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卑鄙的聖人:曹操Ⅷ

第31章 世事不息

卑鄙的聖人:曹操Ⅷ 王晓磊 7625 2018-03-13
曹操靜靜仰臥在鶴鳴堂,灌下一碗李璫之煎的湯藥,又用冷水浸了頭,已不似方才那麼眩暈。趙氏與李氏一左一右跪在他身邊,一個給他擦拭水珠,一個為他梳頭。卞氏則一言不發抱著曹熊遠遠坐著,只是唉聲嘆氣——曹丕是她兒子,她也不好說什麼。趙氏、李氏都是聰明女子,眼睫毛都會哄人,跟著夫人過來能不明白是什麼道理?手底下伺候著曹操,嘴裡就念叨著曹丕的好,把這半年來曹丕如何礼待諸位夫人、如何照顧兄弟添油加醋述說了一遍。曹操在前堂被崔琰等勸解一番,在後堂又被兩位寵妾開導,火氣早消得差不多了,只是直勾勾望著卞氏。 卞氏明知丈夫心裡想什麼,卻故意不看他,輕輕拍著曹熊的背。曹操注視她良久,終於忍不住問道:“你是當娘的,你說說你養的這幾個兒子哪個最好?”

卞氏隨口道:“誰最好啊……我看熊兒最好,不招災不惹禍,也不招你生氣,處處討人喜歡。” 曹操不禁苦笑:“你明白我問的是什麼,偏偏不肯說。你道熊兒最好,可這小病秧子能成就大事嗎?你呀,就是不肯為我想想。” “我不為你想?”卞氏鼻子一酸,“你何嘗為我想過?他們哪個不是我肚子裡爬出來的?我能說哪個好,哪個不好?這世上當娘的都一樣,只盼著兒子們和和睦睦,成不成大業都是你們男人的事。你要是真明白就不該問我,只當我是個啞巴好了……”話未說完眼淚已簌簌而下。卞氏也算個女中豪傑,當年曹操逃離洛陽舉事,她身處險地再苦再難都沒掉過一滴淚,如今卻被兒子的事愁成這樣,這世上的家事實比國事更難斷。 她這一哭曹操也不好再問了,捫心自問對卞氏他只有感激。生兒育女且不說,單是她對丁氏的照顧就夠叫曹操高看一眼了。雖說世間夫妻不說兩家話,但總有個誰虧欠誰,他這輩子對卞氏虧欠太多了,何必拿兒子們的事再招她煩呢?想至此只有黯然嘆息。

“喲喲喲,我的老姐姐,這是怎麼了?”卞秉一臉坏笑走進來,他有內親身份,丫鬟也不便拒之門外,“是不是這倆妹子伺候姐夫,您又打翻了醋罈子?”一席話說得趙氏、李氏不禁莞爾。 “去你的!”卞氏破涕為笑,“你也一把年紀的人了,嘴上還沒個把門的。難怪你姐夫不給你升官,當你的別部司馬吧!” 曹操也被他們逗笑了,接茬道:“你們姐倆別假打架給旁人看,我已封了你們卞家為都鄉侯,能給我曹某人當內弟還有什麼不知足的?若嫌俸祿少,你們偷偷把這府裡的財貨弄到娘家去還不夠嗎?”這話雖是玩笑,卻也透著曹操的心思,他可不想外戚權柄過重。譬如兒子們的事,私下問問卞氏還可以,若是她們一家子攪和到其中,非亂了不可! 卞秉也算功勞赫赫,聽姐夫這般話語不免有些刺心。但自己畢竟是當和事佬來的,沒再糾纏下去,湊到榻邊訕笑道:“我的好丞相、好姐夫,說也說了鬧也鬧了,消消氣吧。您要是身子得勁出去瞅瞅,子桓領著十幾個小子都在外面跪著呢。眾臣也都候著,連總不露面的程昱都來了。董昭、袁渙剛從外地過來,不明白怎麼回事,也在外面等著呢。”

“唉……”曹操嘆口氣,兒子多了也麻煩,大的二十多,小的似宋氏之子曹袞、劉氏之子曹棘,都還不到十歲,且不論今天之事怨誰,當爹的有病,兒子們都在外面候著,臘月天再凍出病來豈不叫人難受?曹操的那點兒氣早扔到夜郎國去了。 “叫大家都散了吧,今天的事我誰也不怨。你替我告訴老大,叫他別多掛心,是他的錯我改日再找他,不是他的事……就算我今天急糊塗了吧。”他不好直接跟兒子道歉,有個知近的人傳話就妥當多了。 “好咧!”卞秉笑呵呵轉身邊去。 “慢著。”曹操又叫住他,“你把程昱請進來,袁渙、董昭也叫進來。還有……方才我在前面說了你幾句,你也別多心。過幾天你安排大夥到銅雀台逛逛,也算是給大家道道這半年多的辛苦。好歹也算打了場胜仗,別鬧得都不高興。”

“瞧您說的,見外了。”卞秉話雖這麼說,攤上這麼個喜怒無常的姐夫,提心吊膽半輩子還升不了官,是苦是樂他自己明白。有外臣進來,女眷就不能再呆了,卞氏抱起孩子,帶著兩個姬妾轉過屏風去了。不多時程昱三人進來,都向曹操探問病情。 “無礙了,你們坐吧。”曹操坐起身來,一把拉住程昱手腕,讓他坐在自己身邊,“這次平亂勞你費心了。” 程昱卻道:“老邁無能徒給公子添麻煩,幫倒忙還差不多。” “是嗎?”曹操燦然一笑沉吟道:“子為父隱,父為子隱,直在其中矣。” 程昱彷彿被錐子扎了一下,他做夢也想不到,兩個人私下里說的話竟已被曹操得知。轉念一想也不奇怪,趙達、盧洪之流遍布朝野,處處耳目什麼事他會不知道?跟自己兒子尚要動此心機,實在可怖!想至此程昱忙要跪倒請罪,手腕卻被曹操牢牢攥住,動彈不得,只得低頭道:“在下一時糊塗胡言亂語,望丞相恕罪。”

曹操搖頭道:“你為我父子著想,老夫感激您還來不及,怎麼能說是罪過呢?別看你是個打仗的,卻不僅僅明於軍計,也很善於處人父子之間啊。” 程昱聽這話有點兒沒底,倉皇道:“多謝丞相不計末將之過,在下日後必定慎言。”豈止是慎言,他已暗下決心,日後再不敢管他們爺倆的事了。 曹操卻道:“你也是一片好心,不過我要考較兒子,你出言指點又豈算他的好處?現在看來子倒是肯為父隱,反是我這當爹的氣量小了。” “天下無不是之父母。”程昱又能說什麼呢?有些事真的不是越明白越好。 曹操撫著他的背感嘆道:“昔日兗州之敗,若不是有你,老夫焉能有今日?似你這等共患難的老兄弟,莫說沒有錯處,即便有錯老夫也不會加罪。”

“多謝丞相成全。”程昱知其意有所指,曹操所說的錯處絕非指曹丕之事,而是他自請歸隱。雖然程昱上了些年紀,可還沒到不能從軍打仗的地步,至於養病更是彌天大謊,上好的燒酒他還能喝兩壇呢!他前番以送親為名與荀彧相會,在許都停留數日,本想勸荀彧罷手,結果未見成效。曹操要奪漢室天下,荀彧要保劉氏天子,眼瞅著兩人漸行漸遠,只怕早晚撕破臉。到時候像他這樣有威望的老資格、老將軍如何處於其間?若有一日曹操逼他表態,違拗曹操自取其禍,逆來順受又怎麼對得起荀令君?難道也要受荀軍師那等罪?故而程昱急流勇退,乾脆把權一交回家裝糊塗。 現在看來糊塗沒裝徹底,只因與曹丕多說幾句話暴露了精明,以後更要夾著尾巴做人了。曹操知他所思所想,可畢竟是隨自己創業的功臣,人家一心要撇清,又能把人家怎麼樣?又撫慰了幾句便叫卞秉攙他出去了。

袁渙與董昭剛到鄴城就趕上這麼件事。董昭是去許都為曹操跑魏郡增縣之事,袁渙卻是從家鄉陳郡而來。他久歷地方之職,堪稱一代循吏,敦行教化表彰孝節,深得百姓擁戴。曹操特意把他任命為家鄉譙縣的父母官,監管屯田之事,但幾年前鬧瘟疫,袁渙不幸感染,回鄉養了兩年多病才好,瘦得都快皮包骨頭了,如今回到鄴城是入府待職的。 曹操正為冀州之叛煩心,見他回來如逢甘露:“曜卿來的正是時候,大病初癒不要出去為官了,就在幕府補個祭酒之位吧。” “全憑丞相安排。”袁渙起身施禮顯得很費勁,似乎氣力還沒恢復,二次落座下意識撫了撫胸口,沉吟道,“半路聽聞冀州出了點兒亂子,恐是更易田賦所致吧?”這就是聰明人,知道曹操想的是什麼,把事情揣摩清楚來的。

“確如你所言。”曹操投來一股欣賞的目光,“老夫當年為安黎庶降低賦稅,每畝地僅取賦四升,又扼豪強兼併,本以為大可收冀州百姓之心。哪知人心不足,如今添了花錢的地方,剛上調一些就惹得豪族、農戶都來造我的反。真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,想起來頗令老夫傷心。” 袁渙顯然不同意這種論調,心不在焉整理著衣襟,等曹操發完牢騷才道:“丞相所言固然有理,但卻似管中窺豹未能中的。” “哦?”曹操沒想到他會這麼評價自己,不禁蹙眉。 “屬下久在地方深知百姓之苦。方今狼煙未熄,無一歲不動兵戎,農夫五口之家服役者不下二人,或在官署或充兵卒,其餘能耕者不過百畝,所出僅是溫飽。春耕夏耘,秋獲冬藏,伐薪樵,貢官府,給徭役,地方縣寺連燒的柴都是百姓供的。春不得避風塵,夏不得避暑熱,秋不得避陰雨,冬不得避嚴寒,四時之間無日休息;又難免鄉里嫁娶送往迎來,弔喪問疾,養孤贍老皆在其中……百姓言'離亂人不及太平犬',只要打仗就有受不完的苦,服不盡的役,畝取四升固然很低,但只要這仗打不完,受苦的永遠是百姓啊!”

曹操並不否認他所言,卻道:“並非老夫給百姓點兒實惠就洋洋自誇,這世道便是如此。寧要短痛不要長痛,我東征西討還不是為了早日安定天下?誠如你所言,畝取四升即便不算什麼大恩大德,總比橫徵暴斂要好的多,再者三十稅一乃本朝舊制,自桓、靈以來動亂繁多,實際稅收早已在兩三成以上,豪族租稅甚至有對半分的,我現在提到二十稅一也不算盤剝,比昔日袁紹、劉表之製可算厚道多了。” 袁渙心道,這便是孟子所言“五十步笑百步”。卻不敢把話說得太難聽,略一思索轉而問:“丞相以為畝取四升,利益何人所得?” “自然是讓利於民。” “非也,乃為豪紳所獲。” “何出此言?”曹操見他處處與自己唱反調,甚是詫異。 “屬下細細講來,丞相便知。”袁渙掰開揉碎解釋道,“戰亂以來災禍肆虐民田荒廢,耕農自存者不過少數,大半依附鄉里豪族。一者豪族有私人部曲可保性命無傷,二來也是土地兼併迫不得已。丞相您降低田賦,豪族受其恩惠畝稅四升,但他們向佃農索取可就不僅僅是四升了。如今您驟然提升,水漲船高,豪強繳賦多了,自然要向佃農多伸手。這樣算來,究竟是黎民得利還是豪紳得利?”

曹操辯解道:“此言差矣,當初老夫明明已核定田畝,抄沒袁氏死黨分田予民,並限定豪族名下田產不可過制。” “問題就出在這裡。”袁渙抬頭凝視著他,“任何科法律條都得靠人去執行吧?” 曹操一愣,似乎明白點兒了:“你是說……官吏執法不嚴,豪族依然搶奪民田大肆兼併?” 袁渙不是來告狀的,當然不敢接這話,卻委婉道:“當初嚴不嚴的屬下不在冀州並不清楚,可莫忘了現在又過了六七年,恐怕形勢已跟當初不一樣了吧?袁氏的豪強是減了不少,不過咱們曹營中……”話說一半袁渙戛然而止,卻轉而慷慨道,“崇實效,去虛文,飭吏治,厚民生,此乃為政萬古不變之要!” 曹操漸漸醒悟了——土地兼併這種事不是說控制就能控制住的,也絕非一時做好就能永遠做好的。平定河北已經六七年了,曹營新貴們也在不斷擴充家財,新豪族產生了,舊豪族也度過了蟄伏期,兼併勢頭有增無減。雖說制度上有限制兼併這一條,天長日久就鬆懈了,他自己都不敢從根本上撼動豪族,何況那些治理地方的小吏?地主兼併增加田賦,蘇伯那樣的佃農要反;而曹氏親信又比一般地主有特權,田銀那等沒關係的地主也不滿意。曹操不寒而栗,就在他捧著自己的善政沾沾自喜之時,冀州早就在無聲無息中變成另一番模樣了。 “為何沒人告訴我?”曹操憤然問了一聲,繼而又覺這話問得太可笑——身邊的人都是既得利益者,誰會自找麻煩?似袁渙這等無私之人倒是曾經反映過曹洪、劉勛、郭嘉等人子弟縱橫不法,結果不都被自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嗎?他沉默片刻,森然道:“明日傳我教令,赦免輸作左校的長社縣令楊沛,召他到鄴城來。” 袁渙與董昭對視一眼——要用酷吏這劑猛藥了。 曹操眯縫著眼睛道:“豪強之事你不必操心了,老夫我來辦,可最近屯田也出了不少問題,最嚴重的是屯戶逃田。尤其淮南新招募的屯民,據說已逃了小一半,這又該如何治理?” 袁渙一改方才嚴厲的口氣,悲天憫人道:“百姓安土重遷,不可猝變,易以順行難以逆動。屯田制已推行多年,倉廩豐實軍糧無缺。若依在下之見,也不必強迫屯民了。無家無業的就留下,想回鄉的就叫他們去吧,順從民意也是大德啊。” 曹操治下屯民基本上有四種:一是規定範圍,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不管願不願意都視為屯民;二是早年收編的黃巾義軍及其兒孫子弟;三是戰亂中的流民;四是從與敵接壤之地強制遷徙的百姓。屯民雖然不服徭役,但都是軍事管制,繳稅又高,所以百姓都不願意當屯民。當初是天下戰亂沒辦法,能活命就不錯了,如今北方漸漸步入安定,與自耕農、佃農一比,屯田儼然快成暴政了,但凡能自謀出路,誰還願意幹這個?而隨著局勢的變化,曹操也不再為糧食發愁了,搞屯田不過是方便養兵戍邊,初衷已經變了,也沒必要丁丁卯卯那麼嚴格。 “就照你說的辦吧。”曹操不免傷懷,“時事更易永不停息,看來老夫也該換換新腦筋了。你是治理民生的行家,遇事多替我分分憂,以後在府裡做事,有不當之處及早告訴我。” “諾。”袁渙起身,“那屬下先行告退了。”他知道董昭必有機密之事,故而說完就走不多寒暄。 袁渙一去氣氛立時沉寂下來,曹操並不瞅董昭一眼,而是斜倚在榻上,才捶著膝頭哀怨道:“《尚書》有云'論道經邦,燮理陰陽',可其中難處又有誰知?老夫聽你的話,當了這肩挑天下的丞相,自此便無一日安生,里里外外操不完的心。你還嫌害我不夠,又修鄴城又讓我兒當官封侯,如今還給冀州添了十四個縣,加了這許多差事,真要累死老夫啊!” 董昭自不能點破,還得配合他演下去,一臉苦笑道:“尋常之輩自然難以負遠,但您豈是凡人?德濟天下威名鎮遠,莫說丞相之責,即便肩上擔子再重些又有何妨?”這話實是一語雙關,已經一人之下位極人臣了,擔子再重些又意味著什麼? 曹操並不接這話茬,卻轉而感嘆:“《禮》曰:'心正而後身修,身修而後家齊,家齊而後國治,國治而後天下平。'老夫如今連齊家都辦不到,焉敢多求?”他的口氣半是謙讓半是自嘲。 董昭越發笑道:“自古君王豈是真循著修齊治平之路?想那齊桓公九合諸侯,尚且寵信豎貂、易牙等宵小;晉文公受封九錫,不免薄待介子推、顛頡等功臣;始皇帝掃滅六國一統天下,也曾有屠弟逼母之事。我大漢高祖皇帝又如何?拋妻棄子,撇父欺嫂,辱罵賢士,屠戮功臣,莫說齊家,恐怕連修身這一關都過不了,還不是照樣平天下?丞相是精明之人,何時也信那些腐儒之言?” “話雖如此,畢竟……唉……”曹操當然不信修齊治平之類的話,卻不得不擺這種姿態,即便麵對董昭一人,有些話也要公然擺上桌面。漢室天下這盤大餐要吃,但還要有個文雅的吃相。 董昭絕不叫曹操為難,趕緊話歸正題:“丞相功蓋天下,莫說增十四個縣,即便增十四個郡又有何妨?若以在下之見,增地魏郡仍未盡善而盡美也。” “那何為盡善盡美呢?” 董昭臉上的嬉笑立時不見,猛然跪倒榻前:“自古人臣匡世未有今日之功;有今日之功,未有久處人臣之勢者。今丞相恥有慚德而未盡善,樂保名節而無大責,德美過於伊尹、周公。然太甲、成王未必可逢,今處亂世民難教化,甚於殷周之時,處大臣之勢,使人以大事疑己,誠不可不重慮也!丞相雖震威德,明法術,而不定其基,為萬世計猶未至也。定基之本在地與人,何不稍建封國以自藩衛?丞相忠節無暇,天威在顏,耿弇(yan)床下之言,朱英無妄之論,不得過耳。昭受恩非凡,不敢不陳。”董昭朗朗陳詞,這番話不啻是直接勸進! 昔光武帝劉秀未登九五之時夜臥邯鄲宮,大將耿弇三更造訪,臥榻邊陳說利害,勸劉秀自立為帝。戰國春申君黃歇的門客朱英勸其自立,以避權勢太重無妄之災。當斷不斷反受其亂,再繞彎子代漢這一步也要邁出去,未來宮殿都修好了,還能有別的選擇嗎?董昭已經把話挑明了,曹操卻依舊不肯把話說死,模棱兩可道:“天下未平仗要繼續打,你說的事嘛……也可以辦,不過要一步步來,切莫著急。” 董昭極能忖度他的意思:“在下勉力為之,若丞相早定天下當然最好,若事有不順時不我待,在下也有辦法。眼下最要緊的是恢復九州之製。”這已是他第二次提出恢復九州古制,上次是七年前方定鄴城之際,那時被荀彧生生頂了回來。如今曹操與荀彧的關係已經變了,此事大有可為。 “好,你就去辦吧。”曹操答應得痛快,無半點兒不安。 “若荀令君再加阻攔又當如何?”董昭得把醜話說在前頭,討他一顆定心丸。 曹操微微蹙眉,坐起身望著搖曳的燈芯,怔怔道:“老夫原本希望與令君共預朝政,但火不厭熾水不痛寒,有些事生性使然,不能強人所難。天下之事不能因一人而廢止,你無需心存顧慮,只管放手去幹。令君若有異議,老夫自有辦法處置……” 自有辦法處置?究竟什麼辦法?董昭想問個明白,話到唇邊又咽了回去——曹、荀之間畢竟共事二十餘年,曹操能表這個態已很不易,何必非要逼他親口說出底線,見勢而論吧! 話方及此又見卞秉匆匆忙忙回來了,還領著涼茂,曹操馬上鉗口,轉而問道:“你們還有何事?” 卞秉拉了一把涼茂,笑道:“群臣都散了,唯有涼長史沒走,似有話想跟您提,又猶猶豫豫不敢進,我乾脆把他領進來了。涼長史,有話您就跟丞相直說吧。” “這……這……”涼茂似乎難以啟齒。 董昭見此情景不知又要耽誤多少工夫,他此來就為了討曹操一句話,如今已然吃了定心丸,索性也不再多留:“既然丞相還有要務,在下告退。” 剛才那番話,曹操似乎很費了一番心神,只疲憊地揚揚手:“該辦什麼就去辦吧。只是剛到鄴城又要回許都,往來奔波多受累了。” 董昭微微一笑:“為國驅馳理所應當。”說罷快步出堂而去。他言道“為國驅馳”,卻不知究竟為的是哪一國!卞秉甚是伶俐,早覺出涼茂有難言之隱,不聲不響也隨著董昭溜了。 等涼茂反應過來,堂內就只剩曹操與他兩個人了。曹操知道這是個忠厚人,也不忙著問他,指著一旁的坐榻:“坐,這又不是朝會,坐下慢慢說。” “不、不。”涼茂連連擺手,又憋了好一陣子,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才道,“懇請丞相容我辭去五官中郎將長史之位。” 曹操比涼茂預想的要平靜得多,未有半分詫異之色,反問道:“為何辭職?子桓對你無禮?” “不不不,中郎將待在下很好……只是在下才德不堪,難當此重任,還請丞相……請丞相另擇……”有些話涼茂實在不知該如何張口。現今曹氏父子之間陰晴不定,這長史實在難當,曹丕那邊不把他當自己人看,曹操這邊嘴上雖不說,但天長日久也會不滿,還沒法為曹丕說好話。這實在是受罪不討好的差事。涼茂是規規矩矩辦實事的人,自認沒這份才智居於其間左右逢源,這次河間叛亂已把他搞得心力交瘁,還不如換份踏實差事幹。可這話又該怎麼說呢? 曹操已看穿其心思,也不叫他為難:“好啦好啦,你也不必再說了,我將你調任別職也就是了。” “慚愧慚愧。”涼茂以袖遮面甚是羞赧。 “這也不怨你,當初老夫讓你給子桓充任長史還是欠考慮。你之所長在治國理民,不該拿繁瑣之事來紛擾你。這樣吧,你去跟子桓知會一聲,從明天起依舊回幕府當差,五官中郎將長史我另換旁人。”曹操暗暗打算,要找一個久經滄海,處事老練,能鎮得住曹丕的人選。 “謝丞相成全。”涼茂又從懷中掏出一紙薄薄的絹帛放在榻邊,“這是兩個月前中郎將隨手寫的詩文,他沒當回事就扔在桌案上了。屬下讀了心有所感就收起來了,丞相若是有空不妨過目。”說罷深施一禮,默默退了出去。 曹操輕輕拾起那絹帛,見上面一色的小巧行楷,果真是曹丕親筆所書,還有句短短的小序,輕聲默念起來: “這孩子也是有心人啊……”讀了這思念父母兄弟的悲詩,曹操即便鐵石心腸也軟了,平心而論曹丕又有什麼不好呢? 曹操把這小小的絹帛疊了又疊,似收藏珍寶一樣緊緊揣到懷中。平定天下問鼎至尊,若只是打仗那麼簡單就好了,戰場上可以快刀斬亂麻,這些左右為難的國事家事又當如何抉擇呢?這一天曹操真的覺得自己老了,許多事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,或許只有戰場才是他這輩子最得意的地方。其實所有難題皆有一個根本的解決辦法——及早統一天下。那時候還有什麼君臣大防?還有什麼嫡庶之論?興邦立業名正言順,說什麼就是什麼! 漸漸地曹操不再想這些紛擾的問題了,而是把思緒移向了東南,第二次南征的籌劃已出現在他腦海中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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