氏趕緊道萬福:“不敢,再謝丞相開恩,賤妾告退。” “唉……”望著蔡氏遠去的背影,曹操憂從中來重重嘆了口氣。公正執法懲治貪賄,說著容易做起來難,翻來覆去都是人情,如何取捨?他猛然憶起自己年輕時棒殺狂徒、奏免貪官的舊事,現在想來真宛如隔世。當初天不怕地不怕,什麼樣的貪官污吏都敢管,如今大權在握怎麼反不如當初了?不當大官不知大官的難,一步步走來,多少不忍多少紛擾,又欠了多少人情?若當個單純的臣子也罷了,可他要圖謀天下,戰亂未寧人心未附,他怎麼能與那些有功之臣、有私之人計較清楚? “你們都退下吧。”曹操疲憊地合上了眼,自從那日目睹丁氏的背影,這些天他腦海中總是不禁浮現當年的一幕一幕,罷官的日子、死去的兒子、被休的妻子……他深深地感覺到自己走上了不歸之路,離當年那個躊躇滿志、清廉無私的縣令已越來越遠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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