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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章 險渡渭水

卑鄙的聖人:曹操Ⅷ 王晓磊 4914 2018-03-13
徐晃、朱靈夜渡蒲坂津,力退梁興紮下營寨,這不啻在黃河以東楔進一顆釘子,打出一個入口,此後曹軍從潼關到蒲坂津暢通無阻,可以順利到達敵軍以北了。曹操聞訊下令佯攻叛軍大營,韓遂等部誤以為曹軍有意兩面夾擊,於是謹守營寨。如此叫囂兩三日,曹操料想敵人不敢輕易出動了,這才開始部署渡河。 從潼關以西望去,曹軍營寨森嚴旗幟林立,透著威武煞氣,可這只是表面現象,殊不知大部隊早已無聲無息自後寨門撤走,只有少數人虛設旌旗,敲鑼打鼓以為疑兵。六萬大軍渡河絕非易事,需要周密佈置,更須防備敵人趁亂進攻。 曹操統領中軍之士坐鎮渭水岸邊親自殿後,督促大軍過河。曹軍舟楫雖不多,但軍令嚴明列隊整齊,加之臨時打造了一些浮板,速度倒也不慢。一天一夜時間,夏侯淵、曹仁、張郃等部皆已渡河,輜重糧草也已運過大半,只要中軍再盡數渡過,曹軍就可以拋開潼關之敵揚長而去了……

曹操身披白狐裘穩坐胡床之上,眾謀士左右相陪;曹植也侍立在他身旁,望著波瀾壯闊的渡河場面甚是激動。不過曹操本人卻不怎麼欣喜,雖然眼下這場仗已撥雲見日,但這熱鬧的渡河場面讓他想起了赤壁——現在只有不多的小船,尚且可以精心謀劃,當初擁大小戰船千餘艘,若是平心靜氣,豈會敗於孫、劉?在他心目中,韓、馬之流不過是無關痛癢的小角色,劉備也不過爾爾,真正的對手只有江東孫權。據聞周瑜已病逝巴丘,孫權、劉備險些因荊州之事反目,這恰是再次南征的好機會;而且青州臧霸傳來消息,週曜、管容等操練水軍已然純熟,這可是在海上訓練出來的部隊,應該敵得過江東水軍吧。曹操已暗下決心,只要打完眼前這一仗,立刻揮師向南再討孫權。

“父親快看!”曹植一聲呼喚打破了曹操的沉思,“二哥在對岸朝咱們招手呢!”曹彰是個好熱鬧的,哪裡耐得住性子?曹植等人一個沒留神,他便躥上了船,跟著前軍先渡了河。 曹操遙望對岸縱馬馳騁朝自己揮手的兒子,笑道:“這傻小子早些過去也是好事,他若留在這邊我更不放心。”說話間只聽眾人齊聲讚歎——原來天上有隻失群孤雁,寒風中打著盤旋正不知飛往何方,曹彰搭弓在手竟將此雁射了下來。 “公子好箭法!”眾謀士不禁誇讚。 曹操看了也很高興,口中卻道:“此不過匹夫之能,你們莫要謬讚,縱得他越發不知深淺。” 王粲飽學多識,也很會說話:“古人云:'將不仁,則三軍不親;將不勇,則三軍不銳。'依在下所觀,平原侯忠孝可親,佔一仁字,二公子武藝出眾,佔一個勇字,皆是治軍之才。”

曹操擺擺手:“仲宣所言謬矣,為將者需仁勇兼備,他們倆一則以仁,一則以勇,難道打仗的時候要他們倆一起為帥?” 連曹植自己都樂了:“真要是讓我倆一同為帥,軍營非亂了不成!” 大家說笑間,竇輔與丁斐縱馬自後面趕來。丁斐下馬道:“我等已派兵收起旌旗軍帳,少時便可運來。”竇輔卻總是一番憂慮之色:“我軍虛張聲勢而渡河,因而賊不敢出,今收起軍帳,只恐賊兵探得我動向過來騷擾。” 曹操冷笑道:“他們這會兒得知已經晚了。大部隊已渡河,少時中軍也渡完了,即便趕來只能隔水而歎。你們做好準備也過去吧。” 這會兒中護軍韓浩已經帶著不少士兵上了船,並空出兩條稍大的請曹操父子以及眾謀士登船。曹操婉拒道:“將乃兵之膽,兵乃將之威,我若渡去,只恐剩下人心中不安。你們先去吧。”他不肯走,別人也不好意思走,彼此推讓一番,最後還是荀攸與賈詡、樓圭、陳矯、王粲等先上了船。

一篙撐開舟楫離岸,曹操指著樓圭的背影小聲問曹植:“你以為樓子伯其人如何?” 曹植道:“父親年少之交知近舊友,乃社稷之才。” 曹操搖搖頭:“樓子伯雖有其才,然亦為父之儔也。昔日曾有天下之志,因際遇不佳難以自立,才肯屈身保我。他每與人言常常自比,爭雄之心可見。故而我雖任其為將軍,卻不與其兵權。”說到這兒他嘆了口氣,“似這等人雖可用,但不可授之以權,絕不能給他半點兒機會!” 曹植已聽得心驚肉跳。他平日只覺父親與樓圭相親相厚,賞賜優於眾人,卻不知暗藏此等心機,甚覺可怕。 繼而曹操又問:“賈文和其人,你以為如何?” 曹植按捺了心緒,答道:“此老沉鬱中庸,乃忠厚之人。” “你又看走眼了。”曹操笑道,“賈詡少時馳名關西,先保董卓,後輔李傕,又助張繡。若非有吞天之膽,豈敢煽動涼州部誅殺王允,禍亂長安?你可不要被此人忠厚外表給蒙蔽了,他是因身負禍國之罪而不得不如此。其智可及,其愚不可及也!”

曹植不禁寒顫,哪想到一團和氣的曹營竟藏著這麼多詭秘心機?軍師荀攸與賈詡同乘一條船,看見賈詡自然也看見荀攸了,曹植以為這是個沒毛病的,讚道:“荀軍師運籌帷幄公忠體國,此人最好。” 這次輪到曹操無言以對了,想起他與尚書令荀彧的關係,低下頭喃喃自語:“世上沒有十全十美之人……” 曹植隱約察覺到自己可能失言了,荀攸近兩年來並未貢獻奇謀,或許他與父親之間出現了什麼看不清、摸不著的芥蒂吧? 曹操倏然問:“你知道方才王仲宣所論'將之仁勇'出自何典嗎?” “孩儿知道,乃是太公《三略》。”若論讀書之廣,諸子無出曹植之右。 曹操漫指這泱泱河灘:“昔日姜太公就垂釣於渭水,其釣竿不用相餌之食,離水面三尺,乃言'願者上鉤',輔保武王開成周之八百年社稷。想來世間君臣際遇也不過這鉤餌之術。夫魚食其餌,乃牽於緡;人食其祿,乃服於君。故以餌取魚,魚可殺;以祿取人,人可竭;以家取國,國可拔;以國取天下,天下可畢!”說到這兒他扭臉緊盯著兒子,“你說說,咱們曹家是要做鉤餌,還是做魚?”

曹植萬沒料到父親會把這麼大難題突然拋給自己,一時間竟手足無措,慌了片刻屈身道:“孩兒願聽父親訓教。” 曹操有些失望,不過他並不埋怨兒子,因為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。曹家就是臣,就是要吞大漢的鉤餌,可這條魚不老實,不但吞了鉤餌,還要把釣魚之人扯下河。若要曹家恪守君臣之道,那就只有老老實實做魚,等待清算和沒落;若不恪守君臣之道,固然可以問鼎天下,然而又有何資格去教諭自己的臣子尊崇禮法,效忠自己?對於君不君臣不臣的曹家而言,這似乎永遠是個悖論。曹操也不去想了,只是感嘆:“君不肖,則國危而民亂;君至賢,則國安而民治。禍福在君,非在天時……事在人為……” 剛說完這句話,恰好舟楫回來了,曹植似乎想趕快結束這可怕的話題:“父親,咱們渡河吧。”說著便要攙他起來。

“吾兒先渡,為父身為統帥要在最後渡河。” “只恐敵患生變。” “一天一夜都沒事,這麼會兒工夫豈會出差錯?你先去吧。” 這時竇輔也笑盈盈走了過來:“平原侯但去無妨,我在這邊服侍丞相,還有許褚將軍保護呢。” 曹植訥訥而去,大部分中軍將士也都上了船。隻數百虎豹騎保護曹操,那旁丁斐也張羅士卒搬運軍帳、糧草還有牲畜牛馬,六萬大軍馬上就要盡數渡完了。 曹操默然坐於胡床之上,呆呆地望著兒子,心裡沉甸甸的。老三雖讀書知禮學識超群,但其心機不密。若說曹丕尚有雞鳴狗盜之才,那曹植倒像是一紙白絹。讀書人自有讀書人的呆氣,雖詩文雋秀氣質飛揚,然終不免禮法桎梏。看得出來他欲爭,可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去爭。相較而言,曹丕有長子優勢,而曹植年歲尚輕資質可造,也難分出孰優孰劣,看來還要繼續比下去……想至此曹操不禁又憶起了曹昂,倘若昂兒還在,何須如此為難?宛城之戰實是一生無法撫平的創傷。

曹操浮想聯翩,全然沒有註意到身邊的騷動,許褚、竇輔上前將他攙起,大呼道:“賊兵來了!”他這才注意到,虎豹騎已行動起來。眨眼間征塵驟起吶喊震天,有一隊關中騎兵赫然殺到岸邊,旌旗之下閃出一將,三十出頭白淨臉膛,頭戴亮銀盔,身披亮銀甲,外罩素白袍,坐騎大白馬,手執一桿馬槊,渾身煞氣八面威風——正是馬超! 原來關中諸將未知曹軍動向,不敢擅自出營,唯有馬超自恃驍勇屢屢請戰,皆被韓遂勸阻。剛才斥候回報,曹營偃旗息鼓收拾軍帳,諸將方悟曹操已暗中渡河。馬超氣不過,即刻提一萬兵馬直撲曹營,果見寨牆空空營壘皆撤,更覺怒火中燒,馬不停蹄繞過關山追到河邊。 千防萬防還是被敵人切了個尾巴,此刻曹操身邊僅數百虎豹士,哪抵禦得住?馬超猛催坐騎恰似一道白光扎入曹軍之中,後面眾騎兵也勢不可當,將曹兵沖得七零八落;虎豹士勇則勇矣,卻寡眾懸殊,霎時間死傷過半。馬超自舉兵以來未嘗交鋒,今日殺得興起,正耀武揚威,忽見河畔有一老將,身披狐裘頭戴兜鍪,被武士簇擁著倉皇而逃。他雖未見過曹操,但也曾聽人描述模樣,八九不離十,況且此將明顯是統帥,即便不是曹操,也是曹營高官,想至此立刻舉槊嚷道:“擒賊擒王!先誅此老賊!”

眼看大禍臨頭,許褚、竇輔架起曹操狂奔河畔,一邊逃一邊幫他解去裘衣拋之於後。原指望棄了這件顯眼的衣服就能混於兵中,哪知馬超心明眼亮早已看個真切,槊尖往這邊一指:“速速放箭!” 箭雨一來避無可避,天大本事也逃不脫了,竇輔舉目四顧,運兵的船還沒過來,但在不遠處有一葉小舟,似是運牛馬牲口的。這會兒也管不了許多,二人幾乎是抱著曹操上了船;使船的一篙尚未撐開,箭雨已到——十餘名貼身護衛喪於河畔。 這船實在太小,恰容下三人,只有一個搖槳的船工。這船工死命猛劃欲脫虎口——這不光是救曹操,也為救自己啊!馬超哪里肯依?督促將士追至河岸殺散殘兵,眼見兵刃不及這船,再次傳令放箭。 箭枝似飛蝗般直奔這隻船,許褚、竇輔各抽兵刃護在曹操與船夫身前,曹操身子幾乎縮成一團,死死貼著船板,但覺飛箭嗖嗖而過,如雨點般墜入河中,濺起陣陣水花。許褚一身鎧甲尚能支應;竇輔只穿著軟甲武弁,全憑掌中佩劍撥打雕翎,不多時已身中兩箭,痛若鑽心;回頭一望,三軍將士翹首觀望,已有十幾艘船趕來接應。

竇輔頓感希望,低頭嚷道:“丞相稍忍一時,咱們的船就快……”話未說完又覺右臂一痛,佩劍立時脫手;緊接著又一箭,正中面門!竇輔晃了兩晃,身子一歪栽入河中——可憐這位忠義雙全前程似錦的名門之後,年紀輕輕便命喪渭水! “竇輔……”曹操痛叫一聲,想去拉扯又怕中箭,眼睜睜瞅著他被河水捲走。 死了一個護駕的,許褚更照應不過來,緊接著又一陣箭雨,船工登時喪命。渭水流淌湍急,對面的船將將就要迎上,哪知船工一死,小船立時失去控制,搖搖擺擺順流而去。此刻曹操萬念俱灰,俯在船板上只覺天旋地轉。許褚一腳把船工死屍踹入河中,見船舷角落有一具破馬鞍,隨手拾起,佩劍也不要了,一手抄起船槳,一手舉著馬鞍護在曹操身前。 關中軍眼見小船順流向東而去,兀自不饒,打馬揚鞭邊追邊射。許褚護主心切,手持馬鞍將曹操擋得周全,自己卻已身被數箭,所幸鎧甲厚實未有重傷,只要把臉護好,渾身上下敞開叫他們射吧!可他一心二用,腳下小船已成隨波逐流之勢。 馬超隱隱約約已聽到曹兵呼喊“丞相”,情知此人就是曹操,更不肯舍,催促將士馳馬狂射。可就在這時,又見東面一陣混亂,百餘頭牛馬亂哄哄朝這邊撞來——原來丁斐督運輜重,大半已渡過,只剩零星的旗幟軍帳和這百餘頭牲畜,都由繩子圈在後面。馬超一到,他自以為大禍難逃,領著十幾個兵撒腿便逃。哪知敵人的注意力都被曹操吸引了,竟無人朝他們下手。丁斐已尋到三四隻小船準備逃脫,卻見關中軍士屢屢放箭,情急之下有了辦法,割斷繩索將百餘頭牲口盡數放出,逐入馬超陣中。關中之兵本匪類出身,搶東西比打仗更在行,一見這麼多牲口送上門來,立時捨了曹操來搶牛馬。 馬嘶牛吼人聲嘈雜,陣中一片大亂,丁斐趁亂駕上小船便跑了。馬超情知中計,連聲呵斥:“不許搶!先殺曹操,違令者斬!”可人人都搶,誰聽他的?連喝數聲仍不能止,抬頭再看,曹操的小船已隨著急流漂出一里之外了;有意傳令再追,曹軍十幾隻船已到河中央,反而張弓搭箭朝這邊射來,只得後退收兵。 馬超是不再追了,但曹軍還得趕,岸上的快馬、水中的船一股腦向下游追去,卻不見那小舟的踪影;直尋出四五里外,才見那船泊在北岸一棵歪脖樹下。曹操、許褚席地而坐,皆已氣喘吁籲。 曹彰一馬當先,跳下馬來連滾帶爬到曹操身前:“父親!” 曹操臉色蒼白,強自擺了擺手:“沒事。”看來受驚不小;許褚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,兀自拔著鎧甲上的箭枝。 後面眾文武都陸續趕到了,一個個摘盔下馬,呼啦啦跪倒一大片:“丞相受驚,我等之罪!”曹植以膝代步跪爬到曹操面前,死死抓住他手腕,再也不撒開。 “老夫沒事……”曹操見大家神色關切,強撐著擠出一絲笑容,“是我一時不慎,幾為小賊所困,非爾等之過。” 眾人鬆了口氣,這才陸續起身簇擁到他跟前說著勸慰話。曹操嘴上雖硬,心裡仍不免後怕,他愴然望著茫茫東流的河水,卻再也尋不到竇輔的屍身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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