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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3章 貪賄百態

卑鄙的聖人:曹操Ⅷ 王晓磊 3808 2018-03-13
鄴城乃冀州首縣,也是幕府所在,天下人盡知丞相才是當今朝廷之主,故而鄴城實為天下第一縣。曹操任命酷吏楊沛為鄴城令,實為天下第一縣令,這無異於向全天下宣布,嚴刑峻法開始了。首當其衝被震撼的就是曹營新貴,一時間噤若寒蟬談楊色變,連素來跋扈斂財的曹洪、劉勛都致書鄴城約束子弟——楊沛來當縣令,以後老老實實做人吧。 但事情絕沒他們想像的那麼簡單,曹操給予楊沛的不僅僅是縣令之職,而是監管整個冀州乃至專斷一切訴訟的權力,在這麼一個強悍的酷吏面前,無論官員還是豪強紛紛收斂。繼曹營新貴之後,河北的豪族縉紳也開始感受到壓力了,原本四升的田賦已調整為三十稅一,他們對佃農的租子也已提高,如今來了個鐵面無情之人,再不敢隨便逼迫佃農了。若把人家逼急了,人家弄份狀子往楊沛眼前一遞,立時禍不旋踵。人活一世難免有些小過,只要進了鄴城縣寺,多少年前的舊賬都給你翻出來,即便治不了罪,也折騰得你不得安寧。這回不用佃戶哀求,土豪們主動就把租子降了,原本要搶要買的地也不要了。大夥咬牙忍著,只盼這位縣令爺早早捲鋪蓋調走;還有人天天禱告,希冀哪天能來個雷,一下子劈死這酷吏。

僅就鄴城而言楊沛是很成功的。自從他入主縣寺,莫說官員子弟橫行不法,就連尋常百姓的口角都少了。那個被他調去擔任縣功曹的劉慈也頗玩命,整日帶著兵巡查街面,監督士農工商一切人等。只要縣令的馬車一過,無論何人都要退避三分,比躲避丞相車駕還迅速,就連那位不知輕重的公子曹彰都不敢胡來了。曹操眼見鄴城內外一片肅然,心中頗為歡喜,自以為辦了一件多了不起的事。可就在他沾沾自喜之際,楊沛卻把一大摞案卷擺到了他面前。 鄴城的問題解決了,但別的州郡收上來的狀子還要曹操來處置。其實楊沛早已濾過一邊,能處置的他便越俎代庖了,交到曹操面前的都是天字一號的案子,全是狀告曹洪、劉勛等人不法斂財的。尤其令曹操瞠目結舌的是丁斐的案子,當初袁渙任沛國都尉就曾反映丁斐、卞秉處理屯田之事有私,他沒有在意;毛玠也曾多次狀告丁斐不法,他也沒有處理,直到現在才知道問題的嚴重。原來丁斐在處置沛國分田的時候大肆中飽私囊,而且勾結屯田都尉董祀,上下其手以私家的病牛更換屯農的好牛——屯田制中屯農使用的耕牛絕大部分是官牛,是官府借與屯民使用的,凡用官牛者每年收成官六民四,用自家牛的與官府五五分成。丁斐以大量病牛更易官牛,有病的牲口自然會影響耕作,不但國家受損,屯民也不滿。而且他換走的牛又乾什麼用呢?無非是再以私牛的名義租給屯民,從中取利。就這麼一換之間,國家不但少了一成的收益,而且病牛也降低了出產,大量不義之財都流入了丁斐、董祀之手,他們偷梁換柱已經好幾年了。

屯田出了這麼個大窟窿,幕府竟毫不知情,屯民焉能不逃?法度焉能不壞?曹操把闔府上下官員罵了個狗血淋頭,決定鐵下心來親自審問此案。 卞秉又成了第一個倒霉蛋,這位舅爺想跑都沒處跑,當著眾掾屬的面被叫到聽政堂,灰頭土臉聽姐夫數落著:“我以為你不過是生性懶散,誰知道你還有這等手段?當初我把沛國授田之事託付你與丁斐,再三囑咐不可過分斂財,你全當耳旁風嗎?家鄉人的錢你都敢盤剝,非但自己的面子丟了,連老夫這張臉都沒處放!” 卞秉確有冤屈,這會兒也不敢嬉笑了:“在下身為近親,焉敢中飽私囊?您若不信可徹查我卞氏財產,若有半分貪賄所得,叫我死無葬身之地!” 曹操冷笑道:“好,你是清白的,好樣的!可你是聾子還是瞎子?難道丁文侯大肆私吞你不知情?你說擅發并州民夫之事與你無干,我可以相信。但丁斐斂財已非一日,你可曾有一句話制止他?你哪怕到府裡說閒話時有跟我提起過半句麼?我看你就是個濫好人!”

他們畢竟是一家子,旁人豈能不勸?崔琰出列道:“丞相無需過責卞校尉,此案畢竟與其無干。他至多只是未能檢舉,還望丞相寬恕。” “滾!滾!滾!”曹操猛拍帥案,“給你當別部司馬都是天大面子,從今往後無事不准再進幕府!” 卞秉瞪大了眼睛看這姐夫,千言萬語堵在心間——我哪做錯了?難道給你曹孟德當親戚就這麼難嗎?不錯,我卞氏姐弟不過賣唱出身,當初是你把我們救了。可我姓卞的哪裡對不起你?當年環氏的賬不算也罷,可三十多年如履薄冰受的什麼罪?有功你不賞,有過你先罰,一肚子黃連還得笑臉哄你!我是欠你的,難道此生此世就要任你辱罵,任你驅使嗎?你道我不管丁斐之事,真要是撕破臉皮你何顏面對一起舉兵的兄弟們?左也不是右也不是,天哪!我這輩子活得真冤啊……卞秉想到此處忽覺胸口發悶,嗓子眼發咸,一口鮮血已湧了上來。可他再不願在人前丟臉,硬是狠狠咽了下去,朝著眾人虛拱了一下手,看都不看曹操一眼,轉過身行屍走肉般去了。

他是走了,曹操還在生氣:“傳典軍校尉丁斐!” 不多時丁斐就出現在大堂口,與卞秉不同,他已主動摘去冠帶,解去囊革;不過臉上神色卻很坦然,絲毫沒有懼意。曹操方才還氣滿胸膛,可一見他面心頭便猶豫起來——丁斐是家鄉故人,又是隨自己舉兵的有功之臣,無論兵力財力都曾有過貢獻,更何況與丁氏夫人是族親。我已休了丁氏,丁衝手無寸權整日飲酒,如今若再處置丁斐,世間之人如何看我?可若放縱不管,如何向群僚交待,又如何向各地屯民交待? 似卞秉那等近親,又沒有什麼大錯,隨便教訓幾句打發了便罷,可丁氏故舊該如何處置?曹操這會兒似乎明白卞秉的難處了,實在是左右為難。 丁斐邁步上堂,一撩袍襟直溜溜跪倒在地:“罪臣參見丞相。”他表情不卑不亢,似乎全沒把罪行看得多嚴重。

曹操見他光著腦袋口稱“罪臣”,手裡卻沒捧印綬,情知這傢伙狡猾至極——捧上印綬是真心伏罪,不帶印綬而來明顯是還想當官,硬拿情面給我出難題! 曹操不上這當,厲聲問道:“丁文侯,你印綬何在?” 丁斐覥著臉皮道:“印綬被我拿去換餅吃了。”誰也沒料到,此等時候他還有心思開玩笑,這與眼下嚴肅的案件頗不相符。左右群僚皆覺可笑,連素來嚴峻的崔琰、毛玠、袁渙都有些矜持不住,打眼望天不敢樂出聲來。 曹操卻沒心思笑,正色道:“厚顏無恥,虧你還玩笑?侵吞屯田之資數目巨大,你可知此乃死罪?” “屬下知罪……”丁斐拜倒叩首。 曹操痛心疾首道:“別人犯罪也罷了,你從軍多年深知創業不易,昔在兗州兵糧不濟,為呂布所攻幾至不復。故任峻、棗祗殫精竭慮以創屯田之法,召流民固於田畝以供軍糧。若無屯田制,老夫早被袁紹他們逼死了。病牛換官牛這樣的辦法你都想得出來,天下的錢還有你不貪的嗎?中飽私囊破壞國家之法,有何面目以對天下之民?又有何面目以對逝去之人!”一想起死去的妹夫任峻,他不禁心頭愴然——倘若任伯達還在,怎會出這樣的事?

丁斐嘆了口氣,露出一臉無奈:“丞相所言句句在理,不過民間有句俗話,不知您聽說過沒有?” “說!”曹操頗不耐煩。 “所謂'貪吏雖不可為而可為,廉吏雖可為而不可為'。” “嗯?”曹操一愣,“這是什麼昏話?” “貪吏當時有污名而子孫豪富;廉吏當時有清名而子孫困篤。”丁斐看了看左右,“在下斗膽像當年一樣叫您聲孟德兄,我自知才智不廣功勞不高,但畢竟是跟隨您一起舉兵之人。想來為官一世左不過上為朝廷,下謀己家,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,但總得為子孫留個富貴吧。孟德兄!唉……”當著眾掾屬的面也不便說得再深了。 丁斐雖沒把話說透,曹操焉能不明白?他默默低下了頭——昔日隨同舉兵的兄弟們是苦了點兒,似丁斐這樣的人,並非如他所言無才無功,是我不想他們居功自傲故意壓制。遠的不提,渭水之戰若非他放出牛馬衝亂馬超兵陣,今日豈有我命在?既不能與權,理當以厚財酬之,看來這也是我慮事不周啊!昔高祖誅韓信,殺彭越,囚蕭何,辱張敖,世人都道他薄情。這天下還沒姓曹呢,我豈能現在就先學了他?我今日若殺了他,那些隨我舉兵之人怎麼想?孫權未除劉備未滅,以後又有誰肯為我盡命?

想到這些曹操心實在是軟了,拿起案頭的水咂了一口,揉著額頭緩緩道:“念你從軍多年,也念你在渭水有救命之恩,老夫……老夫就饒你一遭。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,你必須償還屯民耕牛,吐出被你侵吞的田產!” 換做別人聞聽這結果就要燒高香了,偏偏丁斐是個守財奴,他雖斂財卻極少往外花,黃金煉成金錠,白銀鑄成砣子,銅錢恨不得拴在肋條上。所有不義之財都在家裡貯著,曹操一句退贓可省事,到他家一抄,往庫裡一送就齊了。竹籃打水一場空,白存了這麼多錢自己卻沒享受過,一場辛苦為誰忙呢?丁斐不止心疼,連肝都疼,但沒治成死罪已經萬幸了,只得叩首:“謝丞相開恩。” 曹操一陣嘆息:“你的功勞我心裡有數,總不會叫你沒個好下場。從今以後軍糧的差事再不准你管,老老實實當你的典軍校尉,子孫之事我自會替你們考慮,再不准說'廉吏雖可為而不可為'這樣的話了。走吧!”他不耐煩地揚了揚手,唯恐再過片刻自己又要改變主意。

“罪臣銘記在心……”丁斐一語未畢已淚流滿面,又悔又恨又捨不得錢。 自己的小舅子沒什麼罪被痛罵一頓,丁斐貪了這麼多錢竟草草了事。丁斐是走了,眾掾屬卻直勾勾看著曹操,喊了半天公正執法就是這麼個斷法?尤其東曹掾毛玠,把臉一繃,眼袋都快耷拉到地了。曹操也覺臉上發燒,還得給自己找藉口:“我之有丁斐,譬如人家有盜狗而善捕鼠,盜雖有小損,而完我囊貯。” 眾人面面相覷也不好直說什麼。和洽緩步出班,陰陽怪氣道:“丞相仁慈實在難得。但如此大案豈能草草了結?楊縣令那邊您又怎麼交待?” 曹操也為難,半個月前他口口聲聲向楊沛承諾懲治貪賄,現在誰都不能治,有何臉面見人家?思來想去最後猛一拍帥案:“屯田都尉董祀以權謀私罪不可恕,即刻致書兗州,鎖拿此人下獄!”

“諾。”眾人躬身領命,心中卻不免暗笑——這是辦不了閻王拿小鬼頂罪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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