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卑鄙的聖人:曹操Ⅷ

第26章 劉備入蜀

卑鄙的聖人:曹操Ⅷ 王晓磊 4466 2018-03-13
曹操西征一路得勝,既得關中又圖涼州。但與此同時,還有一人也在籌謀西進之事,那就是荊州的劉備。 劉備在武陵郡油江口修建公安城已有兩年多,總算是有了自己的地盤,但前途依舊渺茫。赤壁之戰是藉助孫權之力打贏的,江南四郡更是在人家默許下佔領的,論情論理劉備都虧欠孫權,但爭天下者不能以情理揣度。劉備自一開始就是獨立的勢力,他只能適當依附孫權,卻不可能改變初衷。故而劉備可以對孫權卑躬厚禮,可以在江東使者面前低聲下氣,可以娶孫權之妹,在這位大小姐監督下謹慎過日;卻絕不會讓出一寸地盤,更不可能放路讓孫權西進——就爭奪天下而言,孫權與曹操本無區別,都是潛在的敵人! 周瑜死後魯肅承繼兵權,也承繼了索要荊州、進取蜀中的任務。魯肅比周瑜態度和緩得多,但這把軟刀子割肉更疼,他更懂得用時間和道義解決問題。魯肅掌權伊始便與孫權協商,把處於劉備地盤包圍之中的江陵城讓給劉備,並希望以此為條件換取西進之路。不過劉備“朝濟而夕設版焉”,得到城池後即命關羽屯兵江陵,張飛駐秭歸,諸葛亮據南郡,自己坐鎮公安,封鎖了長江數百里水道,並對江東的西征統帥孫瑜假惺惺地道:“備與璋託為宗室,冀憑英靈,以匡漢朝。今璋得罪左右,備獨竦懼,非所敢聞,願加寬貸。汝欲取蜀,吾當披髮入山,不失信於天下也!”

劉備口口聲聲要保衛漢室同宗,甚至不惜歸隱山林。孫權、孫瑜明知此言是假,但荊州水道已被人家箝制,只有忍下這口氣,轉而向交州發展。表面上看劉備佔了便宜,但孫、劉兩家的關係一下子降到了冰點,而孫、劉間的和睦是抵禦曹操的先決條件。倘若曹操再度來犯,沒有孫權的幫助,劉備還能渡過難關嗎?若劉備再次求援,孫權要求其歸還荊州部分郡縣,劉備還能繼續耍兩面派嗎?所以對於劉備而言,他已經把自己置於萬分孤立的境地。 當然,他這麼做也有其苦衷。荊州四戰之地實在太危險,北邊的襄樊重鎮被曹操佔據,東面夏口要道為孫權把持,兩家勢力都遠超自己,若不能及早擴張勢力,早晚會被這兩家吞掉,因而西取益州,依附險要就成了劉備唯一的希望,他當然不肯把機會讓給孫權。

不過劉備只是阻攔了別人的好事,自己怎麼朝這塊肥肉下手卻還不清楚。陸路而言襄樊阻礙了西進要道,坐擁房陵郡的蒯祺又歸順了曹操,這條路行不通。而逆溯長江又要突破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三峽天險,憑他的實力也很難辦到。長此以往拖下去,孫權是不能取蜀地,只怕到頭來益州卻落入曹操手中,後果更不堪設想。如何打破死局呢?就在劉備一籌莫展之際,竟然有人主動跑來,要敞開三峽領劉備進去! 益州軍議校尉法正出使荊州,奉劉璋之命結好劉備。不過法正從一開始就沒把使命限定在結好的範疇內,他實際上是代表張松、孟達等不滿劉璋且敵視曹操的人來恭請劉備“接收”蜀地的。他第一次來荊州就向劉備表達了仰慕之情,並暗示自己可以幫忙奪取蜀地,不過劉備初次與其見面,搞不清敵友真假,沒有貿然答應,只是予以厚禮妥善送回。可沒過多久,劉璋又派孟達率數千兵馬協防曹操,進一步表達了善意,劉備開始對這件事重視起來。緊接著法正又來了,這次名義上是邀請他領兵入蜀攻打張魯的,但私下里張松已親手畫了一張蜀中地圖,詳細標註了各個郡縣的道路、兵力、糧草數目。

法正獻出地圖,劉備一見怦然心動,大感事有可為,雖仍不免顧慮,但已將法正視為貴客,設宴隆重款待,又親自為其把盞,一句接一句地問個沒完。法正既來之則安之,知道什麼說什麼,幾乎把蜀中所有機密都透露給了劉備,最後捅破窗紗公然進言:“以將軍之英才,乘劉牧之懦弱;張松,州之股肱,以響應於內。然後資益州之殷富,憑天府之險阻,以此成業猶反掌也!”劉備表面應允,心中卻在反复掂量利弊…… 冬日天短,酒席散儘後為法正安排好館驛,天已經黑下來了,沉沉的天際顯出一彎新月,從公安城並不雄偉的城樓女牆縫隙間灑下清冷的白光,凜冽的北風嗖嗖吹過,刺骨的冷。劉備送走法正並未回自己宅邸,而是一轉身又回了這座臨時的州府大堂,獨立窗前默然無語。張松、法正等人給了他一個機會,但這件事絕非說乾就乾這麼容易,至少有三個未知的危險:首先,蜀中地勢險要,自己去倒是容易,可一旦翻臉,到時候若拿不下益州,再想退回來就不易了;再者,荊州實力還很薄弱,自己要防備曹操,如今對孫權也得加以小心了,萬一敵人侵犯於後,到時候又怎麼救援呢?更要緊的是劉備不知法正他們能否真的代表蜀中士人之心,亂世征戰固然應兼人之地,可這種奪法卻甚為不光彩,若是不能得蜀中人心,又在道義上栽了大跟頭,即便拿下益州也難以安定。有人出賣劉璋,就有人可能出賣自己,到頭來只能為別人做嫁衣。

劉備仰望天空,頗感自己就像暗夜中的孤月一樣,冷冷清清無依無靠,關羽、張飛、諸葛亮都已派往要地鎮守了,那些新招攬的屬僚資歷尚淺,因為孫夫人的關係家也變得不再像家,他只能守著這座空蕩蕩的大堂,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。 也不知過了多久,忽然有個桀驁爽朗的聲音呼喚道:“主公,您還沒回去安歇?”劉備回頭觀瞧,從漆黑的堂外走來一人,在昏暗的燈光映射下顯得格外鬼魅。此人身材不高,精瘦的一張臉,細眉小眼短鬍鬚,蒜頭鼻子還有些翻鼻孔,貌不及中人;穿著一身粗布便衣,披著件開襟的大氅,似乎睡不著覺起來胡溜達。 “原來是士元啊。”劉備認出,來者乃是軍師中郎將龐統。 龐統,字士元,襄陽人士。他是荊州名士龐德公之侄,與諸葛亮齊名,被本鄉之人譽為“鳳雛”。不過這位鳳雛先生可與諸葛亮大不相同,既沒有英俊的相貌,也沒有出眾的人望,卻有顆桀驁不馴自驕自大的心,常自謂“論帝王之秘策,攬倚伏之要最”。曹操南下之時,他既不像本家兄弟龐季那樣歸順,也不曾與諸葛亮一起輔保劉備,更沒有像伯父龐德公一樣躲避隱居,而是直接過江想投靠孫權。無奈正因為他驕傲自誇目中無人,招惹孫權不快,竟無緣江東仕途,幸得魯肅推薦,在赤壁戰後回來投靠了劉備。就在他回歸之際,江東陸績、顧劭、全琮等士林新秀前來送行,請他評價各自之才,龐統對全琮朗言:“陸子可謂駑馬,有逸足之力,顧子可謂駑牛,能負重致遠也。卿好施慕名,雖智力不多,亦一時之佳也。”固然是正面的評價,竟把人比作駑馬笨牛,其桀驁之心可窺一斑。

他這種性格,既然能招惹孫權不滿,也難免使劉備不快。初回荊州劉備授其耒陽縣令,龐統竟置酒高臥不理事務,搞得耒陽政務一團糟,沒幾天就被罷了官。好在有諸葛亮、魯肅多番解勸,說他非百里之才,當授予治中、別駕一級的高官,劉備才耐著性子召見了一次。哪知這一見之下劉備竟然看中了,龐統雖為人傲慢,不屑為政之道,卻深諳用兵之道、帝王之術,果真是盛名之下無虛士。劉備立刻提升他為軍師中郎將,驟然間已與諸葛亮平起平坐了。 “今夜可真冷啊。”龐統慢悠悠踱到劉備身旁,“主公不回去安臥,還在這裡賞月,屬下可沒您這份雅興。” 這哪是什麼雅興?劉備並非不想休息,一則是有心事,二來實在不願到孫夫人身邊,故而留下未走。他知道龐統在揶揄自己,卻已習慣了這位軍師冷嘲熱諷的性格,並沒有嗔怪,只是嘆息道:“法孝直所言之事,我該怎麼答复呢?”

龐統哪裡是睡不著出來遛彎的?等他問及此事,早已備好說辭:“荊州荒殘人物殫盡,東有孫吳北有曹氏,鼎足之計難以得志。益州國富民強,戶口百萬,糧草兵馬,所出必具,寶貨無求於外,今可權藉以定大事。機不可失,望主公應允出兵。” 出兵的好處劉備自然清楚,但他現在考慮的都是隱患,有些話實難啟齒,故而慨然道:“今與我水火相爭者,唯曹操也。操以急,我以寬;操以暴,我以仁;操以譎,我以忠;每與操相反,事乃可成也。今若以小故而失信義於天下者,我所不取也。”他這話有真有假,每與曹操相反倒不假,但唯恐失信於天下就有些故作姿態了。 龐統也知道這並非真心之言,尤其前番劉備對孫權入蜀橫攔豎擋,又是同宗之義又是庇護之德,連披髮入山的話都說出來了,而今卻要親自動手奪人之地,未免於德有損。龐統心中暗笑,卻還得給他台階下,略一思索道:“主公之言雖合天理,奈離亂之時權變行事,固非一理能定也。兼弱攻昧,五伯之事。逆取順守,報之以義,事定之後,封以大國,又何負于信?今幸有張松、法正為內助,可謂天賜!主公今若不取,恐為他人所圖也。”

劉備背對龐統暗暗思量:奪人之地不負于信,純屬強詞奪理,但“今若不取,恐為他人所圖”倒是不折不扣的實話。曹操本有徵張魯之意,近聞已破馬、韓,日後必要圖謀蜀地;孫權已拿下交州,雖然是蠻荒之地,但只要用心經營,未嘗不能自南方繞道侵染益州,先下手為強,後下手遭殃,看來也難顧全什麼好看不好看了。 龐統見他不言,料是已然動心,便把自己的謀劃合盤托出:“今曹操尚在關中,遠路征戰不及南下。孫權有事於交州,亦不能為害,正是主公趁機取利之時。荊州雖處四戰之地,有關、張、諸葛、趙雲鎮守料無大礙。主公可抽精兵萬餘驍將數員,屬下願自請參謀,有張松、法正為內應,必能襲劉璋於無備,何況還有孟達統兵數千屯於江北,主公若折節待之也可收為己用,何愁兵馬不足難以兼顧?機不可失,時不再來,還望主公三思。”

誠如他所言,關羽屯襄陽,張飛屯秭歸,諸葛亮經營南郡,趙雲留守公安,這般陣勢互為救應,即便曹操、孫權來襲也可支應一時。劉備部曲魏延、義子劉封等如今也歷練出來了,又得霍峻等荊州驍將,取蜀未為無望。而且前番奪取長沙又有意外之喜,昔日劉表之侄劉磐號稱勁旅,幾度侵擾江東,他麾下有一部將名喚黃忠,也有萬夫難當之勇,如今也歸到劉備帳下了,憑這些驍勇之徒,加上法正等內應,雖然兵少,取下益州也不是沒有勝算。 劉備十成決心已動了七成,卻依舊不敢輕率舉兵,只是點了點頭:“你所言倒也有理,不過此事再容我詳思,來日再做定奪吧。” 龐統見他還不肯決斷,索性也不勸了,打個哈欠轉身就往外走,嘴裡叨叨唸念:“夜已深了,我是沒有主公這等興致,硬熬著在這裡賞月,如此躊躇,即便站到五鼓天明又有何益?我回去鑽被窩,安安穩穩睡個好覺。也請主公早早安歇吧!”

一陣料峭寒風吹過,簷下的銅鈴不安地搖晃著,發出清冷的叮噹聲。劉備望著窗外漆黑的夜色,被龐統的話勾起了悲意——雖說現在有了荊州,但又能比以前好多少呢?莫說稱霸一方,就連溫暖的家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。自甘氏死後,家的溫馨就蕩然無存了。孫夫人雖然嫁給了他,但心始終是在江東,不僅時時處處掣肘於他,還帶著幫驕橫跋扈的江東衛士,整日拿刀動槍,搞得他惶惶不可終日,只得把趙雲任命為“大管家”,有心腹愛將隨時照應,他才略有安全感。劉備索性在公安以西另建了一座小城,讓孫夫人和她的男女僕僮住在那邊,他總是找藉口不到那邊過夜,這段婚姻早已名存實亡。連荊州百姓都清楚其中緣由,乾脆把孫夫人所居之地喚為“夫人城”,簡直不視為荊州地盤。婚姻已變成負擔和笑柄,日子過成這樣,那還能叫家嗎?再窮困的人都有個可以安臥的家,可堂堂荊州之主竟然沒有,整日在江東孫氏的陰影下討生活,近兩年來並無一日睡得安穩踏實。拋開雄心壯志不論,單單為了自由也該下決心放手一搏。

“且慢!”劉備倏然叫住龐統。 “主公有何吩咐?”龐統慢慢扭過頭來。 劉備吸了口涼氣:“我意已決,無論是福是禍,都要隨法正賭上這一把。就按你的安排調兵遣將,明天一早就辦!” “諾。”龐統鄭重其事深施一禮,終於露出了笑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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